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 瑀,张家伟
(1.中共湖南省委党校 党史教研部,湖南 长沙 410000;2.南开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天津 300350)
“现代性”是学术界关注的焦点问题之一。马克斯·韦伯通过尼采“上帝已死”的观点,将关于现代世界的思考拓展至社会学与政治学领域,对学术界与人类生活产生了巨大影响。韦伯认为,现代性是现代世界的根本特征,它存在一个预设前提,即世界的“祛魅”(Disenchantment)。但“祛魅”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一方面为世界带来了进步,另一方面却产生了无可避免的价值信仰危机,即“现代性悖论”。洞见到“悖论”的韦伯一生都在寻找解厄“困境”的方法,虽时常陷入“主义矛盾”的思想怪圈,却形成了有关“祛魅”的完整体系。
从字义上看,“祛魅”就是祛除神秘主义因素。但“祛魅”并不是静态的简单结果,而是一个复杂且漫长的动态过程。神秘巫术肇始于古代世界,人们诉诸神秘仪式以寻求心灵慰藉。到中世纪,神秘主义普遍存在于公共政治领域之中,后来,宗教改革成为维护世俗王权,打破神秘主义对政治权力垄断的先导性运动。宗教改革的目的并非颠覆基督教的神圣性,而是一改宗教形式与废除神职人员特权所进行的尝试,它令人们重新审视神秘主义与公共政治之间的关系,即现世与来世的神秘主义。韦伯认为,当神秘主义因素运用于现世之中以达成某种目的时,它就是应被祛除的非理性因素,但神秘主义运用到来世之时,它则是一种不必祛除的“救赎技术”。当然,宗教改革的重要性还在于将“祛魅”引入到一个新阶段,即新教伦理阶段。在这个阶段中,韦伯认为加尔文教义中的“预定论”对“祛魅”而言最为重要。“预定论”是指信徒的得救与否事先已被安排,由于信徒本身并不知晓是否被预定,因而会产生孤独与焦虑感。为了缓解内心的焦虑,信徒唯一能做的是在现世生活中不断劳动,以增添上帝的荣耀,为此获得心灵上的慰藉。因此,令上帝满意的标准是“履行个人在尘世的地位所加诸于他的义务,这就是他的天职”[1]242。这意味着追名逐利,通过理性算计获取利润的劳动被赋予了道德上的正当性。最终,启蒙运动宣告了理性的胜利,自由、平等与博爱的思想观念深入人心。在政治领域内,神秘主义的“克里斯玛”被现代化的法理统治所取代,由此,世界进入现代,人们从神魅走向理性,从神圣走向世俗。
以此为基础,韦伯将现代世界的特征概括为:理性化与理智化。在这个理性化的世界,“只要人们想知道,他任何时候都能够知道。从原则上来说,再也没有什么神秘莫测、无法计算的力量在起作用,人们可以通过计算掌握一切,而这就意味着为世界除魅”[2]17。因此,“祛魅”的深层含义是:世界在漫长发展过程中所孕育的理性精神取代了超验价值,在政治上祛除了干涉世俗政权之魅,在经济生活上祛除了干涉世俗生活之魅,在思想上祛除了干涉人理性思考之魅。
韦伯认为,推动哲学发展的源泉是理解宇宙的意义,而“祛魅”后的世界“无法合理地探寻到这种意义,它甚至根本就不存在”[3]32。因为理性为主导的世界观让人类不再拥有探求宇宙意义的使命感,甚至认为终极性的、第一性的价值规范与意义因不能被实证、推导出来而将其视为“非理性因素”令人嗤之以鼻程度。因此,当作为终极性的宇宙意义被认为与理性对立之时,世界便产生了诸多危机。
失去了理解宇宙意义的世界,首先导致的是政治、文化意义上的“诸神之争”,即各种价值因无法调和进而相互斗争。世界“祛魅”之前,中世纪天主教会奉行的信条是世界只有一位神,整个价值体系归结于一元性。世界“祛魅”之后,伴随科学技术的发展,一元性的价值体系被分解为多元价值,并且多元价值寄希望争取在世界上的价值地位,但事实是每一种价值观念都无法证明优于另外一种。韦伯认为:“有些事情,尽管不美但却神圣,而且正是因为它不美且只就它不美而言,才变得神圣。”[2]29就其本质而言,对待不同事物的价值立场不同,对于“真”“善”“美”的判断自然也会不同。