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爱情哲学思想论略

2022-02-28 18:01周光迅
关键词:朱安许广平鲁迅

周光迅

(浙江树人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5)

鲁迅(1881—1936),著名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教育家、民主战士,新文化运动的代表人物,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之一,是文化战线上的民族英雄。2021年9月,黄坤明同志在纪念鲁迅诞辰140周年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在多个重要场合,多次提到鲁迅先生、引述鲁迅名言,充分肯定鲁迅精神……认为鲁迅先生是中华民族的杰出代表,是当之无愧的民族魂……鲁迅先生始终与我们党‘心是相通的’,是党的最忠诚、最可信任的同志和朋友。”(1)黄坤明:《在纪念鲁迅诞辰140周年座谈会上的讲话》,http://www.qstheory.cn/yaowen/2021-10/06/c_1127933000.htm。但是,在自媒体中广为流传的《胡适诞辰130周年:时间如果有君子,名字一定叫胡适》《鲁迅妻子朱安——一生欠安》等文,通过对鲁迅爱情婚姻、家庭生活的歪曲描写,故意抹黑鲁迅人格。在这种背景下,研究鲁迅爱情哲学思想并揭示其时代价值,既能还鲁迅一个起码的公正,还原历史真相,也能实事求是地继承和弘扬鲁迅精神。

如果从爱情婚姻的角度看,一言以蔽之,鲁迅既是一位中国传统文化深入骨髓又极具现代思想的文人,也是一位有独到见解且又敢于担当的平凡男人。从这双重视野出发,或许才能领略鲁迅爱情哲学思想之精髓。

一、无爱婚姻的悲剧与崇高

在展开全面研究前,简述鲁迅的家庭及身世,或许有助于世人把握鲁迅刚正不阿的性格,理解其矛盾而多面的内心世界。对鲁迅与朱安的无爱婚姻及长达20年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的家庭生活的客观解读,是消解人们误认为鲁迅自私、冷酷、无情的必要阐述,也是理解鲁迅无爱婚姻家庭生活的一把钥匙。简而言之,青少年时期鲁迅的生活充满悲剧性:一方面,由于家庭衰落,他受尽了欺凌、白眼,在这样的环境下孕育了刚正不阿、疾恶如仇的性格;另一方面,在个人的婚姻上被迫饮下苦酒,使其爱情哲学思想显示出独特个性。鲁迅与朱安的无爱婚姻,虽是一个时代悲剧,但也恰恰展现出鲁迅的崇高人格。

鲁迅,1881年9月25日诞生于绍兴城东昌坊口一个周姓家庭,幼时名为樟寿,字豫山。绍兴周家原是一个封建士大夫家族,鲁迅家是其中的一支。周家房族曾有过“购地建屋,设肆营商,广置良田”的昌盛,但1861年太平天国农民起义军攻克绍兴,后又遭清军与英法侵略军联合反扑,连年的兵荒马乱,使周家“遭受兵燹影响,损失甚巨”。在鲁迅出生时,周家仅有四五十亩水田,维持小康的水平。1893年祖父科场案发,1896年父亲病逝,家境由小康逐渐坠入困顿。

祖父周福清(1837—1904),字介孚,同治辛末(1871年)中进士,殿试二甲钦点翰林院庶吉士,于甲戌(1874年)散馆,奉旨任知县。周作人以周启明之名出版的《鲁迅的青年时代》,对其家世的描述应该还是可信的:“介孚公的脾气生来不大好,喜欢骂人,什么人都看不起,我听他晚年怒骂,自呆皇帝(清光绪帝)昏太后(西太后)起,直骂到子侄辈。”(2)周启明:《鲁迅的青年时代》,中国青年出版社1957年版,第16页。但周福清为人正直,在江西金谿做知县时,并不计较职位高低,只求做个清官。他自理讼词,并叫年幼的外甥偷偷进监狱去查看,假如知道管牢的有拷打虐待犯人的事情,他就会严办狱卒。又如科场一案,本可用犯神经病搪塞了事,可是周福清本人并不答应,在公堂上振振有词,说他并不是神经病,历陈某科某人都是买通关节才中了举人,这才招致“监斩候”的罪名。

