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炎山
人既然已经死了就不能再放在屋里,这样不吉利。经过商量后决定把她移到屋外,把她暂时放在水库岸上。
水库岸上有麻雀,还有一天到晚叫个不停的老鸹盘旋在村口的榕树上。为了防止老鸹来突袭啄去了死人的眼睛,二爷出主意用三根木棒顶端捆绑起来做成支架,在支架上搭一块格子尼龙布,搭起一个临时的停尸棚。胡贵垸人来的时候也好看一些。停尸棚搭好了,要派一个稳当人看着,招呼有野狗闯进棚里来咬坏了尸体的手和脚。另外,这个看棚人还肩负着一项使命就是守好第一道岗。他不仅仅是搬一张一尺五寸高的木板凳在工棚边坐着,他还要不停地四处张望,尤其是山北口的小路要死死盯紧。胡贵垸人来时必定要经过这路口。他的手上提一面锣,只要胡贵垸人从路口出现,他就立刻敲响那一面由村委会出钱买的铜锣,给巷子口的第二道岗哨报告。第二道岗哨开始准备战斗器械,他们的器械是什么?无非是锄头、镰刀、扬叉、杂帚、菜刀之类。
在人选上一时有了争论,最后二爷下了命令,让大个儿去守第一道岗哨,虽然风险大些,但大个儿怎么说也是雨平的堂兄弟。俗话说得好,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大个儿你不出头,哪个出头?大个儿本来不愿意出这个头。一来和雨平生亲了,另外,二爷他老人家又亲口发了话,不去不行。大个儿从墙角的凳子上起身站起来,把手里的游泳牌香烟掐灭,烟头扔到地上用右脚尖碾得粉碎,大着声对着众人说,叫胡贵垸人来试一试,我正愁找不到七八个硬爪子来练一练,让他们也尝一尝我这铁拳的厉害。说着提起那一面铜锣拐打拐打地往水库岸去了。
他们一大早就起来在垸祠堂里开会,讨论着该怎么样来对付胡贵垸人的进攻。午饭时间都过去了好一阵子,他们也没有讨论出好的方案。家里的女人、孩子都傍在祠堂外面向里面听,根本听不清里面在密谋的具体内容。见这么大的阵势,想必事态必然是严重的,祠堂外面人的好奇心被祠堂里庄严的气氛和关着的大门给勾起来了。那好奇心一时间非常强烈,如同灶膛里的烈火,燃烧起来了就有些失去控制。这火势还向邻居家里蔓延,一转眼就把邻居家的大大小小,会走的,不会走的,走得动的,走不动的,只能躺在床上的,或者借木拐棍做脚的,只要还可以出气的都吸引到祠堂门口来了。祠堂里在开会,关在屋里的都是垸上的一些头头脑脑,能跑,能踢,能咬的主儿。门外的那些老弱病残,就站的站,坐的坐。石块上,石磙上,土堆上,土丘上都坐满了人。各屋里的猪没有人喂,鸡没有人讨食,狗槽里干干净净,空得发冷。一时间村道上,各家的篱笆院墙边鸡飞狗跳,俨然大祸将至。
“什么?他们?他们什么?”二爷冲大个儿喝道。
大个儿闯进祠堂时,上气不接下气。满头大汗,额头上有血,嘴巴向左边歪了过去,这是被人用一块石头掷过来砸成这样的。
“他们……他们……他们……”
“他们什么?说清楚一点。”二爷大声说。
“他们打……打……打过来了。”
满屋的人大惊失色,没有想到胡贵垸人来得这么快。
“你为什么不敲锣?”二爷问。
“锣……锣……锣……”
“锣什么?看把你吓得尿裤子了吧?”
二爷看到大个儿浅灰色裤子裤裆里果然一大块黑森森的湿迹。
大个儿吸了一口气,他试图让自己安静下来,他的眼神还是散乱的,胳膊和肩膀瑟瑟地发抖。
“锣……锣被他们砸坏了。”
“你不是让他们尝一尝你铁拳的厉害吗?你的铁拳呢?”
