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门

2022-03-02 08:10
清明 2022年2期
关键词:明子

位于海口市东北角的那片海滨叫白沙门。1994年,这里还是一片十分荒芜的沙滩,垃圾乱扔,没有一条像样的路。但是,只要是天气好的时候,白沙门总会看见不少大陆人的身影。大陆人,是当地土著对外来人的统一称呼。这些大陆人不是来这片糟糕的海滩游玩的,也不是为了看海,而是要站在这里,眺望琼州海峡那边的大陆边缘——那是雷州半岛。好像只要能看见半岛的影子,就觉得自己还没有被抛弃。他们都是一些闯海的失意者。

一个月光很好的晚上,一个叫李桥的重庆人独自停在这里,打算抽掉一盒阿诗玛。忽闪的微弱烟火,能映照出他沮丧而忧郁的表情。事实上,李桥是一个眉目清秀但看上去有几分腼腆的青年,虽然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当时他刚满27岁,但上岛一年的经历却让他内心有着72岁的沧桑。当抽到第18支烟时,一阵海风吹过,送来了一个女人凄婉的啼哭声。在最初的几分钟里,李桥被这阵时隐时现的啼哭弄得有些慌张,以至于想拔腿离开。可是异常的时间和空间唤起了他天然的责任感,他觉得哪怕一个最腼腆的男人,在这样的时刻逃离现场无疑等于犯罪。所以,他还是把剩下的两支烟装进了口袋,立即循声而去。李桥的步子很大,很快就接近了哭声的源头。远远看过去,那是一个同样年轻的女人背影,一袭白裙,搭着一条类似丝巾的披肩,头发被海风撩乱。李桥小心地走上前,这时女人已经停止了哭泣。不过从她微微抽动的双肩看,女人此刻应该是在竭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她知道有人向她跑过来了,却并不想转身。于是时间在这一刻显得非常安静,很好的月亮映在很好的海面上。

短暂的迟疑后,李桥对着女人的背影说了句:“你没事吧?”

女人没有回头:“我没事。”

李桥闻到了女人的酒气,觉得事情突然变得有些滑稽,女人不过是今晚多喝了几杯,自己匆忙跑来显得有点自作多情。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是继续留在背影的后面,还是趁早离开?

这时,女人又开口了:“有烟吗?”

李桥说有,就赶紧把剩下的两支烟掏出来,递上一根,自己也叼上,接着用打火机帮她点上烟,自己也顺势点上,再把空烟盒揉碎,却没有扔,放回到裤袋里。似乎是为了打破尴尬,李桥又说了句:“真巧,就剩最后两支。”

女人吸了一口烟,把半口吐出来:“你是担心我会跳海吗?”

不等李桥回答,女人又说:“我要是真的跳下去,你会救我吗?”

李桥脱口而出:“不会。”

女人这才回过头,显然是对李桥这种决绝的回答感到吃惊,或许还带有一点愤怒。李桥发现,月光下的这个女人应该比自己小几岁,像刚从大学毕业的年纪,模样还是很好,眼睛很亮。

“你不会游泳?”

“我的水性很好,十三岁就能游过嘉陵江。”

“心肠这么硬?”

“也不是。”

“见死不救?何况是一个男人来救一个女人……”

“就算你是美人,我也当不了英雄。”

说完李桥笑了笑,想让自己放松下来,尽快摆脱窘境,然后他平静地说:“死也是人的一项权利。我想,一个人对死的选择一定是有道理的。再说了,真想死的人是拦不住的,也没法救。”

女人打量着李桥,把手里的半支烟扔到沙滩上:“你的话比你人精神。”

然后就把披肩抄了抄紧,打算离开了。女人从李桥身边经过时,男人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水味,只可惜被酒精破坏了。男人很想对女人再说点什么,可又觉得,在这样的环境里跟一个陌生女性搭讪有些不厚道。

女人远远地又说了句:“劳驾,别忘了把我扔下的烟头带走,这片沙滩已经够脏了。”

