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一位做书的朋友想出我的一套中篇小说系列,他说特别喜欢我的中篇,并问我怎么看?我倒觉得,我的短篇更值得玩味。比如这篇《白沙门》,原本是可以写成一个中篇的,后来却改了主意。在我这里,确定小说的长、中、短,从来都不取决于小说的篇幅,至少不完全是,而是小说的意识。最典型的例子是鲁迅的《阿Q正传》,也就两万字出头,可怎么看都是一个中篇的架构;而汪曾祺的《大淖记事》差不多接近两万字了,但还是一个短篇。汪先生曾说,当初也有人劝他,再撑过几页纸就是个中篇了,汪先生没有这么做,觉得他要写的就是一个短篇。由此看来,短篇小说应该是一个专有名词,特定形式。短篇小说由于受到篇幅的限制,作者的经营一定会煞费苦心,才可能于有限中去企及无限。这种形式,有点类似传统中国画中的小品,小品之小,不在于它的尺幅,所求的是寥寥数笔,尽得风神。小品放大了也不是巨制,小品就是小品,很纯粹。但这几笔是要命的。
好的小說,作家只能写出一半,另一半是读者完成的——这也是我一贯的主张。如同一杯茶,作者提供的只是茶叶,读者则是水。那么,一杯好茶的诞生意味着上等的茶叶和适度的水的一次完美合作——这里的度,既是程度更是温度。这一观点虽然强调了读者对一部文学作品的参与性,但对作者的要求更高。哪些是必须的表达?哪些是有意的深藏?哪些是读者可能的联想?如此等等。绘画中有计白当黑,音乐中有弦外之音,写作中有“冰山理论”,这些都是所谓的留白。
小说可以写深,但不可以写透。
比如《白沙门》,除“我”之外,简单的三个人物,没有过多的刻画,但有结构的铺垫。1994年4月7日那一天里,这三个人之间发生了不同寻常的角力,仿佛如眼前的那片海峡,面上看似波澜不惊,底下却暗流涌动。那一天对这三个人都意味深长,有人沮丧,有人绝望,有人泰然自若。随着故事的发展,你会觉得这三个人的境遇与心绪于不知不觉中都发生了变化,但依然还是有人沮丧、有人绝望、有人泰然自若,只是角色发生了转移。直到最后一句,读者在惊讶之余会立即重返文本,这才隐约意识到,原来之前发生的故事中已经布下种种暗示,原来早有人幕后导演了这幕戏,布下了这个局。
但这或许只是一种可能,我相信读者会有更为精彩的解读。
这些年来我的小说写作总是断断续续、写写停停。我已经十多年不写小说了,究其原因也很复杂。丁酉年我离开京城回到故乡安庆,想今后大部分时间都用于书画——我曾说过,六十之前舞文,之后弄墨。但还是经不住一些杂志社朋友的热情邀约,所以也就陆续写了几个中短篇。这次《清明》的邀约,我自然不可以推辞。我对这份杂志是有感情的。1988年,《清明》发表了我的长篇处女作《日晕》,其时我刚满30岁。这部小说随后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和台湾贯雅出版公司相继出版,并获得了“《清明》文学奖”。回想起来,34年不经意间过去,一切都像发生在昨天。好在我还记得,我确实是活在今天。那就遵循一贯的原则:一意孤行,做自己想做的事。
责任编辑 木 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