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胧

2022-03-02 08:10夏天敏
清明 2022年2期
关键词:雅丽立功城管

夏天敏

孙志得的心情极为糟糕,一起床,他就把城管制服穿上,在镜里左抻抻、右抻抻,正面照,轉身照。这面镜子,还是他得了奖后专门买的,半人高,在他的出租房也算是奢侈品了。每天他都在镜前流连,左顾右盼,直到快到上班时间才匆忙离开。今天的孙志得更是如此,他留恋这套制服,留恋它给他带来的荣耀、自豪和各种忧心、烦恼。

这套衣服是城管制服。孙志得对城管的制服情有独钟,很是敬畏,幻想着自己如果能穿上,这辈子就值了。他的这个梦缠绕着他,诱惑着他,最终使他穿上了这套制服。

刚进城管中队时,孙志得坚持要买制服,中队长大牛说老孙,你考虑好哟,要580元呢。大队规定的,钱交上去,开票拿衣服。孙志得有些蒙了,咋这么贵,外面也就一百多元一套。大牛说外面是地摊货,啥料,啥做工?那是假冒伪劣,逮住要严惩严罚呢。孙志得摸遍所有的口袋,也就十多元,是老婆给他的早点钱。孙志得对大牛说衣服我要了,我晚上回去取钱。

为钱的事,孙志得和老婆吵了一架,老婆说你以为你是开金矿的?张口就要这么多钱。这个月的房租还没交,大娃的生活费还没给;你爹哮喘病发了,昨天带信来要买药;小女儿学校过“六一”,学校叫买裙子,昨天跟我哭了一下午。孙志得深深叹了口气,他何尝不知道家里的情况,他们租的是城郊最便宜的房子,但每月的房租水电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老婆在一个小区做清洁工,每月三百多元,起早睡晚,中午饭都是自己带的。好在小区废品多,饮料瓶、纸盒、废书、废报纸,还可卖点钱。就这样,老婆每月的收入加一起不会超过六七百,而且那是血汗钱,轻易不敢动一分的。孙志得的钱是交给老婆的,他就这点好,不抽烟不喝酒,不攒私房钱。如果老婆不给钱,他的制服梦就要落空。

这一架吵了也白吵,孙志得嘴拙、性子软,老婆嘴凌厉,说话连珠炮似的,声气又大,一个回合就让他败下阵来。孙志得就不吃饭,喊了几遍也不吃,老婆将饭菜收起,串门去了。过了晚上十二点,老婆想他肯定会趁这个空档把饭吃了,一看碗橱,原封不动。孙志得瘫在沙发里,一脸疲惫相,软耷耷的像烂棉絮似的。老婆心疼,说吃不吃?要吃我给你热热,不吃就睡觉去。孙志得很硬气地说,不吃,你睡你的。老婆就去睡了。老婆知道他最不扛饿,每次一回来,先就问饭熟了没有,快上饭。也是,出苦力的人岂有不饿的?睡到半夜,老婆醒了,摸摸身边没人,从门缝望去,孙志得仍然蜷缩在沙发里。沙发是老婆从小区捡来的,塌陷了一大块,孙志得陷在沙发里快看不见了。老婆心疼他,知道他有胃病,经不得饿。老婆也知道,孙志得都当上城管了,没有制服也不是个事,哪有城管不穿制服的?但想既是临时的,不妨等签过合同再买,谁知他一天也等不得呢。

老婆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忙活起来,她明显感觉到男人把头抬了起来,眼睛一刻也没离开她手里的铁铲,她还听到他咽口水的咕咚声。老婆说再问最后一遍,你吃不吃?孙志得把头扭过去,扭得疲软但是决绝,不吃。老婆说不吃就别想买制服,孙志得听明白了,说真的?老婆也不说话,从房间里把钱拿了出来。老婆脸上有泪痕,手有些颤抖。

本来,以孙志得的条件是进不了城管队伍的,他个子矮小,形象猥琐,背还有些驼。但他终究还是进了,原因是城管中队队长大牛和孙志得是同村的,虽然不是同宗同姓,可关系比亲戚还亲。大牛的爹是从四川逃荒过来的,是孙志得的爹收留了他。那个时候,孙志得的爹是生产队的仓管员,手里有点小权力,大牛的爹在这里安家落户,娶妻生子,得到他不少帮助。

大牛后来当了兵,退伍后当了城管,由于他体格强健,做事又果断、认真,领导布置的任务完成得很圆满,被提为中队长,领导三十多号人。孙志得最初在城郊租房,进些蔬菜水果去卖,这样,他就和城管结下了不解之缘。孙志得积累了一套和城管捉迷藏、打游击战的经验,他烦城管,城管更烦他,他们既对立,又谁也离不开谁。孙志得很怕城管,很敬畏,同时又很羡慕,他幻想着有一天能转换角色,穿上城管制服,不再躲城管,而是让别人见他就躲。后来孙志得攒了点钱,买了辆二手摩托,在城郊接合部开黑摩的,这样他不仅要和城管躲猫猫,和交警也躲起猫猫来。在一次拦截黑摩的行动中他摔伤了脚踝,在家里养伤的那段时间,他想转换角色的想法越来越强烈,制服成了他心中最揪心的情结。孙志得每天都要拄着拐,到街上去看穿制服的人,有的时候看不到,他心里就空落落的,吃不好饭睡不好觉。他幻想一穿上城管的制服,他就会变得威风凛凛,就再也不会被人追了。任何事情一旦想入骨髓,就会变得魔魔怔怔的。在他养伤的几个月时间里,上街看城管几乎成了他的保留节目,以至于做梦都梦见自己穿上了制服,腰不再佝偻,人不再萎靡,撒腿追起人来比兔子跑得还快。但他在梦中,也常常追不到人,或者追到了,反倒被人家一脚踢个仰翻天,有一次甚至跌到悬崖下。睁眼看时,自己并没穿制服。孙志得在疼痛中醒来,原来是自己踢到自己了。脚没全好,咋会不疼呢?在昏暗中,他心情糟透了,无比的沮丧,无比的失落。

那天老婆回来,兴冲冲地告诉他看见大牛了,大牛带着一群人来到她所在的小区,戴着大盖帽,穿着深蓝色的制服,虎背熊腰,昂首挺胸。不一会儿,小区违章乱停的车就被拖走了,那个干脆利落,小区乱糟糟的停车现象全解决了。

孙志得急切地问大牛怎么来我们区了?老婆说人不会挪吗?人家才调过来的。孙志得说他和你讲话了吗,问没问到我?老婆说大牛热情得很,没有一点架子,问了我们的情况,还记下了我们的住址,说改天要来看你哩。孙志得说他敢不来?老婆说你就吹吧,你以为你是谁,人家要感谢也是感谢你老爹老妈,轮得到你?孙志得说等着瞧吧,大牛兄弟一定会来看我的。

大牛果真来看他了,还带了好些礼品,有吃的,有穿的。吃的是给孙志得的,穿的除了给两个娃娃,还有给孙志得老婆的。孙志得一家感激不已,留大牛吃饭。大牛看见孙志得一直盯着他的制服看,一脸羡慕,他几次要走,孙志得都再三挽留,似乎有话要说。大牛知道孙志得的脾气,说志得哥,你有啥就讲吧,只要我能办到。孙志得吞吞吐吐,嗫嗫嚅嚅,欲言又止。孙志得老婆急了,说他就是想穿你这制服,都快想疯了。大牛说这好办,我送你一套,只是不能穿出去。老婆说他就是想当个城管呢!大牛面呈难色,他知道孙志得叽叽歪歪的脾气,当城管恐怕不合适。孙志得见大牛为难的样子,说我晓得我是不适合当城管的,个子又矮,人又瘦,能长得像你一样又高又壮就好了,都怨命。大牛晓得他的意思,说志得哥,我尽量争取吧,能去更好,不能去你也不要怨我。孙志得老婆涎着脸,说大牛兄弟你就满足他这个心愿吧,以后就算有天大的事我们都不再麻烦你了。

城管进人说严也严,说宽也宽。说宽,品行端正,服从纪律,身体强壮的即可;说严,身体孱弱,性格懦弱,推不上前,搡不在后,没有担当,做事不果断的都不行。大牛深知孙志得的个性和脾气,是不适合当城管的,来了只会给自己添麻烦。但孙志得一家待他家恩重如山,他不能忘恩负义 。

大牛很为那天的看望而后悔,早晓得是这样,宁可托人多捎点钱去,了却心愿。凭直觉,他晓得如果孙志得来当城管,会给他带来很多麻烦。换成别人好办,训斥、警告、扣工资奖金,再不行辞退,可对孙志得,能这样吗?