这件事发生在1994年的4月。那时我刚上岛不久,住在海口市海甸岛沿江三东路的一座还算体面的公寓。原打算在这里写一部长篇,等一周跑下来,我的想法变了。我觉得以一部纪实风格的大型电视专题片,来追踪形形色色的闯海人的轨迹,是个不错的选择。这个想法让我有些激动,于是就开始动笔写提纲了。有一天,我在电梯里遇见了一个身材单薄、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青年,手里抱著一只纸箱。此人就是李桥。当时他在一家女性化妆品公司当推销员,看上去混得并不怎么如意。那家公司就在这座公寓里,所以我们常常碰面。后来知道,李桥本科读的是中文,喜欢写诗,这样我们就算认识了。李桥告诉我,当初他揣着文凭和一本自费出版的诗集来到南方之南,想在这个热气腾腾的岛上闯出一条新路。但是半个月过去,身上的钱差不多花光了,却没有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只能暂时在这家公司推销化妆品。每个月底薪不多,挣钱全靠提成。一年折腾下来,收效甚微,甚至都萌生了回大陆的念头。他的这种焦虑,我很理解。为此还专门找了一家重庆火锅店,跟李桥对饮了几杯。我打算劝他离开,记得当时这样对他说过:文凭或许还有点用,但这个岛上确实用不上一本诗集。这话丝毫没有揶揄的意思,与大陆相比,这里的天是蓝的,海是蓝的,但蓝色并不都代表梦想。李桥埋头喝酒,显然是不甘心就这么铩羽而归。所幸的是,我的话错了,发生在诗人李桥身上的故事不久就出现了转机。

或许是那天我的话刺激了李桥,当然也可能无意间给了他一种启发。后来我知道,没过几天,李桥便去了一家做房地产的大公司——蓝岛公司求职,因为他从报纸上看见,这家公司的老板邢铭山从前也写过诗。他想诗人之间肯定会有一些共同的东西,比如说诗歌和金钱是可以打通的,甚至二者完全能够融合。怀着这样的理念,李桥再次踏上了应聘之路。很快,他接到了蓝岛公司打来的电话,让他抽空过来聊聊。李桥很兴奋,顺手记下了这个重要的日子——1994年4月7日。这一次,他信心满满。

45岁的邢铭山是一个风度翩翩却又不失稳重的男人。他是从北京的政府机关直接辞职下海的,这种人当时岛上并不多见。邢铭山属于“老三届”,恢复高考后直接读了政治经济学的研究生,有学问底子,且谈吐不凡,在一些公开场合总是出口成章,一直有儒商之称。我在北京时就听说过这个人,好像娶了一个很有背景的老婆。那天,李桥先见到的是邢铭山的秘书。他有些意外,这个老板的秘书竟然是男的。李桥把自己的诗集和简历摆放好,向秘书直截了当地提出,自己今天来,是想和邢铭山进行一次面对面的交谈。他说:“我觉得我和你们老板一定能谈得来,毕竟我们都是诗人。”秘书就笑笑,说写诗只是个人爱好,跟喜欢拍照、卡拉OK没啥区别。如此轻慢的评价,李桥内心自然抵触,却也不想反驳,毕竟他今天是来应聘的。李桥就说还是有些区别的,言下之意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诗人。秘书说你还是把具体诉求说清楚吧,你来蓝岛求职想做什么?又能做什么?怎么才能证明你能做成什么?说得李桥头有些晕了,他把椅子挪近一点,说:“你们先让我落下来,我想很快就能得到证明。我现在是一只倦鸟,先得找棵树栖息。”秘书就站起来,一边收拾桌面上的东西一边说:“公司又不是慈善机构。”明摆着就是拒绝。李桥说:“我会向你们老板说清楚的。”秘书说老板最近很忙,一个新楼盘刚刚销售,恐怕没有时间跟他谈诗歌。谈话无法继续,李桥也不想再做纠缠,正想着离开,这时,身后一个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了,一个魁梧的身影走出来,让室内顿时暗了许多。第一眼,李桥就被邢铭山的风度吸引了,他没有穿西装,而是在名贵的白衬衫外面套了一件棕色的羊皮马甲。李桥不禁站了起来,恭敬地:“邢总好。”

邢铭山点点头,似乎是无意之中发现了李桥的那本诗集,就随手拿起来翻了翻:“你写的?”

