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泽华 朱诗琴 杨 芮 陈明琪 史亚楠 黄世敬
1.北京中医药大学研究生院,北京 100029;2.中国中医科学院广安门医院中药研发中心,北京 100053
20 世纪80 年代以来,脑的研究成为最富有挑战性的科学研究课题之一。脑病是神经系统、精神及身心系统疾病的统称。当前脑卒中是全球第二大死亡原因,占总死亡人数的11.6%[1]。抑郁症的全球发病率为4.4%,我国该病的终身患病率为6.9%[2]。脑白质病作为神经退行性疾病,80 岁以上人群中脑白质病的发病率可达95%以上[3]。面对如此沉重的疾病负担,西医治疗脑病的手段和效果有限,而中医药具有多途径、多靶点、多环节综合治疗,副作用少,效果可靠的优势。黄世敬教授是中国中医科学院广安门医院(以下简称“我院”)老年科主任医师,博士生导师,从事中医防治脑病的研究近三十年,黄教授认为“虚气留滞”是许多脑病的共性病机,由此建立了“培元通滞”的中医治则,此法运用于抑郁症、脑白质病、脑卒中等疾病,皆收效显明,本文将其经验进行采撷分享。
“虚气留滞”是王永炎院士提出的中医脑病病机理论,黄教授师从王永炎院士,对此理论深有感悟[4]。黄教授认为,人以“一气”为本,气、血、水的运行和输布以元气充足为先决条件,元气虚衰则不能带动气血津液等流动物质运行,造成代谢产物瘀血、痰浊、水湿阻滞体内,则百病丛生。如《医论十三篇》云:“气不虚不阻,病中满者,皆因气虚致病。”《医林改错》所言:“元气既虚,必不能达于血管,血管无力,必停留而瘀。”《世补斋医书·释饮》云:“但有一毫阳气不到处,即为水之所伏留。”黄教授尤其重视肾脾阳气,命门(肾阳)为十二经之主,脾阳为后天之本,二者通过精气血生化转输与脑沟通,影响脑的枯荣和神机的运用。肾奉精于脑,驱使脑阳;脾供养气血,升清降浊。黄教授结合古人所言“脑为元神之府”“头为诸阳之会”“阳气者若天与日,失其所则折寿而不彰”“清阳出上窍,浊阴归下窍”,认为脑为一身之首,元阳的机用及气、血、水的流畅转枢是大脑维持思维、情感、记忆、支配运动和感觉等功能的必要条件;患者脾肾气虚则元阳不达,脑络气血不荣,流转不利而容易造成痰浊、瘀血、水湿留滞脑络,致络脉受损,表现为思维、情感、记忆、运动感觉障碍。临床上发现,消极的人格特质、年老、营养障碍等因素确与血管损伤存在关联,使得患脑血管疾病的可能性增加,佐证了“虚气”易导致“留滞”[5]。
病理产物留滞脑络造成其功能或结构破坏的过程,称为病络[6]。黄教授总结病络有络郁、络滞、络损、络破等形式。病情较轻者如络郁、络滞,以气郁神伤为主要病理环节,患者常表现为神情抑郁、眩晕头痛、思维迟缓等;重者如络损、络破,以痰瘀络伤为关键病机,患者可表现为智能减退、半身不遂、言语不能[7]。病络的发生和发展对患者来说是耗伤气血的过程,会加重抑郁[8]、衰老[9]、痴呆[10]等倾向,使“虚”者更虚,“虚气”与“留滞”二者常互为因果,相互缠绕使病情呈螺旋式进展。
脑病非一朝一夕而成,针对虚气留滞的病机,黄教授提出培元通滞的治疗原则,意在培补阴阳气血的同时,理气活血、化痰通络,逐步恢复脑络气血通和。针对脑病优势病种如抑郁症、脑白质病、脑卒中等,以培元通滞为纲领,总结出临证治法之变易与不易。
