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 颖
(温州大学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00)
自南宋乾道六年(1170年)入蜀赴夔州任通判,至淳熙五年(1178年)出蜀东归,陆游客居巴蜀近九年,曾先后在夔州、南郑、成都等地供职。巴蜀九年的为官经历为陆游的诗歌创作带来突破,以《剑南诗稿》为例,入蜀前的诗歌创作仅占一卷,入蜀后却迎来了创作高峰。在陆游的夔州诗中,夔州有着三种不一样的文学存在:想象的、在场的和回忆的,即赴夔州任前对夔州的想象,在夔州时的诗歌纪实以及晚年对夔州的诗歌回忆。伽达默尔在《真理与方法》中说:“所有被经历的东西都是自我经历物,而且一同组成该经历物的意义,即所有被经历的东西都属于这个自我的统一体,因而包含了一种不可调换、不可替代的与这个生命整体的关联。”[1]106体验生成于人的生命活动,由于主体心理因素的参与,而带有主体情绪色彩,因此夔州的三种不同文学存在反映了诗人丰富的内心世界,与陆游的叙事心态转变密切相关,影响着诗歌叙事的建构过程。陆游夔州诗的叙事文本中存在着故乡与他乡的空间对立格局,今昔与往昔的时移势迁,时空转换影响了陆游从“客夔”到“吾蜀”的叙事心态转变,而夔州的“山水之助”才是实现“吾蜀”心态转变的关键,推动了陆游的诗风转向雄放宏肆。正如朱东润先生在《陆游传》中所说,陆游“四十六岁到了夔州,他接触到广阔的天地,也更认识到国家兴亡的根源,现在他找到自己的道路,诗正在开始转变。”[2]89-90
海德格尔认为“‘家园’意指这样一个空间,它赋予人一个处所,人唯在其中才能有‘在家’之感”[3]15。“客”既是人们被抛出原本属于自己的生存环境而被移植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所产生的不适应的羁旅心态,又时刻与志不可得而年命如流的惜时、叹命紧密相连[4]。在赴夔途中及在夔任上,陆游频频以“客”自居,夔州特殊的空间特质催生了陆游“客夔”心态的诗化书写。“客夔”的叙事心态表现在两组对立中,一为江南富庶士子视域下故乡山阴与异乡夔州的地理空间对立,处处流露出江南士人对夔地之“绝徼”的鄙夷;一为爱国志士视域下理想“家园”南宋都城临安与“边缘化”的夔州的政治空间对立。
夔州特殊的空间特质体现在它不仅作为地理空间,更作为政治符号参与了陆游夔州诗歌的意义建构。而夔州之所以“野陋可嘲诮”①(1)①本文所引用陆游诗句均出自《剑南诗稿校注》(全八册)(陆游著,钱仲联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下不复注。,更在于空间符号的深层政治意味。陆游得报差后,迟迟未赴任夔州,近半年后才正式动身,《入蜀记》将原因解释为“方久病,未堪远役”[5]3,然而“一从南昌免,五岁嗟不调”(《将赴官夔府书怀》)一句才真正道明陆游的隐忧:路越走越远,意味着离南宋政治中心越来越远,离实现自己抗金报国之志也越来越远。在中国古代政治文化阐释中,以“中国”“内地”与“四夷”“四方”“蕃夷”对举的观念体系,代表着时人对天下秩序、地理格局与文化感知相结合的空间认知。[6]在这种认知的影响下,陆游深深地意识到自己在“民风杂莫徭,封域近无诏”(《将赴官夔府书怀》)的夔州将难以实现自己“手枭逆贼清旧京”(《长歌行》)的远大志向,不由得高呼“浮生一梦耳”(《将赴官夔府书怀》)。下面,本文将立足于夔州的地理与政治的双重空间特质,分析陆游赴夔及在夔任上诗歌创作的“客夔”心态。