李桥预感到自己的好运来了,就红着脸点了点头:“我叫李桥。”

边上的秘书就说:“他是来求职的。”

邢铭山哦了声,问:“你会干什么呢?”

李桥说:“虽然我是学中文的,但我的适应能力很快,我会把任何一件事情尽力做好。”

邢铭山微笑了一下,便让李桥进了他的办公室。

这是一间风格别致的办公室。与其说是办公室,还不如说是一间豪华的书房。李桥感到自己这回是真的找对了地方,有一种想写诗的欲望。

邢铭山继续翻着李桥的诗集,却没有说点什么。李桥呆坐在那里,茫然看着四壁的名人书画。这时秘书进来了,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大信封放在了老板的面前,低声问:“老板,您要不要点一下?”

邢铭山头也不抬,答非所问:“晚上安排几家媒体的记者聚会,挑个好点的地。我和小李说会话,电话10分钟以后再接进来。”

秘书便离开,顺手给撅着屁股坐在沙发上的李桥拿了瓶矿泉水。李桥拧开盖子,想着怎样利用好邢铭山留给他的十分钟,刚喝一口,邢铭山说话了,他连忙把水从嘴边拿开,直起身体看着对他说话的男人。

邢铭山说:“你刚才说,你的适应能力很强是吗?”

李桥说:“是。”

邢铭山对李桥做了个手势说:“你过来。”

李桥就走到了邢铭山的对面。

邢铭山漫不经心地把那只大信封哗啦一下倒在写字台上——10扎整整齐齐的百元面值的钞票。

邢铭山说:“这是10万,我想让你今天把它送到某位银行行长的手上,不准拖泥带水,能做到吗?”

李桥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邢铭山盯着他,在等待着回答。于是年轻人就感到紧张了。他难以启齿地问道:“这,这算是行贿吗?”

邢铭山说:“当然算。按照刑法,这个数目的行贿者可以处1年以上、3年以下的有期徒刑。”

李桥一下就没话了。

邢铭山点上香烟,转过身去从书橱里随便拿出一本书翻着:“你刚才不是说什么都能干吗?”

李桥没有吱声,怯怯地看着邢铭山的背影。

邢铭山说:“你看,这一下就难倒了吧?送嘛,会冒对人行贿的风险;不送嘛,又无法对你的老板交代,怎么办呢?”

李桥听出了邢铭山语气里的那种轻视,甚至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而退缩,相反变得镇定起来。他连喝了几口水,对着邢铭山的背影直率地发问:“我想知道,如果是您来做这件事,您会感到为难吗?”

邢铭山回头看了一眼:“不难。”

李桥便较真了:“我想知道您会怎么做!”

他说得有些冲动,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邢铭山却笑着坐下来,把身体往大班椅上一靠:“很简单,我会拿着这10万块立即赶往海口机场,一飞冲天,一走了之。”

邢铭山的回答完全超出了李桥的想象,这简直浪漫得岂有此理。他继续质问:“这算拐骗吗?”

邢铭山说:“没错,怎么了?”

说着,把手里的香烟给掐了。

李桥说:“你,你就不怕?”

邢铭山说:“怕?有什么可怕的呢?第一,你没打条子,不能证明这笔钱就是属于这家公司的;第二,这笔钱的用途使它瞬间成为黑钱,见不得阳光,你的老板不至于因此报案吧?”

李桥说:“你就不怕日后被追杀?”

邢铭山说:“为了这区区10万块,你觉得让你送钱的人,比如说我,会派人追杀你吗?你也过于自抬身价了——这是第三。”

李桥忽然觉得,邢铭山似乎是在等待着自己刚才那个极其弱智的提问,又好像是刻意要给他来一番精彩的表演。让他检视自己的幼稚和无能。李桥的脸又一次红了:“还有第四吗?”

