王嘉宸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 辽宁 大连 116081)
王恽(1227-1304),字仲谋,号秋涧,卫州汲县(今河南汲县)人,元初北方代表学者,诗人兼政治家。在世祖中统初年被录为评议官,后入朝,历任中书省详定官、翰林修撰兼国史编修、监察御史等官职,是世祖时的重臣。《元史》中记载:“二年春,转翰林修撰、同知制诰,兼国史院编修官,寻兼中书省左右司都事。”①宋濂等撰:《元史》,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3933页。至元二十七年(1290)回京,两年后擢翰林院学士:“二十九年春,见帝于柳林行宫,遂上万言书,极陈时政。授翰林学士、嘉议大夫。”②宋濂等撰:《元史》,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3935页。在仕宦期间,王恽勤于政事,笔耕不辍,著作宏富,主要用功于儒业。据《王恽全集汇校》记载:“自少至老,未尝一日不学《易》,箦方停笔。”③王恽著;杨亮,钟彦飞点校:《王恽全集汇校》,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4447页。独特的仕宦经历及刻苦治学的态度为其收获颇丰的诗文创作提供了条件。在诗文方面,有诗文集《秋涧先生大全文集》传世。关于王恽诗歌留存情况,郭晓燕在博士论文《王恽著述研究》中予以详细考证:“诗作收集在《秋涧集》卷二至三十四中,包括五言古诗四卷、七言古诗六卷、五言律诗二卷,七言律诗十卷、七言绝句十一卷,共3126首。”④郭晓燕:《王恽著述研究》,合肥:安徽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2年。
在王恽所留存的诗歌中,题画诗的数量众多。学者王韶华在《元代题画诗研究》中考证其题画诗的数量:“王恽题画诗有400 多首,其中题画赞约近30 首,多为人物真赞。在元代诗人题画诗领域可谓首屈一指。”⑤王韶华:《元代题画诗研究》,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44页。而关于其题画诗的特点,王祯在《深厚醇雅与平静含蓄:论王恽题画诗的风格及典型性》一文中提道:“王恽久在翰苑,生平所见名家画作不计其数……浓厚的兴趣与丰富的经验,使得王恽大多以鉴赏者的视角看待画作……很少出现‘浸入式’的情感表现。”⑥王桢:《深厚醇雅与平静含蓄:论王恽题画诗的风格及典型性》,《河南科技学院学报》2017年第3期。这确实准确地抓住了其题画诗不过于展现内心情感的表现形式。但同时应该指出的是,王恽作为中统初年入仕的北方青年代表,在仕宦四十余年的生活中并非一帆风顺,一方面他不得已面临仕宦之难的困境,会流露出归隐之思,《全元文》中就详细记载了当时王恽的内心之感:“汝翁且自己卯秋,移官燕南,忽复四襈,以礼将去,乃有维扬之命,夤缘投献,遂致祉止,重叙一官,良为匪易,其幸与否,汝等朝夕所亲睹也。及南还滹上,复需后命,今又数月矣。”①李修生:《全元文》(卷六),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41页。同时他亦致力著述,又体现出积极用世的一面:“遇事论列,随时记载,未尝一日停笔……平生著述,光明正大,关系政教,尝蒙乙览,致有弘益……”②李修生:《全元文》(卷六),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52页。王恽深受儒家思想熏陶,主张用诗歌广泛反映客观现实,看中诗歌的实用性。其笔下的人物类题画诗从内容上鉴赏画意的同时,亦通过浓厚的情感表达出对归隐的渴望。通过对这类诗歌的研究,我们不但可以看到当时以王恽为代表的元初北方诗人对于现实的态度,而且也可以看到社会现实对诗人心态、出仕和处世选择等方面的影响。