大牛带的这支城管队伍,在区里是很有名的,全体队员个个身材标准,体能很好,无论男女,都被大牛训练得随时可以参加检阅。孙志得一来,就像齐刷刷的白杨林里长了棵矮小的歪脖子柳,使得整个队伍十分不协调。孙志得矮小,有些驼背,随时哈着腰,看人不敢正视,脸上挂着谦卑的笑。为了训练他,大牛耗费了很多时间。下班了,大牛把孙志得留下来,带孙志得去街上吃饭,买两包烟,塞一包给孙志得,喝酒只喝半杯,还要训练哩。大牛铁了心要把孙志得训练成标准的、合格的城管队员。大牛知道背后有很多双眼睛盯着他俩,更何况孙志得第一天训练,就给他丢尽了脸。

吃饱喝足,还没等大牛开口,孙志得就说他要回家了,谢谢款待。大牛的脸一下子就垮下来了,回啥回,你以为我白请你吃饭的?你今天的训练让我丢尽了脸!你看人家是咋训练,你是咋训练的?孙志得说我不是没训练过嘛,一回生二回熟,慢慢来。大牛说没这一说,最近区里领导要来检查,你必须在一个星期内训练出个样子来,我陪你熬。

那个星期的训练确实把孙志得熬惨了,晚上等别人下班了,大牛就把他带到院子里在灯光下训练,抬头、挺胸、稍息、立正,走正步,本来不复杂的动作,对孙志得而言却是难于上青天。光是个挺胸,他从来没挺直过,孙志得的脊梁骨似乎定型了,抬起来又耷拉下去,抬起来又耷拉下去。大牛让孙志得把头、腰朝后撅,眼睛望星星,一撅就是半小时,撅得孙志得头晕眼花心慌,好几次栽在地上起不来。大牛毫不怜惜,凶巴巴地厉声吆喝,起来,你装啥装,连这点勇气都没得,当啥城管。这话刺激了孙志得,他想起自己贩小菜时挑着担子被撵得鸡飞狗跳、四处逃窜的日子,想起在城郊接合部骑黑摩托被撵得摔伤脚的日子,心里涌出一股气,一股劲。孙志得挣扎着爬起来,擦去满头大汗,咬着牙,瞪着眼,又开始训练。那些天,孙志得累得连回家的力气都没有,是大牛开着中队那辆面包车送他回去的,送到家,还不忘嘱咐嫂子做点好吃的,给孙志得补充营养。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一个星期熬鹰似的训练,孙志得终于被训练得人模人样了。他的背不驼了,挺得笔直,胸自然就挺起来了,腿脚打直,动作规范、协调,像个军人了。但休息时在办公室打扑克,孙志得的腰又自然地耷拉了下去,他觉得这样舒服。这一幕被大牛看见,喝令孙志得出来,让他顶着烈日背着墙朝后撅。孙志得说休息时间嘛,又没有执勤。大牛说精神面貌没有休息的时候,你一休息,又被打回原形了。孙志得对大牛又敬又爱又怕,只得执行。孙志得在太阳下训练了四十分钟,大牛也陪着暴晒了四十分钟,直到孙志得脸色涨红,大汗如注,瞳孔散形,才放过他。

那天下班时,大牛把孙志得叫到办公室,给他倒了热茶,递烟给他,还拿出一大袋水果让他带回去。孙志得想今天咋啦,是不是自己又出啥差错了。训练孙志得那段时间,大牛随时请他到小餐馆吃饭,送烟给他抽,以后的日子里,只要大牛一对他好,他就知道准没好事,不是被“训练”,就是被训斥,那个凶哟,让他背脊发凉、心发冷。但他恨不起大牛来,他晓得大牛是为他好,是想让他成为一个正规合格的城管队员,有机会由临时工变成合同制。

孙志得心里忐忑,脸色阴沉,准备好了挨大牛的训斥。大牛说志得哥高兴点嘛,哭丧着脸做啥?孙志得说我一见你请吃饭、送东西心里就发怵,等着挨训哩。大牛听后哈哈大笑,说志得哥我知道我对你是过分了点,但这是为你好,你知道现在到处都有小人,万一哪个将我告了,说我徇私枉法,把自己歪瓜裂枣的亲戚整进来,形象差又做不成事,我咋整?我倒是要让他们看看,我整进来的不会比他们差。你看,经过这段时间的训练,你不是已经很规范了嘛。今天我把你的城管制服领来了,你穿上试试。大牛打开壁橱,取出一套塑料纸包着的服装。孙志得盯着制服,眼睛放射出惊喜、兴奋、激动的光。他迫不及待地将衣服穿上,大牛帮他这里抻抻,那里拽拽,还帮他把帽子戴端正,又拿出一双崭新的皮鞋,说好马配好鞍,这是我送哥的。孙志得眼睛湿了,真是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大牛对他的呵护、关爱,只有他自己晓得。

大牛带他走到中队大门口,这里有一面比人还高的镜子,是大牛来到这里时安装的。大牛说城管虽然不是警察,但维护社会秩序的责任和他们是一样的,我们不能披衣趿鞋、勾肩搭背、歪歪斜斜,把自己弄得跟个混混一样,我们要有铁的纪律,好的形象。有了这面镜子,中队里的每个队员出门前都会整理衣冠,很有气势和范儿。

镜子里出现的人,着实让孙志得吃了一惊,这套制服,仿佛魔法一般使他变了一个人。镜中的孙志得身体笔挺、胸挺腹收、双腿笔直、肩颈端正,这得益于这段时间的超强训练。穿上制服的孙志得,焕然一新,脱胎换骨,一时间他有些眩晕,有些迷糊。大牛说走吧,我脚都站酸了,你还没显摆够。孙志得一激灵,回过神来,心里那个激动,五味杂陈。

回到家,老婆还没回来,孙志得在狭窄的出租房里走来走去。家里倒是有面镜子,是老婆从小区捡来的,可惜太小,里面的水銀还裂了纹,看上几眼,倒把他看得心烦,索性不看了。本想淘米做饭,但他穿着这套崭新的制服,一时舍不得脱,想想这婆娘往日早到家了,今天咋还不回来?孙志得心里盼她早点回来,让她欣赏欣赏自己穿新制服的模样,也高兴高兴。

孙志得干脆出门,到老婆干活的小区去。路上遇到熟人跟他打招呼,客气得很,羡慕得很。他大叔,啥时当上城管啦?瞧这衣服,穿在你身上多伸展,像换个人似的,以后出来撵街,看见我可手下留情,放一马哟。孙志得听得心里既高兴,又不舒服,瞧你说的,啥叫撵街?那叫执法!遇到了,该咋办咋办,啥都放一马,规矩还要不要?那人赔着笑,是执法,是执法,撵街多难听。孙志得刚走出几步,就听那人呸地吐了泡口水,声音不大,却清晰。啥玩意儿,穿上一套衣服就不认得自己是谁了?得意忘形!没有那套衣裳,你还不是跟我一样。孙志得心里说谁跟你一样?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你眼红吧。

进了小区,一阵激烈的吵闹声传来,循声望去,是老婆在和人吵架。孙志得有些发蒙,老婆怎么和人吵上了?老婆在家里是有些脾气的,骂娃娃,骂老公,这也不顺,那也不顺,可那是在家里。孙志得知道她在外面地位低,被人吆来唤去都得忍着。一个从乡下来的小区清洁工,不被欺负才是不正常的。只有到了家,在属于她的地方,她才能发发脾气,宣泄一下。孙志得脾气绵软,尽她去宣泄,只在心里说,有本事你到外面骂别人试试。

进城几年她没和人吵过一架,今天是咋了,竟然和人吵上了,还吵得理直气壮,底气十足。孙志得过去一看,只见老婆是和小区物管带班的吵架。这人他晓得,是邻村的周顺毛,早些年他们在一起打过工,在建筑工地帮人挖土方、挑水泥砂浆,工作既辛苦又挣不到钱。后来他们先后离开了工地,周顺毛投靠一个远房亲戚,到小区当保安,混得还算好,当上了小区的带班。周顺毛此人沾不得热气,人还没阔脸就先变了,对于熟人,譬如孙志得的老婆素珍,不仅不关照,还格外苛刻。周顺毛以前经常到孙志得家吃饭,喝苞谷散酒,有一次下雨,他穿了孙志得新买不久的一件夹克回去,至今没还。有几次孙志得听老婆回家说怎样被周顺毛欺负,心中实在愤愤不平。想去吵架,又不敢,走出门又折回来,心说算了,忍得一时之气,免受百日之忧,老婆还要在那里讨生活,吵了他更怀恨在心。

周順毛看见了孙志得,停止了争吵,眼睛盯着他一动不动。周顺毛很惊讶,甚至还有些震撼,这是孙志得吗?周顺毛不明白孙志得怎么就当上了城管,并且被训练得这么规矩,他虽然在小区当保安,但是受雇于私人老板,他俩没有可比性。周顺毛在惊讶之余终于知道孙志得老婆为何最近突然变了个样,以前叫干啥干啥,咋训斥都低着头任吼任骂,现在……