邢铭山站起来:“第四就是我们的谈话到此可以结束了。”

于是,年轻的李桥就这样被老到的邢铭山扫地出门了。临出门的时候,邢铭山还特意走上前,把李桥的领带系系好,语重心长地对年轻人说:“你才27岁,这样的年纪应该去恋爱或者继续写诗。”

这天晚上,李桥去了白沙门。

那个月光皎洁的晚上,年轻的诗人李桥像雕塑一样立在那片肮脏的沙滩上。他望着苍茫的大海,渴望发现大陆的身影,想起在中学时代就已烂熟于心的高尔基那篇著名的散文诗《海燕》,他想高声朗诵,更想放声大哭……可是,有人提前发出了哭声。

于是李桥在海边遇见了一个停止哭泣的姑娘。从那几句简单的对话中,李桥就知道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自觉不是她的对手。他拾起女人扔下的半截香烟,看着海中摇晃的月亮,似乎是自找台阶地说了句:“这样的月亮下面,真该有点故事才对。”

女人没有理睬。李桥突然对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说:“嗨,你就不担心今夜我会跳海吗?”

女人说:“最好跳楼,那样痛快。”

李桥追上去问:“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女人说:“我叫张明子,在《南方时报》。”

李桥喊道:“我叫李桥,我会再找你的!”

那个晚上,因为这个张明子的意外出现,使腼腆的李桥改变了心情。虽然还没有摆脱白天邢铭山那种叫人很不是滋味的阴影,但是,与张明子的不期而遇却是一件值得记住的事。李桥在当天的日记里这样写道:

“朦胧的月光下我甚至都还没有看清她的面容,但是我敢相信,这是一个让我不能忘记的姑娘。她的形态就是一首诗。”

很长时间过去之后,李桥回想起这个晚上的经历,心里还是充满了一种复杂的感慨。在他看来,白沙门邂逅可能预示着一场爱情的開始。1994年4月里的李桥,面临着饭碗和爱情的双重压力。李桥曾经有过两次短暂的恋爱,留下的只有肌肤之亲,没有什么可回味的。而这一次,没有肌肤之亲,留下的全是回味。李桥后来在自己的一首诗中这样写道——

那时候,我算一个体面的乞丐,

端着精致的碗,向蓝天乞讨一份廉价的爱情。

一周后,没有找到饭碗的李桥去报社找张明子了。去的路上他想好了,如果今天需要请张明子吃饭,那么他就顺路先当掉手里这块也就值两顿饭钱的手表。这个奇怪的念头,却让他有了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豪迈。很快就到了报社,张明子还没来上班,报社的人并没有留意门外走廊上的那个陌生的身影。李桥便向一个看上去像是领导的人打听。那人说张明子今天上午不来上班,她临时有一个采访任务,去蓝岛公司了。

李桥问:“是采访邢铭山吗?”

那人含糊地点点头。

于是李桥又搭乘公交车去了海甸岛。快到蓝岛公司大厦时,李桥突然又犹豫了。邢铭山今天会当着张明子的面继续奚落自己吗?张明子会拿那晚的事当笑料吗?正迟疑着,忽然传来了张明子脆亮的声音:“李桥——”

李桥一抬头,看见公司停车场上一辆宝马车后排的玻璃正落下来,露出了张明子灿烂的脸。接着就看见了坐在驾驶座上的邢铭山,今天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西装。李桥便跑过去,道了一声“邢总好”,又对张明子笑了笑。邢铭山也落下玻璃,却回头看看张明子:“你们熟悉?”

张明子说:“刚认识。”

李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邢总,不打扰你们吧?”