夔州与陆游的故乡山阴无论是在自然地理环境还是人文地理环境上都存在着诸多差异。作为江南富庶士子,陆游总是以客眼审视夔地,以客心书写夔州,时常在“东望”思归中流露出江南士人对夔地的鄙夷。因此,陆游的夔州诗歌中山阴书写与夔州书写在情感色彩及书写姿态上迥然不同,并借助特定的意象表现出来,形成了“故乡山阴-他乡夔州”的地理空间对立格局。
夔州地理位置之僻远,陆游早在前辈杜甫以及同年张孝祥处便已有所耳闻②(2)②与陆游一同参加科举的张孝祥曾说:“夔子之国,地硗埆而民尤贫。”(《于湖居士文集》卷十九《查籥除夔州路运判制》,徐鹏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陆游视为榜样的杜甫也曾在《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中描写夔地为“绝塞乌蛮北,孤城白帝边”(《杜诗详注》卷十九,仇兆鳌注,中华书局2015年版)。,在与友人书信往来中③(3)③隆兴元年(1163年)秋,陆游写诗《寄张真父舍人》赠与朋友张震,隆兴二年(1164年)二月作《送查元章赴夔漕》赠与拟往任夔路运判的查元章。,陆游对夔州的想象也可谓凄苦。从乾道二年(1166年)所作的《跋查元章书》中可作一瞥:“岂知元章仕于朝,既不容,去而居幕府,又不容,自引于数千里外赤甲白盐之间,乃少安。呜呼!亦可叹也夫。”[7]143可见,赴任夔州前,夔地的野陋已给陆游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在《〈云安集〉序》中感慨:“顾夔虽号大府,而荒绝瘴疠,户口寡少,曾不敌中州一下郡。”[8]107基于对夔州的认知前见,陆游将此次赴任形容为“万里游绝徼”。入蜀途中,处处可见陆游对蜀地之危峻的感慨,如“凄凉黄魔宫,峭绝白帝庙”(《将赴官夔府书怀》)、“地险多崎岖,峡束少平旷”(《将离江陵》)、“此行何处不艰难,寸寸强弓且旋弯”(《晚泊松滋渡口》)、“船上急滩如退鹢,人缘绝壁似飞猱”(《过东濡滩入马肝峡》)。面对瞿唐峡的湍急江流,也会惊叹“浪花高飞暑路雪,滩石怒转晴天雷”(《瞿唐行》);面对夔州巍峨高山,也会有感“白盐赤甲天下雄,拔地突兀摩苍穹”(《风雨中望峡口诸山奇甚戏作短歌》)。甚至时常担忧途中虎患,如“荒林月黑虎欲行,古道人稀鬼相语”(《石首县雨中系舟戏作短歌》)、“行人畏虎少晨起,舟子捕鱼多夜归”(《初寒》),足可见夔州地形之险恶。
陆游西行入蜀,伴随着气候由秋入冬,秋冬萧条之景为本就蛮荒的巴蜀更添颓败之意,如“诗人窘笔力,但咏秋月寒”(《金山观日出》)、“江声不尽英雄恨,天意无私草木秋”(《黄州》)、“秋晚孤舟泊江渚”“茅屋雨漏秋风吹”(《石首县雨中系舟戏作短歌》)、“秋风吹客樯,节物叹遐方”(《秋风》)、“潦收滩正白,霜重叶初丹”(《早寒》)、“沙头逢暮秋”(《沙头》)、“江上秋风宋玉悲”(《秋风亭拜寇莱公遗像》)、“面裂愁出门,指直但藏袖,谁云三峡热,有此凛冽候”(《雪中卧病在告戏作》)。时序之秋已不堪忍受,南宋国土沦丧之秋更让陆游“鬓已秋”,身体也一再抱恙。