“他们……他们的人太多了,他们有土枪,还有长刀。”
屋里的人顿时惊呆了,没有想到胡贵垸人居然出动了土枪,看来这一仗必定不小。所谓的土枪也叫土炮,有的地方叫铳,是一种民间用来狩猎的工具,上绿豆大的铁砂作为子弹,扣动扳机,借助火药的力量,数百颗铁砂从枪膛里飞出,在距离枪口三十步远的地方,形成一个米筛大的铁砂网,撞进这个铁砂网的飞禽走兽,非死即伤。这种土枪在狩猎中有着极强的杀伤力。
二爷虽然也哆嗦了一下,但方寸丝毫未乱,毕竟是曾经参加过抗美援朝的人,就是冷静。只见他捋了一下花白的胡须,脸上的肌肉一拧,说:“启动第二道岗哨。”顿时,七个身强力壮的青壮年汉子冲了出去。每人手里抄一件农具,一个人把守一条巷子口,随后又有十五个人跟在他们七个人后面去家里抄家伙,向巷子里迎了过去。
二爷说:“他们有土枪,硬拼咱们怕是要吃亏的,看来要赶紧准备第三道岗哨。所有的老人、妇女、小孩听命令。各人先回到各人屋里,紧闭门窗,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事,千万别开门。”祠堂门口的老人、妇女领着小孩闻声潮水一般地散去。
二爷把拴拴和星子叫到身边。二爷说,你们是第四道防线。听我说,你们两个趁前面打起来,不要参战,你们顺着村后面的小路溜出去,寻山林小路到金鸡岭木匠屋里去把他珍藏着的那杆土枪借过来,铁砂要多借一些回来。星子你出山林后往南走,去猎人峰把猎人老黑给我请来助拳,他手上有一杆陪了他十几年的土枪,早些年那可是山林野物的克星。只要老黑带着土枪来了,就算胡贵垸人再厉害,也不是对手。星子你跟老伙计说,风波平息后,我请他喝酒。二爷说完,让两个青年向村道边隐去了。
傍晚时分,山村进入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鸡开始进窝,狗不再在外面玩耍,想回去舔一下主人的鞋头,鸟雀叫成一片。那墨一样浓的夜在山村的猪圈角落,山坡的石头凹处,越聚越多,越填越满,最后咚的一声,整个庄子都被夜色填满了,填得密密实实,沉甸甸的。只有靠微弱的油灯光来勉强撕开黑暗,照出一片忽明忽暗,可怜巴巴的光亮。屋子里充满煤油灯散发出的油烟味,不时地传来灯花爆裂的声响。就在这个时候,大石头山脚下的张百可垸发生了一件事。结婚还不到一年的小两口雨平和春妮吵架了。不但吵架,他还动手打了。原来是为了一箩糠。雨平家猪圈里的长嘴黑猪嘴上像安了一台抽水机,食量超大,每天要吃六大盆掺稀的猪食,不然就嗷嗷地叫唤不停,用长嘴打着猪圈的木门,表示抗议。雨平娘被这长嘴折磨得焦头烂额。可是在这样的灾荒年景,各村各户没有不缺口粮的。家庭主妇,哪一个不是精打细算,数着米下锅?可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附近村头、地尾、田岸上、山岗上的野菜,只要牲畜能吃的,都去挖回来,大火煮得木锅盖上升腾着一层又一层热气。尽管如此,家畜的口粮还是常常差上一大截。在这样青黄不接的春三月,一场对抗人畜饥饿的战争就在乡村里悄然打响。山坡下的村落啊,一家如此,家家如此。拔到最后一篮野菜的清晨,春天依然没有过去,它还在,长日漫漫。牲畜们在圈里,在栏里打着转,它们忍着饥饿,人畜都在为下一顿吃的忧虑着。
春妮娘家的耕田地势比较好,大多数向阳,日照充足,去年比往年多收了二百斤谷子。谷子碾成大米后,留下两担糠皮。娘心疼闺女儿,知道闺女刚嫁过去,两口子过日子还是白手起家,一家人全靠养出一头猪来补贴家用。在这个正是猪缺食的季节,做娘的就把这两担糠皮的猪口粮匀出一箩筐出来,让女儿女婿用扁担抬着,抬回到婆家去喂长嘴。长嘴的肚子像一个无底洞,填进去一座山的吃食也不济事。
