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力
1
娃娃一直不承认自己后悔当年没要个孩子,老丁理解,反正后悔也来不及了,不如嘴硬到底。
这事不能怪政策,他们当年结婚的时候,老丁属于二婚且与前妻有一个儿子,确实没有再生指标了。但娃娃是头婚,即便按照当时严格的计划生育政策,他们也可以再生一个。是两人自己商量着不要的,怎么能怪政策呢?这事也不能怪老丁,因为老丁当时的态度非常明确,他对娃娃说,你如果愿意生,我积极配合,如果你不想生,我绝不勉强。最后是娃娃自己不愿意生,这事哪里能怪老丁呢?那么,就只能怪娃娃自己了?似乎也不是。因为他们结婚那年,老丁47周岁,“配合”当然不是问题,但娃娃已经40周岁了,即便立刻“配合”,生孩子也是41岁之后的事情。不是完全不可以,而是非常勉强,且冒着极大的风险,为一个不知是男是女、是聪明还是愚钝、是健康还是虚弱,更不知将来是不是孝顺的未知数,吃那么大的苦冒那么大的风险,确实不符合投入产出规则,除非特别想要孩子,甚至想孩子想得发疯的女人。否则从理性上讲,41岁之后的女人生孩子而且是头胎,风险确实太大。而娃娃显然不属于那种十分喜欢孩子的女人,更不是想孩子想到发疯的女人,自然选择不生,因此,这似乎也怪不得娃娃。既然谁都不怪,那就只能怪“命”了,命该如此。
刚开始他们俩无所谓,觉得二人世界也蛮好,再说如今“丁克家庭”多呢。特别是深圳,一辈子没结婚的都那么多,谁还管你结婚之后不生孩子啊。但是每次出国旅行,飞机一离开地面,老丁就感觉极不踏实,不由自主地想到万一飞机出事,他们那些存款和资产归谁继承呢?这些都曾经是他们几乎奋斗一辈子的“事业”啊,难道最终会让它们无着无落?
这个问题不能往下想,一想,就仿佛飞机开往宇宙黑洞,深不见底,毫无光明,顿时感觉自己的晚年生活虽然衣食无忧,却已经失去目标与意义。所以老丁虽然想了,却不能说,说出来没有任何意义,还连累娃娃的心情,属于标准的自己给自己找别扭。他因此就觉得奇怪,人类为什么要为“身后”的事情烦恼呢?死了就一切了了,还管存款和资产干什么?那些东西原本就是身外之物,自己活着的时候或许有用,万一走了,那些东西就不再属于自己了,因为作为主体的“自己”都不存在了,哪里还“属于自己”呢?老丁由此发觉这是人类比动物聪明更是人类比动物愚蠢的地方,估计动物是不会有这样的烦恼吧。但老丁和娃娃都是人,所以他们回避不了这个看似荒唐却又十分现实的问题。
2
尽管老丁小心翼翼回避这个问题,生怕引起娃娃的无谓烦恼,但这个问题始终是回避不了的,而且也不会因为老丁不说娃娃就全然没有这方面的思考和烦恼,除非她是个完全没心没肺傻到底的女人,但娃娃显然不是完全没心没肺,更没有傻到底,所以娃娃也有诸如“继承人”和所谓“老来依靠”的思虑,只是她和老丁一样,选择不说罢了。
不说,但不代表没有准备,暗暗较劲其实早已开始,因为人都是自私的,并且自私到极致,不仅生前斤斤计较,而且还为身后的遗产归谁继承计较。老丁当然希望他们的遗产归自己的儿子继承,这似乎也是天经地义和名正言顺的,无奈儿子不领情,直接不认他。或者说“认”,但只认钱不认情,具体表现就是老丁往儿子的银行卡汇钱儿子照收不误,但随后老丁发短信询问汇款收到没有,儿子只回复两个字“收到”,连个“谢谢”都不说。至于逢年过节或老丁的生日,儿子更是一个电话没有一条短信不发,有时候老丁忍不住自己厚着脸皮把电话打过去,儿子也选择不接。再打一次还是不接,继续打仍然不接。老丁不敢再打了,怕引起儿子更大的反感。老丁的尴尬、愤怒和委屈自不必说,也不能说,因为无人可说,尤其不能对娃娃说,实在要说,只能自己跟自己说。老丁听说养老院里有一条规定,发现哪个老人成天自言自语,就考虑要将其转院,从养老院转到疯人院。为预防自己晚年被关进疯人院,老丁从一开始就强迫自己不说。
其实说与不说是一回事,娃娃早看出来了。娃娃多精啊。深圳的女人都精,傻子来深圳也会学精,学不精的在深圳待不下去。娃娃既然来深圳多年并混成中产,显然已经学成“精”了。她起初或许也同情老丁,可老丁自己不说,娃娃只能选择沉默,但随后就开始另作打算,或许一开始就暗暗打算,娃娃打算让自己的外甥女继承他们未来的遗产。在老丁的儿子不认他而他拼命讨好也只是热脸贴上冷屁股的情况下,娃娃不动声色假装无意中说自己的外甥女也就是她姐姐的女儿妮妮如何如何懂事如何如何乖巧。老丁嘴上不说,心里多少有些鄙视和抗拒,外甥女怎么能跟儿子比?要是外甥女或侄子外甥也来继承遗产,老丁多呢。但是,娃娃说多了,对比自己儿子的无情与冷漠像仇人一样,老丁就多少听进去一些,至少他印象中娃娃的外甥女是个非常懂事的女孩,起码比他儿子懂事。再说,远亲不如近邻,老丁的儿子远在北京,而娃娃的姐姐就在深圳,当初姊妹俩都住在莲塘,如今又都住在坂田,近在咫尺,倘若娃娃姐姐的女儿确实懂事,住得又近,将来或许真的可以托付和依靠,在自己的儿子不认他的情况下,把他们的老年交给娃娃的外甥女也不失为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至少好过没有。只是娃娃的外甥女当时在澳大利亚留学,老丁与她接触不多,不确定妮妮是不是如娃娃所说的那般懂事与乖巧。
娃娃已经在她外甥女身上下功夫,或者不是“下工夫”,而是发自内心的举动,每次外甥女从澳大利亚回来,娃娃都带她逛街,疯狂购物,而且走的时候给她数万现金,或将人民币换成澳元再给她。如果是后者,则涉及老丁,因为他有朋友专门做外汇兑换生意,同样数目的人民币,老丁有办法换取更多的澳币。但娃娃并非每次都麻烦老丁,估计是几万元人民币一旦换成澳币就显得没那么多了吧,或者娃娃小心眼,不想让老丁清楚她到底每年给了外甥女多少钱。倘若如此,那就是娃娃自己多心了,因为老丁并不反对娃娃给她外甥女钱,他甚至认为“遗产”最好不要等到死后才给,既然认定了继承人,不如生前就开始给,慢慢给。因为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生前就开始给,继承人在你生前就对你好,死后才给,你死后继承人才对你好,但“死后”才对你好有什么意义呢?所以不如生前就开始给。可娃娃有自己的小心思,她不想讓老丁知道,老丁也不好意思打听,因此老丁对这个“准继承人”了解甚少,全部的了解仅限于听娃娃说她外甥女如何如何懂事与乖巧。
老丁对娃娃与她外甥女的感情毫不怀疑,因为据说娃娃从贵阳来深圳,直接原因就是帮姐姐带孩子,姐姐姐夫是公务员,当时只能生一个,所以当年娃娃带的就是这个外甥女,可以说外甥女是娃娃亲手带大的,相当于自己的女儿。有一次娃娃接到她姐姐的电话,说外甥女在澳大利亚病了,娃娃难过得晚上哭啼,睡不着,老丁心想,亲生女儿也莫过如此吧。
也确实相当于亲生女儿,因为娃娃自己一辈子没生过孩子,姐姐的孩子从小是她带的,与亲生女儿差别不大,只是老丁对这个外甥女一直有些不踏实。了解甚少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是有亲骨肉的,对老婆的外甥女总不会那么亲。当然,倘若娃娃的外甥女真的那么懂事和乖巧,老丁也不排斥,还是那句话,有好过没有。
3
第一次领略外甥女“懂事”和“乖巧”的是那年春节老丁和娃娃去欧洲,在北京等候转机时,突然接到娃娃姐姐的电话,说她们的母亲摔了一跤,要娃娃立刻放弃欧洲之行,赶快回贵阳照顾母亲。娃娃看着老丁,似很为难与抱歉,老丁说:“问她老妈摔得重不重,送医院没有?”六神無主的娃娃立刻照办,问了。姐姐回答,送医院还不至于,但肯定影响日常生活,所以需要人照顾。
老丁不说话,摆出释然的表情,心里想,这就不必让我们中断欧洲之行吧?你姐姐或你外甥女从成都回贵阳不就行了嘛。当年不比如今,去一趟欧洲很不容易,花了好几万,还要找居委会开证明,然后到派出所领取无犯罪记录证明,再折腾到广州领事馆签证等等,忙了小半年,如果老太太摔得不重,仅仅是日常生活不方便,确实需要子女照顾与陪伴,那也完全可以由姐姐或外甥女先顶上,等娃娃从欧洲回来再接班嘛。
娃娃比老丁会说话,她在电话里先感谢姐姐,说不好意思,让姐姐先辛苦了,我们从欧洲回来就不回深圳了,直接从北京飞贵阳。
老丁听娃娃这样说,立刻竖起大拇指,给她大大的点赞。表扬娃娃说得好,很会说话。但是,姐姐那边却没有声音,这边眼看要登机了,娃娃着急,对着手机“喂喂喂”,那边无人回应。正当娃娃准备先挂了电话再重新拨回去的时候,突然,手机里传来她外甥女尖厉的叫喊声:“你不要脸!不要脸!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娃娃的脸瞬间僵硬,老丁也非常震惊,但他首先想到的是如何安慰娃娃,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打算假装没听见,可惜做不到,硬这么做也太假了,因为,由于对方吼声很大且音频尖厉,仿佛怒不可遏,吓得娃娃握住手机的手本能地逃离耳朵,直抵老丁的面前。那么大的声音,能假装没听见吗?再说,错愕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不仅说明老丁听见了,而且表明他和娃娃一样震惊与不知所措。
