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 丽,张淑萍
(兰州城市学院 外国语学院,甘肃兰州 730070)
白马藏人聚居在陇南文县、四川平武、九寨沟、松潘一带的高山峡谷地带,解放后被认定为白马藏族,但是他们自己对这一族属划分持怀疑态度,自认为是氐人的后裔,学术界也多有讨论。通过多方面的考察与追溯,最后基本达成共识,认同他们为白马氐人,是古代氐人的后裔。白马藏人有自己的语言,但没有文字。由于自古以来常与汉族杂居,所以他们懂汉语,且能用汉语与汉人交流,但在白马藏人内部使用白马语。《三国志》卷30《魏书·乌丸鲜卑东夷传》注引鱼豢《魏略·西戎传》如是描述:“氐人…多知中国语,与中国杂居故。其自还种落间,则自氐语。”[1]858白马藏族是歌舞民族,其歌谣的种类繁多,总体可分为三类:一是用白马语演唱的各类仪式性民歌,如酒歌、祭祀歌、嫁娶歌等;第二类是小调,琵琶弹唱;第三类是山歌,无伴奏。后两类多用汉语,即文县当地汉语方言吟唱。
小调一般是每句七言,每四句组合成一段,每首小调的篇幅长短不定,从数段到数十段不等。小调是叙述性歌谣,大多有完整的故事情节,主题可大可小,从历史性事件如《光绪逃西安》,到一个人的人生际遇如《南桥戏水》,乃至一个人的心理独白如《皇姑哭五更》。山歌篇幅较为短小,以男女的即兴对唱和独唱为主。对唱歌的歌词一般是八句,男女各四句,每句通常为七言;独唱歌的歌词以四句最为多见。比起陇南其他地域的山歌,白马藏族山歌有较强的叙述性,三五句也能讲一个简明扼要的故事,出现一两个卷入情节的人物。小调是“家曲”,在正式非正式场合都可以演唱;山歌是“野曲”,只能在野外唱,因其主题多为男欢女爱,也不乏野合式的爱情,故不符合婚姻和道德规范,不适宜在家里、村子里等社会规范较严格的场域演唱。小调和山歌的演唱场域反映出传统的社会规范对人的监管是有弹性的,在对人性充分理解的基础上,依照场域对人性的张弛作适度的规定。本文主要探讨山歌的类型、语言特征及修辞手法。
白马藏人山歌从演唱方式来看,有男女对唱和独唱两类,从歌词内容来看,有引歌、情歌、生活歌等类型。
引歌是独唱类山歌,也可以作为引子,引出对唱。演唱者用激将法,故意夸耀自己的山歌多或歌喉美,如“山歌子,子山歌,你歌哪有我歌多?前头驮了十八驮,后头还有九崖窝。”[2]169“驮”是量词,表示骡马负载之货物的量,十八驮表示十八驮次的量。“崖窝”是在山崖上挖的供人居住的洞穴。这里的“十八”“九”是概数,“十八驮”“九崖窝”表示非常多,不可数。实际上,每个人会唱的山歌的数量无论是十几首,几十首还是几百首,都是可数的,这里用不可数来指代可数,夸张的手法和语气旨在逗引对方的注意,激起对方的不服气甚至不满情绪,从而对歌反驳。应战者可以用同样抑或更夸张的方式应对:“你的山歌没我多,我的山歌牛毛多。唱了三年三个月,没唱完一只牛耳朵。”[2]170“牛耳朵”是转喻,与其所指“牛耳朵上的毛”是邻接关系,表示自己会唱的山歌和牛毛一样多,即使唱三年三个月,也没有唱完一只牛耳朵上牛毛的数量,这也是用不可数的牛毛喻指可数的山歌。应战者也可以这样应战:“热头出来红刀背,你有山歌就来对。对得过了单对单,对不过了钻炕眼。”[2]187“热头”即太阳,“红”是动词,映红之意;“炕眼”即农村烧炕时往里面填柴火的柴道,“钻炕眼”表示比赛输了,羞于见人。以此赌咒发誓的方式把应战反转为挑战。应战者也可以直接接受挑战:“说唱块,就唱块,莫非谁块怕谁块。唱了还要唱好的,不唱连毛带草的。”[2]180“块”是量词,“个”之意,“唱块”就是“唱个”,“谁块”即“谁个”。“连毛带草”即“拖泥带水”,有双重意指,一是表示歌词不简明准确,二来表示歌者态度含糊,不明朗。
