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艳, 付世博
(辽宁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9)
《阿拉比》是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短篇故事集《都柏林人》中的第三篇作品,也是最受关注的一篇。《阿拉比》的故事发生在爱尔兰受英国殖民管辖和天主教控制的黑暗时期,讲述了一个都柏林少年成长的故事。有关这部作品的研究大多集中于故事主人公小男孩理想的幻灭主题。实际上,依据申丹的隐性进程理论,在《阿拉比》中,存在与表层情节发展并行的另一叙事进程——隐性进程。该进程独立的表意轨道与情节同向发展,它作为隐藏的发展线索,全面丰富了故事的内涵,展现了都柏林父权制社会下弱势群体受权力规训的悲惨处境。在隐性进程中,小男孩及其他女性角色改变了他们原本的角色内涵,隐蔽地展现了20世纪初父权制社会中弱势群体的生存图景。
西方对叙事进程的研究由来已久,文学研究者和叙事学家多延续亚里士多德诗学传统将文学批评聚焦于情节发展的阐释框架之内。到了20世纪80年代,部分学者对叙事进程研究的重点开始转向叙事发展的动态进程。美国文学评论家彼得·布鲁克斯(Peter Brooks)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出版了《阅读情节》一书。他一改叙事学静态的分析模式,将叙事视为文本“内部能量、张力、冲动、抗拒和愿望”[1]构成的动态系统,并重点研究叙事头尾的连接方式以及叙事中部发展的推动力量。20世纪80年代以来,美国批评家詹姆斯·费伦(James Phelan),布赖恩·理查森(Brian Richardson)等人也从不同角度对叙事进程进行了探索,叙事进程逐渐成为热门话题。
尽管许多批评家的虚构叙事研究挖掘了情节发展的深层含义,但是他们没有注意到潜藏在情节发展之下的另一叙事进程,这就导致以往的研究专注于情节发展的主要矛盾冲突和人物形象,忽视了其他独立的表意轨道。直到2012年,中国学者申丹发表了《叙事动力被忽略的另一面——以〈苍蝇〉中的“隐性进程”为例》一文,该文首次论述了叙事进程中常被忽略的一面,第一次提出了“隐性进程”[2]的概念。这一概念申丹在2013年《今日诗学》(PoeticsToday)上发文再次进行界定说明。同年底,全球顶尖的人文社科出版社劳特利奇出版了申丹的《短篇叙事小说的文体与修辞:显性情节背后的隐性进程》(StyleandRhetoricofShortNarrativeFiction:CovertProgressionsBehindOvertPlots)一书,它以六部作品为例阐述了其隐性进程中文本的叙事暗流,在国际上引起巨大的反响。不同于前人提出的“第二故事”“象征意义”“隐匿叙事”以及“隐藏情节”等概念,申丹认为,隐性进程是“从头到尾与情节发展并列运行的叙事暗流,两者以各种方式互为补充或者互为颠覆”[3]。显性进程讲述了作品表层的情节,隐性进程则是在表层的情节之下展现作品的另一重主题和人物的另一重形象。这两重叙事活动之间既存在互动关系,又是彼此并行独立的表意轨道,通过挖掘显性情节发展之下并行的隐性进程,可以更加深入地解读作品叙事的全貌。它打破了自亚里士多德以来只关注情节发展的阐述模式,为探究小说文本中隐藏的另一重叙事动力提供了可能性和理论支持。
