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来
(四川省社会科学院 四川历史研究院,成都 610072)
谱载客家书札,从内容而言,指此类书札是清代“湖广填四川”运动中及结束后,客家移民家族成员间互相传递信息的产物,生动记述了客家移民及其后裔与原乡往来联系等情,故称为客家书札;从载体而言,此类书札多无原件,因被客家后裔转录于族谱家乘中,得以铅印流传,故名谱载客家书札。
众所周知,清初以来,四川因战乱之祸,地旷人稀。清廷开出“招民垦荒”之良方,一场持续百余年的“湖广填四川”移民运动由此勃发。一时之间,来自闽、粤、赣等省客家人纷纷跋涉入川,开基立业,四川亦成为典型的移民区域。学界一般认为,清初四川客家移民属定居型,客家人多绝卖入川,一旦落业,便扎根四川,与祖乡联系不多。纵有联系者,多系迁川初期因处理族产、祭祀、迁坟等事宜方回祖乡,待至三四代,乃至六七代多与原乡失联。以至于想了解“湖广填四川”移民潮过后的清代中晚期,四川客家人及其后裔与祖乡地的联系情形,限于资料阙如,难以深入。近年随着调查研究的深入,保存在客家族谱中的民间信札文书如雨后春笋,相继问世。此书札文书是客家移民家族成员间互相传递信息的产物,生动记述了客家人及其后裔与原乡往来联系。此类文献恰恰为了解清初至民国四川移民社会的形成、演变、融合进程中,四川客乡与祖乡故地的联系提供了生动素材。截至目前,四川发现了7个客家谱牒中保存的书札文献71封,皆是通过田野调查而获得,现将此批书札基本概貌简述如下。
重庆荣昌区观胜镇同治版《陈氏族谱》收录的乾隆、道光年间广东长乐陈氏《寄蜀家书》4封(含《寄粤家书》1封)。乾隆五年(1740年)广东长乐人陈良茂携妻罗氏子陈斯盛由粤来川,定居荣昌。数年之后,长乐胡良珠寄家书陈斯盛。信中陈良珠除介绍原乡总祠修整事宜外,希望胡斯盛回粤修缮其曾祖、祖父坟茔等情,此为川、粤陈氏自分迁后首次通信。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陈斯盛之子陈文明、陈文光再次致函广东原乡,请求原乡族人抄录族谱寄川,以了木本水源之思。次年(1850年)广东陈庆安复函称,因谱本支派衍繁,卷页甚多,非一时所能妥办,仅将陈斯盛一支世系抄录寄送。同年,陈鸿高再次复函四川陈文明兄弟。信中对抄谱寄川的困难进行解释,同时建议陈文明兄弟回粤祭祖抄谱,以全孝思,并对广东陈氏迁徙、开基及科举等情进行介绍。
宜宾筠连县《温氏族谱》中收录的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广东长乐温紫彩《寄川家书》1封。乾隆辛酉年(1741年)广东长乐温张氏随同三子迁川定居筠连县。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原乡张氏夫弟温紫彩托邹标奇带信入川。信中叙述了广东客家人入川的前后情况,尤其对广东原乡物价、灾荒等情进行记述。张氏迁川后,先居江津。乾隆末年,再迁犍为,后七大房分家,重新抄谱时,将此札收录谱中,现随谱珍藏于筠连县温氏长房家中。
四川成都府新都县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文亮叔祖手书》1封,收录于江西省上犹县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钟氏三修族谱》中。康熙乙未年(1715年)江西上犹钟世昌及子钟文亮等17人迁川,落业于新都、新繁等地。47年后钟文亮致信江西原乡钟氏宗族,详细介绍了钟氏一脉在川创业、科举、人丁、婚姻、分爨、存殁、生计等情,是了解清初四川移民社会状况的生动史料。