但在失去终极意义的现代世界,每个人都必须要选择一种据以行动的价值观念,这样他才能赋予生命的意义和尊严。此时,代表不同价值立场的“诸神”又开始了无休止的斗争:一个人选择了一种价值,就要将其视为神去对待,相反就要将其他价值视为魔鬼进行殊死争斗,他们彼此之间不可通约、不可调和。因此,在“祛魅”后的世界,代表不同价值立场的“诸神”试图主宰我们的生活,“但是,正视这样的日常生活所提出的要求,对于一个现代人来说是困难的,对于较年轻的一代就更为困难”[2]30。我们究竟为哪位“神”而战?自然科学无法回答,这种终极性问题或许只有先知能给出最终答案,但先知是否真的去世了?天启真理是否真的已消失在公众视野之中?我们又如何寻求这种终极价值从而去寻求人生的价值与意义?显然我们不得而知,或者说不可能得出最终答案。此时,我们对于价值的选择是迷茫不堪的——或遁入没有信仰的价值虚无主义,或遁入无可适从的价值相对主义。
在韦伯看来,“祛魅”的根本特征就是理性化或合理化,对此韦伯将其区分为价值理性(wertrational)与工具理性(zweckrational)。价值理性是指行动者无论目的的结果怎么样,他只受内心价值信念的支配;工具理性是指行动者将外部的客体或主体视为达成目的的手段或工具,关注它是否具有实际的功效[4]。在世界“祛魅”后,人们完全活在诉诸理性主义原则的世俗生活中,工具理性代替了价值理性,宇宙的意义没有了探求的必要,终极性的价值成为了“经济人”的桎梏,一切道德准则在实用性的、功利性的世俗价值观面前变得一文不值。因此,“祛魅”宣告了理性主义的胜利,但却造成了理性主义的暴政。“理性的暴政”是理性主义孕育下资本主义现代化的产物——政治上的官僚制、科层化,经济上的市场经济、大机械生产,社会生活上的物欲化、功利至上,是资产阶级为了达成统治目的,对那些终极的、第一性的价值观念进行的“冷血专制”。从意识形态的角度来说,“人类经验的所有领域,过去大多数是根据神学来加以考察的,现在则运用理性来考察”[5]。而资本主义诉诸自由的、理性至上的意识形态,本真的目的是追求个人自由。世界祛除神秘巫术后,资产阶级逐渐取得了政治上的统治地位,此时理应是人类个性发扬的时刻,但“理性的暴政”却使个人丧失了个性自由发扬的机会,大多数人必须接受资本主义的统治与现实的安排,只能像大机械上的零件每日循规蹈矩地工作。因此,韦伯认为在现代世界中,“专家已没有精神,纵欲者也没有了心肝,但这具躯壳却在幻想着自己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文明水准”[1]326-327。在文化发展的最新阶段,寻求世界、宇宙意义与奥妙的精神已经被世人所抛弃,人类只能被囚禁在工具理性铸就的“资本主义铁笼”之中。
工具理性取代价值理性,在政治上表现为权力支配类型的“克里斯玛”统治被法理统治所取代。具体来说,就是诉诸以规则、技术、科学、非人格化为手段的官僚制代替“克里斯玛”式的个人情感统治。韦伯认为,官僚制所倡导的中立化原则对于国家机器的整体运转来说是最有效的手段,同时官僚制还有利于打破特权以促进社会的平等化,因为全社会范围内的官僚机构创造了以教育水平为区分标准的新阶层,即官僚身份阶层,“以往个人优越性的证据是血统,现在它被教育文凭所取代。”[6]81但是韦伯又认为,官僚制过于诉诸纯粹的技术与规则,必然将那些不符合工具理性标准的价值视为敌人。首先,官僚制具有极强的组织边界性,相关部门可能会“僭越它自身的咨询和执行功能并且控制决策的制定”[6]75,从而不利于政治的运作与稳定;其次,官员的挑选与晋升带有明显的功利色彩,由于每个人都有进入政治体系谋得一官半职的平等权利,因此会在社会中形成“追名逐禄”的功利性文化氛围;再次,个人的政治信仰被中立的、工具性的官僚制所磨平,所带来的后果必然是对个人价值的忽略,进而瓦解了个人的人格统一性;最后,在工具理性的影响下,官员们为了争名逐利以取得最大的效用,会产生以权谋私的行为,“这样一来,就必然会在官员之间造成非道德的猎取权力的行为”[7]。此时,政治信仰、个人的价值追求被追逐权力、谋取私利的工具理性观念所取代,必然导致政治腐化。
