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入林,明子要回家

2015-08-15 00:46缪金培
椰城 2015年3期
关键词:明子姑父姑姑

■缪金培

夕阳的余晖染红了整个小山坡,明子一直目送苗老师走下山坡去,才扭过头,披着红灿灿的晚霞,坐在山坡上。山坡下,就是姑姑的家。

明子还不想回家,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坐着。

明子真的不知道该不该回家,明子的家在邻村,离学校较远,这倒不是明子不回家的理由。因为家里除了年迈的爷爷奶奶再无他人,明子每天要早起上学,为了不拖累爷爷奶奶,只得寄住在姑姑家。明子不记得妈妈是什么样子,只听邻家的婶子说,妈妈很漂亮,妈妈绝对是个读过书的人。明子还听人说“明子的大眼睛多好看呐!像她妈妈,清澈,透亮。”可妈妈到底哪儿去了,明子不知道,因为爸爸从来未提过关于妈妈的事。但明子也听别人说过,妈妈是爸爸欠下很多外债从人贩子那儿买来的,妈妈生下明子后,爸爸放松了对妈妈的警惕,妈妈便从明子清澈透亮的大眼睛里消失了。那时,明子还不足一岁。

明子喜欢坐在小镜子面前,和自己目目相视。那分明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明子的眼睛和明子的眼睛说话。明子的眼睛清澈透亮,但却没有泪水。真的,十三岁了,明子不记得自己流过眼泪,从来没有。就连在奶奶重病不起,一连陪护的两个多月里,明子洗衣做饭,端水倒尿,明子也不曾掉过一滴眼泪。

夕阳渐渐收敛余辉,村子上空升腾起串串炊烟,像一条条从夜幕垂下的小溪。溪水里,分明映出一双清澈透亮的大眼睛。明子默默地凝视着……

明子该回家了,回姑姑家。明子仿佛听到姑姑叮叮当当、稀里哗啦淘米择菜的声音;仿佛听到姑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放下铁锤,撬棍呯嗙的声音;仿佛听到姑姑呵斥傻弟弟的声音;仿佛听到表爷表奶东家长西家短不停地唠叨声。姑姑家人太多了,太乱了,太嘈杂了,幸好姐姐上学住到学校去了,幸好哥哥最近和新嫂子结婚搬到新房子里了。

明子站起身,眯了眯眼睛,向坡下走去。明子应该早点儿回去的,好帮姑姑添把柴禾或择些菜;好帮姑父去村东买盒烟或拎瓶啤酒来,但姑父再把剩下的零钱给明子,明子绝对不要了。明子不忍心看着姑父为还饥荒日渐佝偻的脊背,盖新房娶嫂子花了十多万,靠姑父砸石头卖石头要偿还到何年何月呀?

明子疾步向姑姑家走去,明子听惯了表奶奶饭桌上的唠叨“明子像她妈妈,秀气斯文,明子可要好好上学哟!”老太太说这话时,免不了看老头子的白眼。

或许哥哥出车走了,明子要早些去新嫂子屋,给嫂子做个伴。

或许姑姑在等明子哄傻弟弟,她要打点果篓,准备明天的早集。

明子就是明子,明子携着晚霞,走进了这个嘈杂热闹的小院。

今天是星期五,学校广播里传出:“各班早点儿放学,全体教师到办公室开会。”乡村小学就是这样,作息时间很随意(指星期五下午)。苗老师在前面布置双休日作业,同学们便悄悄地在下面收拾书包,准备跑回家了。

每个星期,明子只有今天回家早,因为她要回奶奶家,明子盼着早回家,赶着帮爷爷奶奶做晚饭。双休日帮爷爷奶奶洗洗衣服,扫扫院子。替奶奶梳梳头,给爷爷装袋旱烟。其它时间明子从不早回家,总是在学校完成家庭作业。明子喜欢放学后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写作业,苗老师坐在讲桌前批改作业或是备课。只要明子不回家,苗老师绝对陪着明子。明子也喜欢看苗老师写字的样子,看苗老师瀑布一样的黑头发倾泻到桌面上。教室里,只听得见苗老师写字的声音和翻书本的声音。苗老师偶尔也和明子聊聊天,嘱托明子几句。每每这时,明子清澈透亮的大眼睛里便漾满欢欣的光彩,心中被幸福充盈着。明子对苗老师已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尊敬和喜欢,而是一种感激,一种爱,一种明子也说不清的眷恋。

学校免交明子的学杂费,春夏秋冬,寒暑更替,苗老师总会适时地送上换季新衣。起初,人们都胡乱猜疑,有的说苗老师喜欢明子,把明子当做了自己的女儿,这不仅仅惹来好多同学的羡慕,也招来了社会上的非议,说苗老师图名声。从明子上学前班大班开始到现在明子读六年级,已经快七年了,是苗老师图名吗?现在没人再关心这个问题了,可能一切事情都是这样,时间久了便被人淡忘了。

同学们陆续跑出教室,明子背好书包,等苗老师收拾好教科书,明子就锁好门,先回家了。可今天苗老师慢腾腾的,就那么几本书,好像怎么也收拾不完。一轮火红的夕阳的影儿投在教室最后一扇玻璃窗上。校园外传来一声清脆的汽车喇叭声,苗老师向明子一摆手:“走吧!”