邢铭山说:“上车吧,一起去工地上看看。”

李桥就上了车,也坐到了后排。邢铭山没有给自己配备专职驾驶员,历来都是自己开车,其实他并不喜欢玩车,开得也并不好。关于邢铭山开车,不久以后李桥就听到了一个段子。说有一回在酒局上,有人说坐邢铭山的车跟坐过山车似的,想不晕车都难。大家哈哈大笑,邢铭山却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方向盘嘛,还是握在自己手里踏实。李桥把这个段子说给张明子,后者却说这根本就不是段子,而是事实——那天,她就在那个酒局上。

不过这天邢铭山的车开得十分稳当。车过大桥,驶上了海边的一條新开通的大路,远处的海却一点也不蓝。椰树的影子在汽车玻璃上流淌着,李桥觉得,今天这个开局不错,无论是针对饭碗还是爱情。

邢铭山问李桥:“想好没有啊,是打拼挣钱还是继续写诗?”

李桥说:“先挣钱,然后安心写诗。”

邢铭山不屑地笑了笑:“只怕那时候你就写不出来了。”

张明子说:“邢总这是有感而发吧?”

邢铭山点点头:“没错,以后你们别在报道里老说什么儒商了,我现在就是一个俗人,满脑子都是钱。”

张明子说:“都说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改变的呀。”

邢铭山说:“但愿吧……”

然后他就打开了音响,很快就传出了一支伤感的萨克斯独奏曲《回家》——那时,岛上的大陆人都爱听这个旋律。

很快就到了工地,这是蓝岛公司新开的一个商住两用楼盘。下了车,邢铭山给他们各发了一顶头盔,然后就带着他们四下转着,一边介绍说,这个楼盘其实在“楼花”阶段就已经销售一空。张明子就问:“那你们为什么还要花钱不断宣传呢?”邢铭山说:“宣传不是单一的促销,而是为企业树立起一个整体形象。同样是盖楼,你得让人知道,你的经营理念和管理模式与众不同。企业跟人一样,都得有个好的样子,不是吗?”跟在后面的李桥心下感叹,这个邢铭山还真是了不起,凡事想得都那么深远。临近结束的时候,邢铭山让张明子明天去一趟公司的财务部,把这回的系列广告费结算一下,支票他已经签过了。这显然是方便后者拿到一笔可观的提成。张明子说谢谢,然后又说起了蓝岛公司早想创办一张内部周报的事,问是否还有这个打算?她说,你刚才不是说企业需要形象吗?

邢铭山迟疑片刻,似乎听出了张明子的用意,便回头看了看李桥:“李桥可以来帮我做这件事吗?”

李桥连忙说:“决不辜负邢总的信任!”

机遇往往出现在瞬间。

这天晚上,李桥和张明子在街边吃大排档,每人要了一支啤酒。一直处于兴奋状态的李桥突然变得有些心神不定,又说起了邢铭山让他过去办报的事,认为张明子的这份好心会让邢铭山觉得突兀。李桥说:“他会觉得我们今天是在演一出双簧吗?”

张明子说:“别想这么多,你这人心事太重。”

李桥点点头,低声说:“不好意思,就这么把你扯进来了。”

接着他又问:“为什么帮我?”

张明子一笑:“念你那天晚上给了我一支烟,陪我说了几句话,还屈尊为我捡了烟头。”

李桥也笑了:“我很荣幸。”

张明子喝了口啤酒,脸色变得有些暗淡:“那天是1994年的4月7日,对我而言,是个很特殊的日子……”

李桥说:“对我也是……”

张明子看了李桥一眼:“你记住了,这回是我帮了你,你欠我一个人情。”

我在岛上的时候,没有见过这位张明子。她的一些事,都是后来李桥断断续续告诉我的。但是这两个年轻人却没有恋爱,这让我多少有些意外。我想问题应该不在李桥这头。事实也是如此,李桥曾坦率地告诉我,张明子压根就看不上他;帮他,无非“同是天涯沦落人”。李桥说这话时也显得十分轻松,仿佛是在谈论别人。我不禁再次想起白沙门的那个夜晚,就问李桥,一个24岁的姑娘独自跑到海边,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李桥说,为了一个男人。

过了会他又说:“这个人就是邢铭山。”

我这才知道,原来张明子一上岛,入职后的第一个采访对象,就是大名鼎鼎的邢铭山。和李桥一样,年轻姑娘也被成熟男人气宇轩昂的形象气质所吸引。几番接触之后,张明子就动了心思,她觉得自己爱上了这个大她二十岁的邢铭山,几乎欲罢不能……

我问李桥:“她为什么说,4月7日对她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呢?”