从春妮娘家抬来的这一箩糠皮竟然降住了那头吃大食不长膘的长嘴。头一顿喂它糠皮时,猪圈里便降临了一个饿鬼,那畜生像是几百年没有吃到糠皮似的,只愁少长了一张大嘴。它也顾不上喝水,长嘴筒子埋进干糠皮里就是好一顿大吃。那一顿吃可把站在一旁看着的雨平娘吓坏了。她在一旁手上拿着一根藤条,嘴里一个劲地唠叨,真是饿鬼投的胎,真是个败家的猪,败家猪啊!长嘴哪里顾得上她的唠叨,它大快朵颐。留在这世上最受用的那一张大嘴上上下下,来来回回,除了地上的土和土旁边的石头不吃,其他的什么都一股脑儿地全扫进肚子里去。那肚子眼看着在涨大,像吹起一个气球。终于吃完了一顿一年不遇的大餐,畜生显然是累了。它要睡,就地上一躺,笨重的身躯哗啦一声倒了下去。身体倒地时,拍起了猪圈地面上的一层尘土。长嘴这一躺下,四条腿一伸直,就地伸一个懒腰。眼睛打开又闭上,又打开又闭上,又打开又闭上。一会儿张开嘴,喘一阵粗气,粗气过后它就死了。地上躺着一团死肉,没有一点儿生气。雨平娘见长嘴死在了猪圈里,她口中叫一声:“我的天!完了。”一口血从她的嘴里喷出来,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猪圈边上。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打你吗?”雨平气势汹汹。脸上的表情拧得出水来。春妮后退了一步,她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她还在记恨刚才雨平落在她左脸上的那一巴掌,左脸还在隐隐地疼,它在发烧,是男人的重手巴掌扇的。她向后退了一步,他上前一步,往她的脑袋上挥过来一记重拳。春妮感到脑袋里轰了一下,两眼开始发黑,眼前顿时飞舞着无数只萤火虫。这不是萤火虫,应该还没有到萤火虫出没的季节。“是你家的糠皮害死了我家的长嘴,害了我娘,快陪我家的长嘴。”他一脚踢在了妻子的小腹上。腹部一空虚,春妮飞出去两米远,仰面倒在地上。她想,他是要打死她了。自从嫁过来,她小心翼翼地伺候公婆,照顾着他和摇篮里的孩子,他还要打她。她脑袋一昏,心头一灰,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样做人了。她觉得自己要是可以变成一只蚊子躲进漫长黑夜那该有多好。可是不能够,任疼痛怎样让她蜷缩着身子,身体越缩越矮,她也不可能变成一只自由飞翔的蚊子,她的身体压根小不到那种程度。他跑过来踢了她胸口一脚。她居然大笑起来,笑得像个傻瓜。她一边笑,一边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嘴巴咸咸的,她往堂屋的地面上吐了一口,吐出一颗带血的牙齿。她双手撑地想站起来,身体不给力,还没有站起身,又自己跌倒了。她还是大笑不止。她的笑先是让他吃了一惊。有那么几秒钟,他呆住了,站在她旁边的地上。吃惊让他的手脚一下子垂了下来。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笑,他感到她从头到脚都充满陌生,他觉得她好像已经不是他的妻子,一瞬间变成了另外一个陌生的,让他完全弄不明白的女人。仿佛她从她的身体里向他突然打开了一扇他之前从来也没有打开过的窗户。“怎会是这样?她是想干什么?”这让他感到困惑,让他感到在她的面前像一个十足的、地地道道的傻瓜。