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归自我:浅析杨鸾东游诗歌中的心路历程

2022-02-26 16:56
甘肃高师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扬州西湖苏轼

贾 伟

(甘肃中医药大学定西校区 人文教学部,甘肃定西 743000)

杨鸾(1711—1778),字子安,号迂谷,别号可诗老人,陕西潼关人,清代康乾时期关陇文坛著名诗人,与三原刘绍攽、秦安胡釴、临洮吴镇并称“关中四杰”[1]。杨鸾工于诗歌,著有《邈云楼诗文集》,其诗格调俊爽、意蕴悠远,既有“秦风”之气概,又有江南之婉丽。他与当时乾嘉诗坛的袁枚、杭世骏、厉鹗等相识往来,留下了大量文学价值与历史价值兼具的诗文作品,得到刘绍攽、袁枚、法式善等较高的评价,可谓是当时关陇诗坛的代表人物之一。观其创作生涯,杨鸾有一个思想与创作的转折阶段,即在乾隆二十二年(1757)至乾隆二十五年(1760)之间。这一时期,杨鸾被罢官,后自长沙出发,游历了安徽繁昌、杭州、苏州、扬州、南京等地,直至后来北上京师、西返故里。面对自己人生最为困厄的境遇,他缅怀故土、东游江浙,与新交旧知频繁互动,面对江南一带人文景观,内心的苦闷与压抑逐渐得以疏解,灵感与情思交织激荡并喷薄而出,创作了大量诗作,并深刻影响到杨鸾后期的观念、心态以及创作倾向与创作风格。东游的历程,使得杨鸾罢官后造成的内心之痛和苦闷之伤逐渐得以慰藉,而在个人内在心灵与外部世界的交流互动中,诗人更实现了自我的救赎与认同、思想的融合与开拓。

一、由长沙到繁昌:寻求故土家园的情感慰藉

乾隆二十二年(1757),杨鸾被弹劾罢官。此时的杨鸾已47 岁,距金榜题名过去了18 年,离他官犍为知县也有了近8 年时间。杨鸾中进士是在乾隆四年(1739),接近而立之年而中进士,其内心的澎湃激扬与意气风发自是不言而喻。然而,中进士后他却未能顺利获官,而是徘徊于乡间教授弟子、游历各地达11 年之久,直至乾隆十五年(1750),方获官犍为知县,后改任醴陵、长沙知县。虽等待十余年而获一县官,杨鸾对待履职却是兢兢业业。他爱民如子,各地任职时劝农兴学,广推教化,乃有“垦田日多,居民日富……士守正学俗、崇古道”的局面,民间“士庆陶铸之乐,而农鲜称贷之苦”[2]604。陶金谐亦赞云:“知君(杨鸾)渊源有自,而循良之绩克世家声,所敬服者不独诗矣。”[3]465不料正值人生得意之际却遭此困顿,人生的挫败感自然也就生发出来。从现有史料中找寻,杨鸾被罢官的具体原因已不可考,但从他人的记载中可以推断,杨鸾被弹劾与其施政也许有所联系,甚至遭遇了不白之冤。其弟子刘权之后有记载:“丁丑夏,以事解组。囊橐萧然,真不愧为清白吏。后但南辕北辙,数年来殆无虚日,而竟不克复一官!”[4]536杨鸾清白为官却辗转数年而未能恢复官职,明显有愤懑不平的心思在其中。

杨鸾被罢官后,有一年多的时间滞留在长沙,其人生轨迹发生了前所未有的逆转,诗人的理想抱负与价值追求迅疾跌入谷底。其间,突转而下的遭际与境遇激发出杨鸾对于命运与世道的感慨喟叹。他感慨自己命运激荡跌沉,怨闷之情昭然若揭:“丈夫处贫贱,百计成蹉跎。怀恩未能报,怀怨将如何!”[5]482在这苦闷困顿的时日里,他深深感觉自己的人生好似漂浮在大江大浪之中,自讽道:“我生涉世如涉江,烟波风浪相激撞。”[5]480江河的意象在这一时期杨鸾的诗作中屡屡出现,如《送李六诚斋》:“扁舟决去意何如,湖海苍茫少定居。”[5]482与其说是送别友人,实际更多的是对自己羁旅人生的真实写照。江河隐喻着诗人漂泊不定的人生命运,也是他被罢官而滞留长沙的生命体验的具象化,这一景观意象与杨鸾“奈何以此身,而为众累缚”[5]482的劳顿疲累心态相联系,也与他远离家乡亲人、漂泊异乡导致的颠簸不定的人生体验息息相关。正是在这样的遭遇与体验中,诗人的乡思之情不断被激发涌现出来。

