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文学影响与张天翼讽刺幽默小说建构

2022-11-22 23:30王卫平许宝丹
关键词:狄更斯阿Q鲁迅

王卫平 许宝丹

[提要]作为小说家的张天翼,其创作的精华在短篇小说领域,讽刺幽默小说又是其中的精粹。他的短篇讽刺幽默小说创作之所以能比较成功,除了他的天赋、才能之外,也得益于中外讽刺幽默文学的滋养,没有这个滋养,张天翼也许不能成为出色的讽刺幽默小说家。而他的长篇小说像《鬼土日记》与《格列佛游记》、《洋泾浜奇侠》与《堂吉诃德》的影响关系更为明显,但还不属于“照搬”和“套用”,而是借鉴、受启发、类联想和触类旁通,然而,他的长篇之所以不太成功,原因是张天翼与塞万提斯和斯威夫特相比,还缺乏深厚的人生感受和体验,缺乏深厚的历史和现实的根基,缺乏批判的广度和力度,也缺乏驾驭长篇的能力。所以,张天翼的文学贡献、创作优长主要在短篇小说领域,尤其是讽刺幽默短篇的建构。张天翼的个案,给我们提供了经验、教训和启示。

中国现代文学同时面对两大文学传统的哺育和滋养:外来文学传统和本土文学传统,这两个文学传统如何造就了中国现代文学和现代作家?这是一个重要的研究命题。拿张天翼来说,作为20世纪30年代的重要左翼作家,他的讽刺艺术是怎样建构起来的?中西文学给他以怎样的影响?他在吸收外来影响方面有哪些经验和启示值得借鉴?又有哪些教训值得吸取?就值得进一步研究。

以往对张天翼与中外文学历史联结的研究虽取得了一些研究成果,但还显得不够深入,仍有一些盲点和弱项,特别是以往研究张天翼在接受外来影响时,多看到的是张天翼小说与英、俄小说的同一性、相似性的一面,而忽略了差异性、变异性的阐释。鉴于此,本文从讽刺幽默小说文体切入,分别探究中西重要讽刺作家、作品对张天翼讽刺短篇建构的重要意义、作用,张天翼的讽刺长篇的外来影响以及创作上的局限。

一、中国文学对张天翼的滋养

在高小读书时期,年仅十三岁的张天翼就用课余时间开始阅读《说岳》《杨家将》《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彭公案》等中国古典小说。在杭州上中学期间,张天翼继续阅读大量的中国古典小说以及后来的鸳鸯蝴蝶派作品,而不上心功课的学习。1926年,张天翼考进北京大学预科,课余时间读了许多新出版的中外文艺作品和报刊,接受的视野逐渐扩大。他喜欢读《儒林外史》和《西游记》两书,这正是中国古典讽刺幽默小说的精华。同时,也欣赏鲁迅的《狂人日记》《阿Q正传》等小说,这也正是中国现代讽刺幽默小说的开山作品。

在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对张天翼的滋养最重要的作品是《儒林外史》,它深刻地影响了鲁迅、张天翼等现代讽刺家。张天翼对《儒林外史》的喜爱和阅读是长时间的、持续的,从中学时代就开始阅读,到大学预科更加欣赏《儒林外史》。1942年,张天翼发表了长文《读〈儒林外史〉》,文中首先表达了对《儒林外史》的喜爱程度:“这几年我非常高兴,因为借到了一部《儒林外史》。温习了一遍之后,又随便翻开看几段,简直舍不得丢,好像要留住一个好朋友不放他走似的。”[1],可见他多么喜欢这部书。由于对《儒林外史》爱不释手,进而熟烂于心,张天翼在自己的创作中不能不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比如,《儒林外史》的那种“全书无主干,仅驱使各种人物,行列而来,事与其来俱起,亦与其俱讫,虽云长篇,颇同短制”[2](P.229)的结构和写法对张天翼的短篇小说创作给予了积极影响,遂使其短篇颇见功力,而长篇则不善于结构的创作实情也与《儒林外史》暗合。长篇小说《一年》在结构上就和《儒林外史》很相似:没有贯穿始终的故事情节和中心人物,全书分为十个部分、十个小标题,每个小标题就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短篇,贯穿起来看,就是十个短篇的连缀。当然,作为长短篇,《一年》写得并不成功,远没有《儒林外史》主题深刻、人物鲜明以及讽刺艺术高超。张天翼还“以明快的短篇,写出一些现代版的《儒林外史》。写得比较精粹的有《出走以后》。”[3](P.364)从人物塑造来说,《儒林外史》所描写、讽刺的官师、儒者、名士以及市井细民在张天翼的讽刺小说中也完全能够找到同类。在人物刻划上,《儒林外史》注重心理刻划、细节的真实以及夸张手法的运用都被张天翼继承下来并发扬光大。