对于如何解决“祛魅”后产生的困境,韦伯依照的是这样一个前提:列夫·托尔斯泰对死亡是否具有意义的疑问。托尔斯泰认为死是有意义的,但对现代人来说没有意义,因为“文明人的个人生活已被嵌入进步和无限循环之中,就这种生活内在固有的意义而言它不可能有个终结,因为在进步征途上的文明人,总是有更进一步的可能”[2]18。就本质而言,我们都有追求进步的决心,希望到达一项事业的顶点,但由于人类自身能力的有限性与事物发展无限性存在矛盾,或许到我们逝去之时仍处在更进一步的过程中。亚伯拉罕作为以色列民族的始祖,待其寿终正寝之时已经归结于终极,他感到“此生足矣”,即没有什么再可失去与得到的,换句话说他只是活够了。但对于现代人来说,他们穷尽此生始终无法登峰造极,所以不可能如亚伯拉罕一般尽享天年,他们活累了,死亡便成为了无意义的事。托尔斯泰由此认为,既然死亡没有意义,生也没有了意义,文明的生活也失去了价值。以此为基础,韦伯阐释了它的解决方案。
韦伯认为,托尔斯泰一定程度上是对的,由于超验信仰的丧失,科学无法回答我们应当怎么做、应当如何活,但不能由此认为科学没有意义,生与死没有了价值。韦伯认为,在这个“诸神之争”的时代,我们应当超越价值判断的选择,将目光转移到职业选择——科学的职业之上。在今天,在不涉及终极关怀的科学之上,通往上帝的道路已不复存在,但韦伯认为在涉及自然科学的范围之内,那些试图掌握终极意义的知识是有价值与意义的,“所以如此,不但是因为这样的知识促进技术的进步,而且当获得这样的知识被视为一种‘天职’时,它也是‘为了自身的目的’”[2]23。科学固然不能回答世界是否真的存在意义,但是献身于那些知识的,并把职业视为天职的科学家们却不一样,“这一工作有它本身的根据,不必求助于上帝的意志”[3]35。这份职业本身就存在意义,不必再去寻求通往上帝之路而得到所谓的“意义”。问题的关键在于,在工具理性铸就的“资本主义铁笼”中,人类成了机械上的零件,只能每日循规蹈矩地工作与生活,所以得到这份天职以克服世界“祛魅”后的困境显然不现实。韦伯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引入了他的第二个解决方案。
理性成就了“祛魅”,但理性本身却构成了“理性之魅”,即工具理性的暴政,这是世界在“祛魅”后工具理性逐渐取代价值理性的结果。但韦伯认为,现代社会无论在经济还是政治上都必须诉诸于工具理性,问题在于,工具理性诉诸功利与目的,这意味着无论在经济活动抑或政治行动中会出现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情况。所以,这种缺乏道德责任感与行动信念的观念必须要有价值理性予以约束。“工具合理必然要求诉诸制度有效,制度有效必然要求改革不合理结构,因为他内心有一种道德责任感,必然把工具合理性的认识即讲究效率同道德责任感连在一起,一定要把行动之目的——手段合理性考虑周全。”[8]换句话说,制度的有效与社会的进步在于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相结合。如果将其具象化,那么在现实生活之中我们应当以遵守规章制度为基础,因为它是合规的、有效的与合法的,它能够最大程度上满足人类的功利要求。与此同时,社会必须要强化道德规范的约束作用,如企业家在经济活动中要有社会责任感、政治家的决策要有政治责任感等,这实际上就是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相结合的表现。
韦伯认为,官僚制是最合理也是最有效的管理形式。问题在于,官僚制的过度客观化与中立化导致政治信仰被侵蚀,并造成官僚集团对决策的垄断。基于此,韦伯希望训练与选择具有“克里斯玛”品质的政治领袖以解厄该困境。这是因为:第一,他们是社会首创精神的源泉;第二,他们有利于调和社会多元利益;第三,他们有利于保障个人自由并提高国家的国际竞争力,推动“大国崛起”;第四,现代民主选举的结果取决于选民对政治领袖的信任投票,所以政治领袖的影响力很大程度决定了选举结果。因此,韦伯希望在资本主义中产阶层中训练与寻找政治领袖,并将“信念伦理”与“责任伦理”相互结合,即在坚定价值信念的基础上,政治领袖需要根据实际情况,考虑行动目的与利益关系,并对行动产生的后果负责。所以,作为民族主义者的韦伯,希望德国出现一位“克里斯玛”式的政治领袖带领民众走出困境,与此同时,政治体制必须是自由民主制。
