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维丽
裁缝
老旧的光阴、老旧的房子、老旧的巷道、老旧的物件、老旧的手艺,一切都是有生命温度的,每次我触及它们,都能让我的内心找到归宿,持久地获得平静。
在滇西,我一直喜欢这个叫诺邓的古村。村里有户祖上几代人做裁缝的人家,当地人称之“杨家裁缝”。杨家具体什么时候做的裁缝,村里没有一个老人能说得清,只说是大概清末民国时期他们家就在做裁缝,是做衣服的裁缝世家。
为这,我看了很多书籍,书上对“杨家裁缝”的记录很少。前年,我在一本书上读到关于杨家的一点点记录,他家祖籍南京,始祖杨立,到13代杨遇熙的父母高寿过生日时,大理姓唐的知府为他们题写了“寿添燕翼”的匾额。这块匾额如今已成为家族标志和这段历史的见证。
一块老旧的匾额,天长日久,早已褪去光华。透过它,我深切地感受到杨家的身份和地位,感受到村子当年的繁华,感受到光阴的流逝。
长久以来,从事裁缝职业的人都会受到人们的尊敬,在诺邓亦是如此,人们把他们尊称为“师傅”。诺邓杨家的裁缝手艺是得到官方认可的,才会有之后官府题写的匾额,才会有如今村里老人代代相传的尊称“杨师傅”。我想,那时杨师傅会为村民缝制对襟衣、老衣、马褂、旗袍、中山装、小西装吧。然而,这些都随着老人的离世、社会的发展变化,淹没在历史的长河里,我无从得知,仅仅透过诺邓空气里的气息感受它们的存在。
推开大门,一同被我推开的是一段老旧的片段。
《蛮书》成书于公元863年,是云南的第一部史志,其中所提及的地名现在大都消失了,或变换了说法,而“诺邓”之名却一直延续至今,足以见得诺邓村之古老。诺邓村在最繁华的时期,有400多户人家,村中集市每月“赶”4次,各地商人来到诺邓做生意谋生,村里有盐地街、盐局,有铁匠铺、银器铺,有猪肉店、豆腐店、酱油店……后来随着海盐的开发,诺邓的盐业开始萧条,诺邓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随之一起消失的还有一家家铁匠铺、银器铺、猪肉店、豆腐店、酱油店……裁缝的手艺,也早从杨家失传。
村里上年纪的很多老人没有谁能说清杨家裁缝的故事,这多少让我有点失望和遗憾。可世上的事谁又能想到,有些事像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在我就要放弃找寻裁缝故事时,去年,我多次进村,认识了村里的黄奇昌爷爷。他是如今留在村子里的为数不多的有文化的老人。聊到“杨家裁缝”,黄爷爷说,太久远了,记得自己小时候听老人讲,杨家老师傅性格很好,村里的老人都是请杨师傅做的寿衣。杨家老师傅做菜也特别好吃,旧时,官场人或村里人家请人吃饭,都会请老人帮忙做菜。
从黄奇昌爷爷的话里,我准确地获得了两个信息:一个是杨师傅做寿衣做得很好,深受村里老人的喜欢;另外一个是杨师傅除了是位裁缝师傅,还是一位有名气的厨师。
以前做衣服,都是主人家请师傅进屋做,还要好酒好肉地招待他们。到后来,裁缝师傅们才开铺子做衣服。
那一刻,老人的形象在我心里立刻明朗清晰起来,我仿佛看到老人在做衣服,他穿着围裙,戴着一副老花镜,细心地给客人量身,挑选布料,等确定衣服的尺寸、布料后,老人便开始裁剪。老人先把布料熨平展,然后画线、裁剪。裁剪结束后,到了最关键的缝纫,老人做得更细心了。他缝纫时针脚紧密,力道一致,做好的成品美观大方。老人和布料的关系那样亲昵,这是各类匠人共有的感情。我看得入迷,久久站在原地。突然,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是如今住在院子的杨先生开三轮车回来了。这才把我的思绪带回。