李桥显得有些迟疑,但终于还是说了。那个晚上,张明子在酒局上多喝了几杯,便趁着酒性上了邢铭山的车,说有点困了,今晚就想睡在车上。可是邢铭山却没有碰她,而是递给她一瓶苏打水。这件事如果坐实,很快会传出去,对他这个已婚男人而言,无非是一个风流。但对一个未婚的姑娘,就没有这么简单了。孰轻孰重,先掂量好。话说通透了,就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必要了。张明子便让男人停车,下车就是白沙门。

她在海边站了很久,脑子很乱,总觉得邢铭山很快会掉头过来看看,怜香惜玉是成功男人的秉性,他应该对她放心不下。但是一个小时过去,她的寻呼机没有响,邢铭山的宝马车也没有来。最终姑娘还是情不自禁地放声大哭了一场。始料不及的是,哭声招来了另一个男人……

“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亲口告诉我的。”

“这么私密的事张口就说了?”

“也许,她信得过我……”

我没再问什么,觉得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姑娘的表白,男人的谢绝,特殊吗?后来他们不是照样来往吗?我想,这大概不是事情的真相,如果不是张明子对李桥有所隐瞒,就是李桥对我有所保留。但张明子感叹4月7日这个特殊的日子,应该是发自内心的真实。

说来也巧,这天晚上我去望海楼应一个饭局,北京来了几个朋友,要去洋浦那边买地。作为岛上知名的房地产商的邢铭山也赶来了。那天他因事迟到了几分钟,于是见面就自罚三杯。接下来就挨个发名片。发到我,就客气地说,上岛之前,我就拜读过您的大作。然后就报出了我几部小说的名字。这也不奇怪,邢铭山以前写过诗,也认识不少写作的人。北京这个圈子其实并不大。虽然他看上去有几分矜持,但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傲慢。此人行事低调,不显山不露水。比如说,今晚他在进入这个豪华的包厢之前,就已经安排秘书提前把单买了。

酒过几巡,气氛就松散了。借这个机会,我自然要提一下李桥的事,希望他能对这个年轻人多多关照。邢铭山点点头,却叹息道,小伙子有才华,也厚道,先暂时窝在我那儿吧。

忽然,他凑近我,低声问了句:“李桥和张明子是恋爱关系吗?”

我说不认识张明子,只是听李桥偶尔提起过。他们不像是恋人,我说,李桥有点单相思。

邢铭山点点头:“那姑娘李桥驾驭不了。”

这句话的潜台词应该是他能驾驭。

第二天我去了三亚,计划在亚龙湾边上住两周,把专题片的提纲重新整理一遍。这个项目,大致可以进入到实际操作层面了。接下来,我得回北京去寻找合作机构。我把安排告诉李桥,他说等我回海口为我饯行,地点还在那家重庆火锅店。

那天,李桥穿着周正,皮鞋铮亮,头上还打着摩丝,公司还给他配了一辆蓝鸟。这家火锅店还是老样子,我和李桥也还是坐在以前的位子上,感觉是为了告别的一次纪念。我问怎么不叫上张明子?他说张明子去北京参加一个外语补习班了,然后出国读研。想法很突然,李桥说,她这个人心气很高。我说人各有志,出去看看,见见世面,也挺好。

然后我放下杯子:“你还在追她?”

李桥笑了一下:“不追了。追不上不如不追。”

我便想起了邢铭山说的那句话——“那姑娘李桥驾驭不了”,不禁叹了口气。虽然我至今没有见过那位张明子,可是她却在白沙门的故事里一直担任主角。特殊情境下的一次美妙邂逅,不该这么草草收场。

干了一杯之后,我问李桥:“你对今后有什么打算?不会在这岛上一辈子伺候一张内部小报吧?”

