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荔
(西安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49)
杜甫是我国诗歌史上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其诗歌作品影响非常深远,至今为世人称道吟诵,故有“草堂留后世,诗圣著千秋”的盛誉。所谓“诗如其人”,杜甫的诗和他的人一样是分不开的。纵观杜甫的一生,少年读书漫游抑郁不得志,而后四处漂泊尝尽人生苦涩。尤其在晚年西南漂泊时期,过得更是流离失所、凄苦不堪的生活。但正是在这一时期,杜甫的诗歌创作达到了高潮,其中在夔州漂泊期间,他的诗歌作品竟达到了430多首,占其现存作品总数的三分之一。夔州是一个有着众多历史文化遗迹及浓厚历史文化底蕴的地方,杜甫和夔州的相遇自然少不了碰撞出艺术创作的火花,一方面夔州带给杜甫不一样的人生印迹,另一方面夔州也因杜甫夔州诗的著名被人们誉为了“诗城”[1]。杜甫在夔州的山川形胜中吸取灵气,在山水江湖中追寻自我,在历史遗迹中回顾过去。基于此,文章通过探析杜甫夔州诗中关于登高望远和夔州山水的深刻描绘,从而体会、感悟杜甫夔州诗中的悲情色彩。
从杜甫的一生来看,根据其生活地点的不同可以分为读书漫游、困局长安、成都漂泊以及诗人去世前的客居夔州四个时期[2]。而在这四个时期中,诗人从大历元年(公元766年)暮春至大历三年(公元768年)初春寓居夔州的时期里,其诗歌创作高达437首,平均每天就有两首诗作产出,其中如《登高》《秋兴八首》《咏怀古迹》等还是脍炙人口的佳作。因而,不管是从诗歌数量还是从质量上都可以看出,杜甫在夔州时期的艺术创作达到了其诗歌创作的顶峰。
公元759年立秋以后,杜甫因为对污浊的时政感到寒心,故放弃了华州司功参军的职务,西去秦州(今甘肃省天水一带)。后来几经辗转到达成都,但因官场浑浊,最终还是辞了职,离开了成都。杜甫随后从嘉州开始,途径戎州(宜宾)、渝州(重庆)、忠州(忠县)、云安(云阳),最后在公元766年因病滞留夔州。当时夔州都督柏茂林对杜甫很是照顾,由此杜甫才得以在夔州暂住,并且以为公家管东屯公田一百顷为主要谋生之道,再加上他租了一些公田,买了四十亩果园,雇了几个工人,自己和家人也亲身参与劳动这才了以度日[3]。来到夔州以后,此时的他已历经人世沧桑,远离纷纷攘攘已久,并且人已至暮年,其心境自然和夔州这座饱受沧桑的城市有所符合。在这座城市,杜甫赋诗篇、抒情怀,大量夔州诗的出现成为其诗歌创作中一个重要的代表时期。
杜甫的夔州诗从整体风格上看,继承了杜诗一贯鲜明的沉郁顿挫的艺术风格;从诗歌内容上来看,这个时期的诗歌创作多以登览、农耕、山水为主;而在思想上,无论是登高望远、山川形胜,或是田园村居,字里行间所表达和抒发的多是对祖国山川风物的喜爱和赞美以及对人民的同情和爱护[4]。杜甫夔州诗在思想上达到了其创作生涯的一定高度,诗中蕴含的现实主义精神和悲情色彩,都是诗人忧国、关注时事的思想体现,被人们看作历代夔州诗的重要创作,具有极高的历史价值。
杜甫生活的时代正值唐朝由盛转衰之际,故其所作诗歌内容大多涉笔时局不安、社会黑暗、人民疾苦,记录了唐代由盛转衰的历史过程,反映了当时强烈的社会矛盾,揭露了人民生活困苦的本质,表现了崇高的儒家仁爱精神和强烈的忧患意识,因此其诗被誉为“诗史”。无论是最早推出杜甫夔州诗的黄庭坚,还是将杜甫夔州诗看作是杜诗代表的文天祥,又或是将杜甫夔州诗看作杜诗最后一个高潮的今人北京大学陈贻焮教授,等等,古今多位论者通过从杜甫夔州诗的数量、内容以及艺术手法肯定了杜甫夔州诗的历史价值,从杜甫夔州诗中不仅探析出诗人的思想情感,还得以窥见当时唐朝的社会情况[5]。