骂声还在继续,娃娃居然忘了关机,眼泪瞬间涌出,缺少通常的渐进与过渡。
老丁赶紧夺过手机,掐了,免得不雅谩骂让旁人听见。这是家丑,不可外扬。那时候出国旅游还比较稀罕,随团的成员虽然互不认识,但非富即贵,再说十几天的旅行足以让陌生人变成熟人,这要是让别人听见了,被小瞧的可不仅仅是娃娃个人,还包括整个家庭甚至家族。另外本次航班并非旅行团包机,他们这二十来人只占少数,其余的大部分人中约有三分之一是外国人,这要是被外国人听见,真是丢人丢到外国去了。
老丁赶紧靠上去,用自己的肩膀为娃娃支撑起一个暂时缓解委屈的肩膀。他感觉娃娃快瘫痪了,伏在他肩上的脸越来越沉。老丁立刻想到放弃欧洲之行算了,不是为了岳母并不严重的摔倒,而是担心娃娃承受不了长途飞行。可又一想,如果此时放弃出国,等于鼓励娃娃杀到成都,杀到姐姐的婆家,当着她姐夫一大家子人的面,扇外甥女几个大耳光,这不是挑事吗?最佳的做法是淡化此事,而不是给丑事加码,掀起更大的波澜。所以,老丁忍住了,假装没事,一路搀扶着娃娃登机,完成后续的旅行。
娃娃像突然病了,萎靡不振神情恍惚。其间还引起了领队的注意,跑过来询问情况。领队是个香港的男士,普通话不行,把瑞士那座“垂死的狮子”硬说成“水洗的狮子”等等,令人啼笑皆非,但他责任心蛮强,给娃娃拿来各种药品,包括专治女性痛经的特效药。老丁明明知道娃娃得的是心病,任何药品都不管用,但也不方便跟领队说实话,于是挑选了两样预防晕车的药,千恩万谢。
娃娃意识到自己的状态影响了大家,开始自我调节,努力振作精神,仿佛领队刚才送来的药品已经发挥作用,她现在好多了。老丁则趁机小声开导,说如今的孩子都这样,独生子女,从小被众星捧月,惯坏了,没有兄弟姐妹,不知什么是“兄弟情义”,因此从小没有养成与人相处和与人分享的习惯,不会站在对方的角度思考问题,你做小姨的,别跟一个小孩子计较。
“小孩子?”娃娃压低声音反驳说,“都大学毕业读研究生了,二十多岁还小孩子?!”
是,老丁心里知道,二十多岁大学毕业读研究生的妮妮确实不再是孩子,尤其不能算“小孩子”,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不这么想还能怎么想?
“再说,”娃娃气愤地说,“电话是姐姐打来的,姐姐在身边,不制止,难道姐姐也是小孩子吗?!”
姐姐当然更不能算小孩子,姐姐比娃娃大三岁,却比老丁小四岁,但她硬是要求老丁也必须喊她大姐,老丁只能一直喊她大姐。老丁的大姐怎么可能是小孩子呢?不过,这个大姐也确实常常表现出孩子般的不懂事,比如经常把自己家过期的食品拿给妹妹,也不想想,他们家虽然富有,但妹妹家也不贫穷啊,即便贫穷,也不至于吃过了保质期的食品吧。娃娃曾多次为此生气,当面却从来不敢说,仿佛她天生就怵这个姐姐。官太太,习惯颐指气使,且娃娃当初是帮姐姐带孩子才来深圳的,所以姊妹俩不知不觉形成了类似保姆和主人的思维定式。老丁旁观者清,对此心知肚明,但也不方便点破。娃娃因为结婚晚,而且没生孩子,她对自己和老丁组成的这个新家概念不深,常常以为她和姐姐那边才是家里人,丈夫老丁倒像是外人了,这让老丁很不适应,甚至委屈,却也无法改变,只能寄希望时间或许能帮助她慢慢转变,实在转变不了,也只能认了,不认,还能怎么办?这把年纪了,总不能再离婚吧。老丁因此就产生了矛盾的心理,一方面,他希望娃娃和她姐姐关系亲,这样多少可以弥补一些他和娃娃无后的缺憾;另一方面,他又不希望娃娃因为与娘家人亲而疏远他。老丁给远在家乡的老友打电话,获得的安慰居然是:上了年纪的半路夫妻其实就是一个伴,不能再奢望爱情,甚至不要奢望感情,只要相互不讨厌能够共同生活互相陪伴足矣。老丁一想也是,不管娃娃心里是不是把他当家里人,他们总是生活在一起的,只要他心胸开阔一些,娃娃与她娘家人保持亲密关系不是更好吗?
但是,他没想到,娃娃和她姐姐最终还是撕破了脸。
4
多年前的那句“不要脸”和“不得好死”当然是祸根之一,因为那以后娃娃的外甥女并未道歉,而且姐姐也一直未向娃娃表达歉意,甚至都没有因此责备自己的女儿,这深深刺痛了娃娃,让她感觉自己受到了姐姐的轻视。娃娃忍不住对老丁说:“假如我和妮妮之间发生任何矛盾,我姐姐都会毫不犹豫地一屁股坐到她女儿那边,而不管是非标准和做人原则。”
老丁心想,这还用假如吗?事实如此啊!我早看出来了,你怎么才知道呢?但老丁当时什么话也没说,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似乎说什么都是错,直到娃娃和她姐姐彻底撕破脸。
让老丁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撕破脸的直接原因居然是因为钱。这两个都不缺钱的亲姐妹,怎么会为了钱而撕破脸呢?
不对。仔细想想,似乎也不是因为钱,还是因为轻视。这引发老丁思考许久,结论是原本最亲密的亲朋好友之间,产生隔阂甚至反目为仇的根本原因不是谁算计谁或谁在经济上占了谁的便宜,而是一方感到自己被另一方轻视了,而这种轻视大多不是故意的,而是无意中流露出一方对另一方的怠慢。比如娃娃与她姐姐,因为娃娃起初是以帮姐姐带孩子的身份来深圳的,在娃娃和老丁结婚之前的那些年,她也确实一直靠姐姐姐夫罩着生活,从娃娃找工作、到娃娃进户口、再到娃娃买房子等等,可以说娃娃在深圳生存与发展的每一步,都得到了姐姐姐夫的照应,于是他们之间形成了照应与被照应的固定关系。这种关系双方已经习惯,并维持和谐,可娃娃与老丁结婚后,这种局面立刻被打破。首先是娃娃精神独立了,再遇到什么事,她不再第一时间向姐姐汇报和求教,而是向自己的丈夫也就是老丁倾诉或求证;其次娃娃和老丁原本都是小中产,就是那种虽然在深圳有房有车有户口,但经济并不宽裕的一类人,而两个小中产结婚后资产叠加,立刻变成了中中产,由每人在深圳只有一套房子立刻变成一家在深圳拥有两套房子。多出的一套用于对外出租,不仅增加了稳定的收入,更让他们感觉自己比之前有钱了。尤其是他们不打算再要孩子,因此无子女抚养与教育开销,更不需要为子女的未来预留房产,因此敢花钱,其生活方式与做派甚至堪比大中产,于是先把国产车换成进口宝马,后是夫妻双双赴欧洲旅游。这一切在娃娃和老丁看来天经地义顺理成章没有冒犯任何人,但在姐姐一家看来却非常不习惯不顺眼,甚至联想到“示威”或“造反”。因为姐姐当时开的是国产帕萨特,并且只去过新马泰旅游,如今靠她罩着的妹妹却开上进口宝马且夫妻双双赴欧洲旅行,能让她不产生想法吗?而嫉妒这种事,专门发生在同类身上,旁人,比如邻居或同事或普通朋友,看你开宝马去欧洲即便嫉妒也是非常轻微和短暂的,不会嫉妒到心里。深圳人忙得很,谁管你开宝马去欧洲啊,即便注意到了,不是恭维两句就是说一两句无伤大雅的酸话,不会往心里去。只有同类,比如娃娃的姐姐,看着娃娃突然比她奢侈,才会极不适应、不习惯、不顺眼,甚至认为娃娃嘚瑟、忘恩负义等等,因此越想越生气,最终怒不可遏。那次从欧洲回来,娃娃和老丁放弃旅行社提供的北京至深圳免费机票,自掏腰包直接飞贵阳,却发现母亲摔伤并不严重,只是青紫了一块,最终也没有让姐姐或外甥女从成都赶到贵阳照顾,只是劳烦父亲勉为其难上街买菜而已。姐姐的电话和外甥女的谩骂,纯粹是她们因为“不适应”“不顺眼”而做出的过激反应,借题发挥罢了。老丁后来与岳父聊天,获悉岳母根本没那么严重,只是岳母与姐姐电话聊天,说到自己在厕所摔了一跤罢了,他们也根本不知道姐姐因此给娃娃打电话让她放弃欧洲之行,更不知道妮妮骂小姨“不要脸”和“不得好死”。
说到底,还是因为轻视,是姐姐一家对娃娃和老丁组成的这个新家的集体轻视,并且这种轻视最终体现在如何处置父亲留下的那套房子上。
5
房子不算高级,但位置相当不错,位于甲秀楼对面的省委大院内,因此还值几个钱。父亲去世后,母亲被两个女儿接到深圳,老家的那套房子就一直空着。老丁曾经建议岳母干脆把贵阳的房子卖了,然后拿这个钱在深圳另买一套小房子,深圳的房子升值快,租金高,比空置在贵阳好。另一个理由他没说,假如岳母是他的生母,或者干脆是“外人”,老丁或许就进一步说,人老了更该有自己的房子,房子是一个人的底气,女儿孝顺“请”老太太去住,比老人自己没有房子“赖在”女儿女婿家不走更有自尊。老丁显然是好心,但岳母原本就因为小女婿不是官员不如大女婿有钱而瞧不起他,自然不会按照他的建议做。等深圳的房价涨了几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老太太再回贵阳看着那套房子,气不打一处来,想着反正也不会再一个人回来住了,不如把它卖了。
老太太是跟大女儿一起回贵阳的,因此她们打算卖房子的事情娃娃根本就不知道,直到她们去办理房产过户手续,被告之必须所有的子女到场当面签字画押才可以,姐姐才给娃娃打电话,让她回贵阳当面签字。娃娃的第一反应是突然与意外,认为卖掉父亲留下的房屋这么大的事情应该事先与她商量,而不是等到办理过户手续必须有她签名才通知她。当年家里买这套房子和装修这套房子的时候,娃娃是出了钱的,并且出了和姐姐一样多的钱,父亲因此也有言在先,将来这套房子她们姐妹俩都有份儿,怎么母亲和姐姐决定卖房子之前都不与她商量一下呢?