面对官场变故,杨鸾痛定思痛,以整理先祖遗稿等为业,他“俟罪长沙,校刻先曾祖《潼水阁集》,而以先祖诗附焉,盖仍不敢忘家学也”[5]615。对曾祖父杨端本诗文集的整理,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杨鸾滞居长沙的愁闷与窘迫,但也更进一步地激发和唤起他的思乡之情:“桂水雁不到,秦川人未归。几年数行泪,两地共沾衣。”[5]480人在困顿之时往往会想到归家,家是最后能带给天涯羁旅或遇困险阻之人内心安全与宁静的净土,杨鸾亦不例外。他也力图抹拭其内心之愁闷,为自己滞留异乡寻找合适的理由,但“冇地堪茅屋,無才愧客星”[5]483,人生的突然变故,已到了无落脚之地的境地。直至启程离开长沙这郁抑之地,一路历览的景观带给诗人无限乡思之情,也逐渐慰藉着诗人极度苦闷的内心,令其在罢官后获得了初次的宁静与慰藉,也使他从罢官的困境中初次得到解脱的一丝希望。

离开长沙时,杨鸾的心情是十分复杂郁闷的,《初发长沙阻风》道:“去住等为客,飘摇何所投?避风依岳麓,隔水见潭州。百计输鱼艇,千金负蒯缑。山妻翻解事,预为出门愁。”[5]486抑郁困闷与自惭自愧的心情显而易见,与其说诗人是离开长沙,不如说他是“逃离”这一见证着他仕途急转而下的悲凉之地。甚至是途经他的出生地繁昌后,这种心境亦未完全得到缓解:“四十三年今过兹,心情那得似儿嬉。江山岂识重来客,风木曾摇欲静枝。燕拂朱门春已去,鹤栖华表梦犹疑。渭阳西望堪萧索,多恐严亲忆更悲。”此诗自注云:“鸾以辛卯年生于外祖繁昌县署,丙申归里,丁酉而先慈殁。”[5]489杨鸾归里仅一年后其母便撒手人寰,此时诗人仅有七岁。四十三年后,当他再次经过繁昌时,其境遇与幼年离开时已大不相同,物是人亦非。诗人回顾四十余年来的人生经历,回望故乡而内心却萧索不堪,忆起先慈更是悲从中来,字里行间透露出诗人矛盾的心态。他乘舟漂泊于江河之上,离故土愈远,思念家乡与亲人的情思便愈浓烈,愈是想念家乡,愈觉得自己的处境窘迫不堪,继而更陷于内心的苦闷困顿之中,如《寄内》云:“已惭成小草,应只爱蒿簪。”[5]490诗人用小草和蒿簪隐喻自己的凄苦处境,郁闷与自嘲的心态表露无遗。

但旅途中,杨鸾梦到早逝的慈母,心中更多的是感伤与怀念:“痛别慈帏四十年,音容入梦尚茫然。泉台念子情犹切,应望来归扫墓田。”“梦中展拜孑然身,顾影应知为怆神。新妇一丘山足下,承颜犹得慰慈亲。”[5]488他想到依然滞留异地的妻子和远在关中的幼女,更多的是思念与温情,诗人寄语妻子道:“旅食岂长策,因人非素心。”[5]490《寄女》云:“燕乳频移垒,乌飞恋旧柯。”[5]490再如《对月》:“五载长沙月,惊心此度看。关山秋共远,身世鹊飞单。露湿中庭白,波澄玉宇寒。故园清影满,蓄眼想团栾。”[5]488-489孤身漂泊并非长久之计,诗人亦无时不在思念故乡亲人。此时,在杨鸾的内心里,故乡的意象被具象化的妻子和女儿所代替,诗人想到妻女,深层意识中是通过对家园故土的怀恋来疏解自己漂泊异乡的苦闷困顿的内心境地。“对故乡的依恋是人类的一种共同情感。它的力量在不同的文化中和不同历史时期有所不同。联系越多,情感纽带就越紧密。”[6]130这种家园意识自然也存在于杨鸾的情感寄寓之中,寓所易去,而故土难离,杨鸾对家乡的思念逐渐取代了仕途断折的失望与绝望,让漂泊的游子和内心极度抑郁的诗人获得了暂时的慰藉与安宁。