这让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永远也容不下作为丈夫,作为男人的权威受到一丁点儿的藐视和侵犯,哪怕一点点。她的笑声激怒了他,完全激怒了他,他变成了一头发疯的公牛,向她扑过去,从地上薅起她那青丝一般的头发,另一只手的拳头如雨点一般朝她的脑袋、肩膀、胸口上密实地落了下来。她感到脑袋发闷,身体沉重得像不是自己的身体一样。有那么一刻,她停止了大笑,并不是她屈服了。她只是感到意识开始模糊起来,她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的身体在分离,在一步一步地一分为二,像蛇蜕去外面的皮,蝉脱去蝉蜕那样。一个轻盈凉飕飕,又湿漉漉的自己正在离开原来的身体而去。新的身体离开原来的身体之后,它自己开始向上飘起,像是悬浮在了空气中,越浮越高,飘飘荡荡,完全失去了自我控制。“今天要死在他的手中了。”一个声音对自己说,也许是另外一个刚升起的自己说的。这个她来不及细加辨别。这一次她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力量,她顾不上身体的疼痛,一下子从地上霍地站起来,三下两下就拆开了他抓住她头发的大手。此刻她唯一的念头就是必须逃出他的魔爪,摆脱他的毒打,摆脱他对她的控制。她决定不再听任他的摆布,不再束手就擒,过去她束手就擒的次数太多太多了。她好像是在突然之间真正地明白了她原来还是一个人,一个独立的,明明白白的,实实在在,真实存在的人。她要吃饭,喝水,呼吸新鲜空气,她要活命。她想到这里才从地上奋力挣扎起来,身体里有一股力量,这一股力量不在别处,它就在她的身体里,就藏在自己身体的某一个角落。多少年以来,她一直忽略了它,没有运用它,把它悄然遗忘在她的身体里。仿佛它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如果开启它,运用它,它就显得那么神奇,那么的巨大,大得连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大得简直可以排山倒海,掀天揭地。
她挣脱他,向堂屋外面逃去。一路步子乱得不行,在跨过堂屋的大门槛时,她的身体向旁边一歪,差一点儿被石头门槛绊得栽上一个跟斗,她的手猛的扶了一下青砖门框,身子才没有摔倒。门口已经黑得如同泼了墨。邻居家的柴油灯光从不大的窗户里透出来,只照亮窗户前一小片可怜巴巴的地面。她踏着从自家堂屋里透出落在大门口的那一块亮光,跌跌撞撞地,万念俱灰地朝着门口的黑暗逃了过去。就在她刚逃离大门口的光亮处,他就从后面追了上来,一把提住了她的头发。“你还想跑?你想跑到哪里去?你想跑到娘家去告状是吗?”他气急败坏。往她的脑袋上抡了一拳头,她的脑袋顿时一麻,感到意识又开始模糊了。一拳过后,又一拳补了过来,又一拳。她开始陷入了昏迷,好在她现在站不起来,再怎么打她,她也感觉不到疼了。她瘫软在门前的地上,她感觉到他正在用脚踢她的腰和后背,每一下都踢得很重,但是她感觉不到痛。
