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召臣
[提要]在文化遗产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和利用的语境中,遗产旅游与身份建构和民族文化认同之间关系密切。通过物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可以唤起植根于旅游者的心理意象、情感能量和文化记忆,从而维护和强化道德感、归属感和认同感。文章基于互动仪式链的视角,分析遗产旅游与文化认同的内在关联,认为遗产旅游在促进文化认同方面与互动仪式链呈现耦合状态,并作用于主体塑造、情感能量、集体兴奋和行为实践。遗产旅游的互动仪式有助于创新旅游体验,凝聚认同符号,激发情感依恋,汇集情感能量,塑造文化认同。在新的发展阶段,遗产旅游需要嵌入创新性互动实践,借助于数字技术优化文化遗产场景,在互动仪式中建构民族文化认同和铸牢民族共同体意识。
文化遗产,无论是文化遗址、历史建筑、传承技艺,还是象征性的文化实践,都是一个民族、国家的文化和身份的象征,维系社会价值和情感的纽带,有助于确保其文化的完整性、连续性和传承性。作为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文化遗产通过遗产话语、社会意义、知识结构、权力关系和意识形态等方式实现着文化的再生产。文化遗产作为建立文化和民族特性的实质性装置,通过唤起、移情和想象的过程,共享的集体记忆在特定的遗产环境中得到有效的传播、记录和交流。文化遗产中集体记忆的创造不仅反映着民族认同感的意义,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产生和维持着这种意义。文化遗产与遗产旅游密切相关,遗产旅游作为创造性的实践空间,促进或抑制着遗产环境中某些集体记忆的元素,通过选择、修改和重新利用过去,以满足当代社会文化的需求。
遗产旅游已成为国内外学术界研究文化遗产和文化认同之间关系的重要切入点。遗产旅游是遗产实践的主要方式,也是形成文化认同的关键途径[1]。徐嵩龄强调遗产旅游具有重要的文化政治功能,有助于国家意识形态、价值观、民族精神、思想文化和国家软实力的建设[2]。孙九霞和周一以开平碉楼为例,从象征符号、历史记忆、地方空间三个维度阐释了遗产旅游中旅游地居民的地方认同[3]。Palmer指出,遗产旅游的基本原理是选择、保存和展示国家重要的遗址和文物,旨在促进人们构思、想象和确认他们的民族观念,推动人们欣赏自己国家的文化和历史根源,从而与国家的过去建立联系[4]。Park以韩国昌德宫为例,认为人们对遗产旅游的体验是促进和维护民族文化认同的重要媒介,遗产旅游不仅是对遗产文物的旅游消费行为,也是对国家意义和价值的重新确认[5]。Carol等人强调,遗产旅游是代表集体记忆讲述国家故事的主要媒介,通过塑造一个国家的独特性,遗产旅游增强着社会凝聚力。同时,遗产旅游中民族记忆的概念化在构建和维护身份认同方面起着关键作用,以界定“自我”与“他者”的关系[6]。回顾以往关于遗产旅游和文化认同的研究发现,对遗产旅游与文化认同之间关系的认识逐步深化,但现有的研究依然停留在宏观层面的分析,难以揭示遗产旅游与文化认同在微观层面的互动逻辑和演进机制。
在新的发展阶段下,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数字技术的赋能、民族和国家愈加强烈的文化认同观念等多重因素的影响,有必要从微观层面上厘清遗产旅游何以成为文化认同的重要形式,分析遗产旅游与文化认同之间的建构关系,以及遗产旅游如何在互动仪式链下转换为具体的行为实践,推动民族、国家的文化认同。基于此,本研究结合互动仪式链理论,探究遗产旅游与互动仪式链的内在关联,建构遗产旅游与文化认同的框架模型,阐释遗产旅游促进文化认同的实践策略,以期为遗产旅游的高质量发展提供理论支撑和实践探索。