米歇尔·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表明,随着社会历史的发展,人们运用权力规训与惩罚的方法已经转变。在父权制社会中,统治阶级最新的策略是运用细枝末节的精细技术规定了对弱势群体的操纵与控制,这种可以自动驯服弱势群体的奴役机制即是权力的规训机制。处于统治地位的男性群体在微观的权力规训中建立了一种男性与妇女儿童之间不平等的关系,强化对弱势群体的征服,男性统治群体“通过这种机制本身来使人体在变得更有用时也变得更顺从”[4]156。统治阶层想要获得这种权力效应,就需要借助规训权力的两种重要技术——层级监视和检查。首先,层级监视是一种“不掩饰”和“审慎”的监视技术[4]200,它在沉默中时时刻刻监视着受统治群体,这种施加在他们身上的层层监督清晰分明,毫不掩饰,却又难以察觉。其次,层级监视与规范化裁决结合并用的技术被称为检查,它是一种“能够导致定性、分类和惩罚”[4]208的监视技术。父权统治群体运用这种隐性的权力操作模式来使得被统治群体客体化,同时用监视的手段强迫被统治群体变得可见,进而重新编排并规范被规训的对象。同时,规训权力具有生产性。福柯认为“不同的权力产生不同的知识”[4]253,这套新的知识体系能够适应并调整父权制社会中愈发复杂的被统治群体,维护统治阶层的统治。父权制社会中的统治群体秘密构筑的知识体系笼罩着弱势群体,增进弱势群体的功用,谨慎地全方位持续对弱势群体的压迫。在《阿拉比》中,父权制社会下的规训权力这种“匿名的权力手段”[4]247可视而不可察,隐匿于情节发展之下。
在乔伊斯的成长过程中,父亲在家庭中具有完全的掌控权,母亲经常会受到父亲的殴打、虐待,是父亲的发泄工具,乔伊斯对此十分不满。同时,乔伊斯所处的20世纪初的爱尔兰受天主教支配,爱尔兰的天主教会推崇父权制,他们禁止堕胎,禁止离婚,禁止女性进入职场,借“保护”女性和小孩的名义实现自己的规训权力。乔伊斯在这样的父权制社会中创作,他笔下的人物自然而然地受无所不在的微观权力规训,他的创作暗含着他对统治群体规训弱势群体的反讽批判。
在书写《阿拉比》隐性进程的过程中,詹姆斯·乔伊斯以统治群体与弱势群体之间的矛盾为动力,推动隐藏的叙事的发展。小男孩与其他女性角色浮沉在隐性进程的潜流中、生活在父权制阴影下的规训社会里。以往,文学批评家对《阿拉比》叙事的探究大多局限于显性进程中小男孩虔诚而纯真地追求曼根的姐姐未果这一情节,对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的分析常集中于乔伊斯常用的“精神顿悟(epiphany)”这一写作手法,忽视了乔伊斯的成长环境带来的另一独立的叙事,难以发现隐藏在理想破灭下对弱势群体的主题关怀。“叙事的隐性进程可能与作者的生活经历和历史语境有关,因此我们需要把目光拓展到文本之外。”[5]为了挖掘《阿拉比》的深层内涵,本文脱离单一叙事运动的束缚,开拓视野,从乔伊斯所生活的社会背景出发,形成对作品主题意义的另一独立阐释,揭露乔伊斯笔下的人物对社会弱势群体的压迫这一独立的表意轨道。
《阿拉比》中的显性情节发展与隐性叙事进程分别讲述了两种冲突。首先,从显性情节发展来看,小男孩代表着新的希望,他是社会上的每一个个体。这样的个体在追寻理想过程中愈发察觉到社会的黑暗颓废,甚至最终理想破灭,体现出个人理想与社会现实的巨大冲突。第二,在隐性进程中,乔伊斯从统治群体与弱势群体之间的矛盾出发,通过小说中的细节描写构筑了男性统治群体占主导地位的父权制社会。隐性叙事进程始终聚焦于呈现男性统治群体与弱势群体的这一强烈冲突。正如申丹提出:“在有的作品中,情节发展聚焦于一种冲突,而隐性进程则集中展现另一种,两者互为补充。”[3]
显性叙事进程中,在当时瘫痪冷漠的爱尔兰社会,只有天真的小男孩怀揣着美好的理想和纯洁的向往。这种纯真的理想与小男孩周遭阴暗的现实碰撞冲突,在经历了“精神顿悟”后,小男孩获得成长。小说的显性情节强调主人公小男孩经历冲突后的成长,着重突出小男孩作为新生的纯真个体与消极荒凉的社会之间的冲突。显性情节发展中的冲突是循序渐进的,它随着作者的铺垫,逐渐扩大至文章结尾的高潮,即小男孩的“精神顿悟”。小男孩将“阿拉比”集市视为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圣地,最终却只看到庸俗不堪的“阿拉比”。此时此刻小男孩纯洁天真的理想与周围颓废社会之间的冲突达到最大化,他的内心极为纠结痛苦。也正是此时,乔伊斯笔下的小男孩具备了进入下一成长阶段的条件。因为他最终的幻想全然破灭了,小男孩才完全认清了自己不切实际的天真,所以才能如获神谕,豁然开朗。