邻居们赶来了。他们对小两口打架这些农村常见的家务事其实早已习以为常,哪一家的夫妻不是从年少时的打打闹闹中过来的?这有什么奇怪的?老一辈人不是常说,打打闹闹才像是夫妻吗?邻居们围过来,看看热闹已经过去。有长辈过来拉开了雨平,从地上扶春妮。春妮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有经验的老人让两个女人过来把春妮背到床上去躺着,察看她的眼睛。见春妮的瞳孔早已扩大,手摸她的胸口,心跳微弱,呼吸气如游丝。一位上了岁数的老太太说起一个单方,着人去粪坑里勺起半升大便,伴着尿水,撬开春妮的嘴巴,将它灌了下去。只听到春妮的喉咙一阵响动,刚灌进去的粪又顺着她的嘴角流了出来,滴落在她的衬衣上。那位上了岁数的老太太见灌不进去,知道事情严重了,恐怕是老天爷也救不过来,她只好摇着头走出了房间。
午夜刚转钟,春妮就死了。雨平和春妮的公公一下子慌了手脚,大活人被儿子打死了,春妮娘家胡贵垸的人那可不是好惹的,到时候打过来可就完了。这三间一面青的瓦房保不住还是事小,一家三口的性命保不保得住还难说。
春妮的公公一个老实巴交的,一辈子连县城也没有去过一趟的胆小怕事的农民,开始急得团团转,从堂屋上檐走到下檐。又从下檐走到上檐,左手掌打着右手背,光顾着急,全没有一点儿主意。雨平娘倒地昏死过去后,碰巧被邻居家的老太太过来借剪刀时发现。老太太喊来左邻右舍,七手八脚把她抬到床上去躺下,好一阵子抢救,总算苏醒了过来。此刻,老伴比他要镇静得多。这居家过日子,几十年来,大事小事都是老伴拿主意。起初自己养了大半年的猪突然被害死了,她的确是恨死了亲家母一家子。儿子打儿媳妇,她老两口子就在后房里坐着。老头儿要上去劝阻,老伴咳嗽制止住了他。现在见儿媳妇被儿子失手打死了,她的内心里也满是愧疚。想一想这个儿媳妇嫁过来一年多里,对自己也算孝顺,现在突然一死,以后还有谁来孝顺自己老两口?想到这里她不免洒下泪来。流过泪后,她把老头儿拉到房间关上房门,说出了她的主意。
夜深了,邻居们各自回家睡了,房间里没有外人。老太婆找来儿媳妇平素穿的衣服,将她身上的脏衣服悉数换下来扔了。又给她洗了一回澡,蓬乱的头发梳理停当。末了向儿子使眼色。雨平抖抖索索地端过来一只白瓷酒杯,灯光下那白瓷酒杯的杯檐闪过一道凄惨的光。酒杯里注满了一杯有着剧毒的农药。母亲从床边抬起儿媳妇的上半身,扶她后背靠在床头的墙上坐起,撬开她的嘴,扬起她的脑袋,将酒杯中的农药只是往她口中一灌,灌进去了一半,另有一半还是从她的嘴角处流了下来,流到她衬衣的衣领处。
天亮时分,屋里传来了春妮婆婆的哭声,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又一次地惊动了四邻。左邻右舍纷纷赶过来安慰。才知道春妮和雨平小两口争吵打架后一时想不开,寻短见,喝农药死了。于是,吩咐一个房头内腿脚快的妥当人赶紧翻山到山里胡贵垸去报信。这里自家屋里也做一些准备。雨平的二爷出过远门,见过世面,一应大小事都听他安排。
胡贵垸虽然在山里,有二百多户人家,清一色姓胡,没有杂姓。家家都是亲戚,族里房头人多。消息一传到垸里,整个垸上一下子炸开了锅。不到半日的工夫,就组织起了三支队伍,浩浩荡荡地朝春妮的婆家山外的张百可垸开了过来。第一支队伍二三十人,由垸上房头的兄弟叔伯组成,都是青壮年,由春妮的哥哥春生率领,各人手拿一件农具,扛锄头的多,有的扛一柄洋叉,有的扛一柄大刀,有的嫌长柄工具不便于携带,干脆到大队土产品收购站去拿了一只三斤多重的铁秤砣,用一根粗麻绳系着,抓起麻绳的一头抡起来可以成为一件杀伤力很强的武器。有的肩膀上扛着一条板凳,还有的口袋里装着两块板砖。板凳可以砸肩膀,板砖可以拍脑袋,冲脑袋一下拍下去,一个人基本上就完了。人群中驼子托着一杆土枪,走在人群中间。驼子是春妮的远房叔叔,四十多岁,一个单身汉,俗话说,门洞风,野猪鬃,光棍的脾气,老铁钉都是非常坚硬的。驼子性子急,脾气暴躁,理着光头,除了右手托着一杆上足了铁砂的土枪,另一只手还拧了两个自制的炸药包。是用玻璃瓶,在瓶里填满炸药,埋上雷管,瓶口处向外露着引线。使用时在引线上一点火,将整个瓶子扔出去,它的威力跟一只手榴弹差不多。平时他是用这种自制的炸弹在水库里,在小溪深潭里炸鱼。今天驼子打算把它派上更大的用场。