从《雪中卧病在告戏作》《久病灼艾后独卧有感》《一病四十日天气遂寒感怀有赋》《秋晚病起》的诗题中便可见一斑,此外还有诗句“壮岁光阴随手过,晚途衰病要人扶”(《江夏与章冠之遇别后寄赠》)、“食眠屡失身多病,忧愧相乘发易华”(《拆号前一日作》)、“幽人病起鬓毛残,硖口楼台九月寒”(《一病四十日天气遂寒感怀有赋》)、“万里羁愁添白发”(《黄州》)、“但悲鬓色成枯草”(《武昌感事》)、“慷慨悲歌白发新”(《哀郢》)、“青山不减年年恨,白发无端日日生”(《塔子矶》)。夔州夏季的苦热也让陆游倍感煎熬,“万瓦鳞鳞若火龙,日车不动汗珠融”(《苦热》);浓郁的瘴气令陆游吃尽苦头,“流离去国归无日,瘴疠侵人病过秋”(《九月三十日登城门东望悽然有感》)。此时的陆游频频以“衰翁”自居,如“百万呼卢事已空,新寒拥褐一衰翁”(《武昌感事》)、“鱼复城边夕照红,物华偏解恼衰翁”(《晚晴书事呈同舍》)、“飱浆便北客,淖粥称衰翁”(《午兴》)。“衰翁”目之所及尽是凄凉萧瑟的景象,其悲凄心境借由诗歌意象表现出来。陆游将自己的颠沛流离喻为“蓬草”,如“半世无归似转蓬”(《晚泊》)、“不恨生涯似断蓬”(《武昌感事》)、“蓬飞风浩浩,尘起日茫茫”(《题江陵村店壁》);因“落日”而感叹人生垂暮,如“落日啼鸦戍堞空”(《晚泊》)、“龙祠箫鼓闹黄昏”(《雨中泊赵屯有感》)、“霜清汉水绿,日落楚山苍”(《秋风》);引人思乡的“荻花”,如“荻花枫叶泊孤村”(《雨中泊赵屯有感》);连绵不断如愁思的“秋雨”,如“雨送新寒半掩门”(《雨中泊赵屯有感》)、“烟雨凄迷云梦泽”(《武昌感事》);寓意人生短暂的“露水”,如“露泣啼螀草”(《夜思》)、“废城霜露湿荆榛”(《哀郢》);引人心绪万千的“酒”意象,如“酒薄客愁浓”(《江陵道中作》)、“生涯落魄惟耽酒”(《晚泊松滋渡口》);引得游子思乡的捣衣声,如“伤心到处闻碪杵,九月今年未授衣”(《初寒》);怀古忧今的“阑干”意象,如“三抚阑干恨未平,月明正照颓乌帻”(《醉歌》)、“今古阑干外,悲欢酒盏中”(《饮罢寺门独立有感》);令人泪沾裳的“猿鸣”,如“猿啸能令客断肠”(《憩归州光孝寺寺后有楚冢近岁或发之得宝玉剑佩之类》)、“故应未抵闻猿恨,况是巫山庙里时”(《闻猿》);苍凉、悲壮的“角声”,如“角声唤觉东归梦,十里平湖一草堂”(《林亭书事》)、“夔州鼓角晚凄悲,恰是幽窗睡起时”(《夔州重阳》)。“宋人作诗的目的在于通过诗歌意象使主体之‘意’得到充分呈现……‘贵意’倾向所突显的正是主体之‘意’在诗歌意象创构中的主导型地位”[9],陆游夔州诗歌中的意象是主体情感化的投射,借助夔地意象来抒发赴夔上任的漂泊之苦。
“钱塘自古繁华地”,客居夔州令陆游分外思念故乡的山水风物、四时美景,如“镜湖四月正清和,白塔红桥小艇过。梅雨晴时插秧鼓,苹风生处采菱歌”(《初夏怀故山》),“镜湖在诗人心里更具文化意蕴,是其精神的安放地”[10]。重阳佳节忆佳酿,如“但忆社醅挼菊蕊,敢希朝士赐萸枝”(《夔州重阳》);盛夏思菱藕,如“野艇空怀菱蔓滑,冰盆谁弄藕丝长?”(《林亭书事》)诗末陆游还特意注明“峡中绝无菱藕”,矜骄之情溢于言表。江南的一切都是那么明丽秀美,热烈与繁华,与夔州的“地险多崎岖”形成了鲜明对比,浓浓的思乡之情凝为一句“此生飘泊何时已,家在山阴水际村”(《试院春晚》)。