放下电话,娃娃并未立刻飞贵阳,而是先将心中的不解和不满对老丁诉说。这对老夫妻因为中年后才结合,并且没有共同的孩子,所以谈不上恩爱,也难培养出真正的亲情,但毕竟共同生活多年,彼此不知不觉成了对方的生活伴侣与精神依靠,所以娃娃接到姐姐这样的电话并且内心不解和不满后,几乎是出于本能和别无選择地先告诉老丁。
老丁略微沉思了一下后回答:“几年前我建议你妈卖掉贵阳的房子在深圳另买一套,她不听,现在深圳的房价已经涨了几倍,这时候才卖贵阳的房子,估计在深圳再买不成任何房子了。”
娃娃给姐姐回电话,没说她订了何时的机票回贵阳,而是把她丈夫老丁的观点用自己的语言表达出来,说现在卖房子已经没有必要了吧?因为深圳的房价涨得太高,卖了贵阳一套大房子在深圳连一套小房子也买不成了啊。
“谁告诉你老妈准备在深圳买房子了?”姐姐不耐烦地问。
“不买房子?”娃娃反问,“那卖贵阳的房子干什么?”
“这我不知道。”姐姐悻悻地回答,“你自己跟老妈说吧。”
说着,姐姐就把手机递给老妈,或者并没有递,只是开了免提,让老妈跟小女儿说。
老妈支支吾吾,大意是说,姐姐的孙子快上学了,想在好学校附近再买一套学区房,方便孙子上学,一时凑不齐那么多钱,所以打算卖掉贵阳的房子支持她姐姐一把。
听上去合理,但娃娃不舒服。因为姐夫是大官,即便不贪不腐,在深圳这个最早推行高薪养廉的超级城市,早已经富得流油。再说,即将上学的小孩并非姐姐的孙子,只是外孙子,真正喊小孩孙子的是姐姐的亲家。亲家比姐姐家更有钱,单看得见的别墅就有两处,并且对方也是独生子女,即便他们的孙子确实需要学区房,也应该先由婆家出钱至少是婆家和娘家共同出钱。娃娃不相信两个富得流油的爷爷奶奶家和外公外婆家买不起一套学区房,还必须让孩子的“外祖太太”卖掉自己在贵阳的老宅才可以。骗鬼呢!
娃娃在姐姐面前像保姆,但在老妈面前却是女儿,尽管是不受待见的女儿,但毕竟是亲生女儿,所以她这时候敢于表达自己的疑问,说:“深圳的学区房都是千万以上呢,你那套贵阳的房子能卖多少钱?全部给她也不够啊。”
“凑一点是一点吧。”老妈回答。
“这房子现在能卖多少钱?”娃娃问。
“两百万。”老妈回答。
“全给姐姐帮她外孙子买学位房吗?”娃娃又问。
“是。”老太太如实回答。
“不对吧?”娃娃嘀咕。
“怎么不对?”老太太不解。
“那房子也有我一份啊。”娃娃说,“当初买房子和装修房子的时候,我都和姐姐一起出钱的,并且老爸也说房子有我一份的呀,你们现在打算卖掉房子,事先都不跟我商量,还打算把卖房子的钱全部给姐姐,对吗?”
老妈不说话了,电话那头一片寂静,一如当年在北京机场那种情况。但此时的娃娃底气比当年壮了许多,她没有再对着手机“喂喂喂”,而是干脆把手机掐了,下意识里似乎仍然担心话筒里传来尖叫和谩骂。
6
娃娃坐在沙发上流眼泪,老丁没有再如当年在北京机场那样靠上去给她一个可以支撑的肩膀,因为娃娃有沙发依靠,沙发似乎比老丁的肩膀更可靠。但看见老婆流泪,老丁仍然感觉自己应该给予娃娃一点安慰,于是他说:“先不管它,反正没有你的签名房子卖不掉。”
“不是我计较,”娃娃说,“当初他们买房子的时候,我刚好下岗,身上真的一分钱没有,还报喜不报忧,不敢对爸爸妈妈说自己在深圳的难处,但姐姐是知道的呀。她丝毫没有考虑我的处境和感受,宁可让我到处借钱,也没说帮我先垫上,硬是逼着我和她出同样数目的钱。现在她们要卖这套房子了,却连招呼都不跟我打,还打算把卖房子的钱全部给姐姐买外孙子的学区房,你说气不气人?”
老丁立刻点头,表达气人,特别气人!但是,他却没说话,因为,他不能挑拨离间。在老婆面前说她娘家任何人的不是,哪怕是为了安慰老婆而这样说,事后经过时间的发酵,都有可能被秋后算账成“挑拨离间”。
这时候,贵阳的电话再次打过来。来电显示是姐姐的手机,里面传出的却是老妈的声音。老妈问娃娃:“你想怎么样吗?”
娃娃看一眼老丁,没有说她不满意她们事先没有与她商量,而是说:“我的意见最好不卖,因为爸爸葬在贵阳,将来你自己也会葬在那里,我们每年回去扫墓,不能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吧。”
电话那头又寂静片刻,给老丁的感觉是岳母正在与大女儿商量。果然,片刻之后,老太太说:“这个没关系,可以住在你姐姐的同学菲菲那里。啊呀你不晓得,菲菲的老公现在是省高院副院长兼反贪局局长了,他们家那房子大的……”
“老妈!”娃娃忍不住打断她,“要说住同学家,我自己在贵阳也有许多同学,同学当中也有当官的和房子大的,但回去给你们扫墓,怎好每次都住同学家里呢?再说我们从小在贵阳长大,那里是我们的故乡啊,我们家就我和姐姐两个人,再无其他亲人,如果房子卖了,我感觉在故乡就没有根了。”
“哎,你们什么意思啊?”老妈发火了,“当年鼓动我卖房子的是你们,现在阻止我卖房子的还是你们,还不是惦记我这套房子吗?告诉你,这套房子是我和老头子的,现在老头子死了,房子就是我的。我的房子我做主,我想不卖就不卖,想卖就卖!”
老妈说完,居然不等娃娃回答,立刻把电话掐了,看来她真生气了。
关于老丁建议岳母把贵阳的房子卖了在深圳另买一套小房子被老妈拒绝的事,老丁对娃娃说过,当时娃娃就指责老丁多管闲事爱吃屁,说你虽然是好心,但老妈肯定认为你是惦记她这套房子。彼时老丁还不相信,他认为老妈毕竟是国家单位职工,并且在省委大院生活了几十年,这点见识还是有的,不可能这么不明事理,她不想卖房子肯定是不想断了在贵阳的根,绝对不会怀疑女婿惦记她这套房子。再说,在深圳买房子肯定还是用老太太自己的名字,而不会是女儿更不可能是女婿的名字,因为,他们的名下已经有两套房产,不允许再买了,老妈怎么可能怀疑他建议买房子就想占为己有呢?不可能啊,绝对不可能,可现在,这话果真从岳母嘴里说出来,老丁深感知母莫如女,自己作为女婿,对岳母终不如她亲生女儿了解啊。
娃娃倒不在意,挂了就挂了,反正她不回去签名那房子卖不掉。不是你的房子你做主吗?可以啊,你卖啊,不必跟我说呀,谁怕谁啊。
娃娃也没有重翻旧账,没再骂老丁“多管闲事爱吃屁”,因为实践已经证明,老妈当初如果听从老丁的建议,把贵阳的房子卖了在深圳另买一套,现在可不是两百万了,至少大几百万甚至上千万了!当初不卖,现在才卖,还打算买学区房,买个“学区厨房”還差不多!