如果说显性情节发展为我们展现的是个人理想泯灭的黑暗世界,那么隐性进程就为我们展现了处于黑暗社会另一面的不平等压迫。从隐性进程来看,小说的叙事暗流聚焦于20世纪爱尔兰父权制社会下的冲突。简·品彻(Jane Pilcher)和伊美达·维勒汉(Imelda Whelehan)对父权制有过经典的定义:“‘父权制’(Patriarchy)的本意为一个社会的基本单位(家庭、部落等)由男性首领所统治。家长通常是社会中的长者,拥有对社会其他成员(包括年轻男人、所有的妇女和儿童)的合法权利。”[6]在冲突的双方中,一方是父权制意识形态下的男性群体,他们对主人公小男孩进行时时刻刻的规训阉割,使他在父权制社会中随波逐流,并融入统治群体“规训的一整套复杂而精巧的制度”[7],最终沦为强化父权制的工具;另一方是受压迫的弱势群体,这一群体既包括处于父权等级秩序中地位卑微的小男孩,也包括受监视、检查等规训手段压迫的女性。在隐性进程中,小说中的父权制社会全程规训着小男孩和女性角色组成的弱势群体,形成了男性统治群体和弱势群体的冲突。这一冲突贯穿隐性叙事暗流的始终,时时刻刻存在。小男孩意识不到自身所处的社会无比阴暗,而是在父权统治秩序下全程潜移默化地融入黑暗,在黑暗中既甘心承受较高社会地位男性的统治,又掌握规训女性群体的权力。这里能看出乔伊斯在隐性进程中对父权制权力规训的反讽批判。“隐性进程经常具有反讽性”[3],在异于表层情节发展的冲突中,除了少数高地位的男性,绝大多数弱势群体处于受压迫的绝望之中,受少数男性的不平等制约。乔伊斯借这一反讽性潜流突出隐性进程中二者之间的冲突,他将不平等的社会关系隐藏在小男孩追求心爱的女孩这一看似无害的情节发展之下,对父权制的权力规训进行强烈的批评。
弱势群体被压迫的绝望隐藏在情节发展的理想幻灭之下,自始至终与显性情节并列发展,在情节发展的并行轨道上运作。在《阿拉比》中,这一冲突主要是靠父权制下男性统治群体实现的。他们操控规训所生成的权力,对社会其他群体进行控制,权力的规训由此融入隐蔽的叙事潜流,贯穿小说的方方面面。在此笔者且以父权制权力规训的场合为依据来分析曼根的姐姐所在的街道和小男孩所在的家庭分别是以何种方式全程展现叙事潜流中的冲突的。
第一,小说发生在北里奇蒙街,这个地方与爱尔兰其他地方一样,受到爱尔兰天主教的恶性管控。小男孩家附近的学校与教会联系密切,他所居住的房子以前的房客是个牧师,以及房子后面的花园中有棵苹果树恰巧和伊甸园对应,等等,这些都表明宗教影响已经渗透进小男孩生活的方方面面。当时的爱尔兰天主教会自认为是道德的捍卫者,在天主教的监督之下,女性被严禁堕胎和避孕,之后的法律也沿袭了“确保所有母亲不应因为经济压力不得已从事工作,导致忽略了家庭责任”[8]这样的观念,借保护女性的名义束缚女性,将女性禁锢在家中。曼根的姐姐正是这一观念影响下的写照。她是虔诚的信徒,小说中表明她会在修道院里做“静修”。上文中指出,“曼根的姐姐出现在门前的台阶上,呼唤她弟弟回去喝茶”[9]25,更加凸显了曼根姐姐传统的女性形象。家门前的台阶让她处于别人目光的监视之下,下文的“我们就从阴影里注视她在街上东张西望的情景”[9]25和“我的目光一直盯着她那褐色的身影”[9]26等也印证了这个观点。父权制通过规训权力中的检查手段,加上教会这样的制度化机构对爱尔兰女性的引导,成功灌输了男性中心的价值观。根据福柯的定义,“检查是这样一种技术,权力借助于它不是发出表示自己权势的符号,不是把自己的标志强加于对象,而是在一种使客体化的机制(mécanisme d’objectivation)中控制他们”[10]。