自19世纪后期以来,“仪式”一直作为人类学和社会学研究的重要主题。从早期以泰勒、斯宾塞、弗雷泽等学者为代表的关于神话仪式研究,到以爱弥儿·涂尔干、阿诺德·范·杰内普等为代表的对宗教仪式和社会行为的潜认知仪式主义研究,而后到马林诺夫斯基、拉德克里夫·布朗和欧文·戈夫曼为代表的功能主义的互动仪式研究,再到兰德尔·柯林斯的互动仪式链理论。仪式研究的范畴不断拓展,愈加聚焦于仪式的内部意义和社会生活仪式等领域。
涂尔干将宗教现象分为信仰和仪式两个基本范畴。信仰是舆论的状态,是由各种表现构成的;仪式则是某些明确的行为方式和行为准则,为社会信任和共有的符号意义的情境提供了基础。他将社会分为两大领域——神圣与世俗[7](P.45-46)。涂尔干对情境互动机制、神圣物和符号等要素的研究是互动仪式链理论的基石。与涂尔干同时期的阿诺德·范·杰内普接受了涂尔干“神圣/世俗”的分析工具,提出“通过仪式”,即从一种状态向另一种状态的运动,包含着“分离—阈限—聚合”三种阶段。随后,维克多·特纳继承阿诺德·范·杰内普“通过仪式”的阈限划分程式,进一步地对“通过仪式”中间阶段的阈限状态定义为反结构的、模棱两可的,有创造的“共睦态”或“交融状态”[8](P.97)。这一状态深刻影响着互动仪式链理论中的“集体兴奋”。在功能主义的仪式中,马林诺夫斯基强调仪式是一种族群的、社区的、具有地方价值的功能性表演,也是一种“地方知识”系统,目的是满足人类的需要。拉德克里夫·布朗则强调仪式是社会总体结构中的象征性叙事,发挥着群体整合的功能。欧文·戈夫曼聚焦于微观层面的仪式互动,认为仪式代表着一种个体必须守卫和设计其行动的符号意义的方式,强调对日常社会仪式的关注[9](P.56-58)。
兰德尔·柯林斯在潜认知仪式主义和功能主义的仪式主义等理论基础上构建了互动仪式链理论。他认为互动仪式是人们在社会生活中最基本的活动,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互动都是发生在具体的微观情境之中,不同的微观情境相互关联与互动发展所形成的链条关系即是互动仪式链。在互动仪式链中,互动仪式强度高低的变化,影响着个体从一个情境到另一情境的变动。互动仪式有四个主要的组成要素:一是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聚集在同一场所,不管他们是否会特别有意识地关注对方,都能通过其身体在场而相互影响;二是对局外人设定了界限,因此参与者知道谁在参加,谁被排除在外;三是人们将其注意力集中在共同的对象或活动上,并通过相互传达关注该焦点;四是人们分享共同的情绪或情感体验。这些要素彼此互动反馈,积累到高程度的相互关注与情感共享时,参与者会产生群体团结、个体情感能量、社会关系符号和道德感[9](P.86-87)。
遗产旅游作为文化旅游的重要表现形态,涉及建筑和考古遗址、遗产城市、文化线路、可移动的文化财产和博物馆等物质文化遗产和各种社会实践、观念表述、表现形式、知识、技能以及相关的工具、实物、手工艺品和文化场所等非物质文化遗产。遗产旅游影响着文化遗产的保护、传承和利用,通过创造性的话语空间、身份标识和文化情境,为旅游者构建特定时间和空间的际遇,在其中,旅游者与过去、现在和未来产生联系,塑造有共同意义的情感认知,增强依附感和认同感。