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精神追求可分为两方面:一方面为青史留名,想在仕途上得到更大进步和发展;另一方面当这条路遭受重重阻碍时,又渴望回归田园,回归山林。李白与苏轼作为后代文人所仰慕的文士代表,却在政治上屡不得志,数次被贬的经历使其面对入仕与归隐的艰难抉择。而王恽生长在外族统治之下,仕宦期间产生的入仕与归隐的矛盾心理亦是其人生的真实写照。许杨在《题画诗中的陶渊明形象研究》中详细描述了王恽遭遇挫折时的心理状态:“官场的险恶浮沉,王恽面对仕途的窘境,发觉自己的政治抱负难以施展。当‘兼济天下’的社会理想被现实击溃时,内心苦闷的王恽想要‘独善其身’,产生了归隐之心。这种‘归隐’与‘入仕’的矛盾心理,几乎贯穿了他整个宦海生活。”③许杨:《题画诗中的陶渊明形象研究》,南昌:江西科技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8年。诗人还在《东坡海南醉归图》中再现了苏轼的贬官经历:
元祐诸人等圭璧,司马之相国柱石。仆碑锢党无不至,弃若泥沙初不惜。当时何有学堂翁,一斥南荒无复北。那知兹游奇绝神,所相海水天容清一色。铁杖横秋瘴雾空,新诗落笔鱼龙泣。枫香树高溪雨濛,醉挽黄杉两颊红。多随父老燕同社,或喜契顺来相从。一朝竞作迁客没,造物未见哀龙钟。岂其中州淑气到尔恐终绝,故令著此眉山公,故令著此眉山公。④杨镰主编:《全元诗》(第五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25页。
海南岛作为苏东坡最后的贬谪处,在大宋王朝时期仍属于未开化的荒远之地,仅是天涯海角的流离便足以让人感到惶恐。诗人开篇即追溯历史:大量朋党政敌的迫害使司马光听信奸臣谗言,将苏轼视为泥沙并弃之于海南儋州。其中“无不至”“初不惜”等绝对化的词语鲜明地表现出官场之黑暗,为诗歌增添了一种历史的厚重感。接着诗人复现画意,“醉挽黄杉两颊红”短短七字还原其挽着衣衫、两颊微红的姿态,刻画出苏东坡因颠沛流离而不得已借酒消愁的心理。在对上述内容以客观角度叙述后,“瘴雾空”“鱼龙泣”“恐终绝”等表消极含义之词在原有愁思情调的基础上进一步渲染了一种孤寂与悲凉之境。曾经诗人给予苏轼“奇绝神”的高度评价如今时过境迁,已然呈现出老态龙钟的面貌,从中可见,王恽对苏轼最后一次被贬所历经的困境深表同情。全诗将冷静、客观的笔法与内心真情实感紧密结合,通过借史咏怀的方式间接表达内心深处的苦闷,诗中最后连续两次出现“故令著此眉山公”即为印证。王恽通过历史事件的运用增加了诗歌的内蕴,显示出一种历史的深度;同时亦结合自身经历,表现出远离尘世、弃官归隐的愿望。
与苏轼相比,逢于开元盛世的李白面对仕途的险恶仍持有旷达浪漫的情怀,他以“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的乐观人生态度扬名后世。王恽在《太白扪月图》《太白独钓图》《李白醉吟图》三首诗中对这种态度给予高度赞赏:
诗中无敌饮中豪,四海飘潇一锦袍。
千丈醉魂无处著,青山机上月轮高。①杨镰主编:《全元诗》(第五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455页。
九重春色醉仙桃,何似江山照赐袍。
千丈气豪天不管,青山矶上月轮高。②杨镰主编:《全元诗》(第五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544页。
长庚风彩月争辉,力士傍无识子仪。
白璧莫嗟疑有玷,夜郎风物要新诗。③杨镰主编:《全元诗》(第五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455页。