每一个匠人与工具、器物都有难以言说的感情,做衣服是个精细活,不仅要求裁缝师裁剪、缝纫时须心思缜密、心如平镜,还要有一定的美学修养。杨师傅光耀了家门,但随着社会的快速发展,人们的衣着日趋新鲜,穿传统手工缝制衣服的人越来越少,传统的手工裁剪与缝纫技艺受到挑战,裁缝这个行当日渐颓败。杨家的后人都没继承杨师傅的手艺,“裁缝世家”到他这里彻底结束了。值得欣慰的是有一块匾额,或许它和裁缝沾不上边,说的也不是同一件事,可是如今到诺邓要找杨家裁缝,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找到这块老去的匾额,它是杨家裁缝的标志,是一个时代的标志。这么多年过去,它以另外一种方式在滇西这片热土默默留存。
远去的工艺,慢慢失去了昔日的华彩,留下一块匾额,如此简单,如此清晰,如此直白。我一直不理解这样的一块匾额对一家人、一个村庄的意义是什么,当我看到这块匾额,走进这个老院子,我似乎明白了,不用真的看到杨家老师傅在做衣服,不用真的看到家里的伙计在忙碌干活,不用真的看到布匹……身处老宅,这里的一花一草、一砖一瓦,都散发着高贵的气质。
那块匾额高高地挂在门额上,我抬头看它,它高贵如此,我一直保持着仰望的姿态,那是让我遥不可及的匾额。在我没有来到这个老宅前,我幻想过很多场景,站在杨师傅留下的佳作前,细细端详,站在杨师傅的画像前,虔诚拜谒……我对裁缝最早的记忆和认识来自一架“蝴蝶牌”缝纫机。小时候,随着母亲踩缝纫机“咔擦咔擦”的聲音,一条三角内裤就奇迹般诞生了。那时,母亲每天坐在缝纫机前,边踩机器边缝出一条条漂亮的内裤。我不知道那些内裤最后都去了哪里,记忆里我好像也没有穿过母亲做的内裤,或许有,我记不得了,童年的很多记忆已经模糊。不过对剪刀、直尺、粉笔这些工具我是敏感的,特别是最近几年它们一直重复出现在我的梦里,一把黑头大剪刀,一把棕色直尺,红色、蓝色、黄色的粉笔,我想我一定是无比怀念儿时的时光,意识里才会重复出现这些事物。
母亲不做衣服,只做内裤,大概是做内裤的工序简单吧。可再简单,在我读小学后,母亲也不做裁缝了,家里的缝纫机从此闲置下来成了柜子,上面摆了家里的相册,摆满了母亲的针线盒、水杯。我从来没有问过母亲做裁缝的事,我不善言辞,不善谈论情感,特别是和最亲的人。家里的缝纫机却时时提醒我母亲是个会踩缝纫机的女人,我的母亲曾经做过裁缝的活,这是一门手艺,我母亲会。
在一块匾额前,我触及到的是一块匾额的厚度、宽度、长度,我触及到的是另外一个家族曾经的历史,我触及的是一个村庄的根。我想那时的杨师傅一定没有想过自己的手艺会在多年后的今天,吸引着无数人探索的目光。如果有,杨师傅会怎样?会加倍学裁缝?会加倍做衣服?还是会加倍获取一些东西?我不知道杨师傅会想些什么。在这个老院子,杨师傅没有留下一件给家人的作品,杨师傅没有留下家财万贯,唯一有的就是这块匾额。它值钱吗?值,或许不值。就像我无法解释我对一块匾额的感情一样,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我们可以丈量,可以说出道理,只有感情不能丈量,不能说出道理来。阳光下,门楣上方的匾额散发着明亮的光,阳光把匾额照亮,把我的眼睛照亮。看着匾额,它背后是古老的工具,裁剪书、烙铁、剪刀、线包、木尺、扣子,缝出对襟衣、老衣、马褂、旗袍、中山装、小西装,它们精美绝伦,它们气定神闲。
一件衣服经历过量身、选布、画线、裁剪、锁边、缝纫、钉扣、熨烙等程序才能做好。很多年前,杨师傅把所有的心血和智慧用在裁缝上,做出的衣服就有了感情。感情在,所以杨家裁缝的招牌在,一切都在,世人才安心地在。这么多年,光阴能带走的只是杨家师傅脸上的皱纹、手掌上的老茧,留下的是一门手艺、一种工匠精神,以及让我们后人一直想要走进和了解的追求精神的家园。
这些年,很多人记着杨裁缝家,惦记着杨家裁缝的一切,这样的惦记更多是源于主观意向,带有个人的感情和色彩。我不否认我对杨家裁缝是带有个人感情的,这样的感情要远远超乎我对一件名牌衣服的喜爱。
