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捷璐 杨经建
摘要:苏童和叶兆言同属江苏当代著名作家,由于其历史文化传统、知识(中文)结构和创作经历的相似,将两者的小说在合议中进行辨识,既是必要的又是可行的,其中,小说创作的个性风格是对他们比较研究的一个重要的维度,具体表现为以下三点:其一,文如其人,苏童具有江南才子的气质,他的才情、灵气和天赋在同时代作家中出类拔萃;叶兆言具有金陵文士的气质,出身于文学世家的叶兆言兼容文史哲的见识和素养,体现出儒雅、平和的君子之风。其二,苏童小说绮丽、柔婉、轻逸、感伤,富于抒情而唯美的质地;叶兆言小说典雅、清醇、简约、忧悒,擅长以平和清淡的话语寻找人生情趣。其三,女性人物是他们小说独具特色的形象载体,不同在于,苏童以拟女性化视角去挖掘女性由生命意志激发的情欲困惑,叶兆言以隐蔽而客观的性别视角,通过对女性情爱的透视和描摹去体味世道人心中的温情。
关键词:苏童;叶兆言;个性风格
江南才子与金陵文士
据说,苏童有一次吃草莓,竟然犹如醉酒的人一般躺在白洋淀周边的旅馆内喃喃自语,并乘兴写下小说《白洋淀,红月亮》。也就是说,苏童一边吃着草莓,一边在他的“枫杨树”和“香椿树”下挥洒文笔,很容易使人联想到有李白“斗酒诗百篇”的风度。的确,苏童是当代文坛上公认的才子型作家。自古“江南出才子”,如,古代的“江南四大才子”唐伯虎、祝枝山、文徵明、徐祯卿,“民国四大才子”郁达夫、邵洵美、徐志摩、戴望舒也都是江南人氏。
苏童出身于苏州一个普通而清寒的家庭。苏州既有人间天堂之称,又是一个最具江南风韵、最富于艺术气质的城市,古老的姑苏文化培育了苏童的灵性和才气,因此,苏童的才情、禀赋和资质在同时代作家中出类拔萃。我想,用这几句话不知是否可以概括苏童:清贫淡泊落人间,才华超群非等闲;江南自古多才俊,又有苏童谱新篇。
江南地区自古人文荟萃,在中国是一种独特的存在。无数文人志士流连忘返,醉心于江南风情,青石亭台、山青水澈……这样的环境会使人产生天然的亲和感和归属感,最终达到人事合一的超脱境界。“十年一觉扬州梦”,江南注定是无数风流交集地方,是孕育、催生、放养江南才子的适宜土壤。江南才子们置身于江南这个梦和美的想象共同体,他们的创造力和想象力更多地通过文学艺术去表现,将生活艺术化。因此,苏童总是沉浸在他所精心构建的“枫杨树故乡”、“香椿树街”和历史幽思中。
苏童的才情和天赋,属于先在性的精神资质,表达了一种没有任何外在束缚力(如责任伦理或修、齐、治、平的弘道精神)的自在自为的释放。在这个过程中,他的创作激情得以张扬,个性智慧得以舒展,审美感觉被开发到极致,现实世界的纷扰痛苦则被放置于审美距离之外。苏童在《文学的另一面就是梦》中就提出“一个作家不能引领一个时代前进,也不能引导他人的人生,但是一个作家真正的贡献是指出他所存在的那个时代的失落。”[1]在苏童的作品中,大都没有宏大的历史使命感和启蒙拯救感,他在创作中摆脱了这些沉重的思想负载,使用个性化的语言来书写张扬自我的真实意味,传达出最为纯粹的创作意欲。苏童认为小说创作的关键在于作家思想的浇筑,当作品被赋予崭新的灵魂,拥有了生命,充满了生气,才能与读者产生心灵上的有效沟通,这种艺术效果才是作家创作的毕生追求与最高境界。