在王恽的笔下,李白一直是醉着的,酒与李白之间有了不可分割的联系。李白因酒而洒脱,因为长醉,所以潇洒,更能忘却现实的残酷。前两首诗诗人着重表现对李白醉酒一事的态度,通过“无敌”“饮中豪”“气豪”等极高的评价,王恽毫不掩饰自己对李白的喜爱与赞美。与此同时,诗人以“四海”“千丈”“九重”等表地域之广、距离之长及程度之深的词语为诗歌营造了一个开阔、明朗的境界,渲染了李白醉酒而洒脱的形象,进一步表现了诗人对这种旷达、潇洒的人生态度的渴望与追求。与这两首诗展现豪健旷达的诗风相比,第三首诗则以叙述者的口吻由画意联想史实,在客观平静的诗风中抒发对李白的思念。李白与郭子仪为刎颈之交,在后者的保护下李白才得以被赦免死罪,然而在李白流放至夜郎一带时,周围已没有郭子仪一样的贤臣加以辅佐,故而这种孤独与凄凉之感只能从醉酒吟诗中得到解脱。诗人开篇却通过对颇具风度神采的金星、争夺光辉的月亮等物象的描写,为全诗营造出一种浩大、波澜壮阔之境。诗歌一头一尾看似截然不同的两种状态,一方面展现出李白在黑暗社会下对自由与解放的期待,以狂放不羁的生活态度挣脱桎梏,逃避现实;同时,亦表现出王恽对这种生活态度的认同,如诗中视李白为“白璧”即为印证。
在《东坡汲乳泉图》中,王恽亦表现了苏东坡人生如梦、及时行乐的思想:
儋州迁客玉堂仙,服食天教得乳泉。
三咽遽惊滋浩气,一甘无坏是泠渊。
中朝清议孤忠里,瘴海鲸波九死边。
落月澹随人不见,满襟风露独翛然。
道宫独发乳泉香,似与坡仙养浩方。
井冽不从炎海瘴,味甘还比上池觞。
化机轩豁元胎湿,孤影追随月色苍。
天地此身忠义在,一杯三咽濯肝肠。④杨镰主编:《全元诗》(第五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99页。
苏轼被贬于儋州时所遭受的苦难,远远超过在黄、惠二州。但诗中没有过于展现其内心之苦,而是将东坡汲泉这一细节铺展开来,强调其在人生困境中随遇而安的愿望,这亦是其晚年贬谪生活的一大特色。诗人直接写出苏轼饮泉后的感受:我数次饮泉浑身充满浩然之气,顿觉泉水的味道比上池水还要甜美。多次畅饮后乳泉洗净了我的肝肠……鲜明地表现出泉水为苏轼带来心境的转变。此刻的泉水不仅具有解渴的功效,更是在颠沛流离之时规劝人们及时行乐、安贫乐道的象征。这种思想在封建社会正直孤傲的文人中也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王恽通过同情李白与苏轼的贬官经历,赞美两人被贬官时坚守的乐观人生态度,展现了诗人对于官场的不满及向往归隐、随遇而安的生活理想。王恽处于少数民族政权统治时期,当时,统治者实行民族歧视政策,汉族儒士官员遭到排挤和猜忌,因此,这种理想的抒发是以王恽为代表的元初北方文人所共有的。
王恽仕宦期间在表现归隐理想的同时,亦表现出对于出仕的渴望,这与世祖重用元老重臣的政策有关。《元史》记载:“如胡祗遹、姚燧、王恽、雷膺、陈天祥、杨恭懿、高道、程文海、陈俨、赵居信十人,宜召置翰林,备顾问。”①宋濂等撰:《元史》,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361页。而在元成宗即位时期,亦继承了世祖这一制度,亲近故老——“成宗即位,朝会上都,召诸故老,咨询国政,(雷)膺为称首,多所建白。”②宋濂等撰:《元史》,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3992页。世祖、成宗这种重用故老政策的实施,对王恽是一种极大的鼓舞,他也因献《守成事鉴》得到成宗的赏识而得以重用——“成宗即位,献《守成事鉴》一十五篇,所论悉本诸经旨。”③宋濂等撰:《元史》,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3935页。所以说在元代重用老臣的政策推动下,王恽迎来了仕宦过程中最为稳定的一个阶段。这一时期王恽仕途顺利,生活稳定,可谓是功成名就。这期间他创作了大量关于题咏帝王的诗作,通过对历史事件的叙述表现其对于封建王朝的认同与向往。如《宋太祖蹴鞠图》:
榻边咫尺梦金陵,欲下河东势未能。
画史意传当日事,丹青图上见军兴。
婉变龙姿五客随,内庭深处共游嬉。
笔端预见无穷意,一点香尘欲起时。
太平朝野日欢娱,肯效三郎和碧梧。