除《儒林外史》外,《西游记》也是张天翼非常喜爱的一部小说。“谈到《西游记》,他说《西游记》被一些什么悟真子、玄玄子的人批注坏了,硬要把它挤到宣传佛家思想的牛角尖里去。其实,《西游记》是以神魔鬼怪的故事作为外壳,用夸张的手法,诙谐的语调,描摹各种世态的一部很好的讽喻小说。”[4](P.58)这里的夸张的手法、诙谐的语调也被张天翼借鉴、吸收过来。至于清末民初以暴露当时社会政治黑暗为主旨的谴责小说与张天翼抗战时期的暴露与讽刺作品也有一些内在的一致性。

中国文学对张天翼的滋养,除了古典文学以外,还有中国现代文学,主要是鲁迅思想和作品。首先,鲁迅的崇尚写实、讲究真实的讽刺观直接影响了张天翼的幽默观。鲁迅在1935年相继写了《论讽刺》和《什么是“讽刺”》,集中表达了这种写实的讽刺思想观念。张天翼1936年在回答文学社问时,表达了与鲁迅同样的思想:“幽默者,即是真实。”[5](P.42-43),这和鲁迅“真实”的讽刺观如出一辙。从这里,我们还可以看出,到此时,张天翼已经开始纠正和清算此前创作的用稀松的笔法写稀松(滑稽)的爱情故事的毛病,特别是从《鬼土日记》到《洋泾浜奇侠》的长篇,由于过度注重讽刺、幽默而导致的油滑和失真的弊端,可以看出,张天翼不会再写这样的小说了。一两年之后的《速写三篇》,特别是其中的《华威先生》才是张天翼真正成熟和优秀的作品。

其次,鲁迅的《狂人日记》《阿Q正传》等作品是张天翼最喜爱并给予他深刻影响的作品。尤其是《阿Q正传》,张天翼先后写过三篇评论文章。鲁迅逝世后,他写了两篇悼念文章。张天翼读《阿Q正传》是非常早的。“我第一次读到《阿Q正传》,记得是在杭州什么地方出售的一种油印单行本。那时候,我正在杭州一个旧制中学读书,一面又是林琴南的信徒。”他的国文老师“极力攻击当时的新文化”,告诫学生“那些新式白话文万不可看”。[6]他所在的杭州宗文中学的校长也极力反对白话文,教科书一律采用文言,对白话文不屑一顾。在这样的背景下,张天翼竟读到了《阿Q正传》,张天翼是抱着轻蔑、敌意、冷漠、超然的态度初读《阿Q正传》的,没想到竟被它迷住了,深深地打动了他的情感,而且难以忘怀。后来,张天翼又看了一些新式小说,再来重读《阿Q正传》,从初读到重读,张天翼终于明白:“我的灵魂里也有阿Q的灵魂原子”[6]。不能不说,当时年轻的张天翼对《阿Q正传》的理解还是比较深刻的,他进一步说:“阿Q的印象给我越深,我就越看得清我自己身上这些阿Q病,同时也越容易发现别人身上的阿Q性。”正因为如此,所以,他读这篇作品,心情“感到很苦恼,觉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6]这种哭笑不得的复杂心情,正折射出《阿Q正传》的抓人之处和魅力所在。到了他后来所写的《关于阿Q的典型意义》就更进一步揭示了阿Q的典型意义。

张天翼认为,“现代中国的作品里有许多都是在重写着《阿Q正传》。”[5](P.38)张天翼自己的有些作品也是如此。他受到鲁迅的帮助、指引,也注重学习、借鉴鲁迅,继承鲁迅的探究国民性问题的传统。在张天翼的作品中,展现了很多小市民、小职员、小知识分子的奴性、卑琐、向上爬以及封建豪绅、地主之间的明争暗斗、奸诈卑劣和欺软怕硬。《包氏父子》中的老包一直在做着儿子会阔起来的阿Q式的梦。《清明时节》“把那位英雄写成一个典型的不大不小的人物。这些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一面吃大爷们的亏,一面踹到一般的乡民头上。”“他们在失败的时候呢,就老是自己对自己说点面子话,安慰安慰自己。这是阿Q心理:我们时常会遇到阿Q这种人。”“这种性格也是构成我那英雄的要素之一。”[5](P.37-38)《一年》《陆宝田》等作品中的人物和《包氏父子》中的老包一样,总爱做非分之想,只能在心里绘制升官发财、出人头地的美梦,以实现心理平衡。《皮带》中的邓炳生一心想靠梁处长的“栽培”,做着当官的美梦。至于短篇小说《畸人手记》则和鲁迅的《狂人日记》有着精神联系,只不过在学习、借鉴的基础上出现了变异,也就是说,张天翼有他自己的独创,因而就不着痕迹了。