我一直想要在院里遇到老杨师傅,看他工作的样子,从一个帅气英俊的少年到两鬓斑白的老人。杨师傅把裁缝当成自己一生的事业,把裁缝当成自己一生的追求,让杨家裁缝发扬光大,让后代一代一代人记得杨家裁缝,这是常理,是正统。
随着社会的不断进步和发展,杨家的裁缝工艺断了线,裁缝也不再是家庭经济收入的主要来源,彻底在这个家庭没有了地位。从此裁缝这门手艺彻底在杨家消失,也在村子消失,它就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杨家的院子里空空荡荡。
现在杨家第17代的杨先生靠运输过生活,对于上辈、再上辈的记忆早已模糊。村子没有把裁缝传承下来,很多人一直是遗憾的,当然不止是村人的遗憾,还有很多人对于没有把裁缝这门老手艺传承下来也是遗憾的。
在现在的市面上,任何布料、任何裁剪别致的衣服都能买到,裁缝以另外一种形式存在于我们的生活工作中,只是换了生存的形式。可对于传统的手工却在日渐繁华的都市已到了边缘,很多靠手艺吃饭的人不得不改行谋生。
亦如杨家裁缝,即使已深居大山,深居简出,可时代的潮流还是吞噬杨家裁缝,杨家裁缝从此大门紧闭,没有来订衣的人,没有來做学徒的人,没有来订货的商人,只留下一块匾额来证明杨家裁缝的身份。我能说遗憾吗?不能,在喧嚣的都市,还有一块匾额被一家人世代保存,对我来说,这已经足够。
走在村子里,我遇到很多村人,他们身上穿着漂亮的衣服,村里的老人隔段时间还会到杨家的院子闲聊,路过杨家,也会停下脚步,看看匾额,这所有的一切,足以证明它的价值和存在的意义。
我终于明白那些远去的故事,我触不可及,我也不可能触及,这里只是一小部分。
银匠
我眼前的院子正是诺邓杨家银匠古宅。
门前石头堆砌的石墙,斑斑点点,墙上“银匠古宅”的小牌子是近些年才挂上去的。宅子重新做了修缮,但依旧保持着古色古香。
身处大院,耳边仿佛听到小锤的敲击,“叮叮当当”的一阵声响,老银匠手里的一块银锭就被敲成了长长的银条。时间瞬间回到600多年前,明代嘉靖年间,诺邓河头村杨氏家族从南京迁来。明末至清代,杨氏家族以打造银器而闻名。手工制银的工艺流程非常复杂,是把熔炼过的白银制成银片、银条、银丝,再用打压、雕刻、镂空等工艺制出精美的图案,最后焊接成型。由于是纯手工制作,每个首饰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杨家是以传统手工打造银饰的银匠世家,匠人们用双手,一锤锤打造手镯、耳环、戒指、银冠、银锁等饰品,把自己的思想、感情渗透在里面,赋予它们智慧、灵气,最终让拥有者与手镯、耳环之间产生共鸣、产生感情,让每一件银饰都能讲故事,这是老银匠追求的大美。
每个银匠,先是随着师傅学习金银器制作工艺,然后成为小炉匠,走村串巷,走南闯北。他们每到一个村庄,有银锭需打造的或有银饰需重新加工的,就帮人家打造银器;有锅碗瓢盆破损的,便帮人家修补,用自己的手艺维持生计。
我小时候是看到过小炉匠的,一般是师徒二人,挑着大小不同的箱子,进村就大喊“箍漏锅咧……修理盆嘞……”听到声音,人们就知道是小炉匠来了。村里人把破锅破盆等需要修补的东西拿出来,赶到村口大青树下聚集,讲好修理费用后,小炉匠就开始工作。小炉匠还会吸引一些小孩来旁边围观。那时的村庄好一片热闹。
匠人们挑着担子风餐露餐,走村串寨,背井离乡。途中遇到裁缝、郎中、生意人,大家一起交流生意经,常年如一日。想起汪曾祺笔下《侯银匠》的开头:“白果子树,开白花,南面来了小亲家。亲家亲家你请坐,你家女儿不成个货。叫你家女儿开开门,指着大门骂门神。叫你家女儿扫扫地,拿着笤帚舞把戏……”银匠生活的诸多场景,银匠女儿活灵活现、巧笑倩兮的样子,这一刻在脑海里全都浮现出来。
而说起云南银饰的锻制技艺,鹤庆银器最为出名。不知那时杨家的银匠和鹤庆的银匠之间有多少联系,同是作为茶马古道上的重镇,马帮的往来,一定会带来经济、文化的沟通和交流。