杜甫在年少时便心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远大理想,但也只是心志高远,其为国为民的理想和抱负在社会现实面前次次跌入深渊。因此,在夔州时期,杜甫以锋利强劲的笔触去反映民生疾苦,将他忧国忧民、感伤世事的情怀凌驾于现实之上,融入创作深处,体现出强烈的“悲国情怀”。如其著名的夔州诗《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全诗围绕诗人登高所见,倾诉了诗人长年漂泊异乡、老病孤愁背景下的感时伤世。整体而言,诗篇前四句描写诗人登高所见的景色。诗篇后四句则是诗人抒发因登高而生的感慨。“悲秋”从季节上烘托悲凉的心境,而“百年多病”则是意在说明诗人此时正值迟暮之年还百病缠身的悲惨与痛苦。“常”与“独”二字更是把诗人心中因多年漂泊不定而生的悲哀之感和因疾病缠身又举目无亲的孤独之感表现得淋漓尽致。所有情感堆积到最后,诗人用文字表现出来的仅是“霜鬓”“繁”,带给读者的却是艰难潦倒之苦和国难家衰之愁的真切感受。结合写作背景来看,诗人此时寓居长江畔的夔州,身患重病,生活困顿,诗人登高望远,感时伤世。
再如《白帝城最高楼》:
“城尖径昃旌旆愁,独立缥缈之飞楼。峡坼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游。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
杜甫在《白帝城最高楼》中由实到虚,又以虚境写实景,然后“杖藜叹世”“泣血迸空”,又由“谁子”勾起了自己内心的悲伤。杜甫一直以来都心系天下,自幼才华横溢,却屡屡不得志,只得四处飘零,由此,他那满腹对世事艰辛、感时伤世的悲情色彩便跃然纸上。
杜甫自来喜欢登览,其登览而作的诗也有很多。在夔州,白帝城是他最喜爱登临的,光从诗名上来看,他直接指明是登览白帝城的诗就有7首。包括上文所列的《白帝城最高楼》,再加上《上白帝城》《上白帝城二首》《陪诸公上白帝城头宴越公堂之作》《白帝》《白帝楼》《白帝城楼》这6首。这些诗从描写具有悲凉色彩的景物入手,例如“古木苍藤”“虚殿”“寒山阁”等均从字面意思上就给读者萧瑟之感。不仅如此,这些夔州诗还共同呈现出一个最为明显的特征——诗人在创作时总是将登临白帝城所见的景物与他个人的思想感情相结合,比如“千家今有百家存”中人迹稀落荒村之景与时代动乱下因戎马倥偬而滋生的对国家动荡的沉郁哀思相结合;“城峻随天壁,楼高更女墙”的斑斑古迹与“老去”“人扶”之际登临凭吊之慨相结合;“天欲今朝雨,山归万古春”的此时此景与流落风尘的无限感怀相结合;吊古“白帝空祠庙”与“勇略今何在,当年亦壮哉”的自思自问相结合等等,这些都是诗人将其内心的复杂情感化入客观现实的景物中去的表现,借景与物寄托其对时局、对国家、对人民的关心与同情,从而表现出忧世伤时的深意[6]。
杜甫在夔州时期对田野、林园的感触至深,养鸡种树、春耕夏种、打理果园等直接反映农耕田事生活的诗篇,在题材上与田园诗有着一些相似的地方。然而,从细节处理上来看,杜甫关于田野、林园的农事诗更有其深意。杜甫的田园诗多以沉郁苍凉为底调,在平淡自然的描写中吐露出对世事和人生的思考,诗人的思想情感在快乐与悲伤中交织进行。
杜甫在心困病残之际来到夔州,在帮东家管理果园的时候,产生了回归自然、躬耕田园的想法,他一边在田野、林园里躬耕田园、追寻自我,获得舒心与欢乐,一边又无限惆怅,难以忘怀当年的壮志勃勃。杜甫把他的这些纠结、矛盾的情感凝结于文笔之中。因此,杜甫夔州诗在表达诗人对夔州田野、林园的感受上可谓是有悲有乐,具有躬耕田园、追寻自我的“悲乐交织”的悲情色彩。例如《驱竖子摘苍耳》一诗,虽是对生活琐事的描述,可其中一句“富家厨肉臭,战地骸骨白”却是对人民苦难生活的反映,诗人将“富家”与“战地”相对,将“厨肉臭”和“骸骨白”相对,极其精炼准确地概括出当时人民艰难的生活状况,抓住了当时尖锐的阶级矛盾,揭露出社会生活残酷冰冷的本质。在这首诗中,杜甫由叫童仆摘卷耳草的小事联想到至天下人民,由自身到人民甚至到整个社会,由自身生活艰难到关心民生疾苦,再到为整个社会悲哀,由此可见杜甫悲乐相交的思想倾向。再如他的《白露》一诗,描绘的是诗人清晨骑马乘船前往果园,整天都在果园里巡视,很晚才回家的果园农事,但是在文字背后却隐含着屈从于权势利益之下的无奈与无助。