不大一会儿,电话再次打过来,仍然是姐姐的手机,估计还是老妈,看来是姐姐做了老妈的思想工作,让她意识到没娃娃的签字房子根本卖不掉,这时候还真不能跟娃娃翻脸。
娃娃不接,故意跑去里间上厕所,老丁看着手机叫个不停,忍不住想接,告诉对方娃娃不在,去卫生间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与其以这样的方式掺和进来,不如任由手机响,或许这正是娃娃的“拉布策略”,有意怠慢对方。自己这时候如果好心帮她接电话,没准两头不讨好,属于真正的“多管闲事爱吃屁”。就看着手机响,再看着它停,最后看着娃娃从里间回到客厅。
老丁以为这时候娃娃的手机会再次响起,并且他八卦地猜测,如果此时再响起,娃娃会不会接呢,接了之后会怎样说呢?可是,等了很长时间,娃娃的手机并没有再响起,搞得老丁恨不能跑到贵阳让她们把电话再次打回来,更后悔刚才没接。如果接了,告诉大姐或老妈娃娃去卫生间了,让她们等一会儿再打来,这时候贵阳的电话就一定打过来了。可惜老丁刚才没接,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那边老妈和姐姐以为娃娃赌气了,故意不接她们的电话,因此才没这么快打回来,或许双方确实都需要一段冷静期。
7
再次接到贵阳的电话已是晚上,双方果然冷静许多,开始协商卖房子的钱如何分配的问题。
老妈显然与大女儿经过充分的研判与分析,所以准备充分,本着务实的态度,给出的意见是:总共200万,老太太自己先分一半,也就是100万,剩下的100万老妈和两个女儿三人平均分配,因此娃娃可以分得33万。
亮明分配方案后,老太太问小女儿:“怎么样,合理吗?老妈没有欺负你吧?”
娃娃问:“这样等于你一个人分得133万?”
“是啊,”老妈理直气壮地反问,“不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就是老妈一分钱不给两个女儿,200万全部归她自己所有,也完全合情合理,娃娃没得话说,只能同意。但是,放下电话后,娃娃马上就对老丁抱怨:“老妈的这133万肯定全部给姐姐买外孙子的学区房,不相信你看!”
“不用看,”老丁说,“我信。我完全相信。老太太一开始不就明确告诉你了嘛,她卖这个房子的目的就是支持姐姐买学区房,没有藏着掖着啊,更没有骗你啊。”
“那就是说,老爸的房子卖了200万,姐姐实际分得167万,我只分得33万,是不是?”娃娃又生气了,气呼呼地问老丁。
“是又怎么样?”老丁反问,“不是又怎么樣?老太太讲得很清楚,也貌似合理,她的房子她做主,她分到的钱当然更是她做主,你还能反对吗?反对有效吗?”
“貌似合理?”娃娃问,“那事实上还是不合理了?”
“这个我可没说。”老丁争辩。
娃娃在姐姐面前大气不敢出,在老丁面前却气壮山河,她这时揪住老丁不放:“告诉我,哪里不合理?”
老丁沉吟了好大一会儿,不紧不慢地说:“有三种方式可以商榷。第一,这200万可以不分,全部给你老妈,但必须说清楚,等你老妈去世后,这钱归你和姐姐平分。第二,假如实在要分,总共200万,老妈一个人分得100万,你和你姐姐要一样,每人50万,而不是现在你只拿33万。第三,老妈要高风亮节,体现长辈风范,把200万全部给两个女儿均分,然后要求你把100万借给你姐姐,理由是,姐姐当年帮过你,现在你也可以帮姐姐一下,把这个好人留给你做。”
“好!”娃娃高兴得从沙发上站起来,“这第三个方案最好!我马上给老妈打电话。”
老丁立刻阻止说:“你这么快就把电话打过去,她们一定知道是我给你出的主意,不如你回贵阳后再说,当面说,像突然想起来一样说,慢慢说。先跟老妈一个人说,等老妈的思想做通了,大姐也就无话可说了。”
娃娃一想,也是,这时候她把电话打回去,那头肯定第一反应是她出尔反尔,不如先按她们的要求立刻回贵阳,表示诚意,先博得她们的高兴与信任,再择机慢慢陈述,那样效果会更好些,更容易达到目的。
娃娃立刻在手机上订机票,并希望老丁和她一起回贵阳,说贵阳的房子马上就要卖掉了,不如一起回去最后住一次。
老丁想了想,找了个理由推辞不去。他预感娃娃太乐观了,回去重新调整分配方案,肯定不会如她想象的那么简单。姐姐不傻,167万虽然少一点,但不需要偿还和担负人情,200万虽然比167万多,可其中的100万算她向娃娃借的,不仅担负人情,而且最终是要偿还的。这个账姐姐肯定能算得清,所以三个人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也说不定。她们母女三人,无论好讲还是坏讲,即便最后真吵起来,毕竟是一家人,多了他一个外人夹在中间,肯定尴尬且不讨好。说不定闹到最后,三个人共同把矛头对着他,说这一切都是老丁挑起来的也有可能,还是不掺和眼不见为净更明智。
8
娃娃回贵阳的第二天晚上,老丁把电话打过去,不是关心她事情办得怎么样,而是展现作为老公的姿态,不能老婆回娘家几天了他都不关心一下吧。当然,也顺便问一声那边的事情办得怎么样。娃娃回答事情不如想象的顺利,要办公证,还要证明她和姐姐确实是老妈的女儿。老丁听了忍不住笑起来,说这个怎么证明啊?好比一加一明明等于二,但你要“证明”一加一等于二,则比登天还难。娃娃说是啊,她还好,有原始户口档案为证,但姐姐1979年就考上大学户口迁到外地去了,几经更迭,行政区域划分几次,当年的派出所早就不存在了,哪里还能找到几十年前的老户口存根?老丁建议,那就干脆不说老妈有你姐姐这个女儿嘛,你和老妈两个人签名,只要能把房子卖了就行。娃娃说对啊,我们怎么没想起来呢?真的可以啊,反正房子卖了钱打到老妈的账户上,与有没有姐姐这个女儿关系不大。
又过了两日,老丁再次给娃娃打电话。不管有没有想念,总要摆出夫妻牵挂的样子。结发夫妻或许无所谓,半路夫妻还没有孩子,更要表现出相互牵挂的样子。同样还是问到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娃娃回答姐姐不同意,她一定要签名,仿佛她不在卖房文件上留名就有可能被赖掉房款一样,所以找了很多关系,最后还是一个在省劳改局当领导的高中同学出面,才从老妈户口管辖地的派出所开出证明,把公证办了。老丁不解,卖房子怎么跟“劳改”扯上关系呢?娃娃说老丁笨,劳改局不是公安系统吗?劳改局领导不也是公安局领导之一吗?领导出面,派出所开个证明还不容易?老丁只能低头认罪,承认自己确实很笨,还是娃娃聪明等等,然后才问正事,问她有没有和老妈聊房款分配的事,老妈什么态度?娃娃说还没有聊。老丁问为什么还没聊呢,你回去快一个礼拜了吧?娃娃说这些天主要忙证明的事,事情不顺,大家都很焦虑,心情不好,她怕这时候提出新方案不合时宜,令她们反感,所以想明天找机会对老妈说,因为劳改局领导出面问题解决后老妈心情明显好了。
再过两天,老丁正考虑要不要再给娃娃打电话表达牵挂和问问情况时,娃娃却突然回家了。
怎么事先没打一个电话呢?突然赶到家,搞得好像夫妻查岗一样,难道娃娃又生气了吗?
娃娃喜欢生气,常常为一件很小的事生很大的气,然后让老丁哄她,给她买花,请她去彭年吃自助餐,或干脆通过微信给她发一个大红包等等。老丁乐此不疲,谁让老婆是娃娃呢。但这次娃娃生气显然与老丁无关,因为前两天通电话还好好的,今天就突然从贵阳回来,其间他们根本没见面而且连个电话都没有,老丁怎么可能惹娃娃生气呢?
但是,从娃娃的态度看,她确实是生气了,而且她的生气似乎与老丁有关。不然,干吗回来之前连个电话都没有而且进门后就没给老丁好脸色呢?
不管是不是与老丁有关,先哄上再说。
“对面的湾畔新开了一家正宗的北京烤鸭店,我请你去尝尝?”老丁赔着小心试探着问。
“尝个屁!”娃娃回敬。
老丁忍不住笑起来。不是装的,他是真的不生气,真的觉得娃娃生气的样子蛮可爱。这时候老丁又说起他那句口头禅:“娃娃生气了?是谁又惹娃娃生气了?”
“谁?”娃娃回敬,“还不是因为你!”