曼根的姐姐显然日复一日地照顾弟弟,料理家务,而弟弟曼根整日无忧无虑地玩耍,受姐姐照顾时还要戏弄姐姐,这些都被众人看作是理所当然的。曼根的姐姐与其在显性进程中代表个体美好的向往不同,在隐性叙事潜流中,她在男性的规训和凝视下成为传统女性的典范。这是作者在这一叙事进程中对父权制二元对立逻辑思维的隐蔽讽刺。曼根的姐姐只有顺从男权社会非优即劣的等级思维,并具备规训权力下的顺从特质,才变成小说中黑暗社会里的“光”,连对她的称呼“曼根的姐姐”都是依附在男性的名字“曼根”这个词上,没有她自己的名字,这些在显性情节发展中看似琐碎无用的细节恰恰构筑了贯穿全文的反讽性暗流。
第二,小男孩的姑父是男性家长,他也扮演着维护父权制的角色,统治男性群体中的弱势者。较高社会地位的男性会在规训权力的规则下,将处于弱势地位的男性压迫成一个被阉割的客体。“男性不仅要放弃一切与父权制不相容的东西, 而且那些与生俱来的、个人性的、本真的品性也要在必要的时候舍弃”[11],小男孩就是这样在不断阉割中成长起来的。《阿拉比》中,男性家长掌握更多的社会资源,小男孩个人的愿望被男性家长忽视,行动受男性家长控制。小男孩提出想去阿拉比,而他的姑父专注于自己的事情,只是“随口回答”了小男孩一句可以,小男孩对此毫无怨言,默默等待,甚至直到姑父晚归,“晚饭吃到一半”[9]29时,才敢重新提起自己的愿望,可见父权制的等级思维在姑父与小男孩身上的双重体现。等级思维“把原本无等级的人与事物人为地加以划分优/劣、尊贵/卑贱”[12],姑父与小男孩分别对应一高一低两个等级,这样的等级区分形成社会上一种匿名的治理权力,自动驯服小男孩。二人在规训社会中默认了这样的等级划分,所以姑父无须再度树立自己的权威,小男孩也会进入一个客体化的状态,成人与儿童在这样的父权制等级思维下产生了不平等的交流态度。结合作者的成长背景,我们不妨将视野拓展到文本之外。现实中,乔伊斯的父亲掌控整个家庭,甚至殴打家庭中的弱势者。因此,乔伊斯在《阿拉比》的隐性叙事进程中微妙地使男性家长规训男性儿童这一文本成分与其他成分交互,他让小说中时时刻刻存在着男性统治阶层与其他弱势群体的冲突,暗中形成潜流在故事深层的反讽性叙事层,深刻抨击父权制意识形态的不合理之处。与显性进程相比,姑父的轻视不再是主人公所处的周遭世界的冷漠,而是父权制下权力规训的必需手段。姑父的行为也不再是情节发展中理想与现实冲突的推动力,而是统治阶层和弱势群体之间的冲突本身。
从社会、宗教到个人家庭,《阿拉比》的隐性进程中的冲突贯穿都柏林世界的始终,与显性情节一起展现了20世纪初都柏林的颓废与压抑,共同表现了乔伊斯对社会黑暗的批判。虽然隐性进程中展现的占主导地位的男性统治群体与弱势群体的冲突不断,这种连续不断的冲突与显性情节发展中逐渐放大的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冲突形成两条叙事轨道,但它同样深化了情节发展中的主题。隐性叙事进程的冲突与显性叙事进程的冲突互相补充,展现了世纪之交真实的爱尔兰。无论是理想破灭的个体,还是受统治阶级规训的弱势群体,都是那个时期的爱尔兰最真实的写照。隐性进程中的冲突在乔伊斯的笔下带给读者更深层次的思考,使人看到都柏林社会本质上的弊病,从而为当代的社会发展带来启迪。
在隐蔽的表意轨道的冲突中,权力中心的男性压迫弱势群体,小男孩作为男性统治群体的代表之一,他的形象自然而然地从理想幻灭的受害者转为压迫弱势女性的加害者。从受害者到加害者形象的转变,生动再现了当时父权制社会中未成年男性被权力规训后的真实境况。在这一隐性进程中,小男孩的天真和理想最终消亡于父权制社会的权力规训中,最终沦为强化父权制的工具。“隐性进程会揭示出人物的一个不同层面。看到隐性进程,我们就可以看到更加复杂丰富的人物形象。”[5]显性进程突出小男孩有理想的个体受瘫痪社会的打压这一受害者形象,而隐性进程则重在表现小男孩维护不合理的父权制,以及他参与压迫和规训女性这一加害者形象。受害者与加害者形象的对照,充分凸显了研究隐性叙事暗流的重要性,也使得主人公的形象从单一的正面形象变成更加复杂的立体形象,进而加强了小说的真实性。