传统样式的老银器加工费时又费力。随着社会发展,机械化生产加工出现在大众的视野里,导致这门传统手艺渐行渐远。由于失去了银器制作的资本、原料、工匠,杨家银器慢慢退出了历史舞台。诺邓银器终是被历史的车轮辗轧。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旧人已故,带着一个村子的传奇,留给后人的只有一个旧宅、旧名。
而今,住在院子的主人开起三轮车,靠在村子跑运输为生。和银匠相比,这样的身份变化真大,可又有谁抵得了时光飞逝。平日“银匠古宅”大门紧闭,杨家银器像是从来没有在村子出现过,可一座老宅又足以证明它的存在。这样一座老宅承载了很多人的记忆。
听村里的老人说,银匠古宅比较古旧,为五柱落地、七梁九行建筑。这样的院落整个村子保留下来的只有四五个,村里老人说建造时间大概是清朝前、中期。
走进宅子,让我想起那时热闹的村子,马帮、商人来来往往。这里的其他工艺,如泥塑、竹编、木雕,它们在诺邓盐业经济萧条的同时也失去了市场。
无论是院子,还是工艺,都离我那么远,那么远……
院子从喧嚣到寂静,这就是院子的命运。传统手工艺从鼎盛到萧条,很多匠人另谋生路也是命运。
手镯、耳环、戒指,装扮着女人的优美;酒具、茶器、银锁,渲染着生活的气息。旧居里的清泉、阳光、故事,赋予了银器灵动的气质。
我在旧居的那个下午,我想打造一个手镯,上面有荷花图案的,不用太明亮,就把它戴在左手,一直到老。
敲打、雕琢、技艺、匠心,在这座小村温柔的、缓慢的、绵长的、浪漫的时光中熠熠生辉。从视觉、嗅觉、听觉感受古宅,我想村子除了盐、马帮、建筑能让人留恋驻足,还有街头巷尾传出的叮当作响的小锤敲打银器的声音。一把小锤敲打了时光,敲出精巧的雕花,敲出优美的弧线,敲出别致的造型,在诺邓的银器上,说着故事和情怀。
诺邓,凭着传统手工业,在全国旅游地中颇有名气。银匠古宅,也成为了诺邓旅游的一个特色景点,是诺邓手工业曾经繁荣过的一种象征,一种见证。
包谷酒
古井客栈位于巷子尾,可村子到处是石头铺的小巷。和巷子比,古井客栈的地标是老井。到了诺邓,若遇到一些人在一口老井那打水用来洗衣、洗菜,只要对着老井往巷子深处去,尽头就是古井客栈了。显然,古井客栈名字的由来也因这口老井。在村子,没有人知道老井的历史,村子的大青树有600年历史,对一口井的历史却没有明确到百年、千年,只是叫它老井。看井深、井口、井水,我也只叫它老井,我喜欢这样的称呼。先有老井,才有这古井客栈。
村子的巷道都是石头铺的,大的、小的、方的、圆的石头垫出长长的路,古色古香,原汁原味。水井也是石头凿开的,井里的青苔绿茵茵的,井口的石头台阶光滑滑的,井口的水瓢圆圆的。井里的水不会太多也不会太少,多的时候流出井口的水也就会顺着那一条小石渠流到山脚,但井里的水也不少,每天都会有村民到井里打水、洗衣、洗菜,这真是一口知足常乐的井。
因它取名的古井客栈是个三坊一照壁的院子,同时也是个3代人同住的院子。院子在翻修后也过了好多年了,拥拥挤挤的院子生活着拥拥挤挤的人。诺邓北山民居大多拥挤无比,家家挤,院院叠,只有河东的居民有四合五天井这样的大院。古井客栈院子不大,却布局合理、精致。正房楼上,主人开了小卖部,楼下厅堂是会客厅,正中挂着字画,前置条案、太师椅,满满的书香气息。两旁的卧房干净整洁,一间耳房楼上是储物间,楼下是卧室和储物间;另一耳房是厨房,照壁连着大门,木制的大门木板温润,有很多人很多次推开木門到客栈住宿、吃饭、听古乐、品古酒。院里水声咕咚咕咚作响,那声音来自照壁前的一口水井。剩下不大的地方是院子,院子的活动范围大概能容纳一张八仙桌和一桌子人坐下来吃饭的空间,因为院子的一部分还给了兰花、茶花、海棠花一些位置。