抑郁症患者往往表现出神情淡漠、呆懒、忧愁的特点,黄世敬教授认为,这与患者脾肾阳气不足、脑络虚郁有关。《灵枢·海论》言:“气海不足,则气少不足以言……血海不足,亦常想起身小……”抑郁症患者因脾肾阳虚气血生化抑遏,脑络气血不荣而常少气懒言,不愿与人交流,感到自卑甚至有轻生念头。《类证治裁·郁证论治》云:“七情内起之郁,始而伤气,继必及血,终乃成劳。”患者因阳衰气化不利,过思气机郁结,久虑暗耗精血,而形成气血郁滞的病理产物,阻碍脑络发为头昏痛和不寐。抑郁症的病机总以“络虚”“络郁”为主,临床上黄教授兼顾“虚”“郁”两端,针对抑郁症提出益气开郁、活血畅志的治法[11]。开心解郁方为黄教授治疗抑郁症的经验方,方以人参、甘草为君,佐以巴戟天培补元阳、补益脾肾;以柴胡、枳壳、赤芍为臣,理气开郁、活血畅志;佐以远志、茯苓,安神、益智、化痰,全方共奏培元、开郁、畅志之效。前期临床试验表明,开心解郁方有效率分别为83.33%、88.57%,与西药盐酸氟西汀、氢溴酸西酞普兰疗效相当[12-13]。黄教授临床上还善用黄芪,讲求量效关系,对于抑郁症患者常用15~30 g,能补气、升阳、利水,具有保肝利尿的药理作用[14]。
抑郁症长期发展可能导致脑白质结构性损伤,脑络因气血失养日久而出现膜络破损,表现为头晕头痛、耳鸣耳聋、健忘失眠、情绪烦躁或低落、步态不稳、二便失常等[15-16]。除情志刺激外,黄教授认为,脑白质病变好发于老年人和“三高”人群,多因肾脾亏虚、痰瘀阻络所致[17]。年老体衰,肾精不充,不能上奉,脾气不振,清阳不升,脑络失养;同时,嗜食肥甘之人,因脾胃运化失司,气虚内生痰浊,阻碍气机升降,气不行则血停滞,痰瘀互结留阻脑络,一“虚”一“滞”造成脑白质病变,局部为“络滞”和“络损”[18]。黄教授对此提出培元通脑的治则,具体治法为益肾填精、助脾健运、化浊祛瘀。临床上常用地黄饮子加减补肾中阴阳,助精气化,健脑益智,研究表明其可通过Norch 通路促进神经干细胞增殖分化,从而加速参与神经再生和修复[19]。加入荷芪散(由黄芪、荷叶、何首乌组成)健脾利湿降浊[20],其中黄芪常用30~60 g,补气亦能活血[14],并常配伍葛根、丹参、山楂、三七、泽泻化瘀通络,研究表明,该配伍能有效保护血管内皮细胞,抗动脉粥样硬化,改善血流动力学,从控制血管危害因素角度防止脑白质病的进一步发展,治卒中于未然[21-23]。
脑卒中为脑白质病变之渐,患者由于脑脉痹阻或血溢脑脉而致突然昏倒、肢体偏枯、口舌歪斜、言语不遂,甚则神机息闭、不省人事[24]。黄教授认为,“邪之所凑,其气必虚”,脑卒中患者脾肾本气亏虚,不能固摄真元,阳气不治,虚风内攻脑络,气血逆乱,风挟火、痰、瘀留阻脑络发为毒物,终致“络损”“络破”,甚至内闭外脱、阴阳离决。不管是卒中急性期、恢复期还是后遗症期,治疗原则都是固本解毒、恢复阴阳。黄教授推崇王清任发明的补阳还五汤,大剂量黄芪配伍小剂量活血药扶本固脱、行气化瘀,为“培元通滞”之典范,研究表明其对于缺血性卒中、出血性卒中均有良好的作用[25-26]。黄教授临床应用时有以下体会:一是黄芪用量在80~180 g[27],充实脾元,振发阳气,调和营卫,有平稳降压之效[28];二是注重“留得一分津液,便有一分生机”,常加入石膏、知母、黄精等养阴药以防大量黄芪升散劫肾阴之弊;三是根据患者毒留标实的情况,择以当归、赤芍、川芎、桃仁、红花、丹参、虎杖、水蛭活血解毒,以防风、羌活、威灵仙、全蝎、蜈蚣、地龙祛风透络解毒,以竹沥、姜汁、半夏、胆南星、天麻、瓜蒌化痰解毒,以钩藤、赭石、浙贝、人工牛黄、羚羊角或水牛角清热解毒,最终达到醒脑开窍、恢复神明、祛邪扶正、平衡阴阳的目的。
综上,黄教授临床善于揆度病络之“虚”“滞”程度,即络虚、络郁、络滞、络损、络破,结合八纲辨证、脏腑辨证和气血津液辨证,抓住患者的病机证候,从而施以“培元”“通滞”的具体治法及方药。此外,黄教授不忘全面考虑患者的症状,随证加减药味,因投药符合其病证状态,故症状多能缓解。如头晕头痛,加天麻、僵蚕、蔓荆子;失眠多梦,加酸枣仁、龙骨、牡蛎;烦躁不安,加栀子、百合、琥珀;耳鸣耳聋,加菖蒲、磁石、灵芝。病、证、症结合的辨治模式更有利于多方位发挥中医药的疗效优势。