香港的文学史家司马长风早在1975年初版的《中国新文学史》中就称“中国文坛上,有好多作家刻意学鲁迅,或被人称为鲁迅风的作家,但是称得上是鲁迅传人的只有张天翼,无论在文字的简练上,笔法的冷隽上,刻骨的讽刺上,张天翼却较任何响慕鲁迅风的作家更为近似鲁迅。”[7](P.81)司马长风的这段话并不全对,鲁迅的传人,并非只有张天翼,沙汀、师陀、萧红等都是鲁迅讽刺的传人。说张天翼“文字的简练”也与实际不符,鲁迅曾指出过张天翼小说的缺点是“伤于冗长”,这在他的短篇、长篇、前期、后期都存在,所以不能说是“文字简练”。还是大陆著名学者王晓明先生的见解正确,他说:“在鲁迅的作品中并存着两种讽刺,一种是像《药》和《阿Q正传》的结尾那样,不显夸张,不露嘲意,你甚至感觉不到他是在讽刺;另一种则是像《高老夫子》和《肥皂》那样,用粗线条的漫画笔法,直指向人物的可笑嘴脸。在三十年代的作家中,倘说沙汀主要是继承了鲁迅的前一种讽刺传统,以逼真的白描见长,张天翼则明显是继承了后一种传统,以夸张的渲染取胜。”[8](P.191-192)

二、外国文学对张天翼短篇的影响

也是从上中学起,张天翼在阅读中国古典文学的同时,也开始阅读外国童话、林译小说。北大预科期间,张天翼继续接触外国文学作品。从讽刺短篇的建构来说,给张天翼以积极影响的主要是狄更斯、果戈理、契诃夫。

狄更斯是对张天翼影响最大的作家之一。早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张天翼批评中,批评家就已经看到了他作品与狄更斯的某些联系,到吴福辉先生对张天翼受狄更斯影响的阐述就比较具体了。他认为,张天翼“逐渐显示出他借鉴外来文学的独特道路:先是取法于狄更斯,形成他讽刺市民社会的镜角,特出的叙述方式,他的扁形人物类型(由于线条简洁,适于放大尺寸,成为夸张的喜剧人物)和揭发一切黑幕的本领。随后,在果戈理、契诃夫那里加强了讽刺主题的尖锐性质,提高了对社会认识的综合能力,注意人物更大的典型意义,把道德讽刺、世态讽刺与政治讽刺有机地统一起来。但是,应当指出,无论如何,张天翼的狄更斯格调始终存在。”[9](P.298)。这也就是说,狄更斯对张天翼的影响是长期的,是始终存在的。但这种影响的具体特点、具体表现也没有深入追究。我们认为,张天翼的中短篇讽刺小说中并没有留下摹仿狄更斯的痕迹,而是在创作精神、描写对象、艺术表达以及手段上向狄更斯学习。具体说来,主要有如下几点:

首先,狄更斯作品真实、客观地反映生活,展开广泛的社会批判和道德讽刺对张天翼是有影响的。正是狄更斯的作品广泛而持续的对社会丑恶现象的揭露和批判开阔了张天翼的艺术视野,影响了他讽刺、批判精神的形成。狄更斯作品题材的广度和描写的深度,成为张天翼学习、追求的目标。

其次,狄更斯作品所塑造的各类人物必然开阔张天翼写人的视域。特别是注意描写英国社会底层小人物的生活和命运以及人物性格的单层次、明晰性,也有人称为扁形人物。这种写人特点在张天翼的短篇中也会经常看到。尤其是张天翼对小公务员、小市民、小知识分子的刻画以及对下层贫苦民众的描写,都不难看出狄更斯的韵味。比如,对人物特殊癖好的描写也多来自狄更斯。

再次,狄更斯在艺术手法上擅长用夸张、重复来达到讽刺效果。《华威先生》也是用夸张和重复的手法描写官僚华威的皮包、手杖、雪茄、戒指、翘手指的模样,以彰显他的附庸风雅,华威也反来复去强调“领导中心作用的重要”这句口头禅。《华威先生》是张天翼后期的作品,由此可见,张天翼的确“始终保持着某种狄更斯笔调”。