“我又怎么惹娃娃生气了?”老丁仍然笑着问。
“渴死了,也不知道倒点水!”娃娃没好气地说。
好好好,老丁赶紧泡茶。他知道娃娃喜欢喝绿茶,尤其是老丁家乡的太平猴魁。茶泡好,端上来,娃娃也不嫌刚泡的茶烫,一边吹着一边喝,喝了两口,准确地说是两小口。因为茶太烫了,只能象征性地吸进一点,不能大口喝,但只要喝了,哪怕只吸进一点点,也能起到稳定心情的作用。
“还不是你出的主意!”娃娃这才说。
“你跟老妈说了?”老丁问,“三个方案都说了吗?她接受哪一个?”
“还三个方案呢。”娃娃说,“一个还没有说完呢,就立刻被她否了!”
还没说完怎么就否了呢?起码得听人家说完嘛。老丁想。
“她一点都不尊重我。”娃娃气愤地说,“自以为是!”
老丁心想,你也一样,你不也是常常不听我把话说完就全盘否定了吗?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啊!老丁因此就觉得奇怪,娃娃非常讨厌她老妈身上的某些毛病,不能容忍,想起来就生气,却大部分都继承下来了,而且她自己还不知道。老丁知道,却不能说,只能听娃娃继续说。
娃娃说,她没有完全听从老丁的建议,没有私下对老妈一个人说,而是选择大家心情好的时候,当着姐姐和老妈的面说的。
“你是怎么说的?”老丁问。
“我说既然老妈卖了这套房子是为了支持姐姐买学位房,还不如把200万全部给姐姐。”
“她们有什么反应?”老丁问。
“她俩没说话,紧张地看着我,并且相互看一眼。”
“然后呢?”老丁又问。
“然后我说,大不了就算老妈高风亮节,自己一分钱没要,200万全部给了我和姐姐,但姐姐之前帮过我,所以我这100万算借给姐姐的就是。”
“她们什么反应?”老丁问。
“老妈一声冷笑,姐姐说,老妈,看见了吧,不出我的所料吧!老妈接着问我,你说实话,这主意是不是老丁给你出的?”
“你怎么回答?”老丁问。
“我当然不会出卖你。我反问老妈,什么主意?我还没说完呢,你怎么知道我说什么?老妈回答,不用说了,你姐姐早猜到了。她说你这么爽快地答应,这么急着回来,一定憋着坏主意,并且这坏主意是你老公帮你出的。”
最后,娃娃让老丁承诺,绝不把这件事对外讲,这属于家丑,不可外扬。
老丁赌咒发誓,保证绝对不对朋友说。但是,娃娃自己却对几个闺密说了。
9
闺密其实是“麻友”,几个经常在一起打麻将的朋友。
这点娃娃和老丁不一样,老丁偶尔也打麻将,但他只在小区内的麻将馆打,很少跟朋友打。因为他认为打麻将最能暴露人的缺点,几个原本蛮好的朋友凑在一起打麻将,大家各自暴露自己丑陋的一面,打着打着,缺点与丑陋相碰撞,很容易搞得不开心,不如在小区内的麻将馆和陌生人最多只有一点面熟的人打。反正不是朋友,无所顾忌,专心打牌,就是偶尔暴露出丑陋的一面,闹点小不愉快,也不会影响感情,因为陌生人之间原本就没有感情,不存在伤感情。而朋友就不一样了,尤其是与事业相关的朋友,在一起打麻将的时候必须有所顾忌,尽量隐藏丑陋的一面,万一哪天没藏住偶尔暴露了,不仅影响朋友之间的感情,说不定还波及事业与前程。所以,老丁在朋友圈假装不会打麻将。
娃娃则相反,她认为麻将只能在朋友之间打,和麻将馆里陌生人打麻将,搞得像纯赌博,一点交流和娱乐的氛围都没有,有什么意思?不如几个闺密在一起,吃吃喝喝,说说笑笑,顺便打几把小牌,多有意思!然而,就是这种说说笑笑,娃娃不知不觉把她老妈卖了贵阳的房子大部分钱给了她姐姐而只给她一小部分的事情说了。
可能一开始只无意中说了一句,但闺密中总有喜欢追根问底的女人,很好奇,追着问,娃娃就不得不又多说一句,而她们的一问一答引起另一位的好奇,接着问,毕竟,女人多少都有一点八卦,否则,广东女人为什么亲昵地互称“八婆”呢。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她们凑在一起打麻将通常是五个人,四个人打,一个人轮换,以保证麻将不停或万一其中一位突然接到电话离去而不至于终止牌局。既然三个女人一台戏,那么五个女人凑在一起自然演成大戏,你一句我一句,終于把娃娃心中的那点怨气全部抠了出来。
其实也不算被麻友“抠”出来的,而是娃娃自己“吐”出来的。她心中积压太多的怨气,不吐不快。
等全部吐完,其他四位就开始评论了。这也是闺密的特点,听完别人的隐私之后总要发表一点评论,否则似对不起闺密的坦荡。人家都把自己隐痛告诉你了,你还不应该表达一点同情或义愤吗?于是,出于同情,或出于义愤,或由娃娃的遭遇联想到她们自己曾经的遭遇,总之,几个“麻闺密”都不同程度地表达了对娃娃姐姐和老妈做法的不满与愤怒。
香姐说:“是你老妈不对。我说了你不要生气啊。你妈不善,善良的老妈一定向着经济条件相对弱一点的子女。你姐姐条件比你好,你妈不向着你,反而向着你姐,所以我觉得你妈不善。”
“是的哦。”宋妹说,“我在深圳,经济条件比我妹妹强一点点,我妈就拼命从我这里搞钱,然后私下补贴我妹妹。但我不恨我妈,我对她的做法能理解。换上我,假如我有两个子女,肯定也会不知不觉帮比较弱的那个。但你妈的做法与众不同,所以我觉得香姐说得对,你老妈应该不善。”
“就是嘛。”香姐说,“过去连土匪都知道杀富济贫,哪里有杀贫济富的呀!”
“不对。”大倩说,“我觉得主要怪你姐姐。老太太文化不高,加上有一点势利,年纪大了难免犯糊涂,但你姐姐不应该啊。她和我们差不多大吧,而且受过良好教育,换上我,就是老妈犯糊涂势利把这个钱给我,我也不能要啊。我经济条件比我妹妹好,怎么能要得比妹妹多呢?我不是吹,换上我我坚决不要,全部给我妹妹,哪有姐姐占妹妹便宜的道理,活猪!”
“大倩说得对。”娃娃立刻点头,“我老妈确实太势利。小时候,我爸爸老家来人,她都不让人家进门。现在,她觉得住在姐姐家的别墅里很光荣,给贵阳的朋友打电话,总告诉对方她在深圳住别墅,一个人单独住一层……但我姐姐之前不是这样啊,我觉得姐姐以前对我蛮好,一直很关照我啊,不知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这个好理解。”阿珍说,“之前她是小公务员,后来成了官太太,好话听多了,就变得自以为是有恃无恐了。习惯人人都该让着她。记得娃娃你以前说过,有一次你姐姐打麻将,把两个二万和一个三万看成一句话,被人指出是诈和,气得她当场把麻将桌掀了,几个人都不敢说话,赶紧道歉。如果不是官太太,可能吗?”