这个院子够开客栈,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很久前,院子的主人把旁边另外一家人的院子买了下来才开的客栈。古井客栈是由两个院子组合起来的,狭义上这是两个院子的人和事,广义上是一个院子,且它叫“古井客栈”。这样的院子满怀杂人杂事,有些年头。于我而言,我对古井客栈的理解也有7年光阴。对一个人来说,这不算一段很长的时间,可也不短,一个人的青春有几个7年呢?坐在院子里,我一直想以前生活在另一头的那家人的样子。那是怎样的一家人呢?可以肯定,那是户有能力、有本事的人家。在那个年代能离开这个闭塞贫穷村庄的人,一定有过人的本领。在那个年代,很多人以能离开大山作为生活的目标、奋斗的动力。直到现在,当地都还有这样的说法:如今留在诺邓的都是穷人。我是不认同这种说法的一类人,可能有人会说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那我姑且就做这样一个人吧。当很多古镇不断被商业化失去质地时,古村就是一件珍贵的礼物,它关于命运、关于生活、关于阅历。
那是两户相拥相挤的院子。春末,两家的女人一起到地里种下包谷、向日葵、南瓜。夏天,两家的女人一起上山拿松毛、柴火,一起到巷头的水井打水、洗衣,一起去赶集购物。经历一整个夏天到了秋天,两家人同时收回包谷、南瓜、向日葵,再翻土、撒粪,种下麦子、油菜。到了冬天,两家人一起煮盐,一起杀年猪,一起腌火腿。有了富足的食物,两家的男人开始打土基、架墙板、垒墙、盖房,过了一个冬天,春天收麦子,收完了麦子又种下包谷,一轮一轮,周而复始。四季交替间,两家人同时喂马、赶马,偶尔那边的人家过来墙这边,大家一起吃顿晚饭,饭后一起坐在院子数星星、看月亮,讨论着诺邓人这些年一直遵循看着的生甲、病甲、死甲。对于生甲、病甲、死甲,至今我还是一知半解,大概是关于人们对天地万物的一种敬仰,杀个猪要看日子,下酱也要择个日子。
现在两个院子之间没有了土墙,那堵唯一划分界线的土墙在那户人家离开村子时,消失了。如今,院子那头是干净的客房。偶尔有对院子有兴趣的客人会过来这头瞧瞧,只是瞧瞧,没有多少人会对院子的由来感兴趣。在人们心里,古井客栈就一个院子,院子住着两位老人、老人的一双儿女和一对孙儿,打理客栈的是他家的孙女,其他人该种地种地,该赶马赶马,该干嘛干嘛。
2007年,村子有了古井客栈,客栈的名字就源于巷头的那口老井。我想那是因为那口老井在这家人心里的位置,它不是简单的一口井,井里承载着村子厚重的历史,承载着村人的记忆。我是先遇到那口老井的,井前一位老奶奶装了满满一泵水,放在台阶上,奶奶弯腰正准备背水。我上前问奶奶需不需要帮忙扶水泵,奶奶笑着说,不用,这个不重。我一直看着奶奶远去的背影,直到那个背影消失在巷子里。我明白了一些东西,村子现在每家都有自来水,可村里的老人喜欢喝井水,每天都会到老井这打水背回家,这泉水定是甘甜的。我走到井旁,拿起常年放在水井旁的水瓢,舀了一瓢水喝了下去,清凌凌的水从我的味蕾到了喉咙,一阵清凉,心灵像受到洗涤似的。井水干净、清凉,顺着那阵清凉,我推开木门来到了客栈,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照在青瓦白墙的照壁上,高高翘起的瓦檐,伸向蔚蓝的天空。一口置在院子的水井,水从水龙头哗哗流到瓷盘里,磁盘里的青菜绿油油的。“你要住店吗?”一个淳厚的声音传来。我回答说:“我是来找黄奇昌爷爷的,我想了解了解你们家的客栈,这是我来客栈的目的,我只想了解客栈。”
话音刚落,一位老人从厨房出来,是黄老爷,那会他正忙着做饭。
后来,黄老爷告诉我,平日里都是孩子们在打理客栈,今天孩子们都出去办事,只能自己做饭。
客栈最初由黄老爷的儿媳打理,后来变成了黄老爷的孙女打理,已有几年光景。在村子里,类似的客栈有大青树客栈、复甲流芳、五滴水、古道坊,它们的横空问世,惊艳了大山。这些客栈的生意一直很好,来住店的多是回头客,很多客人是隔几年就回来住上段日子。如果一定要我说喜欢古井客栈的理由,那我想是一种传统的生活方式,3代人住在一个院子,老人持家,儿女孝顺,这是一个有人情味的院子,这样的院子,你能不喜欢?