此外,像儿童视角、小孩子的口气等在狄更斯和张天翼的笔下都不难找到相同的例证。即使是狄更斯作品的缺点、毛病等也都能在张天翼的小说中找到。比如,结构的松散,狄更斯第一时期的作品往往有结构松散的毛病。张天翼不仅长篇的结构都是松散的,中短篇的有些作品同样有这个毛病,冗长、拖沓,不够精炼、精粹。

当然,我们也能够明显地看出张天翼作品与狄更斯作品的诸多不同。张天翼有着与狄更斯不同的生活体验、生命体验,他们所积累的生活底子是不同的,再加上个性才情、艺术趣味的不同,特别是艺术创作的特殊规律——走自己的路,写出自己的独有的个性,使张天翼与狄更斯区别开来。比如,狄更斯的讽刺比较温和,常常和幽默掺和在一起,显出英国幽默的绅士风度。张天翼的讽刺则是尖刻的、峭厉的、不留余的,对丑恶人物的强烈的“憎恨”充溢在字里行间,“这里没有容忍、宽恕,有的只是嫉恶如仇、寸步不让”[10]。赵园说得好:“过于强烈的‘憎恨’是不宜于喜剧创作的(更不必说‘幽默’)。写喜剧要求的是另一种心态。”[11](P.107)这是极有见地的。从短篇小说来看,张天翼的讽刺压倒了幽默,幽默失去了它的生存空间,变得干瘪了,讽刺像一把锋利的刀子。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完全有理由说:张天翼的短篇讽刺小说喜剧的品格、幽默的品格、笑的品格并不完备。这既是他和狄更斯作品的不同,也是他和狄更斯的差距所在。

果戈理和契诃夫是俄国伟大的讽刺幽默家,也是张天翼最佩服的外国作家。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左翼文坛,对于俄苏文学有着特殊的感情,作家们接受俄苏文学的影响是全方位的,从文艺运动、文艺政策、文艺理论到文艺口号、创作方法、艺术形式,都给中国左翼作家以特殊的影响,作家们都把俄苏文学当作自己的良师益友。张天翼是经由鲁迅接触到果戈理的作品的。张天翼熟读过果戈理的作品,这一点可以从他的小说中找到例证:他作于1929年的小说《从空虚到充实》,里面就出现过果戈理小说中的一个人物。事实上,张天翼不仅从英国讽刺幽默文学那里学到夸张地描写人物的本领,也从果戈理那里巩固了这种夸张地描写人物的方法。

最典型的例子是短篇小说《欢迎会》,它和果戈理的《钦差大臣》如出一辙。《欢迎会》也写了一场喜剧、闹剧。《欢迎会》和《钦差大臣》都采用误会的方式来构成喜剧性的中心冲突,二者虽然体裁不同,一个是小说,一个是戏剧,但作品的结构方式是相同的。

张天翼从契诃夫的作品中更多地感知到在情节的平淡无奇中包含着又苦又辣的味道,使人微笑,也使人哀伤。1954年,张天翼应苏联《真理报》之约,写了《契诃夫的作品在中国》,文章深情地回忆契诃夫作品在中国的接受情况,并对契诃夫给予高度评价。“我们的知识分子在契诃夫作品里找到了他自己的集中的映像。”[12](P.453)张天翼自己就是深受契诃夫启发的作家之一。他从契诃夫那里学到了在平淡无奇的情节中包含着讽刺和批判精神的写法,他的短篇并不靠情节的离奇取胜,有时,他作品的情节甚至显得庸常、无趣,缺乏看点,他注重的是人物的速写、漫画式的夸张,由此构成尖刻的讽刺,不留情面。契诃夫的《小公务员之死》《胖子和瘦子》《变色龙》《普里希别也夫中士》等作品讽刺了官场的阿谀逢迎,批判了强者的专横、霸道,尤其是对弱者的奴性、奴才心理的讽刺更加深刻。张天翼的《脊背与奶子》《笑》《砥柱》《团圆》等作品对人性中残忍、丑陋、卑劣、虚伪的一面暴露无遗。而《皮带》《包氏父子》等则像契诃夫的作品一样揭示出弱者的奴性心理。

从《儒林外史》到《阿Q正传》,从狄更斯到果戈理、契诃夫,张天翼摆脱了单一的摹仿,而是综合地学习、借鉴,取其所长,为我所用,特别是将其与自己的生活感受、审美优长结合起来,这就使他的讽刺短篇走向了成功,有了自己的品格。