也就是愣了一小会儿,周顺毛立刻堆出一脸灿烂的笑容,飞跑到孙志得面前,紧紧抓住他的双手,又是摇又是晃,亲热无比,像寻到了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周顺毛说孙哥,今天啥风把你送来啦?我听嫂子讲你骑摩托车摔伤了,一直惦记着去看你,但小区里破事多,一直抽不开身。今天你来了,我哥俩一定要好好喝一杯!说好了,我请客,你若争,就是看不起我。孙志得还在发蒙,还想着老婆怎么也不能随便和人吵架,还这么张扬,自己该咋开口化解这尴尬的场面。

那天晚上,周顺毛生拉硬拽地把孙志得拉到顺河边的小餐厅,不仅拉孙志得,连他老婆也一定要拉着去。周顺毛说嫂子,在一起做事总有磕磕碰碰的时候,但我随时记得你的好——那些年我在你家吃过多少次饭,好些时候你去工地送饭,除了孙哥的,连我的也捎上了。素珍一把甩开他的手,说拿开你的爪子,别碰脏我的衣服。现在你认得我是你嫂子啦?你不记得我被你骂得狗血淋头的时候了?听得周顺毛脸红一阵白一阵,嘿嘿嘿地干笑。

在顺河小餐厅,周顺毛点了四五个菜,都是硬菜,还叫了几瓶啤酒。孙志得知道他也不宽裕,说够了够了,吃不完浪费。周顺毛说难得请到你,咱哥俩好几年没在一起好好喝酒了。俩人用牙齿把啤酒盖子咬开,咕咚咕咚地喝开了。喝着酒,孙志得脸丧着,嘴唇咬得紧紧的,斜睨着周顺毛。看了几次,周顺毛都没在意,看得多了,周顺毛扑哧笑了起来,说孙哥你干吗呢,挤眉弄眼的,是不是想起你们中队的队花了?孙志得说放屁,我是在试眼里的杀气,让你狗日的看了会害怕,会打冷噤。周顺毛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发抖,杀气?打冷噤?你说笑话吧。我看不到一丝一毫杀气,倒是觉得温柔得很哩。孙志得一下变得很沮丧,很失望,问他,真的?我眼里真的没杀气吗?你一点也不害怕?周顺毛说杀气是从心里来的,不是装出来的,你别闹了。孙志得心情低落,心想我这样子,以后谁会怕我呢?执起法来,谁听我的?几瓶啤酒下肚,孙志得心里越发难过,醉意袭上心头,竟哽咽起来。你狗日的咋会不怕我呢?你肯定是故意说不怕,故意气我的。说着又把眼瞪圆,把嘴唇咬紧,脸沉得拧得下水。周顺毛本来想逗他一下,但看他这样子,再逗他就要缩到桌子下了,只好做出害怕的样子,说孙哥,你不要再这样逼视我了,我真的怕了,你咋这样凶呢?你是我见过最凶的人。周顺毛心想今晚白请狗日的吃了,像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人,吃不吃一个球样。

孙志得所在的中队是有良好的传帮带传统的,让老队员带新队员,在执勤的过程中熟悉自己管辖的社区,交代必要的规章制度,尤其社区内一些大的商户、门店以及一些具体的人和事。孙志得在中队所辖的三人小分队中是年纪最大的,资格却是最浅的。小分队的队长武立功,也就二十郎当岁,别看年轻,经历可丰富——当过公安联防队员、交警协管员、社区保安,但干的时间都不长。究其原因,是武立功太好勇斗狠,脾气暴躁,事事出头,容易惹事。干这份工作,不骁勇善斗是不行的,很多社会油子、老江湖,跟他讲不了道理,必须来硬的。可是凡事有度,过了就容易出事。武立功就因为爱出手而犯事,犯了事也只能除名,否则人家不依不饶,不断上访,领导堵心。武立功曾和大牛同是交警协管员,如今,大牛都当上城管中队长了,他还在不断换工作,不断被人家除名。武立功找到大牛,提出想当城管,大牛踌躇良久,说小武,你我兄弟一场,本该留你的,但你脾气太暴躁了,容易惹祸。你是知道的,现在人们对城管印象不好。现在整顿城管,一级一级督察,严得很。一出事,你栽了,我也完了。你带的礼物拿回去,我请你吃饭,我还有瓶二十年的老酒。武立功立马沉重地站起来,说牛哥为难,我也不勉强了,都怪我年轻莽撞,被人当枪使,好出风头,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大牛的脸一下子红了,他努力控制住自己,使脸色平缓下来。

这件事也就过了,大牛虽然内心有些歉疚,但经历的事太多,也就淡了。

有天大牛带人上街去巡查,那天下大雨,他们到了一个背街,灯光黯淡,积水很深,远处的街灯似有若无地在水面上闪烁,大牛看见一个黑乎乎的物体卧在街边的积水里。城管遇到这事不能不管,如果是病人要打120,如果是流浪汉,要送救护站。等他们下车,将这人翻过身来,才发现是武立功。武立功喝醉了酒,躺在泥水里酣然大睡,好在人行道上积水不深,如果深一点,恐怕他早就憋死了。

大牛抱着浑身湿透,几乎没有了气息的武立功心如刀绞,毕竟他们是在同一口锅里吃过饭的人,毕竟武立功为他挡过很多枪,受过很多冤。如今武立功沦落至此,这让大牛感到惶恐,感到羞愧,感到自责。大牛在心里发誓,无论如何也要将武立功收留下来,让他重新振作。

大牛和武立功长谈了一次,言辞恳切,语重心长。但在表达意思时,大牛很犯难,要叫武立功改掉鲁莽粗野、横冲直撞的脾气呢,又怕他失去了锐气。他们是维护城市秩序的,要和各种各样的人和事斗,如果个个温文尔雅,事情就会办砸。可如果畏首畏尾,遇事装傻认怂,他們也无法执法。但大牛不能明说,只能让武立功自己去想,去悟,怎样在这两者之间把握好度。

大牛把孙志得和武立功编在一起,也是有考虑的,他想让孙志得在武立功身上学学霸气,多些闯劲。也想让武立功多些温和,多些克制,融合一下他们的优劣势。

另外一个城管队员是个胖姑娘,名字挺文静的,叫李雅丽。这姑娘胖得很惊人,也就十八九岁,体重就180多斤了,粗胳膊粗腿,脸庞红润,精力旺盛。好在她胖归胖,但不臃肿,腰身也没成水桶状,看着还蛮舒服的。李雅丽特别爱吃,在街上巡查,走一路吃一路。遇上“刘记凉面店”,她非要进去吃,再遇上“张嫂锅贴”,又要进去吃,接着到了冷饮店,她说渴死了,再不喝点冰汽水她要热疯了。以前管理不太严格的时候,大家乐得跟她一路吃过去,毕竟是个大姑娘,热情、大大咧咧、随和。吃完大家争着给钱,小店的老板不收,说你们是贵客,请都请不来的。大家也明白人家不收钱是让你以后手下留情,所以他们坚决要给,偶尔有实在抹不开情面没给的,事后被领导知道也被狠狠骂过。胖姑娘李雅丽很不过意,散会后执意要请大家的客,大家乐了,刚才才为吃的事挨过骂,又要吃。她说那能干啥呢?要不我请你们唱歌,唱完吃烧烤。大家又乐,说来说去,还是离不开个吃字。

武立功、李雅丽和孙志得到辖区巡逻,他们三人负责的这片辖区,有三条大街、六条小街,再加上小巷就多了去了。最近小城争创全省文明卫生城市,上面抓得很紧,沿街的商铺所有货物不得摆在门外,这就让商铺的营业空间大大缩水。原来餐馆的炉灶和餐桌摆在人行道上,修自行车的就在店门外修,卖小吃的直接在门外经营,篷布和绿化树连在一起,坐下就喝、就吃,热热闹闹、熙熙攘攘、自得其乐、自成风景。一条街逛完,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该买的买了,方便、惬意。但也有很大问题,人行道被占了,行人走路都成问题,挨挨挤挤、磕磕绊绊的,到处油烟弥漫,污水、垃圾遍布,这能创建文明卫生城市吗?人们的印象就是这个城市脏、乱、差。市领导下决心一定要彻底改变这种状况,举全城之力,组织了一系列大规模的清理、综合治理行动,终于解决了占道经营问题,一座城变得清清爽爽,寂寂无声。