收录于宣统元年(1909年)《邹氏族谱》中。邹氏原籍广东乐昌县,邹元耀、邹元殿、邹元举、邹元福系兄弟四人,其中邹元耀早逝,其妻谭氏携子光祥、明祥于康熙末年迁居广安邻水县。雍正四年(1726年)邹元殿、邹元举兄弟二人亦携眷迁川,投奔谭氏母子。原乡仅留邹元福照管家业。此后,两地书信不断,积累成帙,由邹九如珍藏。宣统元年(1909年)邹九如后裔邹吉昌将信函取出,大多残缺,后经邹邑士拣选13篇,取名《家书集》录于谱内,传之至今。《家书集》主要收录了雍正五年(1727年)至乾隆六年(1741年)间川、粤邹氏往来信函。详细记录了邹氏迁川落业、人丁繁衍、置田造屋、儿女婚配、班行字派及处理原乡田产、婚姻等情;同时,亦记载了粤地邹元福护理田产、外人争界、控告官府、守护坟茔等状,反映了大移民初期川、粤两地家族发展及社会发展诸多面向。
收录于泸州衣锦乡喻寺道光三十年(1850年)《胡氏族谱》(手抄本)中,共为两件。据谱载,雍正四年(1726年)胡有裕携孙胡顺生、胡俊生、胡兰生等先行迁川,定居泸州衣锦乡喻家寺。雍正十二年(1734年)胡有裕之子胡建章于正月初八,由广东长乐县携子胡茂生、胡捷生、胡嵩生举家迁川与父亲及三子团聚。第一封为“顺生、俊生、兰生致广东长乐函”,是胡顺生三兄弟迁川后寄给父亲胡建章的信函。大意有三:一是介绍迁川置业经过。自长乐出发,一路先后与胡勤尧、邓任绅、胡君凤等同行,在湖广新坪产下一子,最后抵达隆昌县北门与表叔邓任英居住及买牛、置业等情;二是表达不能回乡侍奉父母左右的遗憾及思念之情,同时介绍了川内米价、迁川所带盘缠及途中所见生离死别之事;三是代为转达向妻家及同来或后来之乡亲近况,亦请代为向家人问候。此信作为清初移民大潮中的一份重要史料,对移民迁川路程、过程、落籍、置业及途中见闻着墨颇多,尤其对迁川利弊的分析更为精到,是一份难得的移民史料。
第二封为“长乐下湖寨恭文、裕文致泸州胡建章函”。嘉庆十四年(1809年)长乐胡恭文、胡裕文寄信于胡建章支系。大意有二:一是对胡建章及家人的深切问候;自受胡建章委托,原乡先祖宗祠及坟墓一直代为祭扫等情;二是胡建章所寄书信,因中途失落,盼再寄信函,以畅叙情感等。此二函记载了川、粤胡氏百余年的往来信息,真实再现了移民初期川、粤两地社会概貌。
收录于清光绪成都府金堂县陈氏《黄陈氏谱》中,共为两件。结合族谱可知,陈氏迁川始祖陈浩衡,字玉成,又号毓成,原配廖氏,生茂珖、茂琳、茂玟、茂玙、茂琦、茂琏六子,继娶郭氏。原籍福建龙岩,清康熙年间携家人迁川,落籍于成都府金堂县玉虹桥。第一件系福建陈麟德、陈忠谔所写,时间未载,据嘉庆二年(1799年)福建来函推断应在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左右。内容为迁川始祖陈毓成及六子茂珖、琳、玟、玙、琦、琏去世后,四川后裔去函福建,希将祖、父牌位供于原乡崇德堂,并寄纹银二两。福建来函说四川开列的陈毓成及六子字面俱错,请按照福建字派重新开来,所寄二两纹银作为制作牌位及祭祀之资。