应战者也有出于礼貌,表面表示诚服的:“隔山隔岭隔草坡,听见小郎唱山歌。心想陪你唱两句,声气不如小哥哥。”[2]177此时,挑战者会劝勉对方继续唱下去:“白面蒸馍蘸蜂蜜,山歌出在白马夷。白马夷的白马寨,山歌越唱人越爱。”[2]170或者:“唱得不好也是歌,白马下河也是鹅。黄牛配鞍也是马,铜盆敲响也是锣。”[2]188对唱便顺利进行下去。对唱的歌词可以是传统唱词,但大多数是歌者依据情境现编现唱。如果对唱中的任何一方编不上词应对不上时,就会招致另一方的讥讽:“青石崖,锈石崖,你有山歌对到来。你无山歌退回去,明天叫你大嫂来。”[2]187甚至更激烈的挖苦:“枣红马,四蹄黄,你没山歌问老娘。老娘给你教两个,恐防你娃没心颗。”[2]187“没心颗”表示没记性。另一方这时口气往往会软下来,温婉地揶揄对方一下,以便对歌能持续下去:“你要唱了唱好的,甭唱连毛带草的。唱歌甭唱骂人话,怪话叫人不快活。”[2]186这里的“连毛带草”喻指不好的话,骂人的话。也可以是不卑不亢的解释:“你有山歌唱到来,我没山歌自安排。小小葫芦装菜籽,慢颗慢颗滚出来。”[2]187表示自己虽然应对速度慢一点,但知道的山歌还是不少。
情歌,从试探歌、拒绝歌、赞美歌、热恋歌、赠礼歌、起誓歌到离别歌、思念歌、抗争歌,极其丰富。试探歌以男性试探女性为多:“高山种荞杆杆红,茄子开花像灯笼。心里想的把你缠,你家富来我家穷。”[2]206“缠”即“追”。如果女方也有此心意,便应和道:“栀子开花里面白,豌豆开花紫红色。只要你的心肠好,贤妹从来不怕穷。”[2]206如果男方品行不好,女方看不上,便直接拒绝:“我愿拾柴愿挑水,也不跟你穷二鬼。好吃懒做都占全,谁块跟你吃黄连。”[2]197也会吓唬男方,以防他纠缠不休:“新修房子长九间,你缠奴家也枉然。你缠奴,奴不做,奴的屋里人不弱[2]94”或“巴山豆,豆巴山,你要缠我小心点。叫我男人知道了,打断你的狗腰杆”[2]205等。也有婉言谢绝的,如:“叫声小哥甭笑话,我是蜜蜂采过的花。你是高粱煮过的酒,我是豆腐滤过的渣。”[2]248女子用“蜜蜂采过的花”表示已经名花有主了。酒是陈的好,用高粱煮过的酒赞誉、抬高对方的身份或者品质;豆腐滤过的渣是谦辞,表示自己配不上男子。用这种委婉的方式谢绝男子的试探和追求。
如果双方两情相悦,就有了一唱一和的赞美歌和热恋歌,这两种歌经常相生相伴,因为热恋,所以看到的都是对方的优点:“玉米地里苦苣菜,小哥心里把姐爱。一爱姐的心肠好,二爱姐的好人才。”[2]339“小哥长得笔杆端,好像磨轮冲天杆。把郎变个磨轮子,把妹变个闸水杆。”[2]339水磨靠闸水杆控制水量,从而控制磨轮的旋转,以此比拟男女双方的相互依存乃至相依为命。“小哥长得好人才,家里再穷妹也爱。真心不要定情物,葛条编个项圈戴。”[2]340葛条即当地生长的一种藤,质地柔韧。男女双方信手拈来日常生活中常见的自然物或家什取譬比兴,恰如其分地表情达意。两情相悦总伴随着互换信物,男方多赠衣物布匹,女方多赠布鞋荷包,互表关心和思念。如:“大河坝里石头高,我和小郎换系腰。这个系腰换的好,回去甭叫娘知道。”[2]338“系腰”即腰带。“骡子驮到中坝场,给妹扯件花衣裳。一年四季都穿上,好像小哥在身旁。”[2]322