“她是看错了。”娃娃说,“把二二三看成二二二或一二三了。”
“是啊。”阿珍说,“所有的诈和都是看错了,都是朋友或熟人,谁敢故意诈和呢。但诈和就是诈和,可以不较真,也不能掀桌子啊。”
香姐、大倩、宋妹都一起点头,搞得娃娃也只好跟着点头,因为中国的麻将原则就是公平合理,这点不管深圳麻将与外地麻将的玩法有多大不同,一视同仁的公平精神都是不变的,而不管你是大老板还是官太太,否则没法玩。
“再说,”阿珍接着说,“之前你是小妹,相当于弱势群体,她当大姐的居高临下罩着你,现在你神气,国产车换成宝马了,她或许早就看着你不乖不顺眼了,当然对你不像以前了。”
这样七说八说,确实帮娃娃把闷在肚子里的怨气全部发泄完了,她不生气了,但是,对娘家的一切幻想也随之消失得一干二净。
10
此消彼长。娃娃对娘家的失望,升腾了对婆家的期望。她主动让老丁再与他儿子沟通沟通,说不管怎么讲,总是你的亲儿子,即便他对你当初与他母亲离婚有怨气,经过这么多年也该慢慢化解了,你再试试看。
娃娃甚至自我分析,外甥女之所以敢如此轻视与怠慢她,与妮妮根本不在乎小姨的“遗产”有关。外甥女和外甥女婿都是独生子女,他们是娘家和婆家的唯一继承人,娘家是大官,婆家更有钱,通常老一辈告诫年轻人不能坐吃山空那一套在他们这里根本不适用。外甥女和外甥女婿留学归来即便什么事不做,天天吃喝玩乐,仍然金山依旧在,永远不会空,小姨那点“遗产”妮妮根本看不上,要了反而成为负担。在此情况下,加上父母疏于引导和纵容,想到小姨是靠她父母的关照才来深圳的,小姨欠他们家的,所以她才对小姨怠慢与轻视。娃娃虽然没有明说,言下之意老丁的儿子或许能看重他们的遗产,成为他们的临终监护人。即便当初没看重,经过生活的磨难,也许能意识到遗产的重要。据说西方的贵族都是靠遗产生活的,看在遗产的份儿上,儿子或许能够勉为其难接受老丁的父爱。
老丁承认娃娃的分析有道理,同时感到悲哀。想着对自己的亲儿子,居然用到利诱才能恢復正常关系,不悲哀吗?但他很快觉悟,只要能恢复关系,管它什么途径。
老丁效仿曹操的“恩惠在先”,什么话不说,上来就照着儿子的账户汇去10万元。他深感儿子对他的积怨太深,几千几千的人民币相当于几枚手榴弹,根本炸不开儿子顽固的思想堡垒,不如上来就用重炮,只要轰开一个口子,再慢慢扩大战果就有希望了。
果然,重炮之下必有震撼,儿子账户上突然多了10万元,担心遭遇金融诈骗或洗钱陷阱,更怀疑是别人汇错了,儿子第一时间打电话到银行询问。没想到银行的电话那头没人,只有语音提示,且语音问答中不包含错汇的内容。儿子不得不跑到银行当面询问,才查出是老丁汇来的。儿子仍不放心,平生第一次拨打了老丁的电话确认此事。老丁回答是,是上午给他汇了10万元。儿子问为什么?老丁回答我高兴,因为昨天赚了一笔钱而高兴,所以今天就给你汇了10万。儿子终于说了“谢谢”。老丁趁机问儿子工作落实没有,将来有什么打算?女朋友谈了没有,何时结婚等等。儿子尚能一问一答,但绝不多余,更不延伸,老丁见好就收,在儿子流露不耐烦之前结束通话,然后像奥运会上运动员破了世界纪录那样暗自伸手做了个成功啦的造型,释放自己的兴奋与喜悦。
老丁决定如法炮制,下个月依然如此,再给儿子来一个“重磅炸弹”,下月不是给儿子汇10万元,而是打算直接汇去50万元!把儿子的顽固思想堡垒彻底轰个底朝天!又一想,不行,不可行,倘若下个月直接汇去50万元,那么下下个月不是应该汇去100万元呢?老丁虽然已经成为中产,但资产主要体现在房产和与人合伙经营的公司股份上,口袋里可随时支付的现金并不多,本月汇去的10万元来自公司的分红,而分红并非每月都有,通常半年一次,下月如果再汇50万元,难道要老丁卖房子吗?老丁显然不打算为了与儿子建立正常关系而把房产卖掉。再说,通过逐月累加的“炮轰”而获得的与儿子正常关系本身就不正常,倘若照此办理,不用几个月,老丁就会破产。与儿子恢复关系的起因是想让儿子履行遗产继承人和临终监护人的责任,倘若资产都当炮弹轰出去了,哪里还有什么遗产可以继承呢?不行不行,逐月加码的做法肯定不行,还是量力而行吧。老丁打算下月根据自己口袋情况给儿子汇款,能汇10万元继续汇10万元,能汇5万元就汇5万元,实在不行汇2万元也行,这样才能维持长久嘛,这才是正常的“父子关系”嘛。
然而,事情就有这么巧,不知是不是兴奋过度还是乐极生悲,老丁在下个月预想给儿子汇款日即将来临之前,忽然中风啦!蛮严重,脑梗死!虽然抢救及时,保住了性命,但整个右侧身体都行动不便。所幸的是,除了半身不遂,其他无碍,大脑一直清醒,口齿也还清楚。
当日在做手术之前老丁就给儿子打了电话,他心里非常渴望儿子能立刻飞过来,嘴上却不好意思说,不能上个月刚刚给儿子汇去10万元这个月就要求儿子履行孝子的责任吧,搞得好像一切都是事先策划好的阴谋。老丁寄希望于儿子的自觉,但儿子始终没有自觉。这么说吧,老丁的儿子不仅在他紧急送医院抢救和后续的康复医疗期间没有来探视,而且之后也一直没有来!老丁对儿子的失望可想而知!但他对儿子的彻底绝望,则发生在三年后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老丁60岁生日那天。
11
老丁对生日一向不重视,但这个六十大寿除外。首先,六十一甲子,传统上中国人对六十大寿都很重视,其次,三年前老丁突然中风,感觉天都塌下来了,曾以为自己很快会死,遇上一个中风18年的老者,老丁羡慕不已,想着我如果能再活18年就好啦!但当时他不敢有这个奢望,只敢给自己一个小目标,希望至少再活三年,活过60岁,因为60以上的人即便走了也不算英年早逝。老丁只希望自己不英年早逝就可以,所以他当年的小目标就是活过60岁,现在这个目标终于实现了,值得庆祝一下。但最主要的是,儿子答应来深圳帮他操办六十大寿。
为了能让儿子来,老丁做了足够的铺垫。除了三年来每月量力而行之外,就是他与老婆反复磋商,终于达成如果他出现意外,房产全部归娃娃,但他在公司的股份和分红归儿子。老丁将他和娃娃的谈判结果告诉儿子,并让儿子借他六十大寿的机会当面与公司合伙人确认这件事情,否则,即使娃娃答应了,合伙人也没办法执行。因为,老丁的儿子早已把姓改了,不跟老丁姓,又没见过面,万一老丁突然走了,随便来一个人,说自己是老丁的儿子,合伙人难道就会把老丁的股份和每月的固定分红给他吗?
自老丁中风之后,鉴于身体和心态方面的原因,逐步退出公司管理,全权委托合伙人经营,合伙人则每月给老丁固定分红。不用说,固定分红比之前的分红少,但他不承担任何风险与责任了。不是老丁逃避责任,实在是因为中风导致行动不便,身体很弱,随时出现摇摇欲坠的感觉,既然无力也无心承担责任,不如牺牲一部分利益,拿固定分红算了。这三年,老丁每月给儿子的量力而行就来自于这个固定分红。当然不是全部,老丁自己还要日常开销,还要自己交社保和负担额外的医疗康复费用等等,所以这三年老丁给儿子的尽力而行是每月八千元人民币。老丁打算60岁生日一过,自己开始领退休金且也不用再交社保之后,再给儿子加码,把每月的量力而行从八千增加至一萬。但这一切都必须通过儿子来深圳帮他操办六十大寿才确定。把儿子介绍给合伙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夫人的要求。原本是娃娃主动提出让老丁与他儿子培养感情的,但培养了三年,老丁每月给儿子八千元,他那儿子仍然顽固坚持三不主义,不随老丁姓,不喊老丁爸爸,不来深圳探视。于是娃娃忽然发现,弄了半天,原来是他们剃头挑子一头热啊。这状况比热脸蹭冷屁股更糟糕!后者委屈的仅仅是脸面,前者还包括腰包,因为他们毕竟付出了许多却毫无回报。所以娃娃提出,股份给他儿子可以,分红给儿子也可以,不仅老丁的股份和分红可以给他儿子,甚至娃娃自己的股份和分红将来也可以给老丁的儿子,反正他们有车有房有工资有房租,还要股份和分红干什么?多余的钱,与其死后才给继承人和临终监护人,不如现在就开始给,但是,前提必须是老丁的儿子承认自己是他们的儿子,如果拒不承认,完全是剃头挑子一头热,那就纯粹自作多情没必要了吧!而承认是儿子的最佳方式与机会就是老丁的儿子来深圳帮老丁操办六十大寿。娃娃不要求老丁的儿子喊她娘,但起码应该喊她一声阿姨吧,否则,娃娃的股份和分红干吗一定要给他呢?你老丁可以自作多情剃头挑子一头热,不必拉上我!
娃娃不仅把自己的要求与主张明确向老丁表明,而且也对他们共同的朋友说了。朋友都认为娃娃的要求合理,其中一个朋友还很激烈,说假如老丁六十大寿他儿子都不来,老丁就该有骨气一点,如今无后的人多呢,也没见哪个因此活不下去。车到山前必有路,现在社会服务日臻完善,养老产业方兴未艾,干吗一定要自作多情毫无原则剃头挑子一头热呢?这个朋友建议,如果老丁的儿子这次再不来,老丁就应该立刻对他那所谓的儿子断奶!停止量力而行!
老婆的态度和朋友的意见多少影响了老丁,他也觉得倘若这次儿子再不来,自己必须另作打算,不能在儿子这棵树上吊死。因此,老丁只让儿子来,并强调了他这次来深圳的重要性,比如把自己的合伙人当面介绍给儿子,以方便儿子将来顺利继承他在公司的股份和每月的固定分红等等,但并没有把老婆的要求和朋友的意见透露给儿子。
儿子说来。
余下的一个月,老丁的生活充满色彩,腿脚都感觉灵活不少。尽管不断提醒自己保持低调,不把话说满,但喜悦之情难以掩饰。老丁早早在圣廷苑定下套间,为防意外,竟按双倍支付定金。他给自己的合伙人和几位有头有脸有身份的朋友发了请柬,除一位远在新西兰实在不方便赶回来之外,其余的友人都表示“无论如何都准时出席”。这让老丁觉得自己很有面子,倘若这次儿子能认祖归宗,老丁的生活就真的幸福美满死而无憾了,并且对得起列祖列宗。
但是,儿子最终却没有来!
理由是他要去参加一位同学的婚礼!