患者,男,72 岁,因“言语不利伴右侧肢体无力3 月”于2021 年6 月21 日就诊于我院老年科门诊。患者3 个月前(2021 年3 月28 日)突发头晕,步态不稳,摔倒,随后出现言语不能,右侧肢体沉重,呕吐1 次,就诊于外院,查头部CT 示左侧基底节出血。对症治疗后语言功能逐渐恢复,右侧肢体无力改善。现患者血压不稳,右侧肢体力弱,命名性失语,理解力可,时间、地点定向力差,计算能力下降,日常生活能力一般。乏力,怕冷,汗多,胸闷,咳嗽痰多,纳少,眠可,夜尿3~4 次/晚,大便可。舌淡暗紫,胖大有齿痕,苔黄稍厚腻,舌下络脉瘀。脉弦滑。既往高血压、冠心病支架术、肾功不全、轻度贫血、下肢静脉血栓、左前臂粉碎性骨折3 个月。西医诊断:脑基底节出血。中医诊断:中风(络破),气虚血瘀证。方药:补阳还五汤加味。生黄芪120 g,当归6 g,川芎6 g,桃仁6 g,红花6 g,赤芍6 g,地龙6 g,三七粉3 g,菖蒲10 g,远志10 g,茯苓20 g,胆南星6 g,天麻20 g,人工牛黄粉0.5 g,珍珠母30 g,煅牡蛎30 g,酸枣仁30 g,柏子仁10 g,焦神曲10 g,焦山楂10 g,服14 剂。
2021 年7 月5 日二诊:患者诉服药后血压平稳,130/70 mmHg(1 mmHg=0.133 kPa)左右,遂停用降压药。全身乏力稍好转,腰以下乏力明显,腰疼,晨为著。胸闷咳嗽好转,痰白,质黏难咳,打喷嚏,流清涕,纳眠可,二便可。舌淡苔白有齿痕,脉沉细。方药:前方加辛夷6 g,苍耳子6 g,防风10 g,服14 剂。
2021 年7 月19 日三诊:言语改善,汗多、胸闷改善,下肢无力、腰腿痛同前,痰多,无明显咳嗽,便溏。舌淡胖有裂纹,苔白滑,脉弦细。方药:上方去辛夷、苍耳子、防风,加浙贝母6 g,石菖蒲20 g,服14 剂。后连续复诊,坚持治疗,诸症均较前改善。
按语:患者是一例脑基底节出血的老年男性,就诊时处于恢复期(2 周到6 个月),中医药的及早介入有利于神经功能康复。辨患者之病证状态,卒中言语不利,右侧肢体无力,乏力多汗,畏寒,咳嗽痰多,舌胖淡紫苔黄稍腻,舌下络脉瘀,脉弦滑,辨病为中风(络破),辨证为气阳两虚、痰瘀内结。当以补气固阳、化痰祛瘀为法,予补阳还五汤加味,120 g 黄芪为君补气升阳,当归、川芎、桃仁、红花、赤芍、地龙、三七为臣活血祛瘀生新,佐以菖蒲、远志、茯苓、南星、天麻、人工牛黄化痰开窍。患者汗多,汗为心之液,考虑此为心气虚的表现,以珍珠母、煅牡蛎、酸枣仁、柏子仁镇心养心、敛汗安神。患者纳少,以焦神曲、焦山楂健脾助运,也有助于药物消化吸收。二诊时患者全身乏力、胸闷咳嗽等主要症状均减轻,且血压平稳,可见补阳还五汤具有稳定降压、保护心脑的作用,效不更方,考虑患者鼻鼽为阳虚肺卫有寒,故加用辛夷、苍耳子、防风祛风散寒。三诊时大部分症状已明显改善,见腰腿无力、疼痛,痰多,便溏,考虑阳虚痰湿顽困,故仍守前法,加用浙贝母、石菖蒲以增强化痰祛湿力度。后连续服药以稳定病情。
脑病消磨人体正气,使人身心俱危。临床上黄教授重视培元固本,所谓“治病必求于本”,“本”不仅指发病的根本,也指本气、正气。正气的多寡决定了脑病患者的预后转归。同时“通滞”亦是为了顾护正气,防止“滞”耗伤气血,使“虚”者更虚。黄教授擅长治疗抑郁症、脑白质病、脑卒中,在“培元通滞”法的麾领下,抑郁症应以益气开郁为治则,脑白质病应兼顾培元和通脑,脑卒中应固本与解毒同治。黄教授常言,只有详细揣度脑病患者的病证症状态,做到方证合一,方能效如桴鼓,值临床广大中医师学习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