此外,杜甫夔州诗还通过田野、林园的描绘与叙述流露对家乡故园的思念[7]。例如《日暮》,《日暮》是夔州时期杜甫诗歌中表达诗人对家乡故园的浓厚思念之情的典型作品之一,《日暮》中一个“何须”便直截了当地道出了诗人此时内心的悲怆,在这首诗中,诗人没有直接借山村的祥和景象表露自己的思乡之情,反而是平平淡淡,满含着诗人流落他乡的无奈与故乡不在的哀伤。无论是生活的短暂欢乐,还是寄情田园的浓愁深思,从杜甫关于田野、林园的描写与情感的表达上,始终离不开他对国家、对人民的关怀与忧思,更少不了他流落他乡的凄凉与难回故乡的悲伤。
夔州起始瞿塘峡,下接巫山峡,两岸高山四起,奇峰异岭尽现。“夔门天下雄”是自古以来文人墨客的共识[8]。杜甫在寓居夔州期间,常常将自己置身于山奇水秀之中,依托夔州、寄情山水。比如他在《入宅》中发出“奔峭背赤甲,断崖当白盐”的感叹,又如在《夔州歌十绝句》中对夔州“闾阎缠绕接山巅”的深刻认识。
一方面,夔州是一座集山川奇险峻秀与水土芳香于一体的山水城。另一方面,夔州也是一座有着丰富悠久历史文化的古城,西汉公孙述称帝、三国蜀主刘备托孤、诸葛亮水八阵退敌、唐初李靖压兵荆楚等诸多历史事件在此地发生。在历史文化的晕染下,杜甫在历史故事中厘清政治现实与理想抱负之间既相矛盾又密不可分的关系,他能在这些历史人物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杜甫对夔州历史文化的执着实际上是反映了他想从这些古迹与今物的契合中,找寻理想的寄托,从而获得精神慰藉的心愿。这种心境在他的《咏怀古迹其四》就有所体现,诗云:
“蜀主窥吴幸三峡,崩年亦在永宁宫。翠华想象空山里,玉殿虚无野寺中。古庙杉松巢水鹤,岁时伏腊走村翁。武侯祠堂常邻近,一体君臣祭祀同。”
此诗先是叙述了刘备进攻东吴失败后卒于永宁宫的历史事件,继而感叹刘备兴复汉室大业的艰难。杜甫在此诗中不仅感叹刘备、诸葛亮生前大业未成,死后空留祠宇在人间的荒凉,更表达了对二人千百年来仍旧受人们的祭祀的敬佩之意。由此,杜甫以诗寄情,借此表达自己政治理想不能实现,人生抱负难以施展的“悲己色彩”。
夔州虽然山水奇秀,历史悠久,但是毕竟地处偏远,在崇山峻岭和大江峡谷之间,加上山高路陡,导致人民还过着刀耕火种、男耕女织的生活,不免有些落后。在这样封闭的环境里,人文风俗的形成难免少些活力。杜甫虽然有自己的几亩私田可以解决生计问题,但是他热心关切的夔州当地人民的生活却是相当疾苦。由于夔州这种相对单一的地理风貌,夔州人民便只能在艰难的自然环境中辛苦谋生。不止如此,当时朝廷混乱,社会动荡不安,直接影响了底层人民的生活,统治阶级的无情压迫,使人民的生活更是苦不堪言。而这些和杜甫理想中的安居乐业的生活状态出入甚大,不禁让他陷入沉思当中。再结合杜甫的一生来看,与人民同甘共苦是他一直未变的追求,尽管他已远离朝堂,但他心中那强烈的忧国忧民的情怀促使他不断发出感叹[9]。只是无权无势年迈多病的他也只能心有余而力不足,他这种身处于田园村居,却心系黎民百姓的豪情壮志,在残酷社会现实的映照下,显得那样的无力与苍白。由此,理想与现实的长久矛盾造就了他忧国忧民、感伤世事的悲情色彩。
在夔州,杜甫共住了一年零九个月,先后换过四个住处,最后因为受到夔州都督柏茂林的委托,代管一百顷公田,生活才算有所保障,让杜甫在顾着自己和家人的饮食起居、躬耕田园之外,还有时间和心情回顾自己的人生,将波折的人生经历融入诗歌创作中,以寄托他心中因生活所迫的沉闷和对生命意义无限追求的澎湃。杜甫在夔州时作诗没有刻意而为,“随心不逾矩”的生活状态造就了其诗中“悲乐交织”的悲情色彩。正是由于这种外在和内在的统一,使此时杜甫的诗歌创作仿佛浑然天成,从此进入一个自由灵魂的境界。其夔州诗的成就不仅达到新的高度,夔州也因杜甫夔州诗的著名在中国古典诗歌史上成为一个十分重要的诗歌文化发展的地域[10]。