遗产旅游促进文化认同的内在机制是通过遗产情境中的仪式互动,将遗产旅游者的感受转化为情感能量,凝聚认同符号,创新行为实践。因此,遗产旅游与互动仪式链有着天然性的耦合和适应性的关联。具体而言,首先,遗产旅游在塑造主体的过程中,利用社会互动来强化关于可接受行为、传统和文化遗产的价值规范。这种共享的价值规范是文化资本,遗产旅游者依靠文化资本来界定自己属于某一群体,从而在群体共在中建立社会互动。其次,在遗产旅游中,拥有相同文化资本的旅游者在文化遗产地聚集,积蓄并共享着情感能量,在旅游群体之间生成情感链,引发对认同符号的关注。再次,成功的互动有赖于集体兴奋,即主体间性和共享情感的过程,或者说是参加相同的社会仪式而产生的欣喜感[10]。格雷本认为旅游是一种个人或社会的仪式性表达,使人进入一系列非世俗的行为模式中,包括玩耍嬉戏、仪式、礼仪、交流和仪式状态的转换、冥想、膜拜和朝圣等行为[11](P.113)。最后,互动仪式链是一种相互关注的情感机制,它形成了一种瞬间共有的现实,产生关系符号和影响行为实践。文化遗产作为文化认同符号系统的重要组成,在遗产旅游的互动仪式中成为促进文化认同的符号标志和物质载体。
遗产旅游是意义生产的过程,通过生产赋予群体从一个情境到另一个情境的符号和情感,创新旅游体验。旅游者与符号的互动触发着个人和集体意识的觉醒,对既定的“情感结构”加以激活与重构,旨在将旅游者放到特定的遗产场域和遗产情境中,引导他们重视文化遗产,形成对文化遗产的认知、评价、情感和认同。依托遗产旅游,旅游者与文化遗产的互动不仅表现出对文化遗产的尊重,还通过互动仪式链建构了文化认同的过程(图1),从而维护文化遗产的文化价值、激发遗产的现代性展示、推动文化资本的再生产、勾连文化记忆、创新行为实践、塑造文化认同。
图1 遗产旅游的互动仪式
文化遗产作为可参观性的历史,在可参观性文化经济之中被生产,目的是吸引尽可能多的参观者来到遗址,以有意义的方式与他们沟通。遗产绝不是简单地保留过去,它总是以满足观众视角和意愿来塑造其展示[12](P.141)。遗产旅游是建立在社会互动基础之上的,旅游者选择文化遗产作为目的地通常是上一个互动情境中仪式链的延续。互动情境是具有情感和意识的人群共同体产生际遇和意义的场景,社会人群共同体在不同的文化生境中,具有处理和认知时空的不同方式,并进而形成人群共同体的文化事项及其呈现方式[13]。马克斯·韦伯认为人是悬挂在自我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个体必须在意义之网的情境中才得以存在。柯林斯强调个体就是互动仪式链,个体是以往互动仪式的积淀,又是新情境的组成部分。因此,遗产旅游者是文化遗产所构筑的互动情境的产物,同时生产和消费着具体的情境活动。
遗产旅游者通过遗产旅游的过程理解遗产的价值,在其中,旅游者不能脱离情境来解读文化遗产的价值和内涵,文化遗产的编码和解码需要借助遗产旅游者文化素养和文化资本的积累。因此,遗产旅游者选择遗产旅游时往往关联双重动机。一是遗产旅游者的动机与变革性学习理论密切相关。文化遗产,无论是物质性的还是非物质性的,都被视为一个社会群体的身份标记,直接与社会集体记忆相关。遗产旅游者在旅行前会不自觉地激发起对文化遗产非正式学习模式,借助于网络媒介,遗产旅游者通过浏览目的地的文化遗产信息建立起对文化遗产的认知和想象,了解其象征意义,为参观互动积蓄情感能量。遗产旅游者的学习尤为重要,可以超越遗产旅游过程中群体边界的障碍,更好地与相同群体互动。二是遗产旅游者的动机涉及旅游的建构真实性和存在真实性。作为后现代主义真实性的范式,它们超越了客观真实的范畴。建构真实性建立在建构主义的假设上,真实性不再被视为对象的质量,而是一种在社会过程中不断创造和重塑的文化价值[14]。存在真实性建立在相对主义的本体论上,是被旅游活动的边缘过程所激活的个体和主体内感受的集合。旅游体验不是基于对象,而是基于参与活动的个人感受[15]。现代遗产旅游者面对文化遗产不再仅仅局限于客观真实,而是聚焦在文化遗产所传达的文化意义,以及伴生的“意义的生产”。这些意义由人的知识、经验和情感组成,是对文化遗产意象的拓展。同时,在文化遗产的精神之旅中能够通过存在真实对个人价值体系进行重塑,并在日常生活中践行。