三、外国文学对张天翼讽刺长篇的影响

作为小说家的张天翼一生留下了除了近百篇中短篇小说以外,还留下了五部长篇小说,按初版的顺序,这五部长篇依次是:《鬼土日记》(1931年)、《齿轮》(1932年)、《一年》(1933年)、《洋泾浜奇侠》(1936年)、《在城市里》(1937年)。从写作时间可以看出,张天翼在那几年几乎是一年一个长篇,写作速度是很快的。也许正因如此,这五部长篇都显得比较粗糙,不够精细,不够严密,结构松散,人物扁平而模糊,语言也不够精炼。因此,在张天翼的研究史上,都不把这五部长篇看作是成功的作品,所以,专门的研究少之又少。在有关文学史、小说史等著作中,一般也不作过多的介绍。

尽管如此,笔者认为,他的这五部长篇和他的中短篇小说相比较,一个突出之点是不仅显示了张天翼的讽刺才能,还显示了幽默、滑稽、荒诞等喜剧才能,这在中短篇小说中是不多见的,主要表现在《鬼土日记》和《洋泾浜奇侠》中,而这两部长篇恰恰是受西方讽刺幽默小说影响的产物。所以,在这里仅就这两部小说展开一点中外比较。

(一)《鬼土日记》与《格列佛游记》

许多研究者都提到《鬼土日记》与《格列佛游记》的密切联系,甚至说前者是对后者的摹仿、套用、照搬和袖珍化等等。还有人说《鬼土日记》与刘易斯·卡罗尔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有关联。笔者认为,前一种说法有些言重,后一种说法有些牵强,缺乏足够的证据。《爱丽丝漫游奇境记》是著名的儿童文学作品,讲述的是一个英国小女孩奇幻冒险的故事,通过奇异幻想影射社会现实,具有英国式的幽默与荒诞。《鬼土日记》则是写韩士谦学会“走阴术”来到“鬼土社会”,通过“阴间”的种种怪现象影射阳世社会。两者仅仅是在通过荒诞影射现实这一点上是相同的,自然也都有荒诞离奇性,有讽刺、幽默、滑稽等喜剧因素。但具体的故事内容、人物形象、故事讲述的方式、包括喜剧的风格等都是完全不同的,因此,看不出借鉴、影响的痕迹。而《鬼土日记》和《格列佛游记》的影响关系确实是存在的,但还不属于“照搬”和“套用”,而是借鉴、受启发、类联想,是触类旁通,因而,还没有达到落窠臼的程度。因为两者毕竟有着诸多明显的不同,张天翼在接受影响的同时,也出现了明显的变异。

《鬼土日记》和《格列佛游记》最明显的相似之处莫过于“两个党派”的描写。在《格列佛游记》中,描述了“帝国有两大政党互不相让”,“一党的鞋跟高些,另一党的鞋跟低些,所以根据鞋跟的高低才分成两个党派。”[13](P.28)这是多么的荒唐可笑,皇帝倾向于低跟党,皇太子倾向于高跟党,这使行政官吏无所适从。《鬼土日记》中的“鬼土社会”也有两个政党,一个是坐社,一个是蹲社。是根据出恭方式的不同而划分的。这同样是荒唐可笑的。从“低跟党”“高跟党”到“蹲社”“坐社”,如此的党分和党争描写如出一辙。张天翼也许是受“低跟党”“高跟党”的启发,想到了“蹲社”和“坐社”,这是一种类比式的联想,虽然有套用之嫌,但不是照搬。

除此之外,两部小说的相似之处主要是以虚幻影射现实的主题表达,讽刺的隐喻性,幽默、滑稽、怪诞、甚至荒诞的色彩与风格。这些相似是否一定意味着后者受到前者的影响,或者说后者一定借鉴了前者?这要作具体分析。如果没有情节、人物、手法、细节等的“惊人的相似”,仅凭相同的写作类型和相似的特点还不足以构成“影响关系”的证据。事实上,我们在对这两部小说进行比较时,就忽略了差异性和变异性的阐释。

首先,在讽刺的主题、批判的广度和力度上,《鬼土日记》远远赶不上《格列佛游记》。《格列佛游记》是斯威夫特的代表作,它不仅是英国文学史上的一部伟大的讽刺幽默小说,也在世界文学史上掀开了光辉的一页。《鬼土日记》也触及到了鬼土社会的方方面面,从上流社会到下层社会,从政界到工商界,从文化界到教育界、学术界,其嘲讽的对象不可谓不广泛。但和《格列佛游记》相比,就显得空泛化、图式化和简单化,缺乏明确的指向性。