第二件系嘉庆二年(1797年)由福建所寄,书信人名姓未载。此信系对同年6月四川来信的一次复函,惜四川来信未载。信中介绍了20年前将陈毓成及子牌位列在宗堂春秋享祀外,希望四川宗亲开列文、德、忠、信等族人世系来闽列于宗堂。同时对蜀地询问来函未回一事,请蜀地宗亲确认寄于何年?寄自何人?并附录二十辈新字派于后。
收录于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四川省仁寿县煎茶揽祥埂《新修胡氏族谱》中,共计48封。胡氏原籍广东长乐县,雍正五年(1727年),胡登科携子胡灿英及子媳谢氏迁川,辗转各地,后定居于仁寿县煎茶溪揽祥埂。150多年后,胡氏议修族谱,为辨本源,于光绪初年至民国初年分别致函赣、闽、粤三大祠堂,往来书札不断,积久成帙,后经丧乱,大多遗失。幸存48封信札,于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修订族谱时,以《蜀粤闽徵信录》为名收录谱中,得以铅印存世。本书札主要收录了民国七年(1918年)至民国十二年(1923年)蜀、粤、闽、赣四地宗亲往来信函。对祖乡、客地宗族的记述,面面俱到,详尽无遗,举凡谱本户册、祖祠宅地、发祥风水,远祖近支、房系图表、字派班辈、祖宗功德,故里寝庙、历世坟墓、祭祀仪式,丁口繁衍、家业盛衰等,无不囊括其中。又如其对蜀、闽、粤、赣四地的山川形势与社会风貌的记述,生动入微,举凡生存环境、社会近状、风俗习惯、生计类型、土产方物、民居疏密、科名世宦、学校文教、佣价低昂、百货腾贱等世态百象,无不在信中呈现。较之上述书札,《蜀粤闽徵信录》提供了一个有来有往、首尾连贯、前后呼应的样本,显得弥足珍贵。其时间之集中、内容之丰富、往来之联贯,是目前四川境内发现的谱载客家书札的精品。
上述发现谱载客家书札共71封。从信札往来区域看,涉及四川、广东、福建、江西4个省份。其中四川(含重庆)区域内有重庆市荣昌区,成都市新都区、金堂县,泸州市泸县,宜宾市筠连县,广安市邻水县,内江市威远县、眉山市仁寿县、德阳市中江县等地;外省涉及福建龙岩、长汀、上杭,广东长乐、乐昌,江西赣州等地。通信区域涉及祖乡客地十余区县市,范围可谓广泛。
从信札往来数量看:71封书札中,四川去函32封、广东来函19封、福建来函12封、江西来函1封、四川省内往来函7封。此数据可见,四川去函占总数近半,说明客家人迁川后基于核世系、修宗谱、联亲情、奉祠祀等需求,主动联系祖乡较多。祖乡来函亦近半,说明对于迁川宗亲,除问候之外,更多是处理原乡祖产、解答世系疑问、联宗修谱等情。同时,省内往来信函主要体现在《蜀闽粤徵信录》中,也从侧面说明,迁川同姓宗亲,出于修谱、联谊等目的,亦多交流。
从信函书写时代看:最早始于雍正五年(1717年),最晚为民国十二年(1923年)。其中雍正2封、乾隆16封、嘉庆2封、道光3封、民国48封。对比上述家族迁川时间可知,康熙时迁川的为新都钟氏、金堂陈氏,雍正时迁川的为邹氏、泸州胡氏、仁寿胡氏,乾隆时迁川的为荣昌陈氏、筠连温氏。康雍乾时期正是“湖广填四川”大移民的高潮期,其中写于雍乾时期的书札达19封之多,可见移民初期,祖乡与客地往来是极为密切的。移民潮过后的嘉道时期信札5封,大移民结束百余年后的民国信札48封。据此可见,移民书札往来并没有因为移民运动的结束而终止,贯穿了移民迁川、定居、创业、融合等整个过程,前后持续达200年之久。