起誓歌较多,誓言的种类也不少,有单方面发誓非他不嫁或非她不娶的,如:“生要缠,死要缠,生死不离姐面前。死了变个围腰子,缠在贤妹腰杆间。”[2]362也有猜疑对方有二心而发誓不再理睬的,如:“白布汗褂白如云,妹是桂花酒一瓶。外前有人掺了水,发誓不上你的门。”[2]233“外前”即“外面”,酒里掺水表示酒不再纯,不再真了,喻指女子有了外心。也有两人同时起誓互表忠心的,如:
男:白布腰带丈二长,挽个疙瘩撂过墙。千年嫑叫疙瘩散,万年嫑叫姐丢郎。
女:说不丢,就不丢,只等海干石头朽。海不干,石不烂,只等公鸡下鸡蛋。[2]206女子用海干石烂、公鸡下蛋之不可能比喻自己丢郎的不可能,回应男子对爱情持续千年、万年的恳求。又如:
男:贤妹妹,我的人,你妈打你我心疼。如还二回再打你,包包背上出远门。
女:小哥哥,我的肝,我的良心能见天。城隍庙里赌了咒,文县城里见了官。[2]214
女子的母亲不同意女儿和某男子交往,当女儿坚持要与该男子交往时,母亲就会责打。男子心里过意不去,打算出远门,不再与女子交往。女子表真情,表示自已在城隍面前发誓要与他交往,此心日月可鉴。
恋爱中的人恨不得整天黏在一起,但这在旧时代是不可能的,于是有了相思歌。有故事情节的相思歌如:
女:热头出来九架坡,想死人的小哥哥。贤妹得的相思病,给郎带信吃副药。
男:小郎听得割心肝,手拿笔杆开药方。一写雄黄加桂香,二写升麻对龙黄。甘草是个药大王,担上包袱进姐房。包袱放在桌子上,先揣贤妹热么凉。
女:双手扯上郎腰带,阎王殿上去一场。
男:贤妹妹,我的妻,好好把你病将息。请上先生好好看,吃了药钱算我的。[2]220
女子相思成病,捎信带话,男子心急如焚,假托医生来看望,其情也真,其意也切。相会是相思之情的最终释放。但恋爱中的女方总是表现得比较被动,即使遭受相思的折磨,折磨到一病不起,也难以主动去看望相思对象。相较而言,男方则主动得多,从半真半假的玩笑话“我的贤妹我的人,今晚要上你的门”[2]234,到着实掉进爱的泥潭,实心实意去看望恋人,都表现出其主动性:
男:贤妹住在老山林,茅草房子篱笆门。拿上礼物来看她,假装装作脑壳疼。
女:叫声小哥我的人,脑壳痛来是真情。明天上街请先生,后晚给我请个神。[2]221
“真情”即“真实情况”。“先生”即“医生”。“给我”实为“我给”,这个词的用法受白马语影响,即母语负迁移。白马语没有动宾结构,只有宾动结构,如“正月采花无花采”,在白马语中读作“正月花采花无采”。这句话的意思是:“后晚我给(你)请个神。”“神”即师公,此句意为请神给他治病。女子明白男子佯装头疼,遂故意逗他,说帮他请医生、请师公治病,实为逗他说出相思之情。也有去看望恋人而不遇的,如:
男:清早起来一上垭,关门闭锁没在家。拣个火镰门上画,门神老爷告诉他。
女:门神老爷活菩萨,咋不把我客留下。我在后园割韭菜,还说我在躲避他。[2]202
男子看望恋人而不遇,遂拿起火镰在门上画上暗号,表示自己来过了。女子看到暗号后失落之情难以承受,遂迁怒于他者,责怪门神没有把恋人留下。女子的心理进一步延伸,推己及人:恋人一定会认为我在躲避他。