在互动仪式链中,群体共在和群体边界描述了聚集在同一地点人群的共同在场和相互关注,这些元素为互动仪式所特有的共同关注和情感状态提供支撑。遗产旅游作为塑造文化认同的互动仪式场域,旅游者的相互关注受制于群体集聚和群体边界。遗产旅游者的群体集聚包括身体共在和虚拟在场。身体是携带某种文化特质具有主体性的“文化肉身”,身体实践和身体的物质性是建构特定社会空间和社会文化事件的核心要素[16]。遗产旅游者在文化遗产空间中相互联系汇聚成有共同指向的旅游群体,无论彼此间是否认识,在文化遗产的无形文化氛围中都会激发起集体记忆和共同情感。遗产旅游者的虚拟在场则拓展了身体共在的物质性。由于互动仪式链是在前互联网时代构建的理论框架,主要以物理上的共同存在为基础。然而,随着5G、VR/AR/MR、大数据、人工智能、物联网等数字技术的发展,人们的日常生活已经与数字活动深度融合,并衍生出新型社会形态。数字技术与遗产旅游的融合,创造出元宇宙、云展览、数字遗产、数字博物馆等新业态。遗产旅游者可以沉浸在数字化的遗产空间,与众多旅游者在“云空间”中一同欣赏、交流、学习和分享,让虚拟在场成为可能。同时,在遗产旅游地互动仪式中,遗产旅游者有着约定俗成的群体边界。它包含着物质性的边界,如遗产旅游者出于共同的动机相聚组成特定的群体,参加某项文化遗产活动;也包含着象征性的边界,如共同的语言、文化知识、文化素养和文化资本。一旦设定了与外界的界限,遗产旅游在建构文化认同时就具有一定程度的排他性,在界定旅游者是谁的同时,同样界定着不是谁,在物质上和象征性上趋同的社会群体就可以参与到相互关注的遗产旅游活动中。
互动仪式链是过程性的形态,当人们越来越密切关注共同的行动、了解彼此的所感所想,他们就能更强烈地体验到共享的情感。在该过程中参与者生成相互关注的焦点,并彼此感受到对方的微观节奏与情感连带。遗产旅游中旅游者的互动实践就是通过有节奏连带的反馈强化,连接相互关注的焦点和共享的情感状态。遗产旅游中相互关注的焦点就是文化遗产所塑造的共同活动、事件和仪式。共享的情感状态则是遗产旅游者对关注焦点的认知体验和文化记忆。遗产旅游者身处文化遗产景观或者非遗活动中意识到彼此关注的焦点,会产生情绪感染力。这种情感会被放大,从个人情感上升到集体情感,达成具有节奏性情感连带,进一步转化为长期持续性的情感能量,为文化认同提供内在情感动力,从而重申群体的隶属关系和相互依赖的结构。同时,基于共同的历史和遗产所形成的文化记忆会在互动中被勾连和重塑,让文化记忆按照一定逻辑生成井然有序的当代社会文化景观和文化谱系,对旅游者发挥规范性和定型性力量。
符号标志是成员与集体相关联的表征,在情境中影响着群体的互动以及个人和群体的认同。符号标志通过不同方式传播与延续着群体成员身份,使之不仅仅局限于具有短暂的情感强度的情境中。具体来说,符号标志的表达具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符号作为具有情感连带的关注焦点;另一种是作为个人和集体身份在叙述中建立起来的符号[9](P.134)。符号标志是文化内容所指与文化形式能指的媒介,既抽象化表征了文化内容的意义,又指引了具象化文化形式生产的主题[17]。在遗产旅游中,文化遗产与旅游者的互动展演既形成了抽象化的象征性文化符号,又产生了具象化的文创产品、文旅演艺和文旅场景等不同形态符号。其中,象征性的文化符号凝聚着遗产旅游者群体共同建构的集体记忆和文化情感。有共同关注焦点的遗产旅游者在仪式化环境中自发生成集体情感和记忆,对文化遗产的体验即是对文化遗产所指的情感和记忆的溯源。同时,文化遗产所包含的作为过去文物和遗址的有形资产和表现不同象征意义和精神体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个人身份认同和群体团结的符号和象征。这些符号标志的具象化可以延伸遗产旅游的情感体验,通过物质性的符号载体,共享的记忆和意义在互动中被构建,推动其转化为文化认同和日常生活实践。