城管队伍经过严格培训,言行、礼仪、着装有了很大改善,既要严格执法又要文明执法。小分队的三个人走成直线,让李雅丽特别不适应,她喜欢一路走一路笑,一路走一路吃,一路走一路执法。现在不行了,其他都好说,就是吃不能克制。走了一段路,她就被路边小店的各种香味诱惑住,饥肠辘辘,口水直淌。前面有个公厕,李雅丽眼睛一亮,说武哥、孙哥,你们先走,我方便一下就来。武立功挤了下眼,说你去吧,知道你随时要“方便”。李雅丽高兴地说,武哥你真好,要是没人我都想亲你一下了,说着跑了。从厕所出来,李雅丽飞快地走进一家生煎包子店,买了一笼灌汤包,八个生煎包,欢快地吃了起来。临走,还不忘向店主要了两份生煎包,用塑料食品盒装起来。出门的时候,李雅丽为这两份生煎包犯了难,她现在是在执法,提着吃的像啥话?李雅丽想了想,把背包取下来,把东西放进去。这是个别致的新包,男朋友才买给她的,只能装口红、香水和其他精致东西,可她顾不得,装着就走了。

走到小街,她看见武立功、孙志得和一个小摊贩吵了起来,离老远她就知道这是他们的老熟人。此人有一辆经过改装的手推车,车轮是自行车的车轮,推手很短,有好几层不锈钢的烤箱,可烤臭豆腐、羊肉串、洋芋、红薯等,灵活轻巧,精致轻盈,推起就跑,停下就卖。这人眼尖腿长,别人还在傻乎乎地卖东西,他就嗅到了城管的气味,推起车就跑,三窜两窜就不见踪影了。城管刚走,他就出现,别人问他咋不等一会儿?他说刚打过仗的地方最安全。尽管如此,他还是时不时地落入城管的手中,罚款、收车子,都有过。他最怕的是没收车子,那是他的衣食父母呀。

武立功说你信不信我把你这车掀了?那人说你不敢。看来他知道最近在整顿城管执法纪律。武立功说老子今天就掀了!你走不走?那人说你掀嘛,我看你是不想穿这身皮子了,没有这身皮子,你连老子都不如。孙志得说这身皮子咋了?你说话太难听了。武立功气炸了,说老子今天工作不要了,也要掀你的摊子!说着飞起身要去踹,孙志得紧紧地抱住他,可武立功一身蛮力,孙志得根本抱不住。眼看就要踹上,有人说你走就是了,站着干吗?那人说我就不走,看他咋整。不少围观的人已经拿出手机等着照相,气疯了的武立功挣脱孙志得就要往上踹。突然,一人飞奔而来,大叫闪开、闪开,不要堵路。众人发愣,只见一人推着那个小贩的车朝人行道飞奔而去。那人大叫我的车,我的车,飞快地去追。追到小巷里才追到,原来是李雅丽。李雅丽停下车,说推走吧,不要让我再看见你。那人以为她要把车推到城管办,这是他最怕的事,没想到这胖姑娘却把车还给了他。

胖姑娘李雅丽坐在路边呼呼喘气,武立功和孙志得匆匆赶来,李雅丽说你们咋搞的,这半天才赶到?我想把他的车推到城管办,不防被他追上,把车抢走了。孙志得说那咋办呢,我们犯错没有?武立功说你会抢不赢他?你那么能吃,身强力壮的,车你都扛得起来。李雅丽恼了,说我能吃咋了,我胖咋了,我又没想嫁给你,你那样的我还瞧不上呢。武立功说你还有理了?谁让你推车的?推就推了,谁让你把车又丢了的?李雅丽说我不推走你们在街上吵得一塌糊涂,现在整顿城管纪律,你想犯规?孙志得说是,小李是一片好心,不要怪她了。武立功嘿嘿地笑起来,笑得很诡异,说她为我们好,笑话。这点鬼名堂我都看不出来?孙哥,别看你年纪大,你比她差多了。孙志得蒙了,说啥名堂?我看没啥名堂嘛,不推走车我们整下去就麻烦了,依你那鬼脾气,非得闹出点事来。李雅丽说走,别站着说话,你还是分队长呢,带头执勤吧,说着撞了武立功一下。武立功瞪她一眼,走就走,不会好好说话?你那大膀子撞人不疼是不是?

现在这座城市倒真的整洁、干净、有秩序了,每条街都有专人管理,清洁工人认真地打扫卫生,洒水车一天几次清洗地面,不仅把沥青路面、人行道的青石板冲洗得一尘不染,连行道树都被洗得清爽翠绿。

走在湿漉漉、干干净净的大街小巷,孙志得很感慨、很满意,他现在可以昂首挺胸地走在路上了。但他的胸挺得不是很高,腰也不是挺得很直,尽管经过中队长大牛的严格训练,孙志得的情况有了很大的改善,但稍不注意腰又会塌下去。武立功一看,就说孙哥,你没吃饭?他说吃的嘛,咋不吃?李雅丽说我倒真有些饿了,要不我请你们吃麻辣烫?武立功说去去去,你一天到晚就想着吃。我是说孙哥胸挺不高、腰打不直,影响形象哩。孙志得说,好好好,我注意,我注意。这样挺着是好看,但太累人,一天到晚像根棍子样杵着。

孙志得他们走的这条街,过去是个自发形成的菜市,热闹非常,啥菜都有,方便是方便,但太拥挤,也不卫生。孙志得当过一段时间的小贩,在这里卖过蔬菜水果,走在这里,他百感交集。那时候,只要听说“城管来了”,所有的小贩都会收起东西,拔腿就跑。跑得慢了,他们的东西,包括秤、车子、篮子、担子就会被没收。孙志得虽然年轻跑得快,但也有被没收的时候,只是次数不多。有一次孙志得看见街角出现了大盖帽,本能地叫了一声城管来了,挑起担子就跑。他一跑,一条小街炸了锅,小贩们慌慌张张地收拾东西跟着跑。有年纪大、手脚迟缓的,跑也跑不赢,东西弄倒了一地。最后倒是来了几个大盖帽,但不是城管,是卫生防疫站的工作人员,来检查食品卫生的。孙志得看着一地踩烂的桃子、李子、西红柿、大白菜,心里很羞愧,也很难过。他把头夹在胯里,任凭人们去吵,去发泄。他觉得这是他应得的,他恨不得人们打他一顿。

这样昂首挺胸地走了半天,孙志得的自豪感渐渐减弱了,这条街经过几次严格的大规模整治,已经变得清爽整洁,街两边再也没有小贩出现,隔三差五有几家卖菜的,也都限制在门店里。门店的店主似乎也不太敬畏他们,他们没占道,没违规,所以神闲气定。

武立功走着走着也没劲了,他还是怀念过去这条小街闹哄哄、人来人往、摊贩云集的日子。事情真是怪,本来他们的任务就是让城市干净、整洁、有序,可一旦变得干净、整洁、有序了,他们又有些失落。失落什么?三人各有不同:武立功失去了威严的感觉;孙志得是想找自豪感、尊严感,似乎也没找到;李雅丽是不能随便上馆子,不能随便在街头饮食摊吃东西了。

武立功突然眼睛发光,他迅速走到墙拐角,招呼两人也过来,说不要讲话,看他们要咋整。原来不远处有家卖蔬菜的门店,大概是才进了新鲜蔬菜,店里放不下,试探性地把摊子移到外面一截。他们这样做,是看看城管的反应,如果城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以后就这样摆,扩大经营范围。

等菜贩把菜码齐摆好,武立功说,走!那一瞬间,武立功精神抖擞,步伐坚定有力,眼睛放光,像战士出征;孙志得的腰也直了,胸也挺了,也是一脸兴奋;李雅丽赶紧把没吃完的点心咽下,跟上他们。

像任何一家摊主一样,突然出现的城管让这个菜店的店主惊慌失措。武立功说咋个说?才整顿完你就占道经营,你硬是没把政府,没把城管放在眼里。那人慌慌忙忙往回搬东西,说我今天进的菜多,没个堆处,暂时在门口放一下。我搬,我搬。武立功说搬什么?不要破坏现场,你把东西搬回来,恢复原样。那人站住,一脸的惊慌,他知道现在管得很严,罚款事小,弄不好让他停业整顿,他生意就做不成了。他挤出一脸苦笑,佝偻着腰,恭顺可怜地说我错了,我是第一次,再也不敢了。武立功对李雅丽说照相留证据,取好证。李雅丽掏出手机开始照相。那人更慌,对着武立功说尽好话。孙志得心里有些不爽,他站在那里,这人竟然没跟他讲过一句话,似乎他是个影子。孙志得说你讲啥也晚了,等着处罚就是,我们已经取证了,你想抵赖也抵赖不了。那人才转过身,对着孙志得说,这位老同志请你手下留情,我认罚,我这店才开起来,房租都欠着呢。請你帮帮忙,放我一马,我会感谢你的。孙志得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感觉。武立功横了孙志得一眼,说这事你做主了,我们听你安排。孙志得心里咯噔一下,听出分队长不高兴了。他僵着脸,对那人说你莫瞎说,我们这里他是分队长。那人又转过身,一脸谀笑,孙志得看他的样子,心里软了下来。