其次,在故事、情节、结构上,《格列佛游记》是一部完整的游记体讽刺幽默小说,尽管作者利用的是虚幻的情节和幻想的手法,但它有完整的叙事情节,有新奇的故事。全书通过格列佛在小人国、大人国、飞岛国、慧骃国的冒险旅行和奇遇,展开生动的生活画卷,在每个国度的遭遇各不相同,毫无重复之感,在结构上处理得完整,合情合理,这就足以吸引读者读下去。而《鬼土日记》则是一部不完整的日记体小说,这种体式就决定了它往往没有完整的叙事故事,没有严整的结构。而且“日记”的记录方式通篇都是以“某日”的形式出现,这就更不容易看出情节的推进,故事的进程,以及时间上的前因后续。因此,整部作品给人一种散乱、随意、粗疏的感觉。

再次,在行文方式和语言上,《格列佛游记》通篇以第一人称“我”的叙述作为行文的主要方式,在结构的安排上,有“卷”和“章”的分解,且都设立标题,这非常便于读者阅读和把握内容。语言上朴素而简练,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全书的故事纷繁复杂,但都按时间、空间顺序依次推进,因而线索清晰、前后连贯。主人公每次出海历险的前因后果都有详尽、明确的交代。正是因为有这些特点和优点,才使《格列佛游记》在二百八十多年的传播历程中被译成几十种语言,在世界各国广泛传播,书中的小人国、大人国等不少故事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而《鬼土日记》通篇的行文方式都是以“某日”展开,没有时间性和空间性,日记的内容多采用人物对话的方式,且人物形象又不鲜明突出,这也给阅读和理解带来不便。书中“日记”的内容太随意,缺乏必要的把控,语言也不够简练。瞿秋白当年说“作者自己给自己的‘自由’太大了”[14],不是没有道理。

由上我们可以看出,《鬼土日记》既受到了《格列佛游记》的影响,留下了借鉴的印迹,但同时又是张天翼自己的独立创作,有自己的创作意图和整体构想,有自己的写作内容和行文方式,真正套用、照搬的地方很少,更多的则是影响基础上的变异,尽管这种变异是不太成功的,但也是张天翼自己的不成功。

(二)《洋泾浜奇侠》与《堂吉诃德》

许多研究者都指出过《洋泾浜奇侠》受了《堂吉诃德》的影响,但大都语焉不详,并没有具体论证。最早说《洋泾浜奇侠》受了《堂吉诃德》的影响,应该是现代批评家王淑明,而且举了一些例证,时间是1934年5月,当时,《洋泾浜奇侠》在《现代》月刊刚刚连载完,王淑明就撰文评论:“《洋泾浜奇侠》的内容,很明显的,我们可以看得出来,它是受了《吉诃德先生》的影响。……”[15]即使今天来看,王淑明的观点也还是有见地的,这主要表现在:一是说史兆昌是吉诃德先生的假像。二是说《洋泾浜奇侠》只在现象的表面滑行,没能处理好特殊和一般的关系。这也就说,史兆昌的形象还不够典型。[15]

新时期以后的研究者几乎是陈陈相因地认为《洋泾浜奇侠》受了《堂吉诃德》的影响,但还不如当年王淑明说的有理有据,具体是怎么影响的、影响的程度如何?它到底从《堂吉诃德》中借鉴了什么?它们的同一性和差异性各是什么?往往都没有具体论述。

一个作家是否影响了另一个作家,一部作品是否借鉴了另一部作品,其“证据”主要有三:一是作者自己的自述,即作者自己谈到过并承认这种影响,这是最直接的“证据”。二是从作家作品的周边寻找“旁证”,这是间接的“证据”。三是从两部作品的比较中得出认识,这要靠具体的比对、分析。具体到《洋泾浜奇侠》和《堂吉诃德》的关系,影响、借鉴的直接的证据是没有的,从张天翼留下的文字中我们从没有看到他谈过此事。寻找间接的证据,恐怕也是徒劳的。因此,我们只剩下一条路:比对、分析两部作品。

重读《洋泾浜奇侠》和《堂吉诃德》,并将两者进行比对、分析,我们认为《洋泾浜奇侠》在一定程度上确实受到了《堂吉诃德》的影响,这主要体现在作品的题材和人物上。《堂吉诃德》的创作是西班牙国家的历史和时代的产物。塞万提斯所生活的时代,骑士制度已经衰落,骑士小说也已经由盛而衰,但并没有销声匿迹。作为一直在社会底层挣扎、一生历经无数沧桑的他,十分憎恶骑士制度和美化它的骑士文学,他要唤醒人们从骑士的梦幻中解脱出来,去面对现实,而不是脱离现实。于是,他故意采取骑士传奇的写法,沿用骑士作为小说的主人公,采取讽刺的漫画、夸张等手法,将骑士制度和骑士文学彻底摧毁。果然,塞万提斯所塑造的愚蠢、可笑的堂吉诃德的形象,的确给骑士文学以致命的一击,从此,西班牙的骑士小说彻底地销声匿迹了。当然,骑士文学的消亡,除了文学的作用以外,主要是封建制度日趋崩溃的必然结果。由此可见,塞万提斯创作《堂吉诃德》是有着深刻的西班牙历史、时代以及文化和文学的成因的,这是造就《堂吉诃德》并使它成为伟大的、不朽的经典之作的外部原因,同时也是不容忽视的重要原因。