杜甫在年迈多病心困之际,仍旧忘我畅游于山水竹林之中,在清幽的自然环境里探寻自己,在青山绿水中,在田园村居间,忘情山水、肆意人生。他在自然的山山水水中,接受来自自然的灵魂馈赠,山水的灵气给了他无限的创作灵感。使其在客居夔州时,创作了关于描写夔州山川风物的山水诗达40多首,从数量上来看杜甫对夔州奇异山水的偏爱程度便显而易见了。也正因为这种非同一般的喜爱,使杜甫的诗歌能量在夔州山川水物的自然灵气与夔州浓郁的人文风情相融合之下得以全面爆发,从而使杜甫夔州诗成为继成都诗以后的又一艺术高峰,体现出不一样的悲情色彩。正如刘熙载在《艺概·诗概》中的评价:“杜诗高、大、深俱不可及。吐弃到人所不能吐弃,为高;涵茹到人所不能涵茹,为大;曲折到人所不能曲折,为深”[11]。
杜甫出身于大士族,其先祖是晋代功名显赫的杜预,祖父是初唐著名诗人杜审言,杜甫家庭条件优渥,自幼聪颖好学,有志于“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可是造化弄人,他先是仕途不顺,而后遭遇战乱,以至于常年漂泊,流离在外。杜甫到达夔州时已是55岁,正所谓“五十而知天命”,此时已是垂老迟暮之年的他,身如孤舟,心如止水。当年“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的英姿已经不复再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雄心壮志也难再兴起。他所面对的是亲人离散、有家难归、故园难回、人民疾苦与社会动荡的现实,加之“卧病愁废脚”“半顶疏头白”“今时不同往日”的暮年心境造就了杜甫夔州诗的悲情色彩。
总而言之,政治失意、生活苦涩、年老多病的现实情况,使往日里杜甫与高适、李白“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的日子已经难以梦回,能和他谈诗论道的人更是渐行渐远。在杜甫寓居夔州身心交瘁、痛苦难耐之时,他只能沉浸在对过往的无限回忆与一日复一日的情难自已中,他内心对故乡的满满思念,对孤独的时时畏忌与无奈,以及他那由于年岁日益增加、身体逐渐衰老而带来的满腹苦水和忧愁,都无法及时得到抒发与排解,现如今靠着代东家管理公田和自己耕稼,有衣蔽体,有食裹腹,自然心情愉悦。然而,杜甫自身感时伤怀、不得志的矛盾思想,也尽数体现。于是夔州的满江绿水与田野村居成了能够让他暂时忘了伤痛与悲哀的良药,夔州的自然风情与人文古迹成了勉强慰藉他凄凉孤寂心灵的圣物,杜甫寄情山水、借景抒怀,表达自己暮年心境下的思想情感[13]。
杜甫的一生,大部分是在忧伤和痛苦中度过的,从“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的年少飞扬,到“世人共卤莽,吾道属艰辛”的中年无奈,再到“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的老年辛酸,杜甫随着生活阅历的积累,在夔州时期创作了具有高度思想和浓厚悲情色彩的夔州诗。杜甫从夔州诗的悲情色彩中表现出来的不仅是对郁郁不得志的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忧愁,更是表现了其对现实社会的批判,体现了诗人在晚年创作时的思想高度。在夔州诗中,杜甫将忧国忧民的思想进一步深化,其将从未熄灭的政治热情寄寓在夔州众多的名胜古迹之中,借名胜古迹咏史怀古,体现出强烈的悲情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