父亲周伯宜(1860—1896),秀才,赋闲在家,平时不苟言笑,对孩子管教极严,意欲将儿子们培养成正直、有骨气的人,但教育方式老旧。他认为人如受欺,应该强硬对付,但不能无端去欺侮他人。母亲鲁瑞(1857—1943),绍兴安桥头村人,自幼未接受教育,“以自修得到能够看书的学力”,为人能干、善良、宽厚、坚忍,思想并不保守,清末天足运动时就毅然放了脚,是半天足,20世纪20年代亦随着剪发潮流剪发,随鲁迅移居北京后经常读书阅报,喜谈时事。

鲁迅就生长于这样的一个家庭,典型的封建家庭教育使他对以孝文化为核心的传统文化耳濡目染,祖辈的疾恶如仇、刚正不阿,母亲的善良坚韧,都给他深刻影响。

鲁迅的青少年生活不尽如人意。祖父的科场案,父亲的早逝,家境的衰败,使他受尽亲戚族人的白眼。鲁迅一度成了“乞食者”,尝尽世态炎凉,这也培养了他坚韧的个性、正直的人格。

对于鲁迅与朱安的婚姻,这里要略费笔墨。鲁迅与朱安的无爱、不幸婚姻,对鲁迅的成长及人生,特别是对他独特的爱情哲学思想,具有特殊意义。朱安是鲁迅叔祖周玉田老人妻子的内侄孙女,由鲁迅的母亲与玉田老人等长辈主持,约于1899年5月,商定鲁迅与朱安的婚事。尾崎秀树在《围绕着鲁迅的旧式婚姻——架空的恋人们》中曾隐约指出,订婚可能是以屈辱的接受媳妇娘家的经济援助为条件的。对这件婚事,鲁迅一直是非常反感和不满意的,这固然有朱安没有文化、缠足、其貌不扬等原因,更为重要的是,他对这种以经济因素接受婚事的屈辱条件是绝不能容忍的。但是,出于对母亲的顺从和家境的窘迫,鲁迅于1906年还是从日本回国,与朱安“结了婚”。然而在家仅仅待了数天,他便又返日求学。鲁迅对朱安是没有爱情可言的,他们只是形式上的夫妻,正因为他不爱朱安,所以鲁迅既不愿意出卖自己,也不忍心亵渎对方。朱安非常善良,也非常孝顺鲁迅的母亲,对她可以说是百依百顺。但是,当鲁老太太某次对儿媳朱安不能生育表示不满时,一味顺从的朱安也颇有微词:“大先生终年不同我讲话,怎么会生出儿子呢?”从这些史料均可以看出,鲁迅从感情上从未爱过朱安,正因为不爱朱安,鲁迅也从未亵渎过朱安的身体。鲁迅因这种无爱的婚姻,长期处于矛盾、抑郁、痛苦的状态。这确实是封建礼教带来的婚姻悲剧,但也展现了鲁迅崇高的人格。从某种程度上看,这可能是鲁迅爱情哲学思想独具魅力的根源之一。

在爱情婚姻和性的关系问题上,鲁迅有非常鲜明的态度和独特的论述。鲁迅认为,爱情绝不能简单地等同于性欲或单纯的性爱,他对那种仅仅把女人当作发泄性欲工具的行为深恶痛绝,曾多次给予怒斥:“现代强盗恶棍之流的不把女人当人,其实是大有酋长式武士道的遗风的。”“自从金钱这宝贝出现之后,男人的进化就真的了不得了。天下的一切都可以买卖,性欲自然并非例外。男人花几个臭钱,就可以得到他在女人身上所要得到的东西。”(3)鲁迅:《准风月谈》,出自《鲁迅全集》(第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83页。对于纯性爱的旧式婚姻,鲁迅表示了极大的愤慨,认为这“比嫖妓更高明。这制度之下,男人得到了永久的终身的活财产。当新妇被人放到新郎的床上的时候,她只有义务,她连讲价钱的自由也没有”(4)鲁迅:《准风月谈》,出自《鲁迅全集》(第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84页。。在鲁迅看来,男人对女人仅仅是为了满足性欲,那是无异于禽兽的。鲁迅不爱朱安,他们没有实质上的夫妻生活,但既然是形式上的夫妻,鲁迅在生活上是完全平等相待的,在北京共同生活时,即使平时买回糕点,也总是先母亲,次朱安,最后才轮到自己。李玉明等(2021)从多方面指出了鲁迅不忍心公开休掉朱安的多重因素:一是为尽孝道,他只能放弃个人幸福;二是不忍让朱安作牺牲,在绍兴,被退婚的女人一辈子要受耻辱的;三是他当时有个错觉,在反清斗争中,觉得自己活不久,因此和谁结婚都无所谓。就这样,他和朱安过着“无爱”“无性”的夫妻生活达20个春秋(5)李玉明、李青:《“罪感”的产生与沉潜——重读〈随感录四十〉兼及鲁迅与朱安的婚姻》,《东岳论丛》2021年第3期,第11-18页。。鲁迅与朱安的无爱婚姻,虽是时代的悲剧,但恰恰展现出鲁迅崇高的精神境界。如果归纳起来,在这个无爱婚姻中特别需要强调三点:第一,鲁迅从未亵渎过朱安的身体;第二,鲁迅从未在经济上、生活上虐待过朱安;第三,在人格上,鲁迅对朱安是平等相待的。而在网络上广为流传的《鲁迅妻子朱安——一生欠安》《胡适诞辰130周年:时间如果有君子,名字一定叫胡适》等文的描述,完全是空穴来风、捕风捉影的不实之词。联想到一段时间以来,网络上对英雄人物的恶意曲解和抹黑,不能不令人产生政治警觉。中华民族是一个崇尚英雄的伟大民族,在五千年有文字可考的文明史上,无数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及其所创造的英雄业绩,受到后人的景仰,成为民族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被国人称为“民族魂”的鲁迅,毫无疑问是现当代的文化英雄,同样应受到世人的尊崇。有缺点的战士终竟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究不过是苍蝇。鲁迅先生或许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毋庸置疑他永远是中华民族历史上的文化英雄,在爱情婚姻家庭生活上也无愧是后人的楷模。