第二支队伍一行有三十几个人,全部是女将,由春妮的大姐腊妮率领。由村里春妮家房头的姊妹、嫂子、婶娘组成。清一色的短兵器,手上拿着一把砍柴禾的柴刀,没有找到柴刀的,就拿着镰刀,有的干脆把屋里用的擀面杖拿上,有的拿的是池塘边洗衣服用的捣衣木槌。捣衣木槌用来敲人的踝关节是再好不过的武器,一块硬木猛的往足踝凸骨上一敲,再硬的汉子,保证让你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也有人摸来了屋里厨房用的锅铲、菜刀。武器统一亮在手上,举过头顶往前走,即便是女人,也要把凶相挂在脸上,摆出一副苦大仇深,见牛杀牛,见狗杀狗的拼命架势。春妮的大姐腊妮头上围着一块手帕,手里紧握着一把刃口雪亮的柴刀,腰里还别有一把自己用得很顺手的菜刀。她是拥有两件武器的人。在这一支队伍中,带有两件武器的除了腊妮,堂嫂春蕊,弟媳兰燕,堂妹二妮、三妮、芬芳、小玉、白云、蓝草,侄女玉华、昵晴、满雯、瑶芍、谷雨、甘琳每人都带两件武器。
第三支队伍是房头里上了岁数的叔伯娘婶,一行十多个人,都上了岁数,腿脚迟缓,走不快,远远地落在第二支队伍后面。队伍里春妮的奶奶今年八十一岁,拄着拐杖,不敢踩圆石头,上坡要人搀扶。春妮的娘走在最前面,她空着手,没有拿东西,她从一听到噩耗开始到现在,她一直在哭。这一支队伍除了春妮爹肩上扛了一柄镢头之外,其他成员没有带一件武器。连走路都不利索,还拿武器?路上这一群上了岁数的人都商量好了,先去看一看现场再说。相对于前面两支队伍来说,这一支老年队伍虽然动作迟缓,但情绪要冷静得多。春妮的奶奶说,她这是第二次爬这么高的山到山外去。第一次是在六十年前,自己刚刚嫁到胡贵垸来的第一年,跟同垸的年轻妇女一起翻山到大法寺街上去买的确良布回来请人做衣裳。现在同垸的原来一路去的那些妇女一个个都不在了。
第一支队伍在翻山的时候在山顶上停了一会儿,他们要就地补充一点武器。各人往各人口袋里装上三五块鸡蛋大小的石块,关键时刻扔出去,可以派上大用场。第一支队伍石块补充足了离开后,第二支队伍也效仿第一支队伍,一人捡起两块石头装进口袋。
第一支队伍闯过水库岸,见张家人竟然这样虐待尸体,把刚刚死亡的人就抬到水库岸放在那里,他们也顾不上照看尸体,就向张百可垸打过去。张百可垸就在水库的另一条岸边上,背靠着的是一座大石头山。众人见一个大长个儿手提一面铜锣站在棚外不远处,不时地向水库对岸张望,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一道岗哨。见胡贵垸的人多势众,浩浩荡荡而来,那大长个儿正准备敲锣向村里报信。没想到,锣槌还没有碰到锣面上,队伍中早飞出一块拳头大小的鹅卵石,正好砸在他的脑门上,砸得他的额头上鲜血直流。没等他做出反应,早有两个青年冲上来,一个往他的胸口上烫了一拳。这一拳用力很大,只见他一下子仰躺在地上。手上提的大铜锣咣当一声,砸在地上。旁边一个青年一脚踩在了锣面上,又补上几脚将一面铜锣一瞬间踩成了几瓣。“我让你报信,我让你报信。”大长个儿见人来势凶猛,从地上挣扎起来,双手抱住脑袋,向村里祠堂逃去。没有跑上几步,又一块鹅卵石飞过来砸在他的右肩膀上,紧接着又一块石头砸在他的后背上,他不敢回头看,死命往村巷子里跑,拐了几个弯,总算是跑脱了。