然而,说来容易做起来却无从下手,因为这样的目标是没有明确方向的,就像徐志摩在《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的诗中无奈地轻吟那样:“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在苏童看来,写小说是一种独特的生活方式,他迷恋写作的快感,徜徉文字间的精妙奇趣,在文学虚构中体会生命的愉悦。每一次的文字创作之旅对苏童来说都犹如爱丽丝梦游仙境般奇妙多姿、趣味横生,诗与远方尽显于他的作品中,并以天才的创作能力召唤读者一起完成一次探索生命奥秘的旅行。
第八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给苏童的授奖辞,很确切地概括了他的才子型作家的特质:“苏童是一个有梦想的人,一个能在语言中创造世界的作家。他用一种温和的叛逆、典雅的想象和语词的感性之美,为自己建构了一个丰盈、浩大的文学王国,并由此标示出当代中国在文学虚构和精神想象上业已抵达的高度。他的小说散发着纤细的忧伤和一种近乎颓唐的美,那种黯然和心痛,一直令人难以释怀……他的写作,是关于灵魂的叙事,也是一门个体生命如何自我展开的学问。”诚然,当一位作家拥有了梦想,并以其过人的语言天赋构建出一座华丽的文学宫殿,以虚构与想象将精神内涵推升到一个全新的高度,将灵魂注入单调的黑白文字间来描绘缤纷多彩的人生画卷,那么其创作也必然是成功的。
与苏童的才子型不同,叶兆言是文士型作家,体现出儒雅平和的君子之风与从容散淡的文人之气。
叶兆言出身文学世家,生活在一个充满了书香气的大家庭里,家族的影响深远而鲜明。文化(文学)世家或世族而不是政治世家、经济世家的形成,这是从古代到近现代的江南地区一种较为独特的社会现象。以我们最熟悉的钱锺书来说,他就是闻名天下的无锡钱氏世家的一员,包括钱玄同、钱基博、钱穆、钱锺书,这个学术世家文运昌盛、一脉流传。至于叶兆言,由叶圣陶→叶至善、叶至诚→叶兆言,这一文学家族的形成有人称为“斯文的回响”,[2]叶兆言的祖父与父亲在文学创作与文学编辑方面皆颇具成就,文化家族血缘和文学遗传基因对叶兆言的影响是至关重要的。精神上的“家族”相似性,使得叶兆言对于文学的立场态度和价值取舍不是由后天习得,而是心智本源的流贯和精神血脉的沟连。另外,叶氏家族将家训“没必要争名夺利”[3]作为教育后代为人处世的准则,叶兆言醉心于创作而对外在物质条件毫不关心,这种淡泊名利的精神品质正是家风的传承与影响。当这种文学血统和文化性格潜移默化地传递到叶兆言身上后,不仅陶铸了他的性格气质,也自然而然地会外化为他的文学创作风格。换一句话说,在大时代和小环境中,家世和家风直接养育了叶兆言的君子之风和文人之气。
贯通文、史、哲的学识、见识和修养、素养,是造就叶兆言文士型作家的不可或缺的要素。叶兆言之所以饱读诗书,这同样也得益于叶家纯正浓郁的人文熏陶。他的父亲叶至诚是著名的藏书家,在父辈的谆谆教诲中,在书籍的熏陶感染下,读书成为叶氏家族成员约定俗成的人生行為。有人说他是“书斋式的作家”,[4]他自称是“杂食动物”,[5]可谓博览群书,涉猎广泛,尤其是外国文学的经典作品和中国历史文化书籍。于是,当他“纯粹享受阅读的乐趣”,领会到阅读所带来的精神上的充盈与满足,并通过这样的性情和方式在作品中呈放自己的学识、见识和修养、素养时,他的笔下便会流溢出充满书卷味的君子之风和文人之气,让人真正品味到“最是书香能致远”。