二、爱情是精神之恋与肌肤之亲的完美融合

鲁迅对有关爱情问题的论述和他本身对爱情生活的态度是非常严肃的。鲁迅认为,“爱情虽说是天赋的东西,但倘若没有相当的刺戟和运用,就不发达。”“在女子,是从有了丈夫,有了情人,有了儿女,而后真的爱情才觉醒的……”“至于因为不得已而过着独身生活者,则无论男女,精神上常不免发生变化,有着执拗猜疑阴险的性质者居多。”(6)鲁迅:《坟》,出自《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64页。这里鲁迅尽管是针对杨荫瑜之流而言的,但毕竟说明了这样一个问题,即一般而言,正常人都需要有正常的爱情生活。对于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观,鲁迅曾在《我的种痘》一文中幽默地调侃:“柏拉图式的恋爱论,我是能看、能言,而不能行的。”(7)鲁迅:《鲁迅全集》(第八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48页。因此,鲁迅十分强调爱情中的精神融合。在小说《伤逝》中,子君和涓生爱情的生长和消逝,无不和其精神融合与否有关。两者相爱伊始,涓生虽然也欣赏子君“那带着笑窝的苍白的圆脸”“那苍白的瘦的臂膊”,但更重要的在于他们精神上的一致。他们“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子君“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力”的民主主义思想,更引起涓生的共鸣。正是思想精神上的一致,他们相爱并同居了。在共同生活后,子君满足于小家庭生活,成天为油鸡、阿随等操心。而涓生不满足于此,他还有内心的需求,对人生的追求。他们身体结合了,精神分开了,生活上的距离接近了,思想上的距离扩大了,最后导致爱情消逝。鲁迅借涓生的口,喊出了“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的呼声,这正是寓意深远地提醒人们,要注意爱情生活中的精神契合。然而,有些人将此话作为鲁迅在爱情问题上朝三暮四、喜新厌旧的依据,那完全是无稽之谈。