小男孩形象的转变体现在两个方面。男性统治群体所灌输的父权制思想与小说中父权制社会下的知识结盟,强化了父权制的观念,为小男孩思想上的转变提供了条件。小说开篇就介绍了主人公小男孩在牧师原来的住所捡到一本名为《维多克回忆录》的书,该书以男性罪犯兼侦探尤根·维多克为主人公,介绍了他跌宕起伏而又精彩的一生。小男孩明确地表达了对这本以男性为主角的书的喜爱,这恰恰暗示了父权制社会男性中心主义在文化上赋予男性以绝对的权威和价值,并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书本里的知识对处于学习阶段的小男孩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维多克本人是一个亦正亦邪玩弄社会规则的人物,在他的一生中甚至暗中改动了社会中的部分规则取得成功,这种情节将会传递给小男孩男性拥有特权这一概念,进一步强化了以男性为中心的父权制意识形态。维多克的自传用更为精巧、隐蔽的知识与权力的联结维护父权制的统治,使得知识与男性特权相互维护。同时,“权力是生产性的,权力既生产知识也生产真理,同时依靠知识、真理对整个社会进行规训和控制,从而造就驯服的主体”[7]。在显性情节发展中这一处不明显的细节,却在隐性进程中奠定了小男孩不知不觉中融入男性统治等级秩序的基调。回顾显性情节,小男孩追求理想,追求知识,在全社会麻痹颓废且不重视知识的氛围中守护着一方知识的净土,受害者的形象不言而喻。然而,深究其探寻知识这一行为背后的潜在叙事动力,可以发现这个社会的阴暗面远不止忽视知识这么简单。小男孩所追求的知识早已变质,它和父权制下的规训权力结盟,以男性中心主义熏陶主人公的身心,甚至进一步为小男孩以不平等的目光监视女性做了思想准备,使父权制的规训权力生产新的知识与真理成为可能。这一父权与知识的结盟深深加重了隐性叙事潜流中女性角色的被动与依附,展现了弱势女性群体在与统治阶层的冲突中处于弱势的潜在推力。
在行动上,小男孩用生产性的规训力量使得两性群体之间的冲突得以持续。他对女性角色实施全面监视与规训,并产生了生产性的双重道德标准,维护父权制的合理存在,成为监视与规训女性的加害者。
首先,小说中多次提到了小男孩看的动作,而他看的对象是女性——曼根的姐姐,如“注视她在街上东张西望的情景”“她的身影清晰可见”“看着她”“盯着她那褐色的身影”[9]25-26等。显性进程中常将这些行为解读为无辜小男孩对美好爱情的追寻。但是在隐性进程中,这些行为是小男孩作为男性统治群体中的成员来监视女性的手段,是隐蔽的叙事潜流中男性统治群体与弱势女性群体不平等冲突的具体落实。福柯认为层级监视通过“一种关于光线和可见物的模糊艺术便悄悄地酝酿了一种关于人的新知识(savoir nouveau)”[4]194,小男孩的监视行为对于曼根的姐姐来说是不可见的,却又无处不在,乔伊斯借助小男孩在小说中有形但不可见的目光来指代遍布于整个现代社会的层级监视。小男孩的目光与层级监视一样,高度显微观察着曼根姐姐身体的一切言行和存在,他所看到的曼根姐姐也在乔伊斯笔下成为父权制中的模范传统女性,这诚然是小男孩想看到的完美女性。小男孩有着对监视对象的规训意图,他希望通过观察更加证实曼根的姐姐是他理想中的好女孩,正是这种男性统治群体对弱势群体层级监视的渴望推进了隐性叙事进程中的情节发展,把读者的目光吸引到隐性进程上来。可以说,小男孩的眼睛就是监视的中心,“是一只洞察一切的眼睛,又是一个所有的目光都转向这里的中心”[10],他的眼睛使得曼根的姐姐在匿名性的规训权力下成为父权制社会下的客体。在小男孩的凝视下,受害者的范围拓展为整个社会上的弱势群体,突出了隐性进程特有的深层主题关怀,乔伊斯将其对不合理父权的批判讽刺隐藏在独立推进的隐性进程中,小男孩实施父权制规训的加害者形象昭然若揭。