这样的古井客栈确实让人喜欢得不得了,也有让人喜欢上它的理由。
时间咔嚓咔嚓地过了一圈又一圈,在院子我闻到了一股酒香,这味道在我刚刚到院子时就有了。在客栈会有酒香,这不是很平常的事。随着我待在院子的时间越长,我越发感觉到这味道很浓,有些特别,在这股香气中,院里的一景一物都带了香气,都有了灵气。
“我去看看,酒应该差不多了。”又是那个浑厚的声音,说这话的正是黄老爷的媳妇。我恍然大悟,兴奋地说道:“黄老爷你家院子还煮酒,你还会煮酒呀?”
院子里的确酿包谷酒,院子还和酒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为自己的这次来访庆幸着,我最初来到客栈确实是想了解客栈,感受一家古客栈的前世今生。这是个意外的收获,不过我知道我会得到这个收获,因为一家被很多人喜欢的客栈,它的文化底蕴不会如此简单;我知道我会得到这个收获,因为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和院子有关的记忆,即使那是些时断时续的碎片。
后来我努力试着把一些碎片重新拼接,我试着还原院子的人和事,我喜欢这个院子,不仅仅因为它是个漂亮的三坊一照壁的小院,不仅仅因为它是个开了长时间的客栈,不仅仅因为它是个有人情味的院子。
院里是先酿酒的。1984年诺邓建乡,黄老爷任乡长后,他便和两个同事,3个人办起诺邓酒厂。那时酒厂有粮仓、酒仓、生产车间,酒厂里每天有3个师傅煮酒,每天煮400斤包谷,出酒200斤,酒厂天天煮酒,天天热闹。到了2005年诺邓酒厂停厂,后来厂子也拍卖了。
21年里,诺邓酒厂的包谷酒通过云龙县贸易公司销售各地,很多人喝到诺邓包谷酒都是称赞有加。师傅们对煮包谷酒也越来越有信心。酒厂红红火火了21年,其实比起这21年,诺邓人自己煮酒的历史要长远得多。在黄老爷的记忆里,古时诺邓人喝酒用大碗喝,打酒讲的是碗数,台梯集市上买卖酒的,都用碗计量,打10碗酒就能装满1瓶,装酒的容器都是土瓶。
黄老爷和两个同事办起的酒厂终究在时代的浪潮里淘汰出局,随着酒厂的拍卖,诺邓包谷酒走到了绝路,一切都结束了,结束在那个荒废的工厂。而要说诺邓包谷酒的历史,谁都说不清楚,上百年一定是有的。村子最多的时候有四五家煮酒的作坊,然而在诺邓酒厂停产后,很多人失去煮酒的信心。
看着亲手办起的酒厂停产,那份灰头土脸的失落自不必说,黄老爷也认了命。
1997年,黄老爷从村上卸职回了家,在家开始慢慢煮酒,一小笼一小笼地煮,不怕麻烦,就是过日子。而在酒厂拍卖后的那些日子,黄老爷天天去看酒厂的那块地,地上什么都没有,只长了些杂草。风吹过,叶子在风中发出声音,那声音声声穿过黄老爷的耳膜,声音很多,有些阵痛;声音很响,有些力量。一日,黄老爷离开那块土地后,上街买回来个大蒸笼,决定用大蒸笼煮酒。家里比不得厂子,没有宽敞的场地,黄老爷在大门口盖了间土房,一间做车间,一间做储藏室。
那以后,我去客栈,目的只有一个,尝诺邓包谷酒。
一间不大的土木屋是生产车间,整个空间散发着酒味。两口相连的大锅,一口大锅上架着高高的蒸笼,一口大锅上架着一个大桶,桶里布着各种水管,黄老爷说这是冷却器。旁边有晒床、两口井、糖化池。横梁上挂着不同的水管,有序地排开。另一个房间是发酵室,里面摆着很多的土罐,密密麻麻排在一起。