鲁迅的爱情生活实践,也是这样实行的。鲁迅同许广平的爱情生活,堪为后人楷模。赵瑜(2021)认为,1925年3月鲁迅收到许广平第一封信的时候,就已敏感地感觉到这是一个喜欢了自己很久的大学生,但他怕自己配不上年轻女大学生的爱,所以这场恋爱开始谈得非常克制(8)赵瑜:《恋爱中的鲁迅》,河南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4-8页。。鲁迅在《两地书》序言中说:“……这一本书其中既没有死呀活呀的热情,也没有花呀月呀的佳句……所讲的又不外乎学校风潮,本身情况,饭菜好坏,天气阴晴,而最坏的是我们当日居漫天幕中,幽明莫辨,讲自己的事倒没什么……”(9)鲁迅:《两地书》,人民文学出版社1952年版,第7页。只要稍微研读一下《两地书》,特别是《第一集·北京》,就会发现,他们所谈的大部分都是有关改革社会的大事。正是他们相似的性格和经历,共同的生活和社会理想,推动了他们的结合。许广平就通信的经过曾回忆:“(我和同学林君)动机是这样的:我们都感觉到一个个学期的过去,使得就学的时间逐渐减少,而直面着人生的开始却瞬间来临,在感到学识的空虚,和处世应对的事物的渺茫无所指引之际,谈起来就想从比较钦仰的教师中寻求些课外的导师,因此在快毕业的那一年,即一九二五年三月,就首先动手写第一封通信。”(10)许广平:《欣慰的纪念》,人民文学出版社1951年版,第33页。鲁迅以帮助青年、率领青年向旧社会进攻为己任,也就义不容辞地作了一些指导。通过互相了解,且有着共同理想追求的他们擦出了爱情的火花。在知音面前,鲁迅因受封建礼教迫害而压抑的感情终于像熔岩一样喷发了出来:“我先前偶一想到爱,总立刻自己惭愧,怕不配,因而也不敢爱某一人,但看清了他们的言行思想的内幕,便使我自信我绝不是必须自己贬抑到那么样的人了,我可以爱!”(11)鲁迅:《鲁迅全集》(第十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75页。他们的结合,如许广平所说,双方谁也没有勉强过谁,完全是基于自觉自愿的互相欣赏和自我牺牲,自然而然地由精神上的结合到肌肤之亲。他们的爱情确实体现了黑格尔赞美的这样一种高尚品质:“它不只停留在性欲上,而是显出一种本身丰富的高尚优美的心灵,要求以生动活泼、勇敢和牺牲的精神和另一个人达到统一。”(12)黑格尔:《美学》(第二卷),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332页。

鲁迅强调真正的爱情是忠贞专一的,所爱的双方“都要真的神往的心”(13)鲁迅:《鲁迅全集》(第七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98页。。在厦门时,他在写给许广平的信中曾对“以异性为玩艺儿”的“青年教授”之流表示了极大的轻蔑,认为同这样的人在一起,根本无话可谈。在鲁迅看来,真正所爱的双方必然表现为心心相印、生死相依。他曾指出:“我想,恋爱成功的时候,一个爱人死掉了,只能给生存的那一个以悲哀。对于爱人和革命家同样是爱,结果却是不同的。”(14)鲁迅:《鲁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10页。正如恩格斯所说:“人与人之间的,特别是两性之间的感情关系,是自从有人类以来就存在的。性爱特别是在最近八百年间获得了这样的意义和地位,竟成了这个时期中一切诗歌必须环绕着旋转的轴心了。”(15)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29页。恩格斯还曾指出:“性爱常常达到这样强烈和持久的程度,如果不能结合和彼此分离,对双方来说即使不是一个最大的不幸,也是一个大不幸。”(16)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75页 。基于这样的爱情观,在曲折复杂的人生道路上,双方应相互支持,相互勉励,风雨同舟,患难与共。鲁迅某次曾对许广平感叹:做个文学家的妻子也真不容易,这一方面固然表达了鲁迅因自己容易发怒对许广平的歉意,另一方面说明了在风雨如磐的旧社会中,做一个敢于反抗、敢于呐喊的革命文学家的妻子,随时可能遭到不测,而不出于真诚专一的爱情就不可能做到这一点。他们的恋爱和结合,受到了旁人的冷眼,叭儿狗的狺狺,无聊文人的污蔑,但他们终于咬紧牙关走过来了。“十年携手共艰危,以沫相濡亦可哀;聊借画图怡倦眼,此中甘苦两心知。”鲁迅在《题〈芥子园画谱三集〉赠许广平》的这首诗,正是双方忠贞专一爱情生活的生动写照。