恋人相思总会被长辈察觉。家长,特别是母亲,对于女儿的心思总是能够明察秋毫,出于保护以及为女儿计深远,总会横加干涉,所以以女孩子为主角的相思歌总是与反抗歌相伴:
女:姐家门上一树槐,手把槐树望郎来。妈妈问娃望啥子,我望槐花几时开。尽管女儿借口望槐花,但是母亲作为过来人,从女儿的神情中看穿她的心思,所以警告:
母:扎你的花做你的鞋(hai),管它槐花几时开。等你二天再来望,黄栌条子有你挨。
“二天”表示“以后,下次”。母亲最后警告女儿,要是心思还不收回来,就要挨打。此时女儿知道母亲看穿了心思,所以恼羞成怒:
叫声妈妈甭管闲,啊块少年没人缠。你是高山老庙子,才断香火没几年。[3]:7
“啊块”即“哪一个”。“老庙子”即“旧庙宇”。庙宇是个公共场合,人可以随意出进。把母亲比作香火才断的老庙,喻指母亲年轻时期情人不少。这句话分量重,意在揭短,旨在让母亲哑口无言,不再干涉女儿交友,把女子泼辣的性格和真性情表现得极其彻底,反衬其之前假托看槐花的温婉是礼教教化的结果。当文化与自然、礼教与性情冲突时,女子的真性情压倒性地占据上风,毫不顾忌地反抗权威。
幽怨歌也叫分手歌,但着重点不在分手这一行动,而在表达分手后心里的哀伤、怨恨、痛苦:
女:月亮出来太阳落,妹在屋里想小哥。小哥缠上别人了,贤妹难过受折磨。前思后想想不过,心想吊猴去跳河。”①“吊喉”即上吊自尽,把失恋之后的痛苦刻画得入木三分。再如:
男:当初和妹亲又亲,灯草架桥妹愿跟。如今和妹缘分淡,石板架桥妹怕断。
女:当初和哥恩爱深,一粒芝麻平半分。如今和哥恩情断,碗大沙梨独自吞。②
这首对唱歌极其形象地描写了有爱与无爱时人的心理倾向:贫困、危险、苦难统统拦不住两个相爱的人要义无反顾地走到一起;当爱情烟消云散,彼此间起码的信任,同甘共苦的精神也随之灰飞烟灭。
白马藏人的生活中,有两类极其有特色,即童养媳与出门歌。童养媳歌中,媳妇普遍年龄大,女婿年龄小,而且年龄差距比较大,如“十八姐,三岁郎”。童养媳歌以女性为叙述者,讲述自己的婚姻生活,着重描述小女婿的孩童生活习性以及自己的无奈心理。如:“薸子开花一爪爪,男人是个小娃娃。鼻子掉到腔子上,蹴在院坝玩泥巴。”[2]283“薸子”即当地汉语方言中的野草莓;“鼻子”即鼻涕;“腔子”即胸前。又如:“十八姐,三岁郎,晚晚把郎抱上床。早上给郎穿裤子,黑了给郎脱衣裳。”[2]282女婿年龄太小,生活都不能自理,女子如同保姆,二者的关系或者如同母子。如:“十八姐,三岁郎,他当儿子我当娘。三岁小郎咋办家,背起男人回娘家。”[2]283除了概述婚后生活,更有细节性生活场景的描述:“天上乌云遮太阳,把娃嫁到远山上。奴家女婿三岁郎,晚晚都要抱上炕。抱上炕了要吃馍,刚吃两口又睡着。睡到半夜尿炕了,奴家一说哭开了。”[2]284扭曲的童养媳婚姻制度使女性成为首当其冲的受害者,她们除了逆来顺受,别无他法,在无奈中或积极或消极地承受着命运的安排。如在“坐上花轿到婆家,奴家男子憨娃娃。几时等到他长大,老了黄瓜谢了花”[2]283中,女子见到憨娃娃女婿时,悲戚感油然而生,变态的婚姻有违人性,而她只能在无奈、无助中被动接受。