治定不应忘武备,花间蹋鞠是雄图。④杨镰主编:《全元诗》(第五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536-537页。
赵匡胤身为宋代开国君主,和曾经帮助他取得江山的昔日同僚们一同嬉戏娱乐。这一方面反映出宋初国家安定与闲适,也象征着君民同乐、安居乐业的政治理想与境界。王恽作为生活在异族统治之下的汉族文人代表,自然对这种理想与境界予以仰慕:“婉变龙姿五客随,内庭深处共游嬉”一句还原画意,再现五人随从皇帝于庭院内踢球娱乐的场景,表现出君臣感情融洽的一面;而“太平朝野日欢娱”更是高度概括出宋初君臣同乐、一片祥和的气氛,展现出王恽对宋初文人、文化的认同。但值得注意的是在字里行间,诗人亦对重文轻武的宋朝提出了自己的见解:赵匡胤久战不下,连连失败被困于河东的历史事实,使诗人意识到军事力量对王朝的重要性。帝王以杯酒释兵权的方式安抚武将,解除其对中央皇权的潜在威胁,但奈何辽金、西夏等外族势力不断入侵,最终导致北宋灭亡的悲剧。正是为了避免这种悲剧的发生,王恽会提出“治定不应忘武备”这样的高论。同时,诗人以“军兴”二字来看待此图,并认定其为“雄图”,表现出诗人对战争的赞美与认同。全诗以客观的笔法先论画后引出新意,由君臣之乐联想到宋代军事之弱,进而凸显出战争的必要性。而在《明皇私语图》中,诗人同样由历史事件抒发自己的感想:
人老逢秋百感催,夜深私语自为媒。
只知海岳情缘在,不道生离有马嵬。
盈盈一水隔双星,不似行云侍锦屏。
欢乐几时忧思集,碧梧秋雨待君听。
秋漫骊山有所思,海棠红盛鬓华滋。
细思夜半银屏语,总是三郎妩媚辞。⑤杨镰主编:《全元诗》(第五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464页。
马嵬坡下,杨玉环香消玉殒,唐明皇肝肠寸断。玉帝被他们的情真意切所感动,故请嫦娥安排相见,最终两人在月宫相会,诉说当年在长生殿许下的诺言,“夜半无人私语时”即成为流传至今的一段佳话。但诗人笔下没有过多地对感人的爱情故事进行叙述和颂扬,而是表达了对唐玄宗奢侈淫乐、忽视朝政的不满。诗人交待了皇帝后期沉溺享乐的情形:唐明皇只知道在海外仙岛诉说情话,却不论“马嵬之变”给杨贵妃及国家造成的伤害;子夜时分两人不断亲昵交谈,帝王却尽是妩媚之态……我国历代诗歌中自古就有悲秋的主题,“人老逢秋百感催”“秋漫骊山有所思”“碧悟秋雨待君听”三句写出了诗人内心百感交集、思绪万千的情态,这进一步加剧了诗人内心深处的忧伤,我们从中也可见在诗人的心中朝政对于国家的重要性。
以上两首诗王恽通过追溯历史故事的方式,批判帝王重文轻武、沉溺享乐,以史为鉴来探究王朝兴衰之理。而在《汉宣帝幸池阳宫图》中,诗人则描绘了国家一片欣欣向荣的光景:
武皇雄吞老未已,岁岁开边兵四起。
嫖姚出塞屡策勋,武絷陵降终国耻。
腾凌蹂藉五十年,飨功归到曾孙宣。
万方解辫尽内属,龙庭南北无烽烟。
池阳五柞郊歌里,五日赐酺余燕喜。
呼韩稽颡谒甘泉,欲示雄夸先就邸。
大陈还纵万人观,岂独珍奇纷锦绮。
欢呼归作北庭藩,万代称觞甥舅礼。
君王燕犒不知劳,鸾旗直上中渭桥。
茂陵王气如水清,建章宫殿春云高。
从此临轩舒化日,一声宫漏出花遥。①杨镰主编:《全元诗》(第五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29-130页。
这段文字阐述了汉武帝及汉宣帝的历史功绩。汉武帝刘彻南平两越、北伐匈奴,通西南夷、东定朝鲜,“雄吞”二字生动表现出武皇一统天下的决心。数场战役使帝国建立了空前辽阔的疆域,由此奠定了中华的疆域版图,汉帝国也进入繁盛时期。而随着匈奴势力被不断削弱,匈奴不敢再侵犯汉朝边境,只得遣使归降;统治西域的日逐王带领数万人归顺汉朝,继而呼汉邪单于亲往帝都长安,赞谒称臣做北藩。“匈奴款塞,单于来朝”即成为宣帝朝的一大盛事。王恽用“大陈还纵万人观,岂独珍奇纷锦绮”来表现归顺汉朝人数之多、宫廷奇珍异宝之繁盛,而末尾“茂陵王气如水清,建章宫殿春云高”则展现出一代明君汉武帝深受百姓拥戴的事实。在这首诗歌中,诗人真实记录了两位皇帝在历史上的卓越贡献,在对汉武帝和汉宣帝不遗余力地赞美中,体现出诗人对于国家强盛的期盼与向往。从中可见在以王恽为代表的元初北方诗人眼中,对这亘古未有的强盛王朝能够开创一代盛世是充满信心的。