总之,叶兆言身上似乎有南朝名士的风范。入世有为却无甚着染,其高深通脱的精神境界,了悟人生世事的超越感,促成其创作超脱心态,展现出淡泊平和的个性气质,从而也铸造了他的为人风范和为文风格。
绮丽而感伤与清醇而忧悒
作为才子型作家,苏童超凡脱俗的才华和天赋属于先天的、内在的精神资质,这种精神资质体现在审美风格上,就是精致、绮丽、轻逸、洒脱、感伤,并贯注他小说创作的始终。有研究者称苏童小说是“唯美的叙述”,[6]也就是说苏童小说的创作风格具有抒情的、唯美的倾向。
在中国文学史上,江南文化本身就含有独具一格的诗性基质,颇具柔美、浪漫气息,也成就了江南才子轻逸、洒脱、耽美的文化性格。苏童创造的文学世界是对江南诗性文化的继承和发展,无论是“枫杨树故乡”的地方志式传奇、“香椿树街”的1960年代风云少年的传说,还是家国颓败的历史寓言、“红粉”女性的群芳谱,苏童都以独特的风格进行想象性建构,用没有具体时间概念的记忆方式,和能够捕捉感觉本身的叙述来经营他的艺术世界,以此“营造阴森瑰丽的世界,叙说,靡感伤的传奇”。[7]
“香樟树街”是横亘在苏童文学记忆中的一条“南方”(苏州)街道,他的笔乐此不疲地逗留、守候着这条“街道”,讲述或是童年生活的某段顽劣时光,或是街道少年们的一些散乱、惆怅的思绪。在这些作品中,人物被置于想入非非又无所事事的世界,最充满理想又最缺少生机的时代。少年时期的生活经历成为苏童写作的不竭源泉与动力,他将自己的思想意识融于童年的狂欢中。时光匆匆,尽管这个时代已经消逝,但“香樟树街”少年们的似水年华、自由放飞的梦想,包括他们萌动的情欲,在一种神思恍若的情调中,被苏童写得忧伤而凄婉。其间蕴含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惆怅之情,无可名状却又难以释怀,苍凉不已又令人神伤。
有人指出,苏童小说的创作风格接通了南朝以来江南文学中的末世美学,婉约而精致、柔美而细腻、感伤而颓废,六朝时期的烟雨飘摇成了江南文化自身的哀伤与悲痛。“这种末世美学和精致典雅的诗学是苏童小说对古典美学和南方精神的继承和发展。”[8]
比如《妻妾成群》,苏童以独特方式对女性世界进行“窥视”和玄想,主人公颂莲的命运悲剧通过她敏感而纤细的感受表达出来,苏童用绮丽、雅致的语言来缓解由于女性悲剧性生存带来的阅读压抑感,使得小说叙事表露出一种伤感、颓唐的抒情心态。而那种年轻女性的生命体验和命运摧折,赋予整个作品以拂之不去的末世情调。是以,《妻妾成群》这部作品“它是古代、江南、天堂和地狱的结合体。”[9]所谓无限美好却也丑陋不堪,最终只余下一声轻轻的喟叹。
叶兆言的创作风格概括起来就是典雅、清隽、醇厚、散淡、忧悒。在这一风格支配下,即使是他的颇具先锋意味的写作,也被人称作是“不动声色的探索”。[10]在“不动声色的探索”中,叶兆言从容地凝视、辨认人生的经纬,平静地化解着“人”的或悲或喜的感慨,有时也以不乏幽默的、戏仿的方式讲述着生存的两难。叶兆言的小说虽然也涉及了性、暴力、死亡等大量的极致化元素,然而他的叙事方式却从来不显荒诞传奇,犹如雨中楼阁、湖上亭台一般静默矗立在风雨间,自在随适,娓娓道来,悠闲坦然。