二、杭州:寄寓人文景观的自我救赎

乾隆二十四年(1759)至乾隆二十五年(1760),杨鸾先后游历了杭州、苏州、扬州、南京等地。在江南游历的一年多时间里,杨鸾创作了大量诗歌。特别是在杭州、扬州两地游历时,他与诸多江浙名流相识往来,也与友人相携游览了诸多富含自然之美和人文之蕴的景观,催生出诗人诸多情思并呈现于他的东游诗歌中。杭州、扬州等地,自古便是江南的中心区域。自唐宋以来,随着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南移,长江下游的南岸地区逐渐成为地理和文化意义上特指的“江南”,在中古以来的文人心目中享有较高的文化意义。江南的游历对杨鸾人生选择、思想观念,乃至诗学观念和诗歌创作风格产生了重要影响。但详细考察其诗作,杨鸾在杭州和在扬州时的心态却也有着明显的差别。

杭州是江南名城,古称临安、钱塘。杭州历史悠久,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众多,有“人间天堂”的美誉。在杭州,杨鸾不仅与故友杨潮观重聚,也结识了阮紫坪、王爽如等新知。诗人在杭州旅居了大半年时间,几乎游遍杭州胜地,留下了大量诗文,其中纪历最多的是西湖。西湖的旖旎风光给诗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催生出诗人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写下了《初至武林独游西湖遂至灵隐寺》《再游西湖应施藕汀同年之招》《王爽如招游西湖欢燕永日感而有作》《贺闇然招同王爽如游西湖遇雨》《同阮二紫坪贺闇然王爽如泛舟西湖雨骤作得诗四首》《雨中泛舟西湖与爽如话别》等十多首与西湖自然与人文景观有关的诗歌。纵观杨鸾这一时期诗作,“西湖”作为文学景观的意义,不仅是杨鸾与知心友人进行诗文互动与内心交流的承载物,也是诗人通过诗歌这一表现形式体现自己试图放下内心负重、涤荡苦闷的客观对应物,更是诗人再次尝试进行“自我救赎”之地。

初到杭州,便有友人多次盛情邀请杨鸾泛舟西湖,《初至武林独游西湖遂至灵隐寺》便云:“故人好我屡有约。”但他初次游西湖却并非是与友人同往,而是“兴发独往安能停”,诗人竟独自一人去游览了西湖。在观赏了西湖风物后,他笔锋一转,却道:“句奇境异喻者寡,欲谈轶事谁能聆?”[5]490诗人内心依然是愁绪万千,即便面对着美好的西湖景物,想要一吐内心的困闷却没有可以倾诉之人,可见对于家乡的思念与寄托并未缓解多少他内心的困顿。再如《王爽如招游西湖欢宴永日感而有作》云:“自我来武林,西湖尤所恋。虽云两度游,于心常缱绻……”,表面来看杨鸾游西湖逸兴很高,但深埋于诗人内心的隐郁却不能完全涤除。面对“尤所恋”的西湖美景,回想多年来宦海浮沉的遭遇,诗人的困闷之情不禁再次生出,在此诗末尾,诗人写道:“凉蝉肇秋气,客心警物变。弹指十年余,往事如流电。”[5]491他愁闷的矛盾心态再次凸显了出来。对于杭州的友人来说,西湖也许不过是司空见惯的平常景致,但对于神往多年而游经的杨鸾来说,不久前人生轨迹的转折、多舛的命运际遇与仕宦之途的崩塌,令他在精神层面有了追忆、寄托与疏解、安慰,西湖成为了杨鸾自我救赎的临时避难所,也使诗人在精神层面上再一次尝试突破苦闷、实现自我救赎,但这种尝试却是以失落更多。

法国学者米歇尔·柯罗指出:“景观是主体与世界的交流场所,甚至是交融场所。”他接着引用法国著名的格言大师埃米尔的话:“每一种景观都是一种灵魂的呈现。”[7]210杨鸾的东游诗歌中的景观也正是他与世界交流、交融,从而呈现自我的一个独特文本,通过这些诗歌文本,我们便能触摸到诗人当时的所思、所想、所感。某日杨鸾与友人同游西湖时突遇大雨,诗人赋诗道:“清风荡舲舷,雨来不可既。只尺水天迷,下上同一气……游人杂沓归,嬉笑还叹喟。莫动故园思,故园云水外。”[5]492其心境被突袭而来的雨水侵淋,字里行间虽充盈着游览之兴,最终却体现出漂泊无定的思乡愁绪。而在离别杭州之际,杨鸾与王爽如雨中再游西湖,他赋诗《雨中泛舟西湖与爽如话别》云:“何限勾留意,西泠风雨秋。还依他日侣,更话异乡愁。”[5]494可见杨鸾寄身杭州,虽不断的游历与寄情山水,却也只让他获得暂时的解脱与救赎,而仕途的崩毁与游历的漂泊无定,仍然困扰着诗人,令他无法直面惨淡的人生际遇。