鲁迅对封建礼教中“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信条十分厌恶,曾多次辛辣地讽刺其虚伪性和陈腐性。针对某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尖锐指出:“我们中国人却即使对于‘百行之先’,我敢说,也未必就不想到男女上去的。”(17)⑩鲁迅:《朝花夕拾》,出自《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29页。对《二十四孝图》中曹娥投江觅父尸的动作之难,鲁迅慨叹:“好!在礼仪之邦里,连一个年幼——呜呼,‘娥年十四’而已——的死孝女要和父亲一同浮出,也有这么艰难!”⑩这种虚伪、陈腐的封建礼教,导致两方面的结果:一方面,上流社会表面上的男女有别,实际上是男盗女娼;另一方面,普遍造成了人们对性的神秘感和恐惧感。“为社会所逼迫,表面上固不能不装作纯洁,但内心终于逃不掉本能之力的牵掣,不自主地蠢动着缺憾之感的。”由于压抑,人们对于性的事件就愈敏感,以致“见一封信,疑心是情书了;闻一声笑,以为是怀春了;只要男人来访 ,就是情夫;为什么上公园呢,总该是赴密约。”(18)④鲁迅:《坟·寡妇主义》,出自《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65页;第258页。因此,鲁迅主张一定要正确地开展性教育,谴责希特勒法西斯烧掉关于性的书,“是毁灭以科学来研究性道德的解放, 结果必将使妇人和小儿沉沦在往古的地位,见不到光明”(19)鲁迅:《准风月谈》,出自《鲁迅全集》(第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13页。。在《坚壁清野主义》一文中,鲁迅严肃指出:“要风化好,是在解放人性,普及教育,尤其是性教育,这正是教育者所当为之事。”(20)鲁迅:《解剖我自己:坟 热风》,崇文书局2019年版,第198页。鲁迅热情鼓励“青年应当天真烂漫”“应当有朝气,敢作为”,勇于冲破封建礼教的藩篱,实现男女间的正常交往,获得正当的恋爱权利。同时,鲁迅对我国古代劳动人民在爱情上含蓄、深沉、内向的态度,在男女交往中的文明行为,是赞许的。他和许广平的恋爱,就从没有过“死呀活呀”的露骨表示。在《为了忘却的纪念》一文中提到柔石,和女性的同乡或朋友同行,大概总保留着三、四尺的距离,而和他在一起,为怕被汽车撞倒,则总靠得很紧,对此鲁迅持赞赏态度。鲁迅评价柔石:“无论从旧道德,从新道德,只要是损己利人的,他就挑选上,背起来。”④可见,鲁迅认为男女间的交往,不论是否恋爱,都要注意场合,掌握分寸,对轻佻、粗鲁、野蛮甚至下流的言行,鲁迅是反感和鄙视的。

鲁迅对爱情至上主义持否定态度。对一些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因失恋而发出的“死呀活呀”的嗡嗡声,鲁迅感到好笑。他曾专门作一首打油诗《我的失恋》,以“由她去吧!”收尾,寓意与嬉笑声中,表明一个坚强的有志气的人决不能因失恋而一蹶不振、悲观颓唐。因恋爱乙方的背信弃义、朝三暮四,或确因双方不合而分手,都不值得颓唐,即使是深深相爱的夫妻,如果有一人先去世了,鲁迅要求活着的一方也应坚强地生活下去。他去世前一个多月曾嘱咐许广平,如果他真死了,就应“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糊涂虫”(21)鲁迅:《且介亭杂文未编》,出自《鲁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610页。。这表面看近似粗鲁的表达,恰恰表现出鲁迅对许广平深沉的爱。在对待爱情与生活、事业的关系上,鲁迅在《伤逝》中恳切地告诫人们:切勿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要义全盘疏忽。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而他和许广平的爱情生活实践,正是正确处理好爱情与事业关系的一曲颂歌。

三、婚姻家庭是爱情的自然延续

爱情是婚姻的前提,而人们一旦结婚,总要生儿育女,延续自身以外的生命——广言之,即是绵延人类的生存。因此,鲁迅对婚姻问题极为重视。由于在青年时代遭遇不幸婚姻,鲁迅在婚姻问题上,对不道德的、没有爱情的婚姻表示出强烈的愤慨。鲁迅对母亲是极其孝顺的,但对于母亲为他包办的婚姻十分不满,曾多次情不自禁地对朋友诉怨,他认为朱安是“母亲送给他的礼物”,“结婚”对他来说仅仅是“母亲娶媳妇”而已。他之所以被迫同朱安“结婚”,是因为当时正处在革命年代,他以为自己死无定期,母亲愿意有个人陪伴,也就随她去了。在和许广平结婚前,鲁迅实际上是过着古寺僧人般的独身生活。孙伏园在《哭鲁迅先生》中写道:“他(按指鲁迅)虽然处在家庭中,过的生活却完全是一个独身者。”(22)孙伏园:《哭鲁迅先生》,出自《民国课堂——大先生的背影》,广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96页。1919年1月,当鲁迅收到一位素不相识的少年寄来的“爱情”诗时,立即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他在《热风·随感录四十》中悲愤呼喊:“我们还要叫出没有爱的悲哀,叫出无所可爱的悲哀。”(23)鲁迅:《热风》,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46页。字里行间表达了他对不道德的、没有爱情的封建包办婚姻的强烈不满。但是,受时代和主观思想的局限,鲁迅当时不想也不可能找到解决这种不道德的没有爱情的婚姻的正确途径,他既不敢去重新获得爱的权利,也不敢想到“婚姻自由”。如果说鲁迅一生中也犯了些错误的话,他在这里确是犯了一个错误,由于他对封建礼教某种程度的妥协,主要是对母亲的过分迁就和孝敬,在一定意义上来说,葬送了温柔、善良、贤惠的朱安一生的爱情生活,也牺牲了他本人应有的爱情权利——尽管鲁迅作出自我牺牲,但这种牺牲的代价实在太大了。作家赵瑜(2021)认为,当时,鲁迅自然是可以离婚的,但鲁迅知道,朱安如果被休回娘家,她没有任何生存的手段,必死无疑(24)童波:《恋爱中的鲁迅——专访作家赵瑜》,《绍兴日报》2021年9月15日,第7版。。因此,是否可以作此论:鲁迅同朱安的婚姻是一个悲剧,但也恰恰是这个悲剧的婚姻展示出了鲁迅的崇高!而当鲁迅认识到“我可以爱”的时候,他已近不惑之年。