遗产旅游体验是由旅游者在遗产空间中的多感官和身体轨迹构建的[18]。遗产旅游者不仅对思想和日常生活进行反思,还实际参与到文化遗产意义的构建。文化遗产必须被体验才能成为遗产,并且遗产本身就是体验的过程。遗产的体验性意味着遗产并非静止的,而是一个不断传递已有价值观和意义,并创造新的意义及价值观的过程[19](P.29-30)。参与遗产活动对于旅游者来讲是一种微妙的展演。在这种展演中,旅游者和文化遗产之间进行着一系列情感的、认知的和想象的互动过程[20]。同时,旅游者身体共在或虚拟在场以及情感能量的激发,促使他们对文化遗产和景观进行深层次解读,以便更好地参与到神圣的旅程,从而实现精神满足和变革自我。具体到更为微观层面的遗产变革之旅,可以分为三类具体的体验实践:第一类是纯粹的思想和意识的直接感受,它被瞬间存在的刺激所引发。在遗产旅游中,旅游者的变革性可能是在遗产地或非遗活动中被不同的文化习俗和景观所激发。作为对第一类直接感觉的回应,第二类是因果、行动和反应的“双重意识”,对应的是存在主义真实性转化的不平衡感,个体意识在临界刺激的前后之间发生了变化,并开始将自我与外部世界联系起来。在这一阶段,遗产旅游者开始反思变革性刺激,并让自己的际遇变得有意义。第三类是“综合意识”,将体验作为一个整体进行连接和解释。即遗产旅游者在反思自己的际遇后,对体验进行回忆,并赋予其意义和诠释[21]。因此,遗产旅游的仪式互动是旅游者与旅游客体以及其他个体对情感体验和集体记忆的勾连,旅游者往往会自然而然地与他人分享情感体验,这些连锁反应构成的“情感气泡”会引发群体的团结和旅游者的具体行为,从而产生令人难忘的旅游体验。
遗产旅游的集体兴奋和情感体验是一种心理状态,只有和文化符号和神圣物相结合才会产生持续的影响。遗产旅游者的变革之旅也是从个人情感到集体情感,再到行为实践,最后到文化认同。遗产旅游的互动仪式过程并非闭环的,而是一个情境到另一个情境的延续。因此,遗产旅游的互动仪式是一个螺旋上升的过程。遗产旅游者在个人和集体文化认同的情感和道德感驱使下会带着高度的情感能量进行具体的行为实践。具体而言,遗产旅游的互动仪式建立在文化遗产引发的情感共鸣,推动着旅游者再次参观和体验文化遗产或非遗活动。如旅游者在游览丝绸之路、长征之路、万里茶道等文化遗产线路的过程中,彼此之间分享着关于对文化遗产的认知和情感,无形中就会在团体之间激发情感共鸣,形成情感连带,凝聚情感能量。这些情感体验和相关的情感能量会借助文化符号生成深刻的文化记忆,并会在其他同类型遗产地和遗产活动的旅行中重新被激活。同时,遗产旅游能够推动旅游者在日常生活中延续其生成的文化记忆和情感能量,通过融入个人的日常价值体系,对态度、习惯和行为产生影响。另一方面,情感能量也会激发着旅游者通过线上和线下等不同形式的空间分享关于文化遗产的故事、记忆、认知,鼓励其他人参与到遗产旅游,为下一个互动仪式情境营造提供索引。
遗产旅游最终的目的是通过旅游者的互动仪式实现文化认同。文化认同是指社会共同体成员对一定知识、情感和信仰的共有和分享。文化认同蕴含着集体的过去,集体构建了一种自我形象,其成员与这个形象进行身份和文化意义上的匹配[22](P.133)。文化认同的过程具体包含个人层面上的主体身份的文化认同和集体层面上的民族和国家的文化认同。个人和集体层面的文化认同是相互关联的,认同既不完全是集体的,也不完全是个人的,而是在个人与通过话语提供给他们的主体地位之间的互动中形成的[23]。在个人认同层面上,查尔斯·泰勒在《自我的根源:现代认同的形成》中认为主体与认同的关系是“我作为自我或我的认同,是以这样的方式规定的,即这些事情对我而言是意义重大的[24](P.41)”。