煮包谷,拌酒曲,装瓶发酵,上笼蒸,把蒸汽引到冷却器冷却变酒。黄老爷把晒干的包谷清洗干净就开始煮包谷,煮包谷的时间差不多要8个小时,包谷一般煮到八成开花便把水排出,留一部分蒸干后,把煮好的包谷掏出放在晒床上吹干。黄老爷用手里的铁铲翻晒包谷,嘴里说着,以前晒包谷都是这样不停地用手工翻晒,很费力气,现在条件好了,可以用鼓風机吹干节约了成倍的时间。只见黄老爷在晾干后的包谷上撒上酒曲,搅拌均匀后放到糖化池糖化(用麻包盖严实)。黄老爷说,等28小时以后,有了味道再放入土罐发酵,发酵完成再放到蒸笼蒸3个多小时就出酒了。酒放到土罐储藏,随着时间的推移,酒会越来越香。余下的酒糟可喂猪。
一粒粒包谷经过老人的双手,经过一道道工序、一个个四季交替,酿成酒放进土罐,酒香了,就不怕巷子深。煮包谷酒的程序很多,很辛苦,可老人说得很清楚,做得很轻松。那是因为老人习惯了煮酒的生活。这么多年,老人一煮酒就煮了22年,22年里老人用自己对酒的理解一年年煮出酒来。老人煮的酒销售给外面的客人和村里的人,量不多。平日里老人多煮包谷酒,偶尔也会煮煮大麦酒。老人说,人老了,有时间才煮,煮得不多。
干净整洁的车间弥漫着酒、包谷、土陶的味道,从干净的蒸笼、光滑的晒床、土黄的麻袋、黝黑黝黑的土罐,到一个个水桶、铁铲、木棒、鼓风机,每个工具都被一位老人的双手触摸得光滑亮丽,它们身上有了石头、泥土、井水、老人的味道。
以往的经验,黄老爷煮100斤的包谷用7两的酒曲,发酵的时间夏天在15至20天,冬天随着温度降低发酵时间会更长。这次,黄老爷煮了100斤的包谷。只见他穿了蓝色的围裙、青灰色的西裤、布底鞋,戴蓝色的帽子,不停往返于那间小车间。屋内的气温很高,随着出酒的量变少,酒的浓度变淡。黄老爷即将开始最繁忙的工作——打酒糟,预示着这次煮酒即将结束。此时,黄老爷的额头上溢出汗水,黄老爷的儿媳过来帮忙打酒糟。酒糟出完,留下黄老爷一个人清洗小车间。
这是间温暖的车间。我在小车间里尝到刚出的包谷酒,没有任何添加剂的一小盅包谷酒。它是从那个叫冷却器的容器里,通过一个管道流出来的。我小心翼翼用白色的小盅子接了些包谷酒,色清。我试着喝了一口,辣辣的,后来有点回甜味,味道很正。这是我第一次喝到这样纯正的白酒,不知是酒醉,还是人自醉。我看着那泵白酒,后来被黄老爷装进一个个土坛,时间只会让酒越沉越香。我真的不会喝酒,可在古井客栈,我喝了一些。
除了包谷酒,村子里现在也有大麦酒、米酒、高粱酒等用大麦、米、高粱谷物类粮食酿的酒,更有葡萄酒、梅子酒、李子酒、五味子酒等果酒,可包谷酒最受欢迎。不难理解,包谷是中国西南地方的主粮,包谷酒也早已成为了西南地区的酒品牌。拨开村子,村庄上长着包谷,流淌着包谷酒,流淌着文化。有些感情不言而喻。
亦如,古井客栈里住着黄老爷老两口、黄老爷的儿子儿媳、黄老爷的孙子孙女。一家人,一个院子,一个客栈,一个酒窖,一位老人带着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