综合来说,韦伯“祛魅”思想用相互矛盾来形容最为贴切。
韦伯认为世界在“祛魅”后,在政治上表现为现代化——现代政治制度的不断建构;在经济上表现为理性化——经济理性主义、功利主义驱使“经济人”追逐利润的最大化,带来的是资本的不断积累、资本主义不断发展;在生活上表现为自由化——自文艺复兴人们对世俗生活的关切以降,世界“祛魅”后人们在思想上以理性的世界观代替了崇信神魅的世界观,在私人生活中人们摆脱了宗教对其试图进行操纵的桎梏,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想要的”自由的权利。在原则上韦伯对此表示认同。但如前文所述,韦伯阐述了世界“祛魅”后的危机与人类所面临的困境:诸神之间无止境的斗争、理性的暴政、政治信仰的缺失,进而韦伯认为现代人会无可避免地被囚禁在“资本主义铁笼”之中。因此韦伯在道德维度上表示反对,并对“祛魅”后的世界逐渐感到悲观。
一方面,“祛魅”的核心是理性化祛除了神秘巫术构成现代性的过程,但是理性却又因其性质造成了理性的暴政。韦伯认为,现代社会无论是在经济还是政治上都必须诉诸于工具理性,理性本身又构成了“理性之魅”,但“理性之魅”却又不可避免。韦伯的“复魅”倾向在于对二者的结合,换句话说,对工具理性的改进在于行动者受到价值理性的道德约束,但正如查尔斯·泰勒所言:意义的丧失与道德视野的褪色是现代性的隐忧之一[9]。因此,这种“复魅”倾向在现代所处的文明阶段,在人类道德水准还未达到一定程度时,也仅仅只能是一种幻想。
另一方面,在世界“祛魅”的过程之中伴随着自然科学的不断发展。以往自然科学家通过数学、物理、逻辑分析等方式来解读“上帝的作品”以找到一条通往上帝的道路,从而了解世界与宇宙的意义与奥妙,但在世界“祛魅”后,这条道路被自然科学家们抛弃,因为他们相信可以通过实证的方法把握世界与宇宙的“意义”。韦伯悲哀地感慨到:“今天的情况又如何呢?除了那些老稚童(在自然科学界当然也可以找到这类人物),今天还有谁会相信,天文学、生物学、物理学或化学,能教给我们一些有关世界意义的知识呢?”[2]21-22但韦伯又相信:科学不涉及终极关怀,科学与价值的分离已是不争的事实,试图挽回这些逝去之物是非理性的,我们能做的仅仅是坦然面对事实而已。所以,与其说韦伯有“复魅”倾向的理想,毋宁说是他对于已逝时代的怀念,但这一切被他的现实主义思想所冲淡了。
韦伯宣扬以法理型支配类型代替“克里斯玛”型支配,并精心设计以技术、科学、规则建构的官僚制,但韦伯又认为正是由于官僚制的过度客观化导致对人价值的忽视、对权力的欲求,这必然导致个人政治信仰的覆灭与政治的腐化,因此在现代官僚制之中韦伯又对“克里斯玛”式人物怀有无限憧憬。作为一位民族主义者,韦伯希望德国出现一位“克里斯玛”式的政治领袖带领人民走出困境,“根据这种认识,民主政党的领袖掌握着韦伯所说的超凡魅力型权威——他获得支持是通过他的‘超凡魅力的品质’”[10]。对此韦伯又诉诸于将法理与“克里斯玛”的优点相结合。
综合来说,韦伯思想的矛盾性源于他对已逝时代怀恋的新康德主义与作为实证主义学者将现实奉为圭臬之间的对立。就本质而言,韦伯始终对宗教信仰、终极价值抱有怀恋之情,但他又认为现代所处的文明阶段是历史进步的体现,至于人类被囚禁在“资本主义的铁笼”之中,是历史的必然。但不能被忽略的是,韦伯的“祛魅”思想贯穿于西方现代的理性化过程之中,“祛魅”的过程就是理性主义在西方世界宣告胜利的过程。与此同时,韦伯洞见到世界“祛魅”后产生的种种危机,并提出了解决方案,虽具有深刻的内在矛盾,但为后来的施特劳斯学派、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后现代主义者留下了丰富的思想遗产,也为我们研究西方的理性化过程与现代性危机提供了宝贵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