从文献类别上说,书札文献是写本文献的一种,所谓写本文献,是相对于印本文献而言的。一般来说,印本文献刊印后,可化身千百,存世较多,且版本流传不一,而写本文献往往只此一本,并无复制本。因此,作为写本文献的书札具有不可低估的史料、艺术及文物价值。本文所指谱载客家书札既具有传统书札的提称语、启辞、正文、结语、祝辞、署名、落款等基本内容,属书札文献类别是毫无疑问的。但需要指出的,与传统书札流传载体不同,传统书札属写本文献,具有唯一性,而谱载客家书札是将其书札内容转录至族谱这一载体中,加以铅印出版,随之成为铅印本书札文献,而原书札写本多已不存。
作为谱载客家书札,根据其转述内容多寡不一,又可细分为三大类:
一是誊写类书札。此类书札改变了原传统书札流传载体,将原写本书札内容誊写于族谱之中,最终以铅印或手抄族谱流传于世,上述71封书札即属此类。
二是转述类书札。系指族谱的编修者,将原写本书札内容通过自己的理解将其大致转述出来,写进谱中,同时夹杂了转述者个人的知识、思想及对书写的理解。此类书札多是在原写本书札失传的情况下,凭借记忆加以转述,或不适宜将全部书札内容誊录谱中,择其大要转而述之。此类书札在族谱中亦大量提及,如仁寿《胡氏族谱》之《蜀粤通信记》所载,“前赐函示,经丧乱已遗失矣。犹记赐函中有数语”。(1)四川省仁寿县煎茶溪揽祥埂《新修胡氏族谱》,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现存于天府新区煎茶街道胡先达处。此处“前函”即所寄书札,因战乱遗失,仅记得数语,并转载于谱中。
三是提及类书札。此类形式在谱中亦常见,往往在叙述家族迁徙及与原乡关系时,多会提及某时代因某事曾有书信往来,此处仅提及而已,其余内容一概无载。例如广东兴宁廖明达迁川时,曾修书一封给先行迁川的长子廖凤绚,让其接应来川,此时仅提及于族谱,并未抄录书札内文,亦未转述大意。(2)新都石板滩《廖氏族谱》,民国十二年(1924年),四川客家研究中心收藏。此类也应归入谱载移民书札之列,哪怕仅存其名。
邹振环先生根据现存清代书札文献,从文献利用角度切入,将其分为家书札、论学尺牍、情书、宗教尺牍、女子行简、公函密折、应酬函集、遗札9大类。[1]收藏于客家族谱中书札,多属九大类中的“家书札”范畴,是民间历史文献中的一个特殊门类,其文献特征可以从多个角度去识别。其一,它是家族成员为处理家族事务所形成的文字,理当归类于家族文献范畴;其二,它采取传统尺牍体裁,在家人或亲朋之间扮演着传递信息和交流情感的媒介角色,显然应归于传统家书文化范畴。其三,这些信函并非实物原件,仅以文本载入族谱之中,这些信函文本无疑是族谱文献的组成部分。其四,这些信函的书写者,均出自有清前期“湖广填四川”背景的移民家族,在家族内部传承的这些文书,自然可称为移民乡土文书。
以族谱为载体的客家移民书札,是客家先民在处理族事的历史实践活动中所留下的文字,为了解文本书写时代的社会和历史面貌,提供了珍贵的第一手资料,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主要体现在五个方面。
以《蜀粤闽徵信录》为例,如此完整、连贯、集中的书札文献对祖乡、客地宗族的记述,面面俱到,详尽无遗。举凡谱本户册、祖祠宅地、发祥风水,远祖近支、房系图表、字派班辈、祖宗功德,故里寝庙、历世坟墓、祭祀仪式,丁口繁衍、家业盛衰等,无不囊括其中,这对于了解中国宗族社会演变史,就相当有价值。又如其对蜀、闽、粤三地的山川形势与社会风貌的记述,生动入微,举凡生存环境、社会近状、风俗习惯、生计类型、土产方物、民居疏密、科名世宦、学校文教、佣价低昂、百货腾贱等世态百象,无不在信中呈现。这些鲜活生动的细节,是难得在一般官府文书与史志著述中见到的,其对于研究中国乡村社会与平民百姓的日常生产生活,显得非常珍贵。