无论如何,生活总得继续。面对难以改变的命运,有些女性也明白,与其在悲戚中承受婚姻之苦,不如乐观地勇敢面对,如上文中的“背起男人回娘家”中透露出女子在无可奈何之时选择勇敢应对。而在“一碗面的烧圆馍,女婿小了人难活。睡到半夜没见了,老鼠拉到窝去了。吸到去,磨到来,该得老娘不折财”[2]284中,一位几近“没心没肺”的乐观者形象栩栩如生。第一句讲述事实:女婿小了人难活。第二句则用夸张手法戏谑女婿的小:小到能让老鼠拉进鼠洞。第三句前半阕在承接第二句的基础上,虚构幻境。其中,“到”是动态助词,“着”之意。“磨”是动词,意为“拉”。用乡言土语生动地描画女子与老鼠拉拉扯扯,争夺女婿的动态画面:老鼠吸着去,女子拉着来。后半阙是对前半阕的评论:老娘的财物没有丢失。其中“老娘”有双重意指,第一层表示夫妻关系类似于母子关系;其二,用“老娘”称呼自己体现女子的一种豪气,作为“家长”,怨天尤人没有用,只好乐观面对。一位笑中带泪、独当一面的泼辣女子形象被勾勒出来。
第二类是出门歌。如果说前面谈到的相思歌主要表达恋人之间的相思之情,出门歌则更多地表现婚后丈夫迫于生计,出门经商,或者不得已当脚户,由此产生的夫妻相思歌。出门歌有男歌也有女歌。男歌从男性的视角表达出门的见闻、经历,以及出门之苦和想家之情。他们最初对出门充满了憧憬:“世事到底有多大?我要出门经一下。”[2]248但是出门之后“一日三餐无饱饭,只愁一夜睡不安”[2]326,更有甚者,客店的“床上坝的烂毡片,虱子虮子翻了天。小哥咬得睡不着,坐等天亮抽锅烟”[2]320。再加上路途的辛苦:“驮脚小哥白汗衫,风里行来雨里穿。又翻山来又过河,一路吃的黑面馍。寒冬腊月雪花舞,驮脚哥哥好辛苦。”[2]322把他们对出门的好感打磨得烟消云散,于是感慨:“人家都说出门好,我把出门看淡了”[2]327,“难心难心实难心,难心不过出门人”[2]327。想家之情日渐浓厚起来:“毛毛雨,顺梁飘,出门人儿好心焦。一想父母年事高,二想妻儿无依靠。”[2]328
女歌以女性为叙述者,表现主题从劝夫不要出门、为夫准备行囊、告诫出门注意事项到别后相思,她们用心丈量丈夫出门的历程,并用山歌演绎出来。“世上能人比能人,我劝丈夫嫑出门。娘老子劝你支得硬,贤妹劝你你不听。”[2]248“支”即“顶”。父母劝子不要出门,被儿子顶了回去,妻子劝夫不要出门,丈夫更不听了,妻子只好为丈夫准备行囊:“下四川的小哥哥,带上妹的火烧馍。啥时饿了啥时吃,千万甭把你饿着。”[2]318临行前,妻子想要说几句知心话,但是“还没张口泪流下”[2]318。妻子叮嘱的注意事项从衣食住行到品德规范,无所不包:“残汤剩饭少吃些,出门要防贼儿劫”[4]165“走路要走大路上,谨防路上棒客抢。看到天黑早住下,甭喝凉水甭贪花”[2]322“就说四川贩辣酱,甭说四川找婆娘”[2]321。“棒客”即土匪。针对妻子“甭贪花”“甭说四川找婆娘”的告诫,丈夫也不忘劝勉妻子守贞操:“桂花不准乱人摘”[2]324“出门就是四十天,钥匙不到不开门”[2]19“小哥出门三五天,贤妹甭叫外人缠。”[2]246也可以是试探式的:
男:叫声贤妹我的人,小哥今年要出门。小哥回来无迟早,叫声贤妹重嫁人。
女:叫声小哥我的人,你大放宽心出远门。贤妹是个铁簧锁,钥匙不到不开门。[2]246
期待对方的否定回应,由此夫妻互表忠贞之心:
女:大雁南飞排成队,小哥一去几时回?劳动不怕长吃苦,就怕小哥忘了妹。
男:白云飘飘不离天,燕子高飞对对欢。筷子不离红花碗,小妹常在哥心间。[2:247]
临走时,妻子总是泣涕涟涟,丈夫一般劝勉有加:
女:郎说三声就走哩,活拔心颗丢手哩。左手把郎扶上马,右手就把眼泪擦。
男:叫声贤妹你甭擦,来去三天回来家。③