鲁迅从进化论的观点出发,不承认有永恒不变的道德信条,主张婚姻也应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发展、变革,认为从血缘群婚到对偶婚到一夫一妻制,是势所必然的事。他认为:“一夫一妻制最为合理,而多妻主义,实能使人群堕落。”(25)④⑤⑦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39页;第119页;第118页;第161页。这和他主张在爱情上要忠贞专一的思想完全一致。他认为,多妻主义实在是封建社会毒害人们的精神鸦片,人们在批判地继承封建主义文化遗产时必须坚决抛弃。1930年6月,他在《拿来主义》一文中生动地指出,对于古代遗产,比如一座大宅子,人们要“占有,挑选”,对于有用的东西,要批判地继承,古为今用,而对于烟枪和烟灯……除了送一点进博物馆以外,其余的是大可以毁掉的。还有一群姨太太,也大可以请她们各自走散为是(26)鲁迅:《鲁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9-40页。。

鲁迅通过解剖封建社会的伦理道德,观察分析现实生活,深刻认识到封建道德的残酷性和虚伪性,尤其对妇女的折磨和摧残简直是惨无人道!他从人道主义的立场出发,坚决反对封建礼教提倡的所谓“节烈”,对封建卫道士强加在妇女头上的“从一而终”的非人道行径表示了极大愤慨,认为这是不把女人当人。在《我之节烈观》一文中,鲁迅明确指出:“节烈是否道德?道德这事,必须普遍,人人应做,人人应行,又于自他两利,才有存在的价值。现在所谓节烈……决不能认为道德。”④并指出,对于“节烈”,“其余的一半男子,都应多尽义务。不特须除去强暴,还应发挥他自己的美德。不能专靠惩劝女子,便算尽了天职”⑤。他一语道破了卫道士们表面上道貌岸然而实际上禽兽不如的可耻面目,戳穿了所谓“节烈”的极端虚伪性。因此,鲁迅对祥林嫂这样受封建礼教迫害和摧残的劳动妇女寄予了深深同情和关注。鲁迅大声疾呼:“时候已是二十世纪了;人类眼前,早已闪出曙光。”(27)鲁迅:《鲁迅散文集》,北方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184页。而在当时的中国,行为思想全抄旧账;种种黑暗,竟和古代乱世仿佛。由于主客观条件的限制,鲁迅一时找不到解决这一问题的正确答案。只有当他接受了马克思主义,才找到了解决这一问题的出路——建立男女平等的新社会。这时,他才可能向妇女们指出:只有“解放了社会”,妇女“也就解放了自己”。