其次,小男孩在后文与试图突破父权制权力规训的女性持续产生冲突,将规训权力延伸到“阿拉比”集市,并利用生产性的规训权力进一步加强了他对待两性的双重道德标准,使得情节发展中自身追求纯洁理想的行为变质,贯彻了隐性叙事进程中维护统治秩序的男性对女性的迫害。当小男孩第一次看到这位年轻女郎时,她“正在和两位年轻的男士说笑”[9]31,虽然她看到小男孩就走过来问他是否想买什么东西,这一点在小说中的表述是“那位年轻女郎看见我,便走过来问我是否想买什么东西”[9]31,以及在小男孩明确表示不买东西后,女郎还是分出注意力看了看他,但小男孩还是觉得她不鼓励自己买,只顾着和两个年轻男人说笑,甚至间接导致他“双眼燃烧起痛苦和愤怒”[9]32。在小男孩看来,女郎主动与异性调情,不符合父权制社会所主张的女性被动、谦卑的美德标准。然而,小男孩却合理化自己对曼根姐姐的主动追求,并认为自己追求曼根的姐姐就像“捧着圣杯,在一群敌人中安然通过”[9]26。小男孩形成了对女性和男性主动追求爱情的双重道德标准——男性主动追求爱情是合理的,女性主动与异性交流是不合理且令人不悦的。小男孩最终付诸行动,他之所以“慢慢地离开那里”[9]32,就是因为他坚信父权制的观念,不想给予不符合父权制体系的女性经济支持。这种错误的双重道德标准也自然而然地打击了想自主谋生的女性,促使更多的女性重新禁锢在家庭里,创造和提高女性从事家务劳动为男性服务的生产性效率,成为父权制社会中统治阶层生产性的规训权力的牺牲品。隐性进程中,小男孩进行层级监视所产生的双重道德标准合理化了小男孩的加害行为。小男孩作为追求理想的新生力量,追求美好事物的过程被普遍认为是正面的,然而聚焦隐性进程,我们可以看到主人公产生的双重道德标准,他逐渐融入黑暗的男性统治阶层,以追求爱情的名义对社会上的弱势群体加诸更深层次的压迫。
在一明一暗的双重叙事进程中,主人公小男孩的人物形象是截然相反的。隐性进程中颠覆的形象加深了我们对乔伊斯短篇小说《阿拉比》的理解。由社会瘫痪的受害者到规训女性的加害者的转变,再现了当时社会中未成年男性的真实形象。情节发展中小男孩那天真脆弱的希望,也会消亡于父权制社会中规训女性的叙事潜流里。乔伊斯对爱尔兰的现状感到不满,但他却依然深爱着这片土地。也正是乔伊斯对祖国爱尔兰这种复杂的情感,使得表层情节发展下的隐性叙事进程成为可能,使得带有自传色彩的主人公颠覆形象,为我们完全展现爱尔兰20世纪初真实的社会全景。
《阿拉比》中的隐性进程是一个贯穿全篇的与情节发展并行的叙事暗流,本文借助申丹所提出的隐性叙事进程这一新的阐释框架,为《阿拉比》的批评分析加入新的理解。“如果阐释的确能揭开意义的面纱,而像申丹这样的批评家无疑可以做到这一点,那么它也能帮助我们在重读作品时感受到:前人的批评语言中依然存在着一层面纱。”[13]《阿拉比》中的隐性叙事暗流正是这样展现了与以往对情节发展的研究中相异的冲突与颠覆的形象。这条隐蔽的表意轨道独立于情节发展,带着其特有的对爱尔兰社会中弱势群体的关怀,从不同的角度表达了与显性情节发展一致的主题意义。对《阿拉比》隐性叙事进程的探究可以使读者对当时爱尔兰父权制社会的背景以及对弱势群体的权力规训、对乔伊斯笔下社会的阴暗产生更加全面的理解。无论是父权制的持续规训压迫,还是男性统治阶层权力规训中的监视与检查手段,隐性进程中父权制社会的权力规训都在复杂深层地展现乔伊斯所生活的都柏林社会中阴暗的另一面。这种从个体到社会的全面崩溃,为当前社会发展提供更深层次的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