在叶兆言备受称赞的历史叙事作品中,他好像一个立足于六朝古都、见过无数大小变故的学究,或是一位经历风霜雨雪的老者,执着于过往岁月的陈年旧事,将世事沉浮娓娓道来。如“夜泊秦淮”系列(《追月楼》《状元境》《十字铺》《半边营》等中篇)小说,维系着以往的历史事件,将故事精心编制,弹奏出秦淮河畔风雨飘摇的惊心动魄,流露出风花雪月间的恩怨情仇。叶兆言不动神色地控制着叙事步调,好像在品茗闲谈中将人间世事尽收眼底,用沉稳静观的态度,去打量历史的更替与人世的演变,以平和清淡的话语来寻找人生故事的旨趣。《状元境》的结尾更是神来之笔,二胡声曲调悠扬的二胡声与那流淌的秦淮水,一同见证着历史变迁。世人步履匆匆,有些人听见了却不曾驻足,有些人被旋律撩拨了心弦四下张望,而有些人却是闻所未闻……就像张二胡的二胡旋律的那种大音希声的冲淡,纷乱的世象被有意地虚化,自然本真的生活趣味被张扬,人的世俗化得以浮现其历史本真的价值。《追月楼》全篇围绕“气节”,丁老先生在守节中透溢出的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无奈,从这种无奈中人们可以感受到彻骨的忧郁。在这里,叶兆言小说那种平和而清隽、简约而散淡、忧悒而拟旧的风格气质,最适宜与那些深厚而幽远的东西发生关系,虽然从中也不免流露出一些迷惘和悲郁,但内心深处潜藏着文人的历史情怀与君子的文化乡愁。
与苏童一样,叶兆言对“死亡”的书写不在少数。他的小说世界始终穿插着死亡的叙述,并不断加以变换。如“挽歌”系列之《殉情》写李欣两次为情自杀;“挽歌”系列之《殇逝的英雄》写一个儿子早逝的老人与他过去的生命对话,最终在美好的向往中走向死亡,“几十年的磨难终于变成了短暂的一瞬间。”《奔丧》中年老祖母的突然身亡;《五月的黄昏》中叔叔自杀前后的种种……一般来说,文学对“死亡”的书写往往会带有极端化、强烈化的叙事力度,叶兆言却用温和的写作方式来揭示“死亡”的残酷,以委婉细腻的笔法和收放自如的讲述去冲淡“死亡”的苦涩意味,把“死亡”还原给生命体验自身,使读者从中品味到不可名状的人生况味和审美忧悒。当生的渴望与死的哀婉成为一对矛盾纠葛,人对于生命的体验才得以完美展现。可以说,叶兆言描写“死亡”如此深入人心,其成功点在于那份平淡的从容,虽然说死亡是生命难以承受之重,在死亡来临时却变得无足轻重。实际上不止是写“死亡”,在“夜泊秦淮”和“挽歌”等系列中宿命论也尽显其中,纵使千般努力也无济于事,一切都在冥冥中归于气数。葉兆言将一种彻骨的忧悒贯穿于作品,发挥到极致。
叶兆言曾表明:“我看问题就是这样,总是处于混沌的游移的状态之中,难以非常准确地确定什么,不相信绝对和唯一;这也就是我看世界的态度。”[11]正是因为作者怀有一种“相对主义”的人生态度,使其在思考问题时永远站在矛盾的中心,不偏不倚。显然,这也是叶兆言创作风格形成的思想基础。
拟女性化视角与中性视角
苏童自称:“我喜欢以女性形象结构小说,女性身上凝聚着更多的小说因素。”[12]无独有偶,叶兆言小说也呈露了对女性描写的细腻笔调,勾勒出独具特色的女性群体,女性成为他小说主题意蕴最具说服力的形象载体。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这块人杰地灵的土地造就了众多的温婉多情的女子,也培养了才华出众的文人。江南女子多情似水、人淡如菊,烟雨长巷中那个撑着油纸伞,散发着丁香般愁怨的姑娘早已铭刻进了人们的心中。“南方的经济富庶使女性较早且较大规模地进入了消费生活,另一方面是由于传统文化,少亡国之恨常常通过女性话语来表达,再一个方面则是香草美人的象喻,文中的君国心事往往循此婉曲呈现。”[13]在这种文化氛围的影响下,江南风物多少都掺杂了一丝特别的阴柔感,呈现出女性化的美质。乃至可以说,苏童、叶兆言这一类作家是江南地区“最后的文人”,他们深受地域环境潜移默化的影响,他们把女性作为江南诗性文化特定的历史文化象喻,并在这些女性既浮出历史地表又沦入历史深渊的形象刻画中,表达出作者的历史憬悟和人文关怀。