王恽笔下题咏帝王的诗作,通过对帝王昏庸无道之举的批判、对皇帝作出的卓越贡献的赞扬等,展现出诗人对于天下一统和太平盛世的追求和向往,对于大元一统王朝的认同及出仕的渴望。
除以上内容外,王恽的人物类题画诗还涉及部分题咏文士的佳作。关于“文士”一词,赵蕾在《先秦两汉魏晋“文士”考》中归纳其从先秦至魏晋的意义:“通过对先秦、两汉、魏晋文献中曾出现的‘文士’一词涵义的考证,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其意义所指的转变。即由‘辩士’向文职人员中尤其擅长辞采的‘文学侍从’的逐步靠拢。”②赵蕾:《先秦两汉魏晋“文士”考》,《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1期。由此可见,在文学进入自觉时代的魏晋南北朝时期,文士更倾向于能为“文”所用;而到后期随着科举制的实行并逐步发展完善,人们更是将该身份属性定型。同时自汉代起,士在向文士演进的过程中,儒家思想成为国家的主流意识形态,士便越来越趋向儒家的忠孝标准。故所谓的“文士”,在魏晋之前为言甘辞巧的口辩之士,之后表现为以文名世,且二者均有儒家所展现的君子品性。
王恽深受儒家思想熏陶,其笔下的题咏文士类题画诗亦表达出对文士的认同与赞美。如《跋苏武持节图》:
使华往返见交兵,老我何尝系重轻。
已分横身膏草野,茂陵松柏梦秋声。
君臣义合以忠持,十九年间节可知。
邂逅论诗几侮玩,区区才得典诸夷。
两行衰泪血沾襟,一节酬恩北海深。
卫律有知惭即死,更来游说此何心。③杨镰主编:《全元诗》(第五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408页。
汉朝使臣苏武出使匈奴却被单于扣押,他拒不投降背叛汉朝,后被放逐到北海牧羊。纵使饥寒交迫,他仍然手持汉节,坚守民族气节。诗中“已分横身膏草野,茂陵松柏梦秋声”两句情景交融,既展现出苏武流放到北海的荒凉与孤寂,又写出在如此艰难困苦的环境中,苏武心念汉朝,仍每日手持汉节牧羊。在长达十九年的冰天雪地里,他仍然以不屈不挠的意志坚守着对汉朝的忠义。归汉后面对君王赏赐的恩惠,诗人竟用“区区”来形容,侧面体现出苏武功绩之大及对君王功赏太薄的批判。而在诗歌的结尾,诗人将苏武与劝其归降的叛臣卫律对比,通过卫律的“降”衬托出苏武的“忠”,在鲜明的褒贬之下颂扬苏武忠于国家、坚守民族气度的高风亮节。
这些在战场上宁死不降的贤臣英雄,由于他们所处先秦两汉时期,以辩士的身份流芳百世,且受儒家思想熏陶,故属于“文士”的范畴。再如《屈原卜居图》:
用舍行藏圣有余,却从詹尹卜攸居。
乾坤许大无容处,正在先生见道疏。
山林长往眇难攀,死不忘君世所难。
邂逅去从詹尹卜,八方历遍果何安。①杨镰主编:《全元诗》(第五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536页。
“见道疏”“眇难攀”“世所难”点明了屈原所处的困境,这即是屈原“从詹尹卜”的原因。至死不忘君主的情怀展现出其坚守理想、执着美政的一面,从侧面揭示出屈原的伟大、独特之处,这亦是他痛苦、矛盾的悲剧之源。诗人对这些忠勇的英雄事迹进行肯定和赞扬,更使主人公增添了悲剧色彩。
王恽在题咏先秦、两汉时期文士的同时也吟咏历史,以史为鉴、关照现实。通过悲叹古人际遇来总结历史经验,从侧面反映君王为政的得失,一定程度上使其诗歌充满理性色彩。而王恽在元代屡仕任官,也有部分诗歌题咏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清官贤臣,以表达对他们人格、品质的崇敬。如《竹林幽隐图》《竹林七贤图》:
西晋风流号七贤,笔床茶灶共林烟。
嵇琴响绝千年后,喜见清风一再传。
清时有味是闲身,不可一日无此君。