小分队刚走不远,三人就听背后传来低而愤怒的声音。他妈的,才伸出半个板凳,就训老子半天!那个胖杂种,凶得狠,还要掀老子的摊子哩。回头一看,那个店主的摊前围了几个人,他正在唾沫横飞地向围观的人讲话。武立功听到骂他,气得转过身就朝摊子跑,孙志得看他急赤白脸,怒目圆睁的样子,晓得他今天又要惹祸了,赶紧一步不舍地追上去,几乎和他同时到达摊子。眼瞅着武立功飞起一脚向摊子踢去,脚尖已经踢着支摊子的板凳了,孙志得赶紧死死地抱住他,把他朝后拽。可愤怒之下的武立功已经丧失理智,他因脾气暴而出名,沦落惶惑,狼狈不堪时,中队长大牛冒着天大的压力收留了他,嘱咐他一定改掉暴脾气。武立功这段时间确实改了很多,遇到事百般克制,哪怕有时遇到委屈,想想大牛对他的关照也忍了。今天这事武立功忍不住了,那人骂到他娘了,这让他万万克制不住自己了。武立功的爹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是他娘含辛茹苦地把他拉扯大的。武立功像狂怒的公牛一样暴跳如雷,孙志得拼尽全力也拽不住,眼看武立功快掀翻摊子,李雅丽出手了。这个胖姑娘往摊前一站,把手叉在腰上,塔一般稳当,说你踢,你踢,我站在这里让你踢。武立功挪向哪里,她挪向哪里,武立功找不到下脚的地方,加上孙志得拽得紧紧的,让他施展不开。

拽着、挣扎着、冲刺着,武立功总不得逞,他和孙志得站在一起呼呼喘气。孙志得知道武立功的脾气,这人犯起浑来三头牛也拉不住,他在稍作休整,伺机反扑呢。孙志得说你们让他踢,李雅丽你拍下来,大家都拍下来,你们作证去举报,就说城管踢摊子了。围观的人都笑了起来,哪有城管自己拍自己,还叫围观群众拍的。

武立功傻眼了,没想到自己的部下拿出手机来要拍自己,还叫围观的人也拍,他气地大吼一声就跑,还跑得飞快。围观的人哗地笑了,孙志得恼了,说笑什么笑?人要讲规矩,也要讲良心,你摆摊错了,撤回去就是了,还要背后骂人。城管是在整顿纪律,但你也不能借此违章违规,更不能背后骂人。围观的人转了风向,指责起那人来,说就是嘛,人家维持秩序是对的,才整顿好几天,你又带头乱占乱摆,要不得。有人又说,骂人是不对的,尤其背后骂人更不对。那人被武立功刚才的行为吓到了,果真踹了他的摊子,倒霉的还不是自己?他瞬间又变得谦卑恭顺了,不断地向孙志得赔不是。

孙志得又有了志得意满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是适合当城管的,临危不乱,绵里藏针,善于化干戈为玉帛。他为自己找到了许多自尊自豪的理由,甩着手,去找武立功了。

在小街找了一大圈,不见武立功的影子,孙志得觉得奇怪,武立功不至于回家去了吧,这是脱岗,在城管的工作纪律中,脱岗是比较严重的违纪。武立功是分队长,这道理他是懂得的。

孙志得踅进一条狭窄的小巷,这条小巷是要拆迁的,房屋破败,居住的人少,很冷清。他突然听到嘭、嘭的声音,小巷清寂,这声音很震耳。孙志得三弯两绕,来到开阔处,看到武立功正在踢垃圾桶。小城的垃圾桶笨重,有近一人高,是铸铁的,结实着呢。武立功像个足球运动员,退后几步,飞起一脚踢在垃圾桶上,厚实沉重的垃圾桶被他踢得摇摇晃晃;武立功又后退,飞跑几步,又踢上去,垃圾桶仍然在晃动。武立功似乎是恼了,不再后退,不再起跑,而是站在笨重的铸铁垃圾桶前,跳起来狠命地踢。

孙志得站在不远处,他没走上前去,没去劝。他晓得劝是无用的,这个心眼直、脾气暴的人,越劝麻烦事儿越多。武立功需要发泄,需要把心里的憋屈和怨气发泄出来,这种憋屈来自于他的整个习惯被打破,要重新换一种工作态度,要进入到一种新秩序中。孙志得的心里也不好受,武立功虽然领导着他,但年龄毕竟比他小得多。武立功大概是使劲太大,把脚踢疼了,蹲在地上抱着脚揉。

孙志得说兄弟你不会恨我吧?刚才是出于无奈,我临时想出的办法,我们不自己拍照片,他们就要拍照片。你把他们的摊子掀了,白菜青菜,茄子小瓜,香芹番茄弄一地,照片一发出去,立马全世界都晓得了,说城管掀摊子了,引起大家的愤怒,到处乱传,影响多大。现在纪律抓得这样紧,天天学习,随时开会,整顿城管作风,重塑城管形象,你不是往坑里跳吗?而且是睁着眼跳!蹲在地下的武立功茫然地看着孙志得,他对孙志得的良苦用心终于明白些了。他站起身,拉着孙志得的手,说孙哥,我心里难过。孙志得说兄弟,当城管虽然也会碰到一些难缠的人,但总体上还是好的。

所有摊点都退回到门面里去了,街道空旷到辽阔,甚至清寂。行人的心情都极为复杂。过去他们经常抱怨城市拥堵、街道肮脏,如今环境秩序得到了根本改善,城市清清爽爽、亮亮堂堂的。过去,修单车、摩托的,工具一摆,油污横流,人都要侧着身子过,一不小心踩着油污就跌一跤。过去小店主们把雨棚朝门外一搭,街道那部分就是自己的了,卖刀子、剪子、塑料制品的,卖香蕉、苹果、西瓜、大枣、石榴的,卖羊肉串、麻辣烫、烤苞谷、烤红薯、烤洋芋的,青烟缭绕,各种气味纠缠,污水横流,垃圾遍地,确实方便,更是热闹,可也太肮脏、太混乱了,人们怨声载道,不断向上级反映。

所有的摊点都在街面消失了,所有经营都必须在指定的市场,所有摊点必须在门店里,是干净宽敞了,但买东西又极不方便,有时买棵白菜买把小葱也要到很远的地方。摊主要租门面,租金又高,菜就涨价,岂不让人生气。

市场里的胡老四宰鸡杀鸭洗猪大肠,做的是鸡屎鸭血汤汤水水的生意,让他搬到门店里去,胡老四一百个不方便,一千个不高兴。过去,他把几大笼鸡鸭往门口一摆,鸡叫鸭鸣,此起彼伏好不热闹。几个大盆倒上滚烫的水,有人买鸡鸭,胡老四伸手捉来,刀子一抹,丢在盆里拔毛开膛,利索、畅快,哪管地下尽是血污。累了,胡老四就坐在椅子上,水烟筒一咂,呼噜呼噜,喷云吐雾,爽快;大搪瓷杯里泡好浓茶,咕噜咕噜一阵猛灌,全身通泰。现在龟缩在门店里,局促憋闷,缩手缩脚,还要出房租钱,胡老四心里有气,憋得要爆炸了。

武立功说今天胡老四这狗日的再把盆端出来,老子非要踹了它不可。孙志得说先不忙踹,踹了他又到处乱嚷乱告,我俩不好交差。武立功说孙哥,文明执法也不是这样执呀,我们倒成他的孙子了,帮他端盆倒水,帮他清扫,干脆辞了职去给他当小工算了。孙志得心里也不爽,可这胡老四是这条街最难缠的一个,别的摊子虽然也有意见,但总体还算配合,胡老四就不同了,除了鸡鸭笼没搬出来,盆盆罐罐都搬出来了。城管一来,其他人都急忙搬回去了,只有胡老四岿然不动,稳稳当当,悠悠然然地吸他的水烟筒。

老胡,才整顿完,你就把东西搬出来,这有点不合适吧?孙志得支开武立功,一个人去处理。有啥不合适的?摆个盆在门口,挡着谁了?我要有工资拿,也不用在这里风吹日晒,开膛破肚抹鸡屎了。你有门面,在屋里做生意不好吗?孙志得好言相劝。好?一个月一千五的房租,我一天能赚多少钱?手烫成爪爪,脚蹲得抽筋,赚的钱弄不好连房租也不够。孙志得知道胡老四对搬进门店有怨气,但有啥办法?不整治,大家有意见,城管挨骂;整治了,摊主的房租加重了他们的负担,城管也挨骂。孙志得当过小贩,晓得生活的艰辛。

孙志得说老胡,我来帮你端进屋,大家都不容易,你不要为难我,说着弯腰去端盆。胡老四怒吼,放下,不要动我的盆!哪个为难你?孫子才为难人,才撵得这里鸡飞狗跳,才让人无端租房坑人。孙志得直起腰,脸上带着笑,说不要乱骂人,宰鸡宰鸭是你的本分,撵街喊人是我的工作,我不做这份工作,狗日的才来帮你端。胡老四说我晓得你卖过菜跑过黑摩的,不要穿上这身皮皮就以为自己是啥东西了,充其量不过是一条撵狗的狗,你有本事来打我啊!