三、扬州:寻归自我的最终实现

乾隆二十五年(1760)初秋时节,杨鸾至扬州,大约旅居三月有余。扬州亦是江南名城,古称广陵、江都、维扬,位于京杭大运河与长江交汇口处,自古有“淮左名都,竹西佳处”之称。杨鸾东游诗歌中所纪历的主要有瓜洲、平山堂,以及“扬州二马”的文人雅集。

瓜洲位于扬州西南、长江北岸,其渡口称瓜洲渡,也叫瓜步浦,自唐代以来成为连接京杭大运河和长江的重要渡口和交通要地。杨鸾离开杭州后,曾泊船瓜洲:“瓜洲渡头江水平,瓜洲舟上唱歌声。可怜一样扬州曲,二十四桥空月明。”[5]495二十四桥是唐代扬州城内的著名桥梁,但到元代以后便已不存。诗人聆听舟上奏唱的扬州曲,想到扬州犹在,而二十四桥已不存,唯有自己乘的孤舟泊在渡口,物是人非、羁旅天涯的孤独愁苦之情便凸显了出来。而另一首《瓜洲夜泊》:“匆匆何处诉离愁,三月维扬只梦游。传语故人知好在,孤帆今夜泊瓜洲。”[5]503亦传达出诗人苦闷的愁绪。杨鸾还是未从被命运左右的思想困境中挣脱出来。而杨鸾真正突破困顿、实现自我,则是在扬州得以实现的,这在其东游诗歌中主要有两重体现:一是与苏轼有关的景观意象,二是“扬州二马”的文人社集。

东游诗歌中记载的杨鸾在江南游览之处,多与苏轼有密切联系,如西湖苏堤、平山堂、三贤祠等。诗人游览西湖时,诗作中便提及与苏轼有关的景观意象。《初至武林独游西湖遂至灵隐寺》云:“白公苏公雅好事,当时天下方清宁。”[5]490《再游西湖应施藕汀同年之招》:“坡公灵爽在,堤畔话乡愁。”[5]491综观杨鸾在西湖所作有关苏轼的诗句,所要表达的涵义均未脱出其苦闷与思乡的精神困境。而在扬州时与苏轼有关的诗歌,在意境和思想表达上则大有不同。如《金贤村招同笠湖家九兄游平山堂晚集红桥》曰:“我来扬州忽十日,尘襟不可更禁当。故人好我识我意,一旦招我平山堂。欧公苏公自千古,冶春赋诗传渔洋。登临我辈寄逸兴,邗江秋水摇晴光……夕阳在山吾竟去,清诗幸有鸿雁行。”[5]495-496诗人同杨潮观等游览平山堂,置身蜀冈的秀美景致,同友人诗文唱和,其心态已由罢官的愁闷转向对文学创作的兴致当中,其达观的心境明显展现出来。平山堂位于扬州大明寺内,宋仁宗时期欧阳修任扬州知府时所建。平山堂落成后,欧阳修常与文人雅士在此集会,遂成为扬州的文化中心之一。欧阳修离任及逝世后,其弟子苏轼几经扬州曾专程前往平山堂拜谒恩师,也成为一段佳话。杨鸾在扬州所作与苏轼相关的诗作还有《赠西方寺可安和尚》《三贤祠》《平山堂荷花》《牧牛女》《五司徒庙》《扬州杂题》《怀家兄笠湖》《苏东坡》等多首。《赠西方寺可安和尚》云:“东坡居士登焦山,偶遇蜀僧开心颜。岂知此身亦梦幻,四大何有于乡关。大师初地亦西土,本无所住何当还。我来维扬佳丽地,寄心常在双林间。”[5]496心境上已有了超脱世俗的意境,而《苏东坡》:“东坡老居士,两地来已熟。独不赏芍药,而荐西湖菊。我意亦偶然,深求恐纡曲。维扬两城中,家家繁花木。苏公淡宕人,飘然意不属。独于平山堂,三过留高躅。”[5]497此诗援用了苏东坡三过扬州凭吊恩师欧阳修的典故,更强调了苏轼面对人生挫折时淡宕达观的人生态度。苏轼面对人生困苦的态度恰恰启迪了杨鸾的心态。可以说,杨鸾在扬州多赋与苏轼有关的景观意象,其潜在意识是以苏轼的经历来影射自身的遭遇,以表达自己对仕途不幸的坦然和对文学理想的追求。苏轼一生命运沉浮,但终成一代文宗。杨鸾有意以苏轼为楷模,将突破人生困境、实现自我救赎的志向目标转移到对文学的追求当中,《三贤祠》云:“三过平山感遇真,醉翁门下此知津。渔洋莫道风流减,昭代怜才是可人。”[5]497平山堂三贤祠中祭祀的恰是杨鸾崇尚的文学家欧阳修、苏轼及王士禛,诗人正是通过与苏轼超越时空的“对话”,真正实现了对于自我困境的一次突破与救赎。