除了夔州的自然地理环境外,陆游对夔州的风俗民情也给予了高度关注。陆游到达夔州后,以江南富庶地区的士人之眼打量着夔州这片土地,“时常具有一种有意无意地居高临下式的审视与判断”[11],故乡山阴与他乡夔州在山川地貌、风俗民情的对比中形成了鲜明的地理空间对立。陆游以异乡人的猎奇眼光记录着夔州的风土民情,如对夔地妇女服饰特征的描写,“木盎汲江人起早,银钗簇髻女妆新”(《新安驿》);对当地棚居的描写,“涪万四时常避水,棚居高出乱云中”(《三峡歌》并序九首);对夔州的畲田习俗的记录,“日暮雪云迷峡口,岁穷畲火照关头”(《登江楼》);对夔地的人日活动的描写,如“鬼门关外逢人日,蹋碛千家万家出。竹枝惨戚云不动,剑器联翩日将夕”(《蹋碛》),足见诗人对夔地风俗观察之仔细。有时候,陆游在客观记录之余,也常会有主观情感的流露。杜甫诗中“四十五十无夫家”(《负薪行》)的“夔州处女”令陆游同情与悲悯,如“女儿薄命天不借,青灯独宿江边舍。黎明卖薪勿悲咤,女生岂有终不嫁。”(《书驿壁》)还有对夔州祭祀风俗的书写,如“邻舫有时来乞火,丛祠无处不祈风”(《晚泊》);对夔地瘿病的畏惧,“但愁瘿累累,把镜羞自照”(《将赴官夔府书怀》)、“行人十有八九瘿,见惯何曾羞顾影”(《蹋碛》)等等。陆游来到夔州后,“本籍文化”与“客籍文化”[12]形成的文化冲突,让他“既在生理感受上不能完全适应这里的气候变化,又在日常生活的常识和经验上感到迷惑”[13],于是陆游始终以“客”自居,常常自称“游子”“沧浪客”“羁臣”,保持着“东望”“东归”的怀乡姿态:
乡遥归梦短,酒薄客愁浓。
《江陵道中作》
身如巢燕年年客,心羡游僧处处家。
《寒食》
减尽腰围白尽头,经年作客向夔州。
《九月三十日登城门东望悽然有感》
故人别久难寻梦,远客愁多易断魂。
《试院春晚》
不为山川多感慨,岁穷游子自消魂。
《大寒出江陵西门》
游子行愈远,沙头逢暮秋。
《沙头》
此身长是沧浪客,何日能为饱暖家?
《秭归醉中怀都下诸公示坐客》
天地何心穷壮士,江湖从古著羁臣。
《哀郢》
羁游如此真无策,独立悽然默怆神。
《新安驿》
鱼复城边逢雁飞,白头羁客恨依依。
《秋思》
角声唤觉东归梦,十里平湖一草堂。
《林亭书事》
七泽苍茫非故国,九歌哀怨有遗声。
《塔子矶》
故乡回首已千山,上峡初经第一滩。
《沧滩》
此生飘泊何时已,家在山阴水际村。
《试院春晚》
故山未敢说归期,十口相随又别离。
《倚阑》
头白伴人书纸尾,只思归去弄烟波。
《自咏》
谁谓吾庐六千里,眼中历历见渔蓑。
《初夏怀故山》
山川信美吾庐远,天地无情客鬓衰。
《夔州重阳》
夔州与山阴在自然地理环境与人文风俗上的巨大差异,冲击着陆游的认知,使他在夔州书写中不断强化“客”的身份意识,借由诗歌意象和书写姿态表现出来,于文本背后建构起“故乡山阴-他乡夔州”的地理空间对立格局。虽然夔地的山水常令陆游有“未觉巴山异故乡”之感,但那也只不过是在夔州山水徜徉间对心理落差的短暂弥补。
夔州的地理、民风令江南士子陆游颇觉鄙陋,而作为渴望抗金复国的志士,夔地之“绝徼”,更在于其政治边缘地位。学者莫砺锋称陆游“他的生命意识以建功立业为基石,消解忧愁的唯一手段仍是对功业的追求”[14]。夔州之边缘,让渴望建功立业的陆游难以实现人生价值,其“东望”之姿态与杜甫的“每依北斗望京华”(《秋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长安”与“夔州”是陆游的夔州诗歌中具有丰富政治文化意蕴的空间意象,隐含着“志士”陆游对人生价值的体认。“长安自古帝王都”,有唐一代,长安是无数文人神往的帝王之都。唐代以后,“长安”从地理空间抽象为承载着士人政治抱负的精神家园,远离“长安”意味着远离政治中心,远离实现人生理想的大舞台。