男女平等、夫妻平等,这是鲁迅一贯的思想。1923年,鲁迅指出:妇女要想不做傀儡,“在目下的社会里,经济权就见得最要紧了。第一,在家应该先获得男女平均的分配;第二,在社会应该获得男女相等的势力”⑦。鲁迅对许广平非常体贴尊重,这在《两地书》中随处可见。许广平给鲁迅寄去一枚金星石印章,鲁迅出自尊重,特地托人从上海捎印泥。许广平为此写信责怪:“一个新印章,何必特地向上海买印泥去呢,真是多事。”鲁迅幽默地回信说:“因为不如此,则不舒服也。”他们结婚后,鲁迅把经济权全都交给了许广平,除买书外,对日常生活开支,从不干涉过问。鲁迅虽曾是许广平的老师,但从来不摆架子,以家主自居,“不但不象掌舵,倒象坐船的,一任我们意思。自己能动手的就做,没有空我帮他也可以,但绝不勉强,总要看我的能力而定”(28)⑨许广平:《欣慰的纪念》,人民文学出版社1951年版,第141页;第140页。。比如吃饭,鲁迅“总勉强着自己,从来没有因为写作忙急而不和我在一起吃饭的”⑨。又如睡眠,鲁迅因工作太忙,总是睡得极晚,为表示补过,他有时就征询许广平:我躺在你身边抽支烟好吗?这样,边抽烟边交谈,而许广平则在催眠声中睡着了。当然,鲁迅和许广平有时也免不了要发生摩擦,这种情况下,鲁迅一般是沉默或外出,但最多不过一天半天,就慢慢烟消云散,鲁迅总是主动地先做自我批评,于是一切如常。鲁迅和许广平的关系,确实做到了互敬互爱、互谅互让的地步。

必须再次强调的是,鲁迅和周作人的决裂,责任完全在周作人一方。鲁迅在家里三兄弟中排行老大,但他从不以势压人,相反,对两位弟弟总是关怀备至。鲁迅对青少年时期的周作人,无论在经济、思想、事业上都曾给予指导和无私帮助。鲁迅和周作人的决裂,完全是周作人昏庸听信了羽田太子的恶意离间。对他们夫妇特别是羽田太子的挥钱如土、损家肥私,鲁迅实在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为此后来曾对周建人说过:“我已经涓滴为公了,可是他们仍不满足。”鲁迅的母亲也曾对俞芳说:“只当我少生了他(指周作人)这个儿子。”即使如此,鲁迅仍未泯灭手足之情,曾作小说《弟兄》,委婉地向周作人表示:如有急难,他还愿像当年周作人患病时那样救助(29)鲁迅:《鲁迅小说(鉴赏版)》,太白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175页。。但鲁迅对周作人后来政治上的误入迷途深感失望。1932年11月20日,鲁迅给许广平的信中说:周启明颇昏,不知外事。鲁迅与三弟周建人则始终保持了“兄弟怡怡”的关系,是现代文化史上人所皆知的佳话。

四、鲁迅爱情哲学思想的独特价值与研究展望

鲁迅以改造国民性为终身使命,由于他在个人爱情婚姻上的特殊经历,更得益于他对社会问题观察思考的独具慧眼,他的爱情哲学思想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具有独特价值。

五四新文化运动是一次彻底的反帝反封建的爱国运动,也是思想文化领域内一次彻底的反封建文化运动,以反对封建旧道德提倡新道德为核心内容。中国传统伦理思想的一个显著特点是道德与政治的高度一体化,中国传统的哲学思想几乎就是道德哲学。因此,鲁迅一再呼吁:改造国民性必须从反对封建道德入手,而爱情婚姻道德在道德体系中占有重要地位。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鲁迅对中国传统封建道德的批判和对爱情婚姻新道德的展望,较之同时代其他人深刻得多。

鲁迅强调,反对旧道德提倡新道德首先应从解放妇女开始。在中国封建社会中,妇女历来没有社会地位,“夫为妻纲”“三从四德”等道德信条是禁锢妇女的脚镣手铐。与当时的文化名人陈独秀、胡适、周作人等相比,如果说这几位在妇女问题上主要是开展国际范围的横向比较,鲁迅的独特贡献在于,他从中国历史发展的纵向加以比较,从“妇女也是人”的命题出发,犀利揭露了封建道德对妇女的摧残迫害,层层剖析了封建道德的落后腐朽。当时影响很大的《我之节烈观》,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在爱情婚姻问题上批判封建道德的典型檄文。