这话戳到了孙志得的痛处,他一下子狂怒起来,吼道,我对你百般忍让,好言相劝,放下身价帮你端水,你还说我是狗,这也太欺负人了嘛。孙志得血脉偾张,头发直立,眼睛通红,他说胡老四,你说谁是狗?你今天不说清楚老子饶不过你!老子就是不穿这身衣服,也要同你拼个你死我活。老实人暴怒起来是十分可怕的,会做出不计后果的事,胡老四看见孙志得眼睛瞄着那把锋利的、还残留着鸡血的、闪着寒光的刀子,恐惧了,他一步跳过去,把那把刀子抢在手里,说不要过来,再过来老子就杀人了。愤怒得丧失了理智的孙志得一步步逼过来,说老子今天就要过来,你不杀我你就不是人养的,咱们一命换一命。胡老四在这条街上以刁横出名,为了抢占摊位,他和周围的好几家摊主都打过架。其实,胡老四是打不过谁的,他身材矮小,瘦骨伶仃,手和腿像麻秆似的,但他有股横劲,这是他的职业生涯造就的,不要脸不要命,有时即使被人打趴下,缓过劲来又要去寻人打,所以大家都对他让三分怕三分。城管也怵他,每次城管来,其他摊贩都跑,只有胡老四不跑,一是他盆盆罐罐一大堆,不好跑;二是他不怕谁,人虽瘦,精力出奇得好,一个人和几个人吵,吵半天嗓子不哑,精神不倒。再不行,他就打滚耍赖。

那天和胡老四的冲突,孙志得吃了大亏,他被胡老四拿着刀堵在店里面不给出来,后来是武立功带人来,强行把他抢回去的。再后来,拍到现场照片的围观群众开始将武立功抢人的照片发到网上传播,一时间舆论倾向摊贩,武立功他们成为众人声讨的对象。这事影响很大,分管的副区长作了批示,要求查清事实,给公众一个交代,宣传部门、纪检部门、城管局也表示要迅速查清事实真相,给公众及时的答复。武立功和孙志得被轮番审查,几天几夜得不到休息。中队长大牛焦头烂额,事情发生在他领导的中队,他有直接责任。如果事情是真的,武立功保不住,孙志得也保不住,他也要写检查。年底评比,不仅他个人的年终奖泡汤,全中队都要受影响。

好在这事还是有人出来说话了。那天中队来了个穿着灰色夹克、白底运动鞋的老先生,头发银白,脸色红润,声音洪亮。老先生说看了这几天的报道,心情很复杂,舆论一边倒,对你们城管很不利。本来我是不想讲话的,城市的秩序是需要有人维持,但你们就不能文明点吗?你们面对的是弱势群体,动辄掀人家的摊子,这是人干的事吗?大牛压住自己的怒火,挥手赶走了屋里的其他队员。他着急上火,压力大,在等待处理的日子中苦苦煎熬,突然又跳出一个老头子上门讨伐,真是人越倒霉,越有人落井下石。大牛压住怒火,说老人家,欢迎你提意见,督促我们改正,但你不能骂人呀。老先生说这是骂人吗?我是个退休的中学老师,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要不是见过你们下手没轻重,我会这么说吗?大牛知道,老先生说的这些事是有过的,但他们的职责是维持社会秩序,有时遇到些蛮不讲理的,难免手下失了分寸,这是他们的不对,但也是他们的难处。

大牛请老人家坐,老先生不坐,倒水给他,他也不喝。老先生说你别瞎忙乎了,说完我就走。大牛赔着一脸笑,说老人家有啥尽管讲,能做的我们一定做。是不是家里有人做生意,要安招牌或者打广告?老先生说我不做这些,我是来为你们说话,为你们提供证据的。啥证据,是不是說城管打人的事?我们正在调查处理。大牛很紧张,让老人家坐下慢慢讲,老先生不坐,端端正正地站着,说尽管你们做了一些不文明、不讲规矩的事,但我还是要帮你们说话,实事求是,一码归一码。那天你们那个矮胖敦壮的人呢?刚才我还看到。大牛知道他说的是武立功,立刻紧张起来,说老人家你看错了吧,我们这没有这样的人。老先生立即不高兴了,说你们呀,就是不讲真话,现在这社会就坏在不讲真话上。我讲真话吃过亏,但我还是要讲。那个人就是你们中队的,以前打人没打人我不知道,但那天他们没打人。你们还有个年纪大些的城管,那天被宰鸡匠扣在店里不给出来,那个矮壮的带人去抢,才起了冲突。后来是宰鸡匠自己跌在地上,在地上打滚大叫城管打人了。那天大多数人没看清,我是看清了的,还用手机拍了,清清楚楚,谁也骗不了谁。大牛一听,激动得差点跪下,如果不是在办公地点,他真想给老人家好好磕几个头。现在这事炒得沸沸扬扬,媒体一边倒,调查的,采访的,一拨一拨地来,把人都快弄疯了。天降好人,这老人家真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老先生拿出手机打开视频,果然那段录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上面记录的时间也精确到几分几秒,正是事情发生的最早记录。现在传播的照片和视频,时间上是推后的。

这件事的结果谁也没想到,事情朝相反的方向发展,舆论迅速平息,各种调查也自行结束。但这件事的影响是深远的,中队连续学习了半个月,每天下班召开会议。大家也感慨万分,如果没有这位仗义执言的老先生,他们背的黑锅是洗不干净了。武立功和孙志得更是感慨,买了东西要去看老人家,当面表示感激。大牛和老先生通了电话,老先生说不要来,来了我也不见你们,你们以后真该好好整顿,改变形象了。大牛把老先生的话向大家讲了,也结合工作作了整顿。

这事虽让武立功有了警觉,觉得是要改变执法方式,要文明些,温和些,但胡老四一般的人也不少,咋办?低眉顺眼装孙子,武立功觉得窝囊,孙志得也觉得窝囊,他本想当上城管提神振气威风一回,却又被打回受窝囊气的状态了。

胡老四也确实胡搅蛮缠,这事过后他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故意说城管和上面联手,收买了一个人伪造录像。那么多人录的都不是真的,就那个人录的是真的?现在科技太发达了,天晓得他们咋个造的假。

孙志得郁积在胸口的怒气不可抑制,狗日的胡老四,害得他们一个中队都鸡犬不宁,让壮得像牛的大牛都瘦了一圈,还脾气暴躁,遇谁骂谁;把武立功也弄得蔫头耷脑,像条丧家狗一样夹着尾巴。不把这胡老四打压下去,他孙志得这身制服算是白穿了。

孙志得又去找胡老四了。胡老四一个激灵,提起刀横在胸前,大吼道,你又来干啥?再过来老子杀了你!孙志得步步紧逼,挺着他那瘦瘦的胸膛说你杀呀,你杀呀,老子就是死了,也要把你这无赖拖到地狱里去。胡老四是极聪明的人,他晓得这样下去会闹出不可收拾的局面,就利索机灵地反身跳到门外。一出门,胡老四撒腿就跑,嘴里还喊着杀人了,杀人了,城管杀人了。孙志得在后面追,胡老四在前面跑,街上的人哈哈大笑,提刀的人反而嚷着杀人,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观看的人拿出手机照相,胡老四见状气急败坏,边跑边骂,照个屁,见死不救。众人笑得更欢畅了,这狗日的,自己骂自己哩。

武立功被调到其他分队了,孙志得在他的管区渐渐有了名气,大家都晓得这是个不怕死的城管,连出名无赖的胡老四都服了他。自打那件事发生后,胡老四再也没有把他血淋淋的大铝盆抬出门了,但仍然把鸡毛鸭毛弄得满天飞,仍然不把铝盆的水好好倒在下水道里,而是故意让污水顺着门流出来。人们一走过胡老四的门口,就要提着脚,小心翼翼地走。你去干涉,他就说鸡毛会自己飞,我能抓住吗?水会自己淌,我能挡住吗?有谁看见我倒脏水在门口了,溅出来点都不行?洗个碗还要溅点水出来哩。

孙志得也没辙,全城在创建文明卫生城市,街道上每天都有清洁车在洗街,连行道树都被洗得水嫩葱绿的,唯独这胡老四的门口,环卫工刘大姐成天扫也扫不干净。刘大姐是乡下来的,身体弱,带着个在城里读小学的孙子租房住,每天半夜就要起床,天冷天热头疼腿痛也不敢休息。胡老四门口这块,成了刘大姐最头疼的地方,随扫随脏,尤其是没浸过水的鸡毛鸭毛,随风一吹,飘得到处都是。刘大姐也不敢惹胡老四,连城管都奈何不了他,她还能咋样。