“心颗”即“心”;“甭擦”字面意义是“不要擦”,是转喻,表示“不要哭”;“三天”与上文“小哥出门三五天”中的“三五天”类似,是概数,表示少,语境意义即很快就回来了。
丈夫走后,妻子深沉的思念用多种方式体现在山歌中。其一是疑问式,想知道丈夫到哪里而不能:“我郎走到阿得了?晚上歇到哪店了?出门寻个好店家,才把妹的心放下。”[2]320“阿得”即“哪里”。其二是心跟着丈夫神游,换位体会丈夫的住行:“奴家小哥下四川,走到黑了歇脚店。床上坝的烂毡片,虱子虮子翻了天。小哥咬得睡不着,坐等天亮抽锅烟。”[2]320在想象中构建丈夫的处境。其三是单纯倾诉相思之苦的:“小哥出门下四川,贤妹在家受熬煎。一天把郎望三遍,口吃冰糖不想咽。”[2]325相思使人茶饭无味。有一类歌男女均可唱,称为男女间歌,表达男女思念之情:“一根竹子十二节,小哥出门十二月。十二月么十二年?贤妹床上草长严。”问号并不是歌者分不清十二月还是十二年,而是表达思念对方使得度月如年。“长严”即“长满”。“草长严”本来表示庄稼无人锄草而荒芜了,这里隐喻丈夫迫于生计出门在外,妻子长期无人照顾。
男子出门在外的生活五花八门,有的是“又吃酒来又贪花”[2]327,有的“又烧洋烟又玩耍”[2]327,终于落得个“挣不下银钱难回家”[2]327。有的虽然勤奋,但由于种种原因没挣到钱。如有一首出门歌,表现一位去成都贩花椒的商人,由于花椒价格太低,卖不出去,心情郁闷,思家更为心切,恨不得立马回到妻子身边,甚至想到把花椒倒掉,赶紧回家:“镰刀刮的枰杆捎,郎在成都贩花椒。初八十八二十八,花椒无价也无法。记起贤妹说的话,口袋提起倒了吧。”[2]321
挣到钱的,大买特买:“土黄骡子驮党参,金洋铃的好响声。骡子驮到汉中县,郎给贤妹扯鞋面。绸子一箱布一箱,小哥摇钱树一样。”[2]324挣得钱少的,也不忘给妻子买各种礼品:“中坝场上茶岭子,给妹买把花扇子。有钱买把金洋伞,没钱买把扇子扇”[2]323,“扯得三尺红毛布,称得四两细花茶”[2]323,“洛阳场上好买卖,给妹买个水烟袋”[2]323。一路上归心似箭,将至家,面对迎接他的妻子,纵有千般思万般念,一时倒也难以出口,于是很含蓄地将问候对象转至孩子:“驮子卸到十字街,先问娃儿乖不乖?”[2]325“乖”即身体好、未生病之意。妻子答:“自打你走娃不乖,上在脊背下在怀。”[2]325又满怀歉意地说:“心想给你做双鞋,娃儿吵得不落台。”[2]325“落台”即不停。丈夫宽慰妻子:“只要你把娃引乖,没得鞋了买草鞋。”在相互理解和宽慰中,见面仪式完成。
白马藏人山歌的句式之基本构成单位是:兴词+应词+叙事词。兴词是第一句,起兴、呼唤之意;应词是第二句,有承上、启下之双重功能,承上即应和兴词的呼唤,启下者开启叙事。兴词与应词之间的呼应有多种类型,包括语音呼应、语义呼应、情景呼应、比兴呼应、性别呼应等[5]。各类呼应可以单独出现,也可以重叠使用。语音呼应关系中兴词没有实质性意义,或者说与应词没有意义上的关联,如“茄子开的绛色花,贤妹上街卖豆芽。看见小哥身边过,悄悄给他抓一把”[2]373中,兴词“茄子开的绛色花”起的是定调和定韵脚的功能,与应词“贤妹上街卖豆芽”押尾韵,但语义不相关;在“黄裱纸,九十张,黄鹰落在柳树上。黄鹰落树有架哩,贤妹落难有啥哩”[2]376一句中,兴词“黄裱纸,九十张”和应词“黄鹰落在柳树上”既押头韵,也押尾韵,但语义不相关。语义呼应不仅语音相呼应,语义也相关,如“白汗褂子搭襟斜,毛蓝手巾腰里别。走路甭叫身材摆,看人甭叫眼睛斜”[2]372中,兴词“白汗褂子搭襟斜”描述衣着,应词“毛蓝手巾腰里别”描述衣着上的装饰,二者不仅押尾韵,语义上也是承接、顺应关系。