李桥说他已经不办报了,前天邢铭山宣布,他现在的职务是总裁助理。

说着,递给了我一张新名片。

那时我就想,李桥这辈子大概不会再写诗了。

不久,经历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台风之后,我离开海口回到北京,这之后就没有见到李桥了。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他还给我打过电话,后来连电话也没有了。不过我时常想起这个年轻人,他送我的那本自费出版的诗集和我出的书摆放在一起。这年的年底,国家实行了“宏观调控”经济政策,海南房地产的泡沫立即就被戳破了。然后就不断听到关于邢铭山的一些传闻,有说他债台高筑,扔下一个烂摊子逃出国了;有说他造成国有资产流失,目前正被边控,监视居住。这些负面的传闻却丝毫没有影响我对这个男人的基本判断。我依然认为,邢铭山是一个怀有英雄梦的男人,但同时也具备一份诗人气质。都说时势造英雄,但每一个英雄都幻想着去造时势。这话听起来顺耳,仔细琢磨,就觉得逻辑上难以自洽。

2009年秋天,华盛顿DC的一個华人话剧团上演我的话剧《邂逅》,邀请我出席首演仪式。那时我恰好就在美国西海岸的洛杉矶,看望定居的妹妹和留学的女儿。于是,我便如期飞抵了东海岸的杜勒斯机场。这个戏,国内曾由北京一家著名的剧院首演,华盛顿DC的这个话剧团实际上是根据国内录像复排的,演职员都是兼职,却也有模有样。演出地点是在一个华人商会的礼堂,观众也大都是华裔。首演结束,我上台接受鲜花,并与大家合影。等我回到下榻的酒店,忽然发现其中一束漂亮的鲜花里面有一张精致的贺卡,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字:

戏很好,明天下午我来接你,共进晚餐。李桥。

我很是惊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得到李桥的消息。细一想,我们已经15年没有见面了!

翌日下午,大约三点的光景,李桥来了。第一眼看上去,我感觉这个人变化十分明显,他以前很瘦,现在却有些富态;而且,他以前是不留胡子的。他因此显得比较粗犷,衣着很随便,眼镜很考究,俨然一个大学的教授。李桥见我倒是一点也不吃惊,显然昨晚他是去看了演出的,却不想在那个场合与我见面。

几句寒暄后,李桥驾车带我去了郊外,其实这里已经属于马里兰州的地界了。一路上看到的都是那种英式殖民地时期建筑风格的小楼,和西部的洛杉矶相比,洋气很多。大约经过一小时的车程,李桥的车驶进了一个小区。说是小区,其实跟我们印象里的那些小区大不相同,没有院落,也没有一堵围墙,无非就是有一丛房子,零散地分布在一块地上。李桥所在的小区,是半坡的态势,绕了几道弯,才看见一大块草坪上有几幢三层带尖顶的红房子。这时李桥的车停下了,带我走向其中的一幢,说:“这是我的房子!”

我不禁心生羡慕:“这么好的房子,说是属于你的,我还真不敢相信啊!”

李桥就笑了:“连我自己也不信呢。”

我们在客厅里喝着中国祁门红茶,我迫切地想知道他这些年的经历。我说:“怎么一步就到了海这边呢?我很好奇。”

李桥这才显出了当年的那种羞涩,一边擦拭着眼镜一边说:“说起来,迈开这一步,还得感谢两个人——邢铭山、张明子。”