在陆游的诗作中,多次用“长安”借指南宋都城临安,如“长安二三月,花满上林中。祝君早得意,归辔听璁珑。”(《朱子云园中观花》)为将往临安应试的友人朱子云饯行。还有“敢言日与长安远,惟恨天如蜀道难”(《书怀》)、“长安不到十四载,酒徒往往成衰翁”(《对酒》)、“白发凄凉故史官,十年身不到长安”(《初春遣兴三首始于志退休而终于惓惓许国之忠亦臣子大义也》)等。可以说,“长安”寄托了陆游的政治理想,是他政治上的“精神家园”。相比之下,夔州“封域近无诏”(《将赴官夔府书怀》),“是秩序破碎、礼失乐丧的萧瑟之地”[6],再加上远离抗金前线,这对“但忧死无闻,功不挂青史”(《投梁参政》)的陆游来说,“回首长安城”(《投梁参政》)成为他不变的姿态。
陆游在诗歌中总是以“志士”自谓,如“浮生无根株,志士惜浪死”(《投梁参政》)、“《离骚》未尽灵均恨,志士千秋泪满裳”(《哀郢》)、“病夫喜山泽,抗志自年少”(《将赴官夔府书怀》)、“许国渐疏悲壮志,读书多忘媿新功”(《晚晴书事呈同舍》)、“中原久丧乱,志士泪横臆”(《太息》)、“江声不尽英雄恨,天意无私草木秋”(《黄州》)。清代沈德潜甚至有言:“(放翁)上追少陵,志节略同,勿第以诗人目之。”[15]1陆游与诗圣杜甫一样,是心系家国的志士,而非单纯的诗人。陆游入蜀途中经过多处历史遗迹,不免念时事艰危,叹英雄已矣,发兴亡感慨。当途径武昌故地,“百万呼卢事已空”(《武昌感事》),悲叹南宋统一不再,北伐收复无望;途径黄州古赤壁战场遗址,慨叹“生子何须似仲谋”(《黄州》),对抗金前途满是失望。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分裂,令陆游郁闷不已,他只有转而师友古人,在与先哲的精神遇合中谋求暂时的解脱。“重寻子美行程旧”[16]1021,陆游夜登白帝城楼,一句“此意凄凉谁共语”(《夜登白帝城楼怀少陵先生》)是与“异代知音”杜甫最大的共鸣;“尽拾灵均怨句新”[16]1021,当陆游登临楚国旧都,发出“离骚未尽灵均恨,志士千秋泪满裳”(《哀郢》)的家国之恨,感慨自己“局促常悲类楚囚”(《黄州》)。陆游“衣被”屈骚文化,矢志不渝的爱国之情使陆游与屈原成为异代知己,然而通判夔州既无实权又琐事繁多,“万里西来为一饥,坐曹日日汗霑衣”(《假日书事》)、“赖无权入手,软弱实如泥”(《遣兴》),无法实现自己抗金复国的抱负。“逆胡未灭时多事,却为无才得少安”(《初冬野兴》),陆游只好用“无才得少安”开导自己,更凸显出内心的万分无奈。此外,爱国志士陆游还赋予了夔州地理空间更多政治文化寓意,“蜀江朝暮东南注,我独胡为淹此留?”(《九月三十日登城门东望悽然有感》)“长江从蜀来,日夜东南奔”(《入瞿唐登白帝庙》),蜀江“东流赴海,水有朝宗之意”[17]1491。陆游以蜀江自喻,虽然被迫淹留在蛮荒的夔地,无法实现自己的报国之志,但始终心向朝廷。“东望”之姿流露出陆游拳拳报国之心,“客夔”心态下满是对局势沉闷、报国无路的苦闷的倾吐。因此,当陆游得以从军南郑,真正征战沙场后,陆游的诗歌创作才奏响爱国主义的最强音。
陆游的夔州诗创作中流露出的“客夔”心态,不只着眼于夔州的地理空间层面,更是着眼于空间的政治、文化意义。其“东望”之姿不仅是游子对故乡风物的怀念,更是志士心系家国的体现。