如前所述,鲁迅在文章中从三个方面对所谓“节烈”展开质疑,认为无论旧学说还是新道德,所谓“节烈”都显得非常虚伪、残忍和陈腐。鲁迅思想的深刻性在于,他在考察了“节烈”在中国的演变过程后,一针见血地揭示出封建统治阶级提倡“节烈”的根本原因在于:皇帝要臣子尽忠,男子便要女人守节。由“守节”到“尽忠”,鲁迅从道德层面上升到了政治层面,揭示批判了所谓“节烈”的要害所在。为此,鲁迅大声疾呼:要除去虚伪的脸谱。要除去世上害己害人的昏迷和强暴……要除去于人生毫无意义的痛苦,要除去制造并赏玩别人苦痛的昏迷和强暴。要真正实现妇女解放,让人人普遍拥有爱情的婚姻,除了开展思想革命,还必须进行政治革命,既要让人具有新的思想观念,还必须建立起新的社会制度。鲁迅后期之所以能由进化论者、人道主义者转变为共产主义战士,早在解放妇女问题上期盼建立新社会制度的思想中已蕴含着一定的历史逻辑。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反对旧道德、提倡新道德是时代的主题,在爱情婚姻问题上,鲁迅认为,在中国延续几千年的封建社会中,妇女一直没有独立的人格,在爱情婚姻上没有任何的自主性。因此,只有从解放妇女入手,才能构建起新的爱情道德哲学。这充分体现了鲁迅爱情哲学思想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独特价值,今天看来依然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鲁迅的爱情哲学思想丰富而深刻,可简要归结如下:第一,爱情双方“都要真的神往的心”,爱情是精神之恋与肌肤之亲的完美融合;第二,爱情既要注重物质基础,更要注重精神一致,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第三,不提倡恋爱至上主义,爱情只是人生事业中的一个部分;第四,婚姻家庭是爱的自然延续,一夫一妻最为合理,夫妻平等是家之根基。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一方面,鲁迅从神坛上走了下来,人们能真实地认识鲁迅,学习鲁迅精神;另一方面,若干别有用心之徒歪曲事实,抹黑、污蔑鲁迅,特别是近年来某些人一再在鲁迅的爱情婚姻家庭生活上大做文章,故意把鲁迅抹黑为自私冷酷、刁钻刻薄之辈。可喜的是,有相当一部分学者已开始实事求是地研究鲁迅爱情婚姻家庭生活思想。比如,朱康等(2012)从“人之子”到人的角度论述了鲁迅爱情哲学思想对唤醒人的爱情独立意识的重要性,认为在中国连续不断地进行的只是“无爱情婚姻的恶结果”,要由“人之子”朝向“人”的“觉醒”,放入“人”朝向“个人”的“觉醒”;鲁迅关于爱情的评价最终指向了对于“个人”的“神圣肯定”——这是血的蒸气,醒过来的人的真声音(30)朱康:《“醒过来的人的真声音”——鲁迅、“爱情”与反现代的“个人”》,《现代中文学刊》2012年第6期,第71-75页。。徐仲佳(2020)认为,在鲁迅与朱安之间的婚姻关系中,毫无疑问双方都是牺牲者。加害者不属于两人中的任何一方。文化冲突是造成这一悲剧的罪魁祸首。许广平在这一伟大的爱情事件中不是牺牲者,而是主动的发起者。她能有如此勇敢的态度、超然的作风,显然要拜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个性主义和现代性爱思潮所赐(31)徐仲佳:《论鲁迅爱情选择的现代性价值》,《鲁迅研究月刊》2020年第6期,第37-45页。。2021年赵瑜所著的《恋爱中的鲁迅》,是一部比较系统地研究鲁迅爱情的著作。作者以《两地书》为蓝本,通过对鲁迅日记、书信等大量资料的研读,为读者呈现出一个与所谓“刁钻”“刻毒”完全不同的鲁迅,恋爱中的鲁迅幽默诙谐、生动活泼,甚至充满童趣。这种还原化的书写是对过去被神化的鲁迅的一种充实和丰富,有助于当代青年了解一个伟大作家的全貌。以上相关论文和著作都比较客观、理性地分析了鲁迅的爱情婚姻思想,既能使当代人更加真实地认识鲁迅,也是对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抹黑、贬低鲁迅的正面回应。当代著名哲学家孙正聿在解释黑格尔“同一句格言”的比喻时提出:“哲学不仅仅是一种慎思明辨的理性,而且是一种体会真切的情感。”(32)孙正聿:《哲学通论》,辽宁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8页。鲁迅青少年时期独特的家庭经历、婚姻悲剧和中年的美好爱情生活,使他的爱情哲学不仅富有慎思明辨的理性,而且确实是对现实生活的真切感受。可以相信,随着鲁迅爱情婚姻家庭思想研究的不断深入,鲁迅爱情哲学思想也能不断得到提升和凝练,并对当代文化建设特别是爱情婚姻家庭建设发挥应有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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