不同的是,苏童写女性不是基于“五四”以来主流文学对女性形象的现代性追问,赋予女性形象以启蒙理性的意义,而是以拟女性化的视角去刻画女性形象,
在《婚姻即景》中苏童坦率表明了自己对展现女性命运的决心与信心:“我有的只是白纸上好好画画的信心和描绘旧时代的古怪的激情。我向来以为女性内心世界极其丰富多彩,特别是被旧道德禁锢的妇女……况且离现实有一段距离后,分寸感更易把握。” 《妻妾成群》的女主人公、19 岁的颂莲曾受到“五四”新思潮的影响,和任何一个刚出校门的少女一样,她也有对爱情的憧憬和浪漫感觉。但她在父亲去世家道中落后无奈嫁入陈家大院,这种理想和愿望从踏进陈家大院第一天起就面临毁灭。在那口葬送了女子鲜活生命的深井中,颂莲仿佛看到了自己和梅姗的未来,井水中好似早已漂荡着她的身影,她意识到如要追逐未来的生存权利,陈佐千便是她唯一的希望。面对深宅大院内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苏童笔下的女性展现出了极强的适应能力与应变对策。颂莲与梅珊、卓云以及丫鬟雁儿在周旋、暗算中争夺话语权,以“床上的机敏”博取陈佐千的欢心。实际上,陈家大院的女人們在行事上有其个性特点,但她们的生存智慧和才能,以及相互之间的复杂关系,统统以维护自己与陈佐千的性爱关系为施展的前提。《妻妾成群》把女性的欲望描写得唯美抒情,如细雨般绵柔洒落;拟女性化叙述也尽显古典雅致,好似一幅古朴画卷缓缓摊开,显露出一方山水,忧伤哀愁的情调扑面袭来,洒落心间。
《妇女生活》中的娴、芝、箫三代女性,虽然她们的生活内容不相同,但她们的人生更迭都带有宿命意味,她们的命运走向都具有悲剧性色彩。对这些女性,苏童没有去迎合主流色彩的启蒙话语,只是以自己的眼光关注她们的生存,描述了女性本身对现实欲望、内心冲动、人性挣扎的感知,以及灵魂浮出历史地表的不安与彷徨。在这样的“妇女生活”中,女性的悲剧性结局不再是“美人迟暮”式的红颜逝去、残烛燃尽,而是由于历史的挤压、生存的变异而引起的人生落魄、命运沦落,其中散发出的是历史颓败的气息
与苏童的拟女性化视角不同,叶兆言以中性(隐蔽而客观的性别)的视角写女性的情爱追求,用独特的写作方式超越个人情感的狭窄空间,去表现爱情与人生社会以及历史时代的深广联系。虽然他小说中的女性并没有圆满的情爱和完善的人生,但是他以独特的视角对女性情爱进行描摹和透析,让人们体味到了世道人心中的温情。叶兆言历史题材小说也十分注重对女性形象的塑造,他的笔端集中于冷僻而琐屑的历史底层,以细腻的描写去呈现女性的生存状况和精神面貌,借女性形象展示冷暖无常、变幻莫测的世态人情,通过一些微不足道的生命个体来演绎女性悲剧命运。
像《枣树的故事》里的岫云,《花影》里的妤小姐、《状元境》里的三姐、《半边营》里的华太太……都是在时代洪流下无法左右自己命运的底层女子,只能像浮萍那样被不断变幻、错乱的历史拨弄来拨弄去。她们更无法搅动历史的风云,只能以逆来顺受的方式,凭借底层女性固有的狡黠和心智,忍受着生存的艰难。