遗产旅游互动仪式中的自我认同是在旅游体验中旅游者的身份被重新塑造,“自我”被描述为来自旅游者和形成他们访问焦点的群体或类别之间的认同过程。当遗产旅游者在体验文化遗产景观时必然会在内心引发对自我、社会与文化的再认识,以及个人对自我的社会角色或身份的再发现和再生产。在集体认同层面上,认同则是指社会共同体成员对一定信仰和情感的共有和分享,是维系社会共同体的内在凝聚力,让人们主观上知觉到自己与他人共属,从而产生一种认同感[25]。遗产旅游中的集体认同是对象征性的文化遗产和更广泛的非遗实践认同的表达,通过这些载体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建起桥梁,以传播构造身份认同和行为规范所需的价值[26](P.146),生成凝聚性结构,创造社会记忆场所、文化景观和文化场景,进而稳固共同的情感依恋。
遗产旅游连接着人与人、人与场景和人与地方,作为表达意义的重要方式,维系和塑造着群体的文化认同。遗产旅游与文化认同的互动仪式模型有助于遗产旅游在数字创意时代的创新性表达,并在互动情境、情感能量、认同符号和行为实践上推动遗产旅游的深层次创新。
互动情境是互动仪式的基础,个体不只生活在单一的互动情境中,还生活在相互关联的情境链中。社会生活中每一个人将与谁、以何种仪式强度进行互动,取决于自身所具有的际遇,以及他们之间能否相互提供吸引对方加入互动仪式的资源和资本。遗产旅游促进文化认同的互动仪式需要建立在旅游者的人际空间和文旅空间所组成的互动情境基础之上。在遗产旅游者之间的人际方面,相同价值追求、生活方式、文化特征、消费模式的遗产旅游者聚集在一起,文化遗产资源成为他们共同维系和创造共同观念、意义和记忆的工具,构建文化认同的重要支点和核心元素。旅游者在选择文化遗产资源作为旅游的目标时,需要明确自身的旅游动机。无论是基于学习的驱动还是变革的驱动,都要权衡自身的文化素养和文化资本,思考面对文化遗产资源时能否建立起人与人、人与物和人与环境的联系,能否有效地对文化遗产资源的文化价值进行解码。唯有如此,旅游者才能找到与自己资源相匹配,拥有共同属性的旅游者群体,进而得到最大化的情感回报。
在遗产旅游的空间方面,遗产旅游促进文化认同需要物理空间或数字空间作为承载,用以凝聚遗产旅游者。一方面,物理空间主要表现在文化遗产资源所塑造的具有物质性和地方性的遗产旅游情境。文化遗产资源,尤其是其物质表征,不仅提供一种物态支点或地理归属感,而且激发我们的社会和文化的地方感、认同感[19](P.52)。因此,遗产旅游在物理情境的塑造中需要借助文化遗产资源营造独特的地方感。依托地方的文化遗产资源,在特定的地方场景中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文化遗产,实现文化遗产的地方创生。同时,遗产旅游物理情境的构建还需要借助于数字技术。通过对城市和地区的有形的和无形的文化遗产资源的数据库建设,使其标准化和可视化,推动文化遗产、文化创意和数字技术交融互通,实现文化遗产物质情境的创新。另一方面,数字文旅空间则主要依托对文化遗产资源进行数字化、虚拟化、智能化的转化,塑造完全虚拟化的遗产旅游情境。随着智能装备、人工智能、全息成像、体感交互等新兴技术的不断突破,文化遗产的多重价值通过可感知性、可沉浸性、可参与性得以显现。遗产旅游要积极主动地适应新技术,构建更具沉浸感、临场感和存在感的数字空间,塑造数字化旅游情境,激活与文化遗产更深层次的情感联系。