通过对四川谱载客家移民书札研究发现,这种民间家书,较之同类其他家族文献,具有三个显著特征。首先,互联互通突出。分居蜀、闽、粤、湘、赣等地的移民家族成员,在天人各一、道路阻隔的情况下,书信往来不断,信息传递频率高、密度大、辐射广,其所承载的信息量极大,是一般家族文献所不能比拟的。其中尤以《蜀闽粤徵信录和》《川粤家书集》为最。其次,语境范围广泛。围绕族事而展开的信息交流,讨论话题较多,内容几乎无所不包,这与仅涉及家教、家训、家戒的一般家书文献,仅针对某项家事、族事的一般家族文献相比较,内涵显得更加丰富。最后,个性色彩鲜明。采用应用文体书写,或诗或文,即兴而为,感情抒发酣畅淋漓,文字描写生动活泼,场景刻画细致入微,这与墓志碑铭、族谱行状传记等家族文献的刻板森严文字,与产权契约文书中带有约束力的文本风格,也是迥异的。
此批移民书札虽然内容广泛、信息详尽,但其核心是围绕祖乡客地之间房系图表、谱本户册、字派班辈、祖宗功德、丁口繁衍、家业盛衰、迁川概况等情而展开,体现了浓厚的家族情怀。例如福建龙岩祖地不仅将迁川陈毓成及六子牌位供奉充的堂,20年后,再次致函四川,希望开列文、德、忠、信字面至闽,以供奉祖堂。仁寿胡永南为修族谱,先于光绪年间致函广东,再于民国初年分别致函闽、粤、赣三地,通信长达30余年,多方收集,详家考证,不厌其烦,历经16载,方编纂出“条例谨严,序次有法,既非虚造,又重本源”的传世信谱。尤其对于先辈世系的考证、远祖近支的分布、宗族人口繁衍、科举功名、家族发展等记载颇详,若无浓厚的家族情怀,殷殷的血脉亲情,是难以想象产生这一特殊文献且保存至今的。
历史的魅力在于细节。与历史的宏大叙事相比,客家书札更是日常书写,底层书写,不仅反映出基层民众生活的诸多细节,同时对重大事件在底层社会的反应亦多有描述,能发挥类似“毛细血管”的作用,使历史更多一份引人入胜的细腻与生动。例如针对“湖广填四川”这一宏大历史事件而言,雍正年间泸州胡氏“顺生、俊生、兰生致广东长乐函”中就记载了迁川路程、途中见闻、置业经历、川内物价及对迁川利弊、迁川条件、盘缠准备等大量历史细节,对还原和解读“湖广填四川”移民运动中客家人迁川创业过程而言是极为珍贵历史文献。又如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新都县《文亮叔祖手书》详细记载了钟氏一脉在川创业、科举、人丁、婚姻、分爨、存殁、生计等情,从个案角度为我们解读清初客家移民在川创业发展提供了生动史料。雍正至乾隆年间的邹氏《家书集》更为我们再现了迁川家族在处理原乡祖产、婚姻等方面的历史细节,更为难得的是记载了粤地邹氏护理田产、外人争界、控告官府、守护坟茔等状,将大移民时代川、粤两地客家家族发展及社会面向展现无遗。同样,《蜀闽粤徵信录》中对重大历史事件对在家族的影响更是通过书信记载下来,例如咸丰十一年(1861年)李(永和)蓝(朝鼎)起义军围困成都,清末废除科举制、民国初年四川军阀混战、20世纪20年代初广东“孙陈党争”、国家邮政体系运营实践等重大事件在对于家族、个人的影响,多通过书信保存下来,为我们了解底层乡绅和宗族成员对于国家重大叙事思想心得、见解主张、应对举措等提供了新视角。