在《枣树的故事》中,小说的叙述围绕岫云展开,一方面通过不同的视角(“我”和四十年的一个小报作家),叙述者依凭与主人公岫云的关系进入故事内部,岫云的人生经历被不同的叙述话语所讲述、所分解,传统小说所遵循的统一的叙事秩序和完整的情节结构被拆解,在叙述视角和叙述节奏的不断变化中,岫云的故事充满了人生的宿命感和历史的偶然性。另一方面文本叙述打乱了自然时空顺序:先是隐形叙述者的客观叙述,再是作家介入文本与尔勇一起追叙,然后是“我”在一种叙述的焦虑中和岫云一道还原、再现其人生情状。在叶兆言笔下,岫云一辈子都在被抛弃和被凌辱中艰难度过,这个平凡女性被“流放”的一生始终在同命运作抗争。她对任何对她稍微好一点的男人都能倾心相待,传统意义上的道德对岫云来说已是无关紧要或是虚伪至极,她渴求的是一种心灵的充实与满足感。读者可能会站在道德制高点对她的行为不齿,但是从更深的层面来看,岫云的经历其实代表了在传统世俗约束下女性的彷徨与迷茫,女性无法走出时代迷宫做出明智的选择,道德与欲望之间的抉择变得尤其困难,岫云苦苦挣扎的情状更是这一时期众多女性的真实写照。这似乎是源于人性之深处的软弱和卑怯,她也做过剧烈的反抗,甚至走过极端,但是这些行为在世俗伦理面前显得一文不值,充其量只是无奈而无力的抗争。她的人生轨迹就像她所身处历史的运行规律那样,无非就是无数偶然事件的总和。
叶兆言认为岫云们永远身在人生困境中,就像徘徊在秦淮河的历史迷雾里。于是,人生困境和历史迷雾成为她们想去突破、穿越的诱惑,但走出这个“境”(《状元境》)“营”(《半月营》),却又进入那个“楼”(《追月楼》)和“铺”(《十字铺》),这就注定了她们一生都在困境和迷雾中徘徊。叶兆言将女性形象放置于动荡的历史,在他看来,将女性放在乱世处境,赋予她们真切的历史身份,才能以女性的悲剧命运讽喻历史的悲剧性。对于这样的女性书写,叶兆言的笔触始终充满伦理温情和悲悯基调,这也使得他的小说叙事并不显得激烈、奇谲,而是获得从容、和缓的写作气度。
[注释]
[1]苏童:《文学的另一面就是梦》,《书屋》,2016年第4期。
[2]赵普光、牛亚南:《斯文的回响:苏州叶氏家族文化评传》,郑州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3]李亦明:《作家叶兆言访谈录》,《中华读书报》,2004年8月4日。
[4][11]林舟:《写作:生命的摆渡——叶兆言访谈录》,《花城》,1997年第2期。
[5]李倩:《叶兆言:最是书香能致远》,《中国纪检监察》,2015年第10期。
[6] 张学昕:《唯美的叙述——苏童短篇小说论》,《当代作家评论》,2004年第3期。
[7][美]王德威:《南方的堕落与诱惑》,《读书》,1998年第4期。
[8] 吴雪丽:《从“诗性江南”到“日常江南”——论苏童小说中的“江南”书写》,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8期。
[9] 张清华:《天堂的哀歌——苏童论》,《钟山》,2001年第1期。
[10]陈思和、杨斌华:《不动声色的探索——评〈悬挂的绿苹果〉》,《钟山》,1986年第2期。
[11]苏童:《寻找灯绳》,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129页。
[12]汪政、晓华:《多少楼台烟雨中——江苏小说诗性论纲》,《小说评论》,2007年第3期。
作者单位:苏州市善耕实验小学校;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