那天下班后,孙志得顺着小巷抄近路回家,走到巷尾,看见一个人坐在石坎上哭,把头埋在膝下,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得很伤心。孙志得上前一看,原来是刘大姐。刘大姐满脸的疲惫、憔悴、伤心,原来她这个月的奖金被扣了,原因是她负责的胡老四家门口的那段,随时都有污水和鸡毛鸭毛,影响了整条街的环境卫生。

刘大姐男人在外地打工把腿跌斷了,她一个人带着孙子在城里租房,其困难可想而知。孙志得心里闷闷的,把手伸进内衣口袋,那里有他才领的工资。他想拿点钱给她,可手触到温热的钱夹时,又踌躇了。他也不宽裕,家里等着用钱,这个月幸好有那位老先生的仗义执言,他们的奖金才没落空,但要拿点钱帮人,他还是下不了决心。孙志得的手离开了口袋,他想即使拿个百把两百块钱,也帮不了刘大姐啥忙。况且刘大姐虽穷,虽羸弱,但也是有自尊的人,估计也不会要他的钱。他能给她最好的帮助,就是制止胡老四继续乱泼乱倒。

胡老四的门店装的是卷帘门,他在屋内倒水,没有门槛阻隔,水就会顺着流出来。他倒水是思虑过的,不能全倒,烫鸡鸭的铝盆很大,一次要加两桶热水,全倒不仅门口,连街都汪起了,那样会激起公愤。尽管胡老四倒在门口的水不是很多,但太脏了,黏稠油腻,还伴杂着稀释的鸡屎鸭粪,人若踩上,一不小心就会滑一大跤。

这天,天还没亮孙志得就来了,他晓得胡老四会趁大家的店铺没开门,悄悄地将污水从店内泼出来。孙志得去的时候,刘大姐也来了,哭兮兮地提了把竹扫把在门口。扫把只能把汪着的污水扫走,但扫不干净,孙志得提了一桶水来冲洗,一桶水冲完,他又去提,前前后后提了十多桶水才冲净。胡老四店门口的地面是长年累月被污染的,虽是水泥地面,但浸染到骨子里了,地面已积了层壳。孙志得用竹扫帚扫,用洗衣服的刷子刷,最后连人家刷墙的钢丝刷也借来了。孙志得蹲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抠,一点一点地刷,累得满头大汗,腰酸脚麻得不行。过往行人看见城管转变作风,有的眼光复杂,既惊奇又疑虑,心想这是不是作秀,是上面来检查,做样子给大家看的?有人说就算做样子也比不做好,难道要他们天天掀你摊子你才舒服?

倒是周围店铺的人知道是咋回事,他们小声对孙志得说,你不要瞎子点灯白费蜡了,你一走,污水又淌出来了,永远也弄不干净的。孙志得说管它的,泼了再洗,他泼一回我洗一回,我看他好意思再泼。那人说城墙没有拐拐,长青湖长盖盖,胡老四都不会不好意思的。他说的长青湖是城里的一个公园,孙志得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他脸皮再厚,也不会看见别人为他出力流汗还心安理得。那人瞟了胡老四的门面一眼,说劝你你不信,你弄吧,累死你他也不会皱下眉毛动下心的。

胡老四的鸡鸭店开得很晚,等他揉着眼打着哈欠打开卷帘门时,看见门口变得清清爽爽,连长期积下结成的油腻腻的壳,也被刮洗得能看见水泥地的本色了。他惊讶地看了一眼,说哪个狗日恁个勤快,把地整个恁干净?没得人搭他的腔,胡老四在干净得可以打滚的地面上走了一圈,说怪了,扫地的不可能扫得恁干净,这地不用铲子铲、刷子刷是弄不干净的,这个狗日的好费心,整的恁干净。还是没人搭他的话,他自言自语地说,这是啥人闲得无事?狗日的。隔壁卖干货的老朱听不下去了,说老胡呀,你这嘴咋这样脏?人家做好事还被你骂半天。胡老四说做好事?这年头还有人做好事?学雷锋也不用跑到我门口学,扫得再干净我也不会表扬他,对他有啥好处?老朱说你满嘴的歪道理,我讲不赢你,我服输。胡老四说服不服都是这个道理,这辈子我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好人呢。

连续几天,情况依然如此,胡老四的店照样开得晚,但脏水一样倒出来。孙志得的耐心也快到极限了,他去熟悉的那个小果铺去提水,店主说老孙,你在我这店提了多少桶水了?我这水是要钱的呀。我劝你不要瞎子点灯白费蜡了,胡老四是贱皮子,你越这样他越蹬鼻子上脸。孙志得无奈,说那咋整呢?来硬的不行,现在规矩严,文明执法,礼貌执法,决不许违规。店主说谁不喜欢文明执法,礼貌执法?但遇到胡老四,你这套就无用了。

孙志得很沮丧,情绪低落到了极点,他真想把那桶水倒了。妈的,当城管当成孙子,不能吼不能吵还要面带笑容,以德服人。孙志得觉得窝囊透顶,无聊透顶,还不如脱了这身衣裳,回去当他的小贩。

刘大姐迎面走来,手里提着一袋热气腾腾的包子,还有两双崭新的线手套。她将这些东西塞给孙志得,喜滋滋地说孙大哥,感谢你了。我们领导悄悄来检查过了,说我把胡老四门口的这块牛皮癣治好了,这个月没扣我奖金。我太高兴了,自打扫这条街以来,我还没领过全薪奖呢。孙志得接了包子,心里百感交集,刚刚还想撂挑子不干,现在看见刘大姐笑逐颜开,他为她感到由衷的高兴。他没见刘大姐笑过,她成天愁兮兮的,有时还在街拐角处哭,这幸福来得既容易也不容易。他想,看来还得坚持下去。

又过了一段时间,那天早上天阴沉沉的,下起了水毛凌。这水毛凌既不是雪也不是凌,是比雪还厉害的夹杂在冷空气里的雾状冰凌,下到地面就结冰了。孙志得那天是提了桶热水来冲洗地面的血污的,谁知才走到胡老四门口,还没上台阶,脚一滑,一大跤就跌了下去。这路面太滑了,穿上防滑的保暖鞋也不行。孙志得这一跤跌得太实在了,一大桶热水泼出去,他直挺挺地趴在地上,热水顺势而流,浸透了他的衣服。天冷,风硬刺骨,他冷得簌簌地抖了起来,以至于忘记头上受了伤。他的头硬生生地磕在石坎上,划了个口子,血汩汩地流了出来。过路的人看见,惊叫起来。孙志得用手一抹,血糊了一手,也糊满了脸,连眼都模糊了。

有人将他扶了起来,有人脱了外衣给披上,有人打了120。在医院,有人帮他脱了湿透的衣裳,有人给他盖上厚厚的被子,接着就是医生为他止血,缝伤口……

也许是慑于舆论的压力,胡老四脸皮再厚,再无赖,一旦人人谴责,也会触痛他麻痹的神经。也许是孙志得的行为感化了他,一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丢掉尊严,反反复复地帮他洗地,并且不怕冷嘲热讽,不怕天寒地冻,最后摔伤自己,任何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受到感动。

孙志得受到表彰,相关部门正要求城管转化作风,文明执法、微笑执法、感动执法,他的行为正好符合。孙志得不仅受到表彰,工资和奖金也增加了,并且由临时工转为正式合同工,成了人人羡慕的对象。

孙志得却高兴不起来,他的内心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他原来幻想的是穿上城管制服就会告别流动摊贩生活,活出人的尊严来。可轮到他,却做不到威风凛凛,加之行风转变,尽管最终感化了胡老四,他内心还是有些不痛快。

那段时间正是狠抓转变行业作风的时候,城管是行业作风整治的重点,孙志得的行为无疑是最大的亮点,不仅本行业表扬他,号召大家向他学习,新闻媒体更是敏感,一拨一拨的人来采访他,不仅口述,还要摆各种造型拍照。不仅孙志得本人讲,还要其他城管队员讲,中队长大牛都不知道把孙志得的光荣事迹讲了多少遍。还有各种不同部门的人来采访,大牛挺高兴自己中队出了这么个人,又是自己介绍进来的,脸上有光。

一连串的采访、宣传,让孙志得成了小城人人皆知的明星人物,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点点。孙志得去执勤时,更加的谦恭,更加的和蔼,脸上一天到晚挂满笑。