人类的认知、体验和实践都会受情感的驱动。互动仪式需要参与者分享共同的情感状态,调动情感体验,汇聚情感能量,当情感与活动的节奏逐渐协调一致时,就会产生团结感和认同感。情感能量作为一个连续统,从高端的自信、热情、自我感觉良好;到中间平淡的常态;再到消沉、缺乏主动性与消极的自我感觉[9](P.161)。在遗产旅游中,情感能量的激发关联着旅游者能否生成连续统高端的情感能量,能否从参与群体的互动中得到充分的情感能量,产生涂尔干所言的群体的仪式团结。因此,遗产旅游需要积极凝聚相似属性的群体参与者,使其热情地投入到仪式互动中,生成高度的集体兴奋,进而产生利他主义和集体认同。同时,遗产旅游还需要重视最高程度的旅游参与者,即能量之星。他们可能是遗产旅游的管理者、组织者、目的地居民、导游、非遗传承人、甚至旅游者自己。这些特定的个体,通过互动仪式链可以成为群体关注的焦点,引导群体互动的情感能量,激励和吸引他人积极参与遗产旅游,从而形成新的互动仪式链。
情感能量是情感状态的升级,是在参与社会互动过程中生成的产物,带有明显的社会取向。情感能量的激发需要连续的互动仪式加以强化。因此,遗产旅游中成功的互动仪式关键在于调动旅游者的情感体验和激发情感能量。遗产旅游必须依托自身的文化遗产资源在旅游情境中建立起共同关注的焦点。对于旅游者来说,文化遗产景观是由表征的索引(视觉的、文本的、符号的)构建起来的,这些表征通过互文互动构建景观[27](P.52-74)。所以遗产旅游情境的文化景观要在视觉、文本和符号上凝结旅游者的关注,不断挖掘文化遗产与旅游者情感能量之间的逻辑和关联,创造出新的互动仪式。同时,遗产旅游中情感和谐或情感连带必须立足于对文化记忆的勾连和文化象征意义的追寻,建立与文化遗产所展示的价值体系的联系,构建其文化认同系统。在这一过程中,遗产旅游情境的塑造要具有高度的选择性,通过对要展示的文化记忆和表达形式与旅游者进行协商,确定文化遗产资源所引发的哪些情感需要被肯定,并且要形成对已经被接受认可的文化记忆进行定期的回忆和询唤。
认同符号是群体在互动仪式中重点关注的元素,承载着不同成员的身份意义,是成员之间沟通的媒介。文化遗产是涉及记忆和展演行为的文化和社会活动,文化遗产的旅游体验本身也是符号意义的解读过程。文化遗产作为遗产旅游的核心资源不仅指向自身的景观,而且也指向它的符号意义。文化遗产资源的双层表意结构彰显着旅游者对不同类型的文化遗产能指和所指的期待。在文化遗产资源符号化的过程中,来自社会和文化的某些神圣价值与理想被转移到旅游客体中,旅游者通过消费和体验代表着某些神圣价值与理想的旅游客体,从而获得非凡的体验并表达对符号化的社会价值的认同[28]。因此,遗产旅游的文化认同需要用恰当的符号系统来展现文化记忆和象征身份。
遗产旅游的认同符号需要从神圣化和生活化两个方面进行塑造。神圣化的认同符号是互动仪式链在情感能量基础之上生成的。遗产旅游者通过参与蕴含这些符号对象的仪式,形成对神圣符号的依恋和尊重,并在遗产旅游的互动仪式中捍卫神圣符号以免其受到其他旅游群体的轻视或者内部成员的背弃。神圣化符号一旦被旅游者群体普遍认同便会成为塑造群体团结的根本性和规范性的力量。因此,遗产旅游在塑造神圣化符号时,需要强调民族和国家的文化象征和精神图腾,融入主流价值,对历史文化遗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资源进行当代化的创新性表达,以契合当代社会的文化需求和文化价值观。同时,要强调对文化遗产资源文化价值的挖掘,通过对社会意义、知识、话语的建构、转译和规制实现文化价值的再生产。另一方面,生活化符号是情感能量与实物代表所结合的象征,是承载情感能量的日常化载体。对遗产旅游生活化的认同符号需要与日常生活和现代技术相结合,注重现代性展示。尤其是技术已经成为当代文化遗产展示的核心,技术的发展使得文化遗产得以被重新阐释,在时间、空间、叙述和主题等方面进行定位,不仅让文化遗产具有审美上的吸引力,同时呈现大量参观者日常生活当中已经非常熟悉的意义[12](P.12-13)。因此,遗产旅游的生活化符号的塑造可以评估本地文化遗产,通过文化遗产IP的授权赋能,利用文创产品、文化活动、文化演艺和主题化等形式对文化遗产进行当代诠释。