张天翼的《洋泾浜奇侠》的创作动机与《堂吉诃德》极为类似,题材的选取也基本相同。这一点,只要我们一看作者写的“题记”就会大体明白。从“题记”的内容,我们可以揣摩到张天翼对我国剑侠小说和外国骑士冒险小说都有一定的了解。但是,在张天翼看来,剑侠不仅是渺茫的,也是古怪的。所以,他和塞万提斯要扫除骑士梦一样,通过这部小说他要扫除剑侠梦。有了这样的现实基础,再加上受到了《堂吉诃德》的启发,于是就有了《洋泾浜奇侠》,以此讽刺了市民社会中一些人对剑侠的所谓本领的吹捧以及对武侠小说的痴迷不悟。

然而,所不同的是:《堂吉诃德》借助堂吉诃德和桑丘主仆多次出游行侠的经历,展开了西班牙广阔的社会现实,流溢出丰富而深邃的人文思想,小说中宽广的社会画面、生活画面以及庞大的人物群像,已经远远超出要扫除骑士小说这一简单的创作动机,这使《堂吉诃德》在多个层面上显示出卓越的思想价值和经久不衰的艺术魅力。所以它才不仅成为欧洲现实主义小说的开山之作,也成为世界文学中的伟大小说。而《洋泾浜奇侠》仅仅是一部十来万字的小说,他对洋泾浜(上海)的奇侠的行侠仗义的经历展现得远远不够,书中没有丰富而完整的故事,也没有鲜活的、具有典型性和多重意义的人物形象,内容有头无尾。与《堂吉诃德》相比,《洋泾浜奇侠》对所谓大侠史兆昌生活的描写远不够典型,远不够全面和生动,表明作者选材不严,开掘得也不深,的确如王淑明所说“只在现象的表面上滑溜”。书中对社会生活的展现也不广,只穿插了国难当头,学生们的请愿、为东北义勇军募捐等片段和只言片语,这必然使该作品层次单一,内容狭小,思想有限。

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堂吉诃德》也取得了非凡的成就。首先就是主人公堂吉诃德的形象塑造。这是一个个性特征鲜明、具有深刻的矛盾性和多重性、具有丰富的思想和审美价值的文学典型。他既是一个行为怪诞、精神疯癫的游侠骑士(战风车、冲羊群、砍酒囊,到处乱闯惹祸,动机和效果完全背离,害己又害人),是一个滑稽可笑、充满喜剧性的文学人物。同时,他又是一个锄强扶弱、见义勇为的英雄,为争取民主、自由、平等愿意去赴汤蹈火。他还是一个思想深刻、见解不凡的人文主义者。当他的思想和行为离开骑士道时,他往往是一个清醒者,见识很高明,见解很不凡,其观点闪耀着人文主义的思想光辉。此外,他还是一个耽于幻想、脱离实际、生活在主观幻觉之中的文学形象。可见,堂吉诃德是一个有着矛盾性、复杂性、多重性和深邃性的世界级的文学典型。其次,《堂吉诃德》也塑造了桑丘的形象,这是与堂吉诃德形成陪衬和对照的人物,使主仆二人一“智”一“愚”,相反相成,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形成互补。再次,《堂吉诃德》作为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小说,书中塑造了大约七百个不同出身、不同职业、不同性格的人物形象,他们从不同视角反映了西班牙广阔的社会现实。这种反映生活的广阔性和人物形象的丰富性,给后来的文学以深刻的影响。