明子迅速锁好门,走出校园。

“明子!”

明子刚走出校门便愣住了——一辆银灰色的汽车停在小路上,车旁站着一位穿淡灰色风衣的阿姨。

“明子!”那阿姨是在叫明子。明子看见了一双清澈透亮的大眼睛,闪烁着热切的光芒。

明子呆呆地站在原地。

“明子,我是妈妈。”

明子看见的哪里是一双清澈透亮的大眼睛,分明是两潭清凌凌的湖水,燃烧着灿烂的晚霞。

淡灰色风衣的阿姨蹲在明子面前,攥住了明子的小手,顿时,一股柔腻温润的暖流顺着明子纤细的手指传到臂弯,传到心头,甚至传到发梢。

这双芊芊小手啊——握过爷爷那双皱巴布满老茧的手;握过奶奶绷着青筋活动不灵活的手;握过姑姑粗糙的有时还咧着血口子的手。

这种柔柔暖暖的感觉使明子吓得用力抽了回来。

“明子姐!”一声脆生生的童音打破了宁静。

明子看见从车门右边跑过来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像谁呢?真帅气!明子看着好眼熟——那双清澈透亮的大眼睛在和明子说话。

明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傻了。

不知什么时候,一位西装笔挺的叔叔也站在了明子面前。

“明子,这是你妈妈。”叔叔轻轻地拍了一下明子的肩头。

明子醒过神儿来。

“妈妈来接你,这次,妈妈一定带你走。”

“明子,一定和我们走哇,叔叔已经给你联系好了学校。”

“你们是谁?”明子倒退了两步,那双清澈透亮的大眼睛蓄满了雾水。

你们是谁?

是啊,你们是谁?

——是明子的妈妈,是十三年前明子的爸爸从人贩子那儿买来的媳妇;是明子不足一岁时丢下明子逃出拐卖婚姻的明子的妈妈。

家里丢下年迈的爷爷奶奶,明子寄住在姑姑家——这到底是谁的错?

爸爸错了吗?爸爸背着饥荒在明子妈妈走后半年和外村的一个寡妇结了婚。寡妇的丈夫病故后,留下一个比明子小半岁的妹妹和不少于爸爸的饥荒。爸爸不仅要偿还自己的这份债务,还要偿还这份新债务,并且一家人总要吃要喝要活着吧?还要接济爷爷奶奶。

妈妈错了吗?

“你妈妈是只金凤凰,不属于我们的,飞就飞了吧。”明子记得爷爷这样说过。

是啊,妈妈有妈妈所爱。当年叔叔为寻找妈妈在各家电视台登寻人启事,双足踏遍十几个省市。

苗老师告诉明子,苗老师所做的一切都是明子妈妈的托付,妈妈没有一天放弃过明子。

期末考试结束了,明子的成绩全镇第一,过完暑假明子就要升入初中了。这是小学毕业典礼最后一天,明子披着满山坡霞光,望着姑姑的小村,望着串串升腾的烟火,那从天幕上垂下的溪水里,不再仅仅是那双清澈透亮的大眼睛。

不知何时,明子身后聚满了人,爷爷奶奶,爸爸,姑姑姑父,表爷表奶,苗老师,还有一直围着汽车痴痴地笑的傻弟弟。

“和妈妈走吧!妈妈才是最爱你的人。”奶奶的眼里充满祈求的目光。

“去吧,要听你妈妈的话。”爸爸的眼里闪烁着无奈。

“孩子,听妈妈和叔叔的话,奶奶治病,全是妈妈和这位叔叔的帮助啊!”爷爷近乎恳求明子了。

“明子,你是我们大家的孩子。”叔叔的眼里充满慈爱。

“明子,你要接受最好的教育!”苗老师的眼里充满希望。

“明子,要常回来看我们呐!”姑姑姑父的眼里蓄满了泪水。

山坡上,洒满了夕阳的余晖,几只雀儿扑棱棱飞起,飞进林子里。明子凝视着天幕上垂下的溪水,走下山坡。

——鸟入林,明子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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