文化遗产作为象征性文化生产直接与集体和社会记忆有关。通过仪式化的环境,在个人和集体文化认同方面发挥着关键作用。旅游体验是旅游者自我构建的基础,又是寻找个人和社会群体的联系与区别的工具[29]。遗产旅游可以通过提供仪式、习俗、象征等多类型的文化展演,重塑回忆与认同,创新行为实践。遗产旅游如此受欢迎且持久的原因之一就在于所展示的文化形象彰显了人们可以识别为属于他们的过去,从而在仪式化的环境中构建具有民族认同感的文化形象,塑造“我们的遗产”[30]。因此,遗产旅游在文化认同的互动仪式中必须从内部和外部两个层面上创新。从内部层面,要激发国内旅游者通过游览“我们的遗产”,使自己与民族和国家建立联系,并且这种联系建立在对承载“共同的神话和文化记忆”的文化遗产的精神和历史的认同。博物馆、建筑遗址、文化线路、非物质文化遗产和国家文化公园等景观作为民族认同的历史象征,为个人提供重申归属感和认同感的际遇。这些具有历史和文化意义的遗产景观使旅游者能够在参观过程中自觉融入民族和国家文化认同的脉络。从外部层面,要形塑自我和他者基于相融的文化共识以及对文化多样性的尊重。一个民族和国家向旅游者展示自己的文化遗产有助于自身形象的塑造。遗产旅游是一个民族和国家投射和确认其民族和国家认同及自我形象的重要途径,通过以自己希望被他人看到的方式来展示“自己”,一个国家可以向他人传达“我们是谁”以及“我们希望你如何看待我们”[31]。
遗产旅游激发文化认同更需要在日常生活实践中进行创新。传统型文化旅游是对过去的文化遗产被动消费,是“舞台性”的体验,消费的仅仅是文化产品和参观过程。面对具有历史厚重感的文化遗产,旅游者除非具备解释文化差异的文化资本,否则很难充分感受到其蕴含的文化价值。因此,亟需革新传统型文化旅游的表达形式。随着创意体验经济的兴起,遗产旅游可以与创意融合衍生出更具互动性、参与性和共创性的创意型遗产旅游,为旅游者提供了一个主动参与实践和学习体验的机会。借助于现代信息技术,积极推动文化遗产场景的营造和共创体验型遗产旅游的发展,将文化遗产转化为具有较高象征意义和符号价值的创意资产。通过与旅游同伴和目的地居民的互动,形成相互关注的焦点、高度的主体间性和共同的集体认同,让旅游消费者在互动体验的过程中激发创意和变革自我,促使群体和个人在身体践行和思想情感诸方面进行自我管理、自我形塑,让其行为、禀性、身体、思想等符合现代社会标准,进而创新行为实践。
一个国家和民族的集体记忆和文化认同与文化遗产的话语叙事密不可分。文化遗产的物质形态及其话语为维护认同提供了一种合法化的力量,同时又会以各种方式边缘化或无效化着其他身份。文化遗产作为记忆场所,通过它,民族、国家的共同记忆可以被世世代代地保护和传承。集体共享的民族记忆作为一个国家独特的遗产而存在,对于鼓励旅游者到文化遗产环境中体验国家和民族归属感至关重要。遗产旅游在维护和定位民族和国家文化认同方面发挥着关键作用,使人们能够确认他们对民族和国家的归属,并将认知理解和心理、身体体验相联系,从而固定共同的情感依恋。遗产旅游成为个体与文化遗产连接的关键途径,以及文化遗产与文化身份认同的最佳媒介。在互动仪式链的作用下,旅游者把自己投射到遗产景观提供给他们的身份认同中,促使他们的主观感受与他们在社会和文化世界中占据的客观位置相统一。因此,通过构建遗产旅游中文化认同的互动仪式链,可以在微观层面观察遗产旅游者的情感依恋和情感能量,理解群体集聚、群体团结和群体互动的仪式表达,以及创新行为实践和实现文化认同的动力机制,建立起与民族和国家过去的联系,促进个人、群体、民族和国家文化认同和铸牢民族共同体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