接受美学开山鼻祖耀斯在《审美经验与文学解释学》中论述到:“回忆作为一种审美能力,它不信任历史学家带有偏见的选择和传记作者的理想化的回忆,而是在观察不到的情感生活的积淀中寻找失去的历史真理。”[18]123陆游“六十年间万首诗”,回忆之作数量众多,体现陆游“诗人风致”超然的、好的作品大都出自审美回忆。正如耀斯所说“回忆的和谐化和理想化的力量是一种新近发现的审美能力”[18]126,借助回忆可以使不完美的过去变得完美,现实的缺陷得以美化与弥补,甚至“填补了柏拉图永恒之美的空缺”[18]135。因此,回忆的净化作用是我们理解陆游夔州诗中“客夔”到“吾蜀”叙事心态转变的重要抓手。
淳熙五年(1178年)暮春,陆游奉诏离开成都,出峡东归。“八年梁益凋朱颜”(《楼上醉书》),陆游在盛年流落巴蜀,入蜀后无时无刻不思归怀乡。然而,当陆游东归后,在回忆的净化作用下,他乡夔州不再如在蜀时那般野蛮鄙陋,故乡山阴的一切也非诗人想象中那般美好,故乡山阴与他乡夔州的空间对立状态发生转化,甚至“直把他乡作故乡”。陆游对夔州的不舍,从乾道八年(1172年)正月离开夔州前往南郑时就已有所表露,而东归后的三十年间,几乎年年都有怀念巴蜀的诗作,时时流露出对蜀地的不舍之情,如“依依向我不忍别,谁似峨嵋半轮月”(《舟中对月》)、“卧听金山古寺钟,三巴昨梦已成空”(《将至京口》)、“欲归频怅望,回棹夕阳时”(《忠州禹庙》),留恋之情跃然纸上。晚年闲居山阴时,回忆起蜀中生活,他也会时时感慨“巴山风月又关身”(《舟过玉津》),这种深厚的情感被学界称为陆游的“巴蜀情结”[19]。
“引发诗人回忆的神秘的‘触点’,之所以能有效地唤起记忆影像(甚至沉入意识底层的),本源性的原因是‘触点’的情感强度。”[20]正如《追忆似水年华》中小玛德莲娜蛋糕触发了主人公的无限回忆,巴山蜀地的风物也成为触发陆游回忆的开关。峡中的猿声总能勾起陆游的回忆,绍熙五年(1194年),七十岁的陆游作《三峡歌》,回忆起入蜀时“神女庙前秋月明,黄牛峡里暮猿声”;嘉泰四年(1204年),陆游八十岁时还依稀记得“最是客途愁绝处,巫山庙下听猿声”(《感昔》)。峡中猿声化为记忆触点,带领陆游穿梭时空,回溯往日入蜀经历,而时空却将入蜀时的“闻猿恨”过滤与净化。巴歌也常常勾起陆游的川蜀回忆,“至今梦听竹枝声,灯火纷纷驿前路”(《偶忆万州戏作短歌》),“病与愁兼怯酒船,巴歌闻罢更悽然”(《荔枝楼小酌》),“乱插山花篢子红,蛮歌相和瀼西东”(《三峡歌》),蜀中当地的民歌曾让入蜀的陆游闻之断肠,晚年闻之亦牵动陆游的愁肠。
有时,“能否忆起这一事件的可能性,则依赖于提取线索与原始编码之间的相似程度”[21]46,当下的某个情境与记忆中的境遇类似,进而触发回忆的阀门,穿梭回那个时空。入蜀之路,难于上青天,近半年的入蜀之路让陆游颇尝远役之苦。嘉泰四年(1204年),八十岁的陆游闲居山阴,“道左忽逢曾宿驿,壁间闲看旧留题。村醅酸薄陈山果,旅饭萧条嚼冻齑”(《客怀》),此情此景让陆游不禁发问“何处人间非梦境?怳然重到剑关西”(《客怀》)。明明身居故乡山阴,却自称“客怀病思”,可见晚景之凄凉常令陆游恍然回想起曾经颠沛流离的入蜀之途。那时的陆游仍对抗金复国、北定中原抱有期望,而如今垂垂老矣,“梦已成空”,反而追忆那段夔地时光,追忆那个曾经满怀壮志的自己。