如果说杨鸾对苏轼的崇尚与影射体现了他的思想突围与自我救赎,那么他在扬州时与当地文人雅士结交唱和则为其最终“寻归自我”找到了一条出路。杨鸾游历扬州时,正值“扬州的诗文之会盛况空前”[8]219,其中尤以小玲珑山馆主人“扬州二马”马曰琯、马曰璐发起的文人社集活动为胜。“扬州二马”的文人社集中,有杭世骏、厉鹗、金农、郑板桥、张四科、卢见曾等一众江南名宿,杨鸾能在当时参与社集应是其师杭世骏所荐。其时,马曰琯已于乾隆二十年(1755)离世,但在马曰璐的主持下,“扬州二马”发起的社集活动却依然兴盛。杨鸾的《扬州杂题》一诗便记录了诗人参与集会时的盛况,而他本人则在与江南名宿的对话与切磋中,使自己的文学思想与创作实践臻于完善,并完全实现了自我的突破与身份认同。杨鸾在创作上提倡“真情说”[1],在创作风格上则融合贯通,博取众家所长。当时诗坛有沈德潜倡导的格调诗派、厉鹗为代表的浙派、袁枚为首的性灵诗派、翁方纲为首的肌理诗派,以及屈复为代表的倡导“寄托说”的诗歌派别。杨鸾曾学诗于屈复,东游期间又与厉鹗在扬州有文学交流,还曾至南京拜访袁枚,其诗歌创作取各家流派之长,并融合“秦风”特色,形成独具个性的创作观念和实绩。他在《张叙百〈荷塘诗集〉 序》中说:“余得伏而诵之。荟萃群言,独标风旨。有类元和者,有类韦柳者,而其宗法于宋则东坡,于元则遗山,于本朝则渔洋王文简公。瓣香斯在,成一家言,当不虚己。视明之高谈汉魏,与近时之专摹唐音者,概乎其未有当也。”[5]615当时诗坛又有“宗唐”与“宗宋”的不同意见,由杨鸾的诗文来看,他提倡“宗扬宋诗”[9]507,这也与诗人在扬州时与厉鹗交流一致,更契合了他对苏轼的崇尚。正是在扬州,“(杨鸾)既为自己找到了暂时的容身之地,缓解了罢官湖南后的失落心情,又为诗作水平的提高,提供了最便捷的途径,并极大地促进了南北诗学和艺术风格的交融。”[10]34-35其后学王梦祖提到诗人这一经历时称:“(杨鸾)由粤东抵金陵、钱塘。涉大江,登虎丘,泛舟西湖,观浙江潮水,与贤士名流相往还。山川人物之盛,古今兴败之迹,悉收为裁咏之资。历练愈以精深,胸襟愈以脱洒。佳句琳琅,片纸珠玑。”[2]604由此,杨鸾的诗歌创作方“屡变而益工”[11]540,形成了成熟的个人创作特色,而更为重要的,则是诗人完全从罢官的困顿苦闷之境中脱离出来,成功实现了从仕途向“诗人”的自我身份认同,最终寻归“自我”。

杨鸾的东游诗歌,纪历了诗人被罢官免职后东游江浙的人生境遇与心路历程,体现出诗人突破困境、自我救赎与身份认同的寻归自我之路。杨鸾的东游历程,包含了在长沙至繁昌的景观意象中寻求自身心灵慰藉、在杭州再次追寻自我救赎的努力和在扬州实现自我救赎、寻归自我的三个阶段。在杨鸾的困顿愁闷之境遇逐渐得到疏解和涤除的同时,江南之行带给了杨鸾不同于自身以往的人生经历和文学体验,丰富了诗人的创作题材和诗歌内容,推动了其文学创作思想与风格的革新发展,也赋予了诗人东游历程中所历经的景观意象以特殊的个人化的情感内涵。正如其后学评价:“(杨鸾)生平足迹遍天下,所至或纪其风土人情,或凭吊千古江山人物,莫不有真性情以行乎其间。”[12]538通过与东游时景观意象的不断交流、对话与自我突破,杨鸾最终找寻到了属于自身真正的人生理想与追求,实现了自我的寻归,而其东游诗歌也因揭示出了诗人自我救赎的心路历程具有了特殊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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