《洋泾浜奇侠》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也塑造了主人公史兆昌的形象。以往很多研究者都认为他是“堂吉诃德式的人物”,是张天翼受到塞万提斯影响的最集中、最重要的体现。史兆昌与堂吉诃德的同一性、相似性,除了王淑明在文中所列举的几个细节外,最主要的还是两个人物身份和性格的相似性。堂吉诃德出身于绅士家庭,一年中闲暇无事,全部用来读骑士小说,然后鬼迷心窍,准备行头,开始行侠冒险,因为他觉得这个世界迫切需要他去扫除暴行,伸张正义。史兆昌也是如此,他是富家子弟。作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上海的奇侠,小说写他到上海之后,没有正当的职业,整天迷恋武功拳道,认为没有武功救不了中国,他要做出一番伟大的事业:打回东三省,征服全世界。和堂吉诃德一样,史兆昌也是耽于幻想,脱离现实。但与堂吉诃德有着多次出游冒险行侠的经历不同,史兆昌并没有真正付诸行动,他只是收服了厨子,拜几个江湖骗子为太极真人,把剧团的女戏子认作自己的十三妹,把自己的钱捐出,炼什么刀枪不入的“金丹”。史兆昌痴迷剑侠术同堂吉诃德迷恋骑士道一样,两个人都是愚钝、可笑并带有滑稽色彩的喜剧形象,两位作者对他们的人物都是充满辛辣的讽刺和无情的嘲笑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史兆昌是堂吉诃德式的人物,张天翼写史兆昌受到了堂吉诃德的影响和启发,留下了借鉴的痕迹。

但是,史兆昌决不能和堂吉诃德同日而语,堂吉诃德是一个复杂的、立体的、多侧面的人物。他除了疯的一面外,还有理性和智慧的一面,有着不凡的见解,头脑十分清楚,善于侃侃而谈,又能对答如流。对于这一点,塞万提斯也是赞赏的。而史兆昌则是一个扁平的、单一的人物。他只在疯癫、荒唐、可笑这一点上与堂吉诃德是一致的,但却丝毫没有堂吉诃德的理性和智慧。即使是“疯”的一面,他也没有像堂吉诃德那样“疯”得走火入魔。和堂吉诃德比起来,他远没有“疯”起来,付出的行动少之又少。正因为如此,当年王淑明说史兆昌是吉诃德先生的假像,这是很符合实际的。小说名曰“洋泾浜奇侠”,可是,我们并没有看出是“洋泾浜”(上海)所特有,史兆昌的形象,我们看出了“侠”的一面,但“奇”并没有体现多少,远没有堂吉诃德那样体现得淋漓尽致。此外,堂吉诃德具有史兆昌所没有的人文主义的思想和智慧,所以,《堂吉诃德》在喜剧表达的同时,还具有严肃而深刻的悲剧精神。而在史兆昌的身上却没有深沉的悲剧感,这个人也不像夏志清所说的“一憨直的好汉”[16](P.164)。

在小说艺术和审美层面,《堂吉诃德》同样不同凡响。它大量运用了对比、讽刺、夸张、滑稽等艺术手法,产生奇佳的艺术效果。堂吉诃德和桑丘从外在到内在都构成强烈的对比,两人的对话更是充满智慧,妙趣横生。小说的结尾,堂吉诃德从疯癫中清醒过来,而桑丘却疯了,这种“疯”的转换,使作品意味深长,极其耐人寻味。塞万提斯还特别善于运用一对对相互矛盾的因素,诸如理性与疯癫、现实与虚幻、真实与想象、清醒与混沌、智慧与愚蠢、崇高与滑稽、喜剧与悲剧等相互对立、矛盾的因素巧妙地交织在一起,使作品的内蕴更加丰富。反观《洋泾浜奇侠》,完全无法与之相比,其喜剧的力量和悲剧的力量均是薄弱的,根本不像杨义所说的“是一部可以使人开怀大笑的作品。”[3](P.370)《洋泾浜奇侠》注定是失败的作品。

结语

综上所述,我们看到,张天翼就是这样在中西讽刺幽默文学精华的滋养下成长起来的,从吴敬梓、吴承恩到鲁迅,从塞万提斯、斯威夫特、狄更斯到果戈理、契诃夫,都给张天翼以重要影响,有的留下了单一模仿、借鉴的痕迹,有的则不着痕迹,走向了综合化用。其中,短篇比长篇成功。因为他的短篇并没有留下简单的、浅层次的摹仿的痕迹,而多是融合、融汇和再造,是在创作精神、描写对象、艺术表达以及手段上向中西作家学习,取其所长,为我所用,加深了讽刺主题。特别是将其与自己的生活感受、审美优长结合起来,这就使他的讽刺短篇走向了成功,有了自己的品格。

张天翼的个案启示我们:在文学创作中,外来影响必须转化成民族的东西;本土的资源必须转化成自己的东西。在这个过程中,必须与自己的审美优势、艺术特长结合起来,发挥优势,扬长避短,这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作家创作的成败。张天翼的个案,给我们提供了经验、教训和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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