历史研究的基础在于史料,新史料的发展必将促进历史研究的进一步发展。此批移民书札的发现,对于研究四川清代移民史、中国宗族演变史等大有裨益,提出了新的学术话题。兹举几点想法供探讨。
1.清代四川由移民社会向土著社会的认同问题。清初的四川,在一个原本就是“五方杂处”的移民社会中,移民们经过几代人的交往接触,开始逐渐融合于土著社会之中,变得来越来越本土化,而不再强调各自的原籍了。因此,陈世松先生指出“文化的碰撞、冲突与吸纳,像一台巨大的搅拌机一样,最终把一个移民社会融合为土著社会,把形形色色的外省人整合为四川人。”[2]560那么这种移民土著化进程何时完成,其标志是什么?为此陈世松先生依据原籍福建,迁居三台县已75年的柳林坝陈氏后裔立于道光道光七年(1827年)的墓碑上刻有“原籍闽省”为例,进而认为,“在某些地方,在一部分移民头脑之中,省籍观念依然较为突出。这说明,移民社会之完全融入土著社会,还需要一定较为漫长的过程才能完成”。[2]565-566笔者认为,移民对四川的认同有两个前提:一是土著与移民通过交流交往交融日益融合,原籍观念不再占据主流意识形态。二是客地宗族构建日趋完成,与原乡联系日渐减少并日趋于断绝。根据上述移民书札,我们发现,移民虽然在蜀,但依然强调原籍观念,这一观念从清初延续民国,例如《蜀闽粤徵信录》作者胡永南光绪年间游宦京师,与广东长乐人陈叔颖认作同乡。同时在清末民初四川都督尹昌衡在《止园自记》开篇即说“余本楚产也。”[3]虽然移民及其后裔已作为法律意义上的四川人,但从文化认同、血脉传承上,他们更认同祖乡,将祖乡作为原籍地,这更是一种基于文化意义上的更持久恒远的原籍认同。
2.不同时代书写群体的身份转化与书写内容的富集研究。纵览71封书札,其书写者身份各有不同。时代不同,书写群体角色、身份转化较为鲜明。即由雍乾时代的陈氏家族叔侄关系,温氏家族嫂叔关系、邹氏家族兄弟关系、泸州胡氏家族父子关系,进而至嘉道时期金堂陈氏近族叔侄关系、泸州胡氏从叔侄关系,而至民国时期仁寿胡氏与闽、粤胡氏已为同一迁粤远后裔子孙的宗族关系了。正是书写者之间血缘关系远近不同,身份各异,导致书写者之间在书信称呼、行文语气、所述内容等方面各有不同。移民初期,多为家长里短,牵挂思念、田产坟茔等家族亲情等内容。嘉道之后的书札内容所涉多为修谱联谊、山川地貌、土产风俗、人丁繁衍、科举百工甚至社会政治、军事、年成等更为广泛、更为富集的内容。从另一面看,书写者知识程度亦随着变化,这一过程反应在书札内容基本格式上,初期书信多为代写,格式简略,内容简要,而越至后期,书信多系自写,要素完整、内容丰富,这一批也由原先的家族亲人演变为家族的乡绅甚至族长。《蜀闽粤徵信录》书写者仁寿胡永南、威远胡素民,广东胡梦瀛、福建胡炳堂都是有科举功名的身份,也是家族族长或领袖。虽为家族通信,也在讨论家族问题,但读其书信,已无初期书札的浓浓至亲之情,而呈现出清末民初传统乡绅之间书札往来格式,谦和之词、客套之情跃于纸上。
3.谱载客家书札发掘整理与利用问题。作为具有多重文献特征的移民书札,是研究四川移民社会的重要史料。鉴于该史料藏于族谱,而族谱多散落民间的现状,导致收集难度较大。如何更大限度地整合各方资源,深入民间,广泛收集此类文献,形成全面系统的特色文献,加以整理出版,服务学界,亦是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还有相当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