队伍往村道上走,发现胡同口站着一条汉子,手拿一柄洋叉立在胡同口,那汉子大吼一声:“你们胡贵垸人的胆子太大了,你们是强盗吗?”他话音未落,一块石头飞过去,正好砸在汉子的嘴巴上,将他上排的两颗门牙一下子砸了下来。汉子忍着疼痛挺起洋叉向胡贵垸人扑过来。迎面伸过来一柄锄头,勾向他的脖子,只一刨,那个五尺多高的精壮汉子一下子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鲜血从他的嘴角里流了出来。
张百可垸的村道是由七道巷子组成的,第一支队伍分成七组分别朝七个巷子攻过去。刨倒汉子后,第一组人一直扑到村子中间去。第二组人碰到一个青年小伙子站在巷子口,冲过来的十几个人扔石头,一块石头砸在驼子的左膝盖上,驼子的身体一歪,险些跌倒在地。驼子大怒,把左手拎着的自制的炸弹往地上一放,抬手就是一枪,枪声过后,青年倒在地上,疼得直打滚。只见他满脸是血,手、脚、肩膀上留着十几个铁砂射出的弹孔,向外冒着血水。
驼子扔下躺倒在地上的青年,众人向巷子深处攻去。跑到巷子中央,见一只黑母鸡正在巷子边的地上觅食,见有人走过来受了惊吓拍着翅膀向巷子深处逃窜,驼子向前跑了几步,向下一侧身,一把擒住那只黑母鸡,两下拧断了鸡脖子,扑的一声将鸡扔在巷子的路边上。驼子冲在这一组人的最前面,手托土枪朝天空放了一声空枪,高喊着:“张百可垸人给我听好了,快把张雨平交出来,不然的话,要你们张百可垸鸡犬不宁。”说完又朝天空放了一声空枪。枪声把村道边大树上栖着的鸟儿震得慌乱地拍打着翅膀,逃到村后的大山上去了。巷子旁边的土砖屋屋顶上有两三片瓦被震落下来,摔在地上碎成了一堆瓦片。
春生带第三组人攻到第三条巷子。这条巷子比其他的巷子宽敞,巷子两边都是青砖墙。一个二十八九岁的青年叉着腰站在巷子口。见一群人向这边涌了过来。青年说:“你胡贵垸的人来得还真快。”他一边说着一边不慌不忙地把双手背到身后去。春生铁青着脸,走上去,不问三七二十一,冲那青年脸上就是一记沉重的耳光,“少讲废话,告诉老子,雨平这个蛇肏的躲在哪里去了?”春生的话音未落。只见那青年从身后抓出一把红粉冲春生的脸上扔过来,春生顿时感到眼前升起一道红雾,眼睛火辣辣的,再也睁不开了。他手中握着的锄头咣当一声掉落在地上,原来那青年朝他的脸上撒了一把辣椒粉。一时间直辣得春生睁不开眼,呛得他一连打了四五个响亮的喷嚏。春生强忍着眼睛的疼痛追赶过去,刚一抬步就被巷子中间地面上凸起的一块石头绊了一跤,摔倒在地。青年见势不妙,撒腿就跑。他身后一连飞过来三块石头,都没有砸中他,他一口气跑到巷子拐弯处,闪身躲在一堆青火砖的后面去了。
第四条巷子,第五条巷子,第六条巷子,第七条巷子的巷子口处把守的人,见胡贵垸的来人凶猛,前面的几个都吃了亏,不敢恋战,都跑了。没有费一点力气,就把这四条巷子攻下来了。
往巷子深处走,走到头,就是张百可垸的祠堂。祠堂是一间连五的平房,屋上盖着青瓦,外墙上用石灰粉得雪白。祠堂门前有一块空地,农忙的时候,这里是村里人的打谷场,闲空季节是一块空地。七组人又都来到这空地上汇合。三十多个青壮年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祠堂的门敞开着,屋里屋外不见一个人影,村道上也不见一个人影。人呢?这垸里的人都到哪里去了?众人正在纳闷。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锣声,从祠堂的屋顶上,祠堂旁边的土丘上,祠堂北面的山坡上,七条