以下是李桥的叙述——

那一年,就是你离开之后不久,有一天我接到了张明子的电话,说她已经收到了美国某个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对她表示祝贺,她却开口向我借钱。我问多少?她问我能借多少?我说10万,这是我全部的家当。她问是美金吗?我一下就没话了。然后她就在电话里咯咯笑了,说李桥我没把你吓住吧?你真是个实诚人!顺势把话题岔开,问邢铭山现在还是自己开车吗?我说是,偶尔喝了酒,我也会替他开。她说你难道还没明白吗,邢铭山是一个不会把后背留给任何人的男人。我被说蒙了,很快就明白过来,突然感觉自己的后背很凉。她说你不能一直待在那里,你得离开。那个岛不会闹腾多久,大戏总有落幕的时候。我叹了口气,说能上哪去呢?回大陆?她停顿了片刻,说,如果你还在喜欢我,就来找我。我等你三年。说着,就挂上了电话。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半夜里爬起床,開车去了白沙门。想起几个月前在这里遇见张明子,一切都像发生在昨天,历历在目,仿佛还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薰衣草气味。我不认为张明子在电话里跟我说的是玩笑话,我是当真的。实际上我也一直没有忘记她,只是没有勇气去追。一个比我小几岁的姑娘都能只身飞过太平洋,我为什么就不能呢?我的英语底子不差,护照现成的,身体健康,如果有一天真去了国外,活下来应该不是问题。眼下,不就是手头缺了一点钱吗?我好像在暗暗下着决心了。

第二天,我想跟邢铭山谈谈,想听听他的意见,并想跟公司借一点钱。正准备去敲他办公室的门,忽然门开了,邢铭山正送几位穿制服的人出来。那时公司正全力应付着一起经济诉讼,一个新接手的楼盘,因为拿不出第二笔钱来,面临着被法院罚没,然后是拍卖还贷。照这个势头下去,公司撑不了多久,形势相当严峻。看着邢铭山不断地在打电话,我实在找不到开口的时机——这种事本来就难以启齿。到了中午去公司食堂吃饭的时候,我就端着盘子坐到邢铭山边上,说昨天张明子给我来电话了,她马上要出国。邢铭山一点也不吃惊,看了我一眼,说你们还有联系呢?我就把借钱的事说了。邢铭山说,那她应该给我来电话才是。你能拿出多少?然后他又说,有钱也别借,千万别被套了。说完,邢铭山把餐具推到一边,先离开了餐厅。

那时候还没有网络,张明子每月都会给我来一个国际长途,有时两个,她那边电话费很便宜。时间长了,我对她的电话就产生了严重依赖,感觉跟吸毒似的,如果这个月接不到她的电话,我就显得特别焦躁。转眼到了第二年的秋天,公司越发不景气了,好多人都相继离开了,以往每天午饭时间,食堂里人声鼎沸,如今一根勺子掉到地上会吓人一跳。有一天邢铭山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关上门,说你马上订机票,带上全部证件,去北京办一件重要的事。说着,就把一只黑色的密码箱摆到了我面前,让我住进指定的某家酒店,晚上会有人上门来取。经过三个半小时的飞行,我于当晚8点多到了北京。那时候首都机场航班没有现在这么密集,出港之后,感到十分冷清,而且风也带着明显的寒意。机场开往市区的交通大巴上也没有几个人。很快,我就住进了那家酒店。洗好澡,躺在床上看电视,这样一直等到12点多,却没有人按我的门铃。我连忙给邢铭山打电话,但他的手机已经关机了。

于是我就开始打量着那只黑色密码箱,像闲着无聊似的把密码拨到“000”——这是出厂时的设定,没想到,箱子一下就打开了——里面整齐摆放着20万美金,上面放着一张A4的纸,只有一个日期:

1994年4月7日

我大为惊讶。这时,房间里的电话就响了……

李桥说到这里,给我续了点茶。我在想,那个日期对于相关的几个人都不会忘记,但是,这个电话的那一头又该是谁呢?正想着,门外传来了汽车声,隔着落地玻璃窗,看见一个年轻的姑娘走下车,我以为是张明子回来了。但分明不是,这姑娘大约十五六岁的模样,身材高挑,长发披肩,一身牛仔打扮,手里捧着一束鲜花。李桥已经迎了过去,他们用英语交谈,我大致能听明白。李桥问:“你妈呢?怎么没跟你一块回来?”

姑娘说:“她直接去餐厅了。”

说着,姑娘走进了门,对我礼貌地笑了一下。

然后我就从她的脸上看见了邢铭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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