老丁所能做的,就是努力不让自己太生气。身体要紧。
当晚的生日宴上,那位不知轻重的朋友居然哪壶不开提哪壶,问起老丁:“你儿子到底没来?”
老丁强颜欢笑,称:“我哪有儿子啊,我没有儿子。我之前是跟你们画饼充饥打肿脸充胖子呢。来来来,罚酒,我自罚三杯!不,六杯!今天是我的六十大寿嘛!”
说完,不顾娃娃和众人的阻拦,老丁坚持含笑把六杯茅台伴随眼泪喝下。
12
老丁和娃娃再次达成共识,什么娘家婆家,对任何人都不要抱幻想,谁對我们好,将来我们的遗产就给谁,而且遗产不必等死后才给,现在就要适当“散财”,在亲朋好友或晚辈中挖掘与培养继承人,活好当下活得开心比考虑身后的无聊更重要。
说到做到,老丁回老家,赶上他大姐的外甥女结婚,一甩手,老丁抛出5万元现金大礼包。娃娃虽没反对,但忍不住提醒,此例一开,下次照例哦。老丁大气地回答:“照例就照例,就算每次都赶上,也不会超过10次,总共50万,我们给不起吗?”
当然给得起,娃娃默认。倘若花几十万元能巩固亲情,也行。
但是,实践证明,金钱买不来亲情。在儿子身上实验失败的结论,在外甥女身上再次获得验证。下次再回老家的时候,大姐一家人并没有对他们特别热情,连正经的接风洗尘都没有,还不如其他姐姐姐夫或外甥外甥女。老丁感觉自己在娃娃面前挂不住脸面,只好自找台阶,说当年父母下乡,他有段时间就住在大姐家,给大姐和大姐夫添了许多麻烦,所以他欠大姐大姐夫的,给5万元应该,不后悔。
话虽然这么说,但从此以后,老丁再回老家,一次也没去看望过大姐和大姐夫。事实上,他与大姐一家几乎断了来往,不是他想这么做,而是担心娃娃又说他拿热脸蹭冷屁股。直到有一天,老丁突然接到来自老家的一个陌生电话,一接,是大姐的儿子,老丁的大外甥,因为这个外甥从来不给老丁打电话,以至于老丁一接到他的电话心里一惊,以为是大姐或大姐夫忽然去世的报丧电话呢。谁知外甥却一本正经地告诉老丁:“舅舅,我女儿下个月也要结婚了。”
也要结婚?那是不是意味着老丁也要随5万元大礼呢?
随礼是必须的。毕竟外甥把电话打到他手机上明确告知了嘛。毕竟姐姐的外甥女结婚老丁给了5万元嘛,现在大外甥的女儿结婚老丁不能一点不意思。
但老丁就是老丁,在深圳混了30年,书呆子也混成老江湖了,所以,这时候老丁先看一眼身边的娃娃,意味深长地一笑,然后对手机里的大外甥说:“啊,好,祝贺!你加一下我的微信吧。我手机号码连着微信号呢。我把婚礼红包从微信上直接转给你吧。”
“好嘞!谢谢舅舅!”大外甥欢天喜地,喜笑颜开,立刻照办。
娃娃的脸色不是很好看,似乎生气了。娃娃喜欢生气,老丁见怪不怪。他很耐心地给娃娃解释,说这叫一视同仁,做人一定要一视同仁,上次他姐姐的女儿结婚,我给的5万元礼包就是从微信直接转账过去的,转一次不行,连续转账5次,才把5万元大礼包转过去。这次仍然用微信转账是为了保持一致,起码形式上要一致,但内容和上次不完全相同,上次是“结婚礼包”,这次我刚才说得非常清楚,是“婚礼红包”,但微信上的“红包”极限是200元,我不想把事情做得不留余地,所以打算给大外甥199.99元,寓意“天长地久”,作为结婚祝福,很吉利啊!
娃娃的脸色随老丁的解释由阴转晴,最终阳光灿烂,笑了,同时担心他外甥一看是“红包”,就不点开了。
老丁说不点开正好,我还节省200元呢,你以为我还想跟他们来往吗?我告诉你,我和他们是亲戚关系,亲戚之间的交往规矩是相互尊重有来有往,谁也不欠谁的,谁也不能把谁当傻瓜,更不能当冤大头!上次他姐姐的女儿结婚,我一次给了5万元,我以为他们旅行结婚会顺便绕到深圳来看我们,结果没有,逢年过节连个问候的电话也没有。我们回去这么多次,他们哪一次正正经经请我们吃过一顿饭?还不如其他姐姐姐夫或外甥外甥女,做人哪有只进不出的道理?这次我就是给他一个不到200元的红包,就是为了让他们一家人震惊一下,议论一番,反省反省……
13
生活渐渐归于平静。老丁和娃娃的平静生活是出国旅游和准备下一次出国旅游。他们打算在有生之年周游世界,好歹也算有了生活目标,顺便实现少男少女时代的梦想。夫妻二人提出的口号是玩了就是赚了,一如他们每次被导游忽悠进专营店的时候都说的那句“买了就是赚了”。不是他们傻,而是他们没有孩子,外甥女或外甥又如此靠不住,他们留遗产实在没用,不如花钱买开心,而最大的开心就是博得身边人的好感与欢喜。旅游途中,导游就是最重要的身边人,因此,老丁和娃娃故意充当人傻钱多的游客,博得导游的欢喜,成为导游眼中最可爱的人,自动享受VIP待遇。老丁和娃娃在儿子和外甥外甥女这里得不到的爱,似乎在外出旅游期间从导游那里获得,故很珍惜,也很享受,乐此不疲。2019年,他们总共出国5次,老挝、英国和爱尔兰、土耳其、南非、俄罗斯,2020年计划去意大利、希腊、新西兰、葡萄牙和西班牙,还因为老丁去过美国而娃娃去过澳大利亚,所以他们或打算各自单独报团分别去这两个国家,倘若单独报团不方便,一起去也可以,娃娃多玩一次澳大利亚和老丁再去一次美国有什么不可以呢?但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打乱了他们的全部计划,让老丁和娃娃根本出不了国门!连国内游都不行。有次他们已经报团去云南了,最后那边突发局部疫情而不得不终止。娃娃非常后怕,说假如等我们去了之后才发生局部疫情,虽不一定正好被染上,但肯定要在当地隔离并且回深圳后继续隔离!
疫情像是专门针对人类奢靡生活的报复,新冠病毒甚至学会了跟人类玩捉迷藏,一个地方明明已经消停了,可一旦人类恢复正常生活,它忽然又冒出来,此起彼伏。中国还好,国外更是不得了,病毒全面开花,大摇大摆,不藏不掖,公开跟人类叫板。娃娃因此很郁闷,难道我们周游世界的目标就要被扼杀了吗?
老丁比娃娃乐观,他当然也希望周游世界,但倘若病毒不允许,他也无所谓,要说少男少女时代的理想,老丁多呢。他小时候甚至还幻想过演样板戏里面的主角呢,但还没等他成年,样板戏就不吃香了。可见,所谓的理想,基本上都是虚幻且不现实的,何必当真呢?所以,对有生之年周游世界的目标受阻,老丁一点也不介意,他现在的口号是,活着就是赚了!
闲了一年多,身上到处生锈,最典型的莫过于娃娃的右眼忽然毫无先兆地一片漆黑,紧急送医,被告知视网膜脱落,要马上做手术。
老丁慌了,不需要人照顾,医院有护工,花钱就可以,但总需要有人帮忙张罗啊。如楼上楼下办各种手续和从手机上搞各种预约、挂号、核酸检测证明等等,说实话,老丁腿脚不方便,承担不起楼上楼下来回折腾,娃娃也不放心让老丁折腾,他更应付不了手机上的各种APP,必须找一个年轻人。关键时刻他的晚辈是不是孝顺且不说,但都在外地,临时叫他们来也等不及啊。而且各地防控形势和防疫政策不一样,叫他们来也不现实。至于娃娃的外甥女,倒是在深圳,但关系已经冷到不好意思开口的程度,再说她也不是那种能为别人操心操劳的主儿,怎么办?