有时,陆游的思蜀之情通过潜意识表露出来,尤其会通过梦境表现出来,如“西游陈迹浩无穷,回首真同一梦中”(《思蜀》),“忆下瞿唐浮洞庭,阳台系船梦娉婷”(《荆溪馆夜坐》),“三叠秋屏护琴枕,卧游忽到瀼西山”(《焚香昼睡比觉香犹未散戏作》),“老来感旧多悽怆,孤梦时时到瀼西”(《感昔》),“孤梦凄凉身万里,令人憎杀五更鸡”(《梦至成都怅然有作》)。晚年的陆游频频梦回蜀地,甚至因为鸡鸣的打断而憎恨不已,而当梦醒时分,却因身距蜀地万里之外而倍感凄凉,可见晚年的陆游已在潜意识中将巴蜀视为自己的“第二故乡”。
有时,触发回忆的并不是事件的全过程,而是具有情感意义的细节,细节是高度浓缩的意义聚合体,记忆者只要寻着这个细节就能够牵连出事件的过程及其本相。[20]晚年的陆游心思变得十分敏感,细小的事物都会触发他的夔地回忆。“唐安薏米白如玉,汉嘉栮脯美胜肉。大巢初生蚕正浴,小巢渐老麦米熟。龙鹤作羹香出釜,木鱼瀹葅子盈腹。未论索饼与饡饭,最爱红糟并缹粥。东来坐阅七寒暑,未尝举箸忘吾蜀。何时一饱与子同,更煎土茗浮甘菊。”(《冬夜与溥菴主说川食戏作》)陆游给友人介绍蜀地饮食如数家珍,东归七年,仍未曾忘怀,“未尝举箸忘吾蜀”直呼曾经的“流落之地”为“吾蜀”,足可见陆游“思蜀寸心折”(《思蜀》)。陆游在《入蜀记》中曾记载夔地妇女的装扮“未嫁者,率为同心髻,高二尺,插银钗至六双,后插大象牙梳,如手大”[5]94,多年后回忆起来仍记忆犹新,“古妆峨峨一尺髻,木盎银杯邀客舟”(《三峡歌》)。竹枝词是夔州当地文化的鲜活体现,晚年的陆游时常借助竹枝词作为回忆媒介链接今昔,“乱插山花篢子红,蛮歌相和瀼西东”(《三峡歌》),“万州溪西花柳多,四邻相应竹枝歌”(《三峡歌》),往日夔州的无限风土民情都浓缩在竹枝词中,对巴山蜀水的怀念近似思“乡”之情。嘉定元年(1208年)新春,八十四岁的陆游作《新春感事八首终篇因以自解》“忆到夔门正月初,竹枝歌舞拥肩舆。当时光景应如昨,绿鬓治中八十馀”,忆起夔州乾道七年(1171年)正月那次万户空巷的人日,只觉宛如昨日。而事实上,昔日欢腾的人日气氛却令当时身处异乡的陆游分外思念山阴亲友,频频慨叹“憔悴夔州生鬓丝”(《蹋碛》)。嘉定元年(1208年)是陆游去世的前一年,或许正是因为陆游感到将不久于人世,所以在回忆中自觉过滤了彼时的负面情绪,主动选择以积极的心态回首这段人日蹋碛的记忆。同年,陆游还作有《梦蜀》一诗,开篇直呼“自计前生定蜀人”,真如陆游其子所说,陆游“然心固未尝一日忘蜀也”[22]4545,甚至“悔作东吴万里归”(《张季长学士自兴元遣人来因询梁益间事怅然有感》)。嘉定二年(1209年),陆游在世最后一年,写有《偶思蜀道有赋》,回忆起曾经长达近半年的入蜀之路,仅用“天回驿畔江如染,凤集城边柳似搓”两句概而括之。曾被陆游称为“身游万死一生地,路入千峰百嶂中”(《晚泊》)的蜀道,曾经“行人畏虎少晨起”(《初寒》)的赴夔之路,在回忆的美化作用下,在生命步入倒计时的陆游眼中也只剩下傍晚夕阳染红的粼粼江水与岸边如搓的垂柳。回忆是如此的静谧,昔日的苦难“已随流水去”,人生已步入夕阳,是非无定,言多无益,不妨且作穷达徐观。
回忆是指向过去时间的心理活动,通过再现或复原原有的记忆影像以达到观照时间、观照生命的目的。“回忆既是向过去的沉溺,找回过去的自己,更是对现在的‘我’的确证和救赎,是建构‘此在’的方式,从而使回忆在根本上关涉的并不是过去之我’,而恰恰是此在之‘我’”[23]64。陆游奉诏南归后,仕途发展并不如意,可以说“事事与心违”(《舍南野步》),陆游在夔州时总是思念故乡山阴,东望长安心怀恋阙之情,以“客瘴乡”的心态审视着夔州的山水风物。然而“世事转头谁料得,一官南去冷如冰”(《梦至成都怅然有作》),故乡的一切并非如怀念般美好,“归来山舍万事空”(《怀成都十韵》),一个“空”字道尽晚景凄凉。陆游奔波一生,抗金复国之志仍无法实现,南宋南北分治已成定局,再加之身体日渐衰朽,“暮年忽大悟,惟有紧闭门”(《夜卧久不得寐复披衣起呼灯作草书数纸乃复酣枕明旦作此诗记之》)。而事实上,陆游格外怀念那段蜀中时光,渴望找回昔日充满政治抱负的自我,“吾蜀”心态背后不变的仍是陆游的报国之志。