着脚岁寒堂上去,秋风门外叶缤纷。②杨镰主编:《全元诗》(第五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396页。
森森烟玉太行秋,七子徜徉结胜游。
笑杀阿戎真俗物,出山能几执牙筹。
魏晋清谈倡若徒,永嘉东播洛为墟。
大书不削阳秋笔,更着丹青诧隐居。③杨镰主编:《全元诗》(第五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445页。
面对永嘉之乱给国家带来的灾难,嵇康、阮籍、山涛等七人果断远离朝政,一同走进竹林,过着谈玄论道、饮酒赋诗、闲静遗世的生活。诗人在两首诗中写出了七人的生活状态:竹林下伴着袅袅炊烟,他们有搁笔的架子和煮茶的炉灶;在凉爽的秋季,七人徜徉在太行山下游山玩水,结友相和……展现出七位贤士对散淡清雅生活的向往。其中“笔床茶灶”原指唐代隐士陆龟蒙拒不做官入朝,一直隐居甫里的生活之态,这里用该四字即形容诗人对清贫自在生活的追求。王恽通过该典故的运用既形象地展现了七位贤士对隐居的渴望,又借其暗示、婉转地表现他自己的仕隐抉择。而对于这种抉择产生的原因,管允在《王恽咏史怀古诗研究》中概括道:“一方面是因为当时的统治者采取民族歧视,对汉族官员压制,让王恽倍感仕宦艰辛;另一方面是因为他自身有文人士大夫的雅趣。王恽在反观古代隐逸之士的过程中,也在出仕与入仕之间进行痛苦的徘徊。”④管允:《王恽咏史怀古诗研究》,西安:陕西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4年。诗人通过展现前代文士悠然自得的生活方式,以此表达对七位贤士的仰慕及生活状态的认同。而在《题雪堂雅集图》中,诗人则与文士们亲临其中,表现出生活情趣:
扰扰王城若个闲,禅房来结静中缘。
机锋为爱灵师俊,樽酒同倾绣佛前。
谈尘风清穿月窟,雨花香细飏茶烟。
应惭十九人中列,开卷题诗又五年。⑤杨镰主编:《全元诗》(第五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91页。
关于“雪堂雅集”,时人王恽说:“雪堂上人,禅悦馀暇,乐从贤士夫游,诸公亦赏其爽朗不凡,略去藩篱,与同行迹,以道义定交,文雅相接。”①王恽著;杨亮,钟彦飞点校:《王恽全集汇校》,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037页。所以,该雅集就是一次有文人趣味的集会。《王恽全集汇校》中亦记载了雪堂雅集参加者的具体数目:“(雪堂普仁)尝即寺雅集,自鹿庵(王磬)、左山(商挺)二大老已下,至野斋(李谦)、东林,凡十九人,作为文字,道其不凡。”②王恽著;杨亮,钟彦飞点校:《王恽全集汇校》,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547页。王恽明言,即寺雅集者共十九人。该诗中“应惭十九人中列”之句,则表明他自己是这十九人中的一位,且历经五年后方题该诗,从中可以体会到雪堂雅集带给诗人印象之深刻:文士们一同来到雪堂禅房集会,以摆脱纷扰的乱世。在佛教人物中尤爱雪堂和尚的英姿,所有人共同举酒叩佛。伴着茶烟与屋外花的香气,所有人在月影下谈笑风生……可以看出,这种闲适、旷达的生活态度正是王恽所向往追求的。
在诗人所创作的题咏文士类题画诗中,一方面通过苏武、屈原等英雄人物的刻画展现出其忠于国家、不忘君主的情怀;同时,通过竹林七贤、雅集文士的悠然之态又写出其对于安贫乐道、不慕荣利的闲适生活的追求。诗人在叙述事件的基础上通过用典、对比、侧面描写等方式对这些文士大加赞扬,体现出情感浓厚的特色。
总之,王恽笔下的人物类题画诗通过题咏著名文人、帝王和文士的方式将自己的内心之情融于诗中,体现出情感浓厚的特点,展现出自身对于出仕的渴望以及归隐的向往。以王恽为代表的元初北方文人,他们深受儒家思想影响,又处于少数民族统治时期汉族儒士、文人遭排挤和猜忌的大背景下,诗中所体现的出仕与归隐之思正是元初北方文人的真实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