兴词和应词也可以是情景呼应关系,即兴词描述景物或者事件发生的背景,为应词的抒情或叙事营造一种气氛,如“天上星多月光明,小哥约我墙外等。缠绵话语悄悄定,爱你到死不变心”。兴词和应词还可以是比兴关系,即兴词不仅起到语音呼应或情景呼应作用,还兼做比喻,如“满架葡萄根连根,我和贤妹心贴心;葡萄架断根还在,你我到死永同心”[2]378中,兴词以葡萄的“根连根”比喻恋爱双方的“心连心”,把抽象的情感具象化。最有特色的是歌词中的男女性别呼应,显性的性别呼应以小哥、小郎或贤妹、奴家等为兴词,呼唤对应性别的回应,这种呼应最多,这与情歌“我给你唱”的心理机制以及“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的情感需要相关。隐性的性别呼应以自然成对的事物如“太阳/月亮”“天上/地下”“阳山/阴山”以及其他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对应物如上下磨盘等为兴词,是男/女这对最基本的二元对立概念的延伸,也由此反过来映射男/女,期待对应性别的呼应,如“磨盘石头你为王,五色粮食你先尝。你把上扇悬吊起,看你下扇忙不忙”。
白马人的山歌有较强的叙述性,体现在叙事词上。叙述的三要素是人物、情节和事件。山歌中少至两句的叙事词也在讲述完整的故事情节,如“白杨树,顺沟栽,黄菊花儿九月开。到处朋友得罪了,实心只有我两块”[2]358。前两句起语音兴呼功能,与后两句没有语义关联。叙事词“到处朋友得罪了,实心只有我两块”讲述歌者的恋爱历程:处了不少朋友,都因不合拍而告吹,最终只和倾诉对象实心实意地相处。叙事完成,表白爱情的目的也达到了。中篇叙事山歌《难心不过出门人》[2]328,通篇共三十六句唱词,以脚户为叙述者,讲述见闻:“小伙出门盘费多,老汉出门没柰何。”描写生意上的得失:“今年当归跌了价,走在路上短精神。”描摹艰苦的住宿“热肉爬到冷地下”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心理反应“有钱没钱我回去家”,并设想回家之后的情景:“先问老子再问娘,再问夫妻小冤家。”至此,叙述者突然转为脚户之妻:“骡子驮的铃来了,奴家丈夫回来了。”叙述从脚户的心理活动突然转换到妻子的听觉上来,远处传来熟悉的铃声,转喻丈夫的归来。妻子的凝神倾听将她的期盼、等待生动地刻画出来。
注释:
①调查资料:访谈对象:李双全(男,39 岁,汉族,农民),访谈人:张淑萍、艾丽,访谈地点:甘肃省陇南市文县铁楼藏族自治乡石门沟村,访谈时间:2015 年3 月5 日.
②调查资料:访谈对象:刘宗元(男,48 岁,汉族,农民),访谈人:张淑萍、艾丽,访谈地点:甘肃省陇南市文县中寨乡,访谈时间:2015 年3 月6 日.
③调查资料:访谈对象:余林机(男,56 岁,白马藏族,农民),访谈人:张淑萍、艾丽,访谈地点:甘肃省陇南市文县中寨乡,访谈时间:2015 年5 月1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