老丁紧急检索自己在深圳能随时叫得动的年轻人。当然,仅限女性,不能搞一个小伙子来医院照顾老丁的老婆吧。
说实话,符合条件的不多,但老丁就是老丁,只要他挖空心思想,总能想出一两位。其中一位是保险推销员小张,这段时间盯他们很紧,问寒问暖小恩小惠,凭感觉,老丁相信这时候打电话给小张她或许能答应,但除非他们已经决定买她推销的保险,否则最好不要叫小张。另一位是老丁堂侄女的女儿冬冬,尽管在老家的时候老丁跟堂侄女只见过一面,更不认识她女儿,但到了深圳后,物以稀为贵,大约是做父母的总希望有一位有头有脸的长辈在深圳关照他们的独生女儿,所以每次堂侄女和堂侄女婿来深圳都要看望他们这对堂叔和堂婶,因此走得蛮近。而且冬冬很乖巧,对他们很尊敬,老丁和娃娃甚至商量过把冬冬立为继承人和临终监护人,只是反面的教训太多太深刻,所以没敢公开落实罢了,现在赶上这种事,不如试一下,于是老丁立刻打电话给冬冬。
冬冬果然乖巧,上来一句甜甜的“舅爷爷”,让老丁心头一热。
老丁赶快把情况说了。
冬冬立刻表现出亲人才有的关切,然后说没问题,眼科医院离她上班的地方不远,她随时可以过去看望舅奶奶。但说到明天必须花一整天至少大半天时间到医院帮忙楼上楼下地张罗和应付各种手机APP,冬冬表现出焦虑和为难,因为,她负责的一个项目明天正好开论证会,对方代表专门从重庆赶过来,时间无法更改。
“要不然你让舅奶奶手术推迟一日?”冬冬建议说。
老丁回答他和娃娃商量一下,然后再联系。
放下电话,老丁没有与娃娃商量,好不容易落实手术的事情,哪里能推迟呢?他当机立断,厚着脸皮给保险推销员打电话,小张说没问题,并立刻赶到他们家,当面商量明日去医院的安排。
不管怀着什么动机与目的,小张对娃娃的照顾非常尽心也很给力,各种手机APP都能应付。当日上午手术结束,小张及时给娃娃准备好合适的午餐。吃饭的时候,娃娃接到几位闺密通知下午“开会”的电话,娃娃回答去不了,刚刚做完手术,恐怕今后一个月都要“缺席会议”了。几个闺密一听,首先责怪娃娃为什么不事先告诉她们?娃娃说毫无先兆,无可奉告。几个闺密也不打牌了,取消下午的“会议”,直接赶往医院,无奈进入医院需要72小时之内的核酸检测阴性证明,最后只有大倩和宋妹带着众闺密的礼品和祝福进来。小张一看来人了,马上请假,说她要赶到宝安帮娃娃买晚上趴着睡觉的专用枕头,说事发突然,今晚就要用,网购来不及了,她只能亲自赶往发货点取。另外,说非常抱歉,她晚上必须回去,因为她有两个孩子,其中一个还未断奶。
娃娃听了自然万分感动,恨不能当场掏钱买她推销的保险,然后让她快走,晚上不用来了,不就一晚上嘛,请个护工就可以。
小张一走,大倩和宋妹就立刻表示,不用请护工,今晚她们来陪。
但医院只允许一个人陪护。宋妹和大倩争得面红耳赤,最后,她们让娃娃自己选。娃娃不想当恶人,就让她们自己抓阄。可如今人类已经远离纸和笔,做阄都不方便,于是二人锤咚锤,“锤子、剪子、布!”三比二,大倩获胜留下,宋妹嘴巴噘得老高,说她会玩手机APP,上午就该让她来的。
娃娃忙说好,下次。又赶紧“呸呸呸”,不希望有“下次”。
14
一个月后,娃娃基本康复,打算恢复和几个闺密的“麻将大战”。正式“开会”之前,在彭年大酒店顶层旋转餐厅请几位闺密吃大餐,以答谢手术期间各位的关心与照顾。可要说答谢,最该答谢的是保险推销员小张,毕竟,手术当晚的陪护可以找护工替代,而上午的各种APP和下午去宝安取趴睡枕头则都是靠小张主动热情完成的,倘若娃娃真的当场下单买了小张推销的保险,也算扯平了。但娃娃是个理性的女人,当时虽然感动,却并没有立刻下单买保险,毕竟,该买的保险他们早就买了,没买的说明他们不需要或不想买,倘若为了答谢推销员而买自己不想买的保险,不如以其他方式感谢小张,比如从此把小张也当“闺密”。所以,那天娃娃请闺密吃大餐也叫上小张。
老丁对娃娃的做法并不赞同,他认为感謝小张的最佳方式就是购买她推销的保险,实在不想买,就该和小张开诚布公地谈一次,看在其他方面有什么能够帮到她的,比如帮她儿子或女儿落实好学校或在她需要紧急用钱的时候支持她一把等等,而不是把她引入“闺密群”。首先小张不一定喜欢打麻将,或者没时间没钱跟她们玩这么大的麻将,其次闺密之间必须经济基础相近,说钱太俗了,就说房子吧,几个闺密都至少在深圳有两套房,而小张一套也没有,她们能玩到一起吗?再说,原来的几个闺密也不一定欢迎这个“新闺密”,因为这一个月来,她们来医院或家里探视和与娃娃的交流中,已经有人提醒娃娃不要真把保险推销员当朋友,说推销员劝你买保险的时候对你可好了,但买了保险之后就见不到人了等等。但娃娃认定小张不是那种人,娃娃对老丁说,她真想把小张当朋友,真想帮帮小张,但无论将来打算在哪方面以什么方式帮她,都必须首先把她拉成“闺密”。你没见我们闺密之间经常资金拆借吗?没见我们经常相互帮忙吗?就说上个月宋妹办理退休,档案那么乱,还不是阿珍找关系帮她理顺的吗?所以,我现在把小张拉进“闺密群”,就是为了将来更好地帮她,至于有一两个人对保险员有偏见,很正常,我自己对小张一开始也有警惕,但通过这次手术,我忽然理解,不管人家有什么想法出于什么目的,对我好就行。要说动机与目的,谁敢保证谁绝对没有?说到底,不都是相互利用吗?打麻将是相互利用着玩,交友防老也是相互利用着壮胆或精神安慰,人与人之间哪一种关系不存在相互利用呢?
那好吧,老丁想,你的闺密你做主,你想拉小张进群就拉吧。
但是,老丁估计得没错,小张最终并没有融入“闺密群”,直接原因是她很忙,没时间和她们几个打麻将;另外年龄相差太大,讲笑话都不在一个笑点上,怎么在一起玩?为此,老丁有些愧疚,想弥补娃娃对小张的亏欠,但他作为一个老男人,又不方便与年轻漂亮的女孩走得太近,担心老婆吃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担心自己毕竟不是柳下惠,一不小心冒出一些返老还春的想法说出一两句不得体的话就更不好了,不如干脆把小张列为他和娃娃的遗产继承人和临终监护人算了。前段时间,上海不就有一例吗?但这种事情老丁一个人做不了主,必须征得娃娃的同意,最好是娃娃自己提出来,他同意。但娃娃一直没有主动提出,老丁也就没办法同意。
让老丁感到奇怪并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冬冬在娃娃手术的当天和此后的数天一直没有到医院探视舅奶奶,直到现在也没有,连个关心的电话都没有,以至于老丁不得不怀疑她突然遇到什么天大的麻烦而无法脱身,甚至,老丁想到冬冬是不是失联了。他想打个电话去问问,可世界上哪有主动打电话请对方来医院或家里探视的道理呢?直到有一天,堂侄女在微信上给老丁留言,说谢谢小叔帮她女儿推荐了一个好工作,想再麻烦小叔帮冬冬介绍一个好对象,毕竟,30多了。老丁忍不住问堂侄女,冬冬没出什么事情吗?堂侄女回答,没有啊,她好好的呀!
“好好的?”老丁问,“那她说的好好的,小婶做手术的当天来医院帮忙怎么到现在也没来呢?”
“小婶做手术了?”堂侄女问,“做什么手术?”
“你不知道吗?”老丁问。
“不知道。”堂侄女回答。
“那你一个月前干吗从微信上给我转2000元,说是让小婶补补身体呢?我没要,你还说了半天?”
“噢——”
更出乎老丁意料的是,娃娃的外甥女突然找到他,亲热地喊他“姨夫”。回想当年她父亲也就是老丁的连襟从副局到正局举行庆功宴,自己作为亲朋好友携贺礼出席,却因为没有明确的官位而被安排和几位司机一桌,老丁怀疑今日的太阳从西面出来了。后来才证实,太阳并没有从西面出来,而是她妈妈和外婆几个人凑了一千多万买的那个学区房突然被告之不含“学区”啦!为此,真有人跳楼,沸沸扬扬,只是老丁和娃娃家没小孩上学,不关心此事罢了。娃娃的姐姐和外甥女倒没跳楼,因为她们当初买这个房子不是为了“炒”,是真为了给孩子上学,而且她们也没借钱或贷款,所以还不至于跳楼。只是她们不知从什么途径获悉附近那所学校的校长恰好是老丁的朋友,而且关系不一般,所以娃娃的外甥女想到请“姨夫”帮忙托关系走后门让孩子入校上学。
老丁本来就是“老江湖”,最近又從晚辈身上汲取了新的经验,面对老婆外甥女的恳求,老丁像冬冬那样满口答应,但转脸就选择遗忘。心里想,这事我就是帮你,也应该由你小姨下命令才行啊,你一个晚辈,想绕过你小姨直接找我,哪有这规矩啊!
更让老丁没有想到的是,儿子忽然热络起来,春节和父亲节都给老丁发来问候,不知是他自己做父亲忽然觉悟了,还是生活的压力让他感觉到遗产和人脉的重要。但老丁不去猜测,他像对待所有的微友一样,凡是逢年过节或他生日发来问候的,一律回赠一个红包,微信红包有大有小,老丁根据自己对对方的记忆清晰度,选择6.66、8.88、9.99,或66.66、88.88、99.99,但无论多大,微信红包最大不超过200元,回赠再多也吓不死人。
老丁承认自己确实老了。起码是他的心已经老了,对唯一的儿子都能像对待普通微友一样宠辱不惊了。
也不完全一样,毕竟,他还知道回赠儿子一个最大的微信红包。
责任编辑 苗秀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