赵冀在《瓯北诗话》中曾有言“是放翁诗之宏肆,自从戎巴蜀而境界又一变。”[24]231陆游诗歌境界“渐若窥宏大”(《示子遹》),当是从通判夔州开始。沈德潜有言“余尝观古人诗,得江山之助者,诗之品格每效所处之地”[25]1526,夔州险绝的山水让陆游的诗境为之阔大,诗风为之雄放。陆游曾有诗云“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予使江西时以诗投政府丐湖湘一麾会召还不果偶读旧稿有感》),此处的“潇湘”替换成“夔州”也完全成立。然而,“江山”不仅指自然山水,更是与长安“政治中心”相对的空间格局,“江山”一词的最初语义,包含着与朝廷相对的意思,即被阻隔于朝廷之外的,本身也有道路艰险遥远的意思。这个时候的江山,变成了一种阻力,阻隔了诗人与都城之间的距离。[26]夔州之绝徼,不仅是指地理空间之边缘,更是指远离政治文化中心、远离抗金主战线的边缘位置。仕途之阻力反成诗歌创作之助力:夔州的险峻开阔了陆游的胸怀,诗风从褊狭走向豪迈;夔地边民生活之困苦让陆游更多地关注社会现实,“功夫在诗外”,避免走向“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创作弊端;夔地的巴蜀民俗气息引得陆游将口头语与诗家语相结合,避免滑向江西诗派频繁用典的创作陋习。夔地山川之穷途与客居夔州政治失意之穷途,共同孕育了陆游夔州诗的创作,因此,“江山之助”当解读为自然因素与社会政治因素两者结合呈现出来的一个文学命题。一个优秀的作家在创作时会将自然因素与社会因素很好地融合起来,创作出“情貌无遗”的优秀作品[26]。屈原如此,杜甫亦然。对于夔州,从想象到亲历再到回忆,陆游对它的认识层层叠加、多重交错,心态从“客夔”的拒斥再到“吾蜀”的接纳,这背后缘由确与回忆的净化作用有关,但或许也正如晚年所作《思夔州》所言“武侯八阵孙吴法,工部十诗韶頀音。遗碛故祠春草合,略无人解两公心。”在夔州的“山水之助”下,与前代伟人的心灵共鸣、精神遇合,让陆游的夔州记忆拥有了更广阔的历史意义,最终在“诗家三昧”的领悟中实现了雄浑奔放的个人诗美理想。
陆游的夔州书写中有三种文学存在,本文以陆游夔州书写背后的叙事心态转变为切入点,借由分析夔州书写文本背后潜藏的“他乡-故乡”空间对立格局,挖掘“夔州”这一地理空间外的政治文化寓意。在赴夔及任夔诗中,陆游以“客”自居,对蛮荒的夔地流露出士人之鄙,对远离抗金救亡中心的夔地频发志士之叹,其“客夔”心态正反映出对古代政治空间秩序的体认。晚年忆夔诗中,陆游的叙事心态发生转变,“直把他乡作故乡”,分外怀念夔地山水风物,这其中既有回忆的净化与过滤作用,也是诗人对山河破碎已经定局的无奈。“挥毫当得江山助”,在陆游夔州书写心态转变背后,陆游摆脱早期诗歌创作的卑弱,诗风转变,诗境阔大,最终在南郑戎马倥偬之际迎来创作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