现在孙志得 一个人管一片辖区了,他管的这片辖区卫生和社会秩序也确实好,他是名人了,大家都认识他,对他也敬三分。再说,人家孙志得容易吗?你在街边摆摊,人家不骂不撵,笑着劝导你。你赖着不走,人家也不掀你摊,一直在旁边笑着劝。那笑容复杂,内容丰富,包含着忍让、克制、屈辱、自卑和自尊,辛酸和无奈交织。那种变化万千的笑让人不忍,再无赖的摊贩也会落荒而逃。这当中孙志得也听到各种各样的嘲讽和挑衅,但他是文明执法的模范了,再扎心的话也得忍着,实在忍不了,就跑到无人的地方吼一句,或默默流一回泪。

孙志得多次受到表彰,他管辖的区域成为模范区域。他帮清洁工扫街,帮老农民背东西到指定的市场,帮腿残的菜贩推板车,连乞丐都不好意思在他的辖区盘桓。

那段时间,正是全城创建文明卫生城市的关键时期,省里要组织检查、验收、评定。持续一个多月了,这座城市石板铺的人行道,沥青铺的大街,天天被清洁车洗得干干净净的,连绿化树也一天洗几次澡。路面没有一张纸屑、一片落叶,石板路清爽得可以在上面打滚,脚都不忍踩下去。电线杆、墙面上的小广告都被洗刷掉了,整个城市干净得就像豆蔻年华的少女,白皙洁净,连新冒出的一点青春痘也要清除掉。

偏偏有人和孙志得作对,神出鬼没地,半夜三更到处张贴小广告。那些小广告巴掌大,是用强力胶贴的。孙志得上班时看见小广告,惊讶得眼瞪得老大,这是要他的命呀!平时都不允许出现的小广告,现在关键时刻出现,真是把人往死里逼哩。他匆匆忙忙去取了水桶,找了刷子、铲子来清除。别看那巴掌大小的广告,清理起来挺费劲的。孙志得先把广告用水润湿,再用刷子刷、用小铲铲,铲完了还有痕迹,再用清水洗,用铁丝刷刷。清洗掉一张都很费劲,况且贴的不是一张两张,贴的不费力,清的真要命。有的贴得高,孙志得踮着脚也够不着,只得借来凳子,一手提塑料桶,一手铲小广告。一上午下来,还没清理完一半,就把他累得脚酸手软腿抽筋,连走回去吃饭的力气都没了,只得在小馆子里要了简餐,吃了就在人家沙发上打个盹。好在是熟人,店主也没难为他。

下午继续干,本来孙志得可以去找大牛请求支援的,但他没去,一是怕去了,其他人说些难听话;二是他现在独当一面了,也不想给大牛添麻烦。

那天晚上,他拖着疲惫的身子,终于借着灯光清洗完他的那片辖区,回去倒头就睡,睡得天昏地暗。

第二天,他挣扎着起了床,尽管一身酸疼,头昏脑涨,脚步如灌铅般沉重,但心里还是喜悦的。终于清除了牛皮癣,终于见不到一点小广告的痕迹,上面来检查,他也可以放心了。

可当孙志得走到他管的地段,傻眼了,昨天才清理完的小广告,又鬼使神差地贴上了,而且数量比昨天还多,贴得比昨天还高,似乎专门整治他一般。孙志得头一晕,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妈的,这不是来要老子的命吗?他气得骂了一气。此刻的孙志得顾不上形象了,也顾不上他出了名的笑容了,他脸色青紫,目光狰狞,眼珠通红,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那天,孙志得把老婆叫来了,把在上学的儿子也叫来了,一家人卖力地干。老婆理解他、心疼他,儿子也心疼他,他们一家人在大家的围观下使劲刷,使劲铲,互相配合,齐心协力,干到下午临近下班,终于将小广告铲完了。老婆孩子都累得走不动路,他看着心疼,说不回家吃饭了,今晚改善伙食。老婆心疼钱,说馆子的东西又贵又脏,最近不是流行猪瘟吗?咱们回家吃。他说瘟啥瘟,人家老板都在吃,你比他们金贵吗?那是谣言,咱们不能信,是不是儿子?儿子有段时间没有好好吃肉了,说难得奢侈一回,没问题的,是邻县闹猪瘟,我们这里没有。

一路上的饭馆,老婆都不愿进,她看见装修好点的馆子,就认为是高档的。最后选了家小餐馆,一家人总算美美地吃了一顿。儿子吃得满头大汗,惬意无比,老婆叹口气,说有钱多好,娃娃不会这样馋,你也不会这么累,饿了,出门就可以吃。他忧心忡忡地说今晚这狗日的不会来了吧,再来贴就真要了我的老命了。儿子说但愿这人选在星期天,要不然上课我就来不了了。老婆也说今天我是请了假的,明天就不来了。孙志得一脸愁容,说但愿但愿。

半夜,孙志得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了。看看时间,才四点多,此刻正是这个城市最寂静最寒冷的时候,街上基本没有车辆,喜欢夜生活的人也大多回去了,树影暗昧,灯光昏昏。他打着哈欠,穿上防寒服,拖着沉重的步子出了门。

出门前他作了精心的設计,城管的制服是不能穿的,人还没走上前就将要抓的人吓跑了;脸是不能露出来的,认识他的人太多了,他天天在街上执法不说,还时不时地上电视。他找出一件当小贩时穿的防寒服,穿了好些年,已经又脏又破,还好没扔掉。他还找了个编织袋提着,里面装上些塑料瓶、烂纸板啥的,就很像捡垃圾的流浪汉了。他走走停停,一路观察,遇到垃圾桶还会停下,谁看见也不会怀疑他是个流浪汉。孙志得是要以静制动,以慢制快,这样就能发现贴小广告的人,并且将他捕获。

慢慢地走了一段路,仔细观察了一阵,终于有人出现了。这段路树荫浓密,灯光幽暗,孙志得瞧见这人个子矮小,比他读高中的儿子矮了好些,并且瘦弱,但人似乎很机灵,只是走路脚有些瘸。孙志得靠在垃圾桶边装模作样地翻找,那人在远处看了一阵,放心地过来了,他知道翻垃圾的人对他是没有危险的。那人提着个手提袋,里面是一叠一叠的小广告,还有一只小桶,肯定是粘贴剂了。那人走到孙志得身边,一点戒备也没有,还和孙志得打了个招呼。这么早,天亮来捡嘛。孙志得将身子背过去,用臃肿的防寒服把头蒙住,不答话。那人说聋子呀,比我还可怜。说完转身去贴小广告了。

等那人刚贴出一张,背后一只手狠狠地将他抓住了。那人回头一看,说你不是捡垃圾的流浪汉吗,你干啥?你捡你的垃圾,我贴我的广告,各干各的。孙志得不答话,也不松手,将那人紧紧抓住。这小子力气不小,人又机灵,一挣脱就前功尽弃了。挣扎了一会儿,小个子不挣扎了,他停下来打量孙志得,微弱的灯光下,他终于透过肮脏的连帽防寒服,看清了孙志得的脸。这不是那个城管吗?那个天天在这一带巡视,还帮别人洗地、搬东西的城管吗?糟了,不晓得他守候了几天,落在他手里还有好结果吗?

小个子小伙突然跪了下来,眼泪涟涟,哀求孙志得放了他。小伙说他是外地人,实在没办法了,才干上贴小广告这事。小伙讲的是实话,讲得心酸,讲到痛处,哽咽得说不出话。孙志得听了,心里酸酸涩涩的,他何尝没有这些经历呢?孙志得想放了他,但这段时间他的处境,加上这几晚熬更守夜连同一家人辛苦清洗,加上半夜起床的守候……孙志得硬着心肠,拖起小伙就走。小伙不走,赖在地上,一拖,他大叫起来,哎呀,我的脚……疼呀……那叫声是锥心刺骨的疼痛,孙志得停下,矮个小伙卷起裤管,他的腿肚生了个疮,不知用些什么缠住,黑漆漆的,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孙志得心里一阵抽紧,这是个可怜的娃哩。孙志得问咋不去看医生,小伙说没钱哩。这个月的钱还没发,老板说月底完成任务才发。孙志得一阵难过,知道这些老板黑得很哩。他摸摸口袋,口袋里的钱也不多,凑起来一百多块。孙志得对小伙说拿着去看病,把疮医好,拖长了脚就废了。小伙子狐疑地看着他不敢接,孙志得厉声说接着,你可以走了,但不要再来贴小广告,听见没有?小伙低着头,千恩万谢,提着小桶快步地,一瘸一拐地消失了。

等孙志得第二天来上班,他管辖的地段又贴满了小广告,孙志得头一晕,小广告漫天雪花似的飞舞,飞快地旋转,像龙卷风一样迅疾,他跌倒在地。有人喊老孙,老孙,孙城管你咋啦?脸咋这样白,要不要送你去医院?孙志得摇摇头。不远处,传来中队长大牛的声音,他带着几个人拿着铲小广告的工具,喊着孙大哥,坚持住,我们来帮你了。

孙志得的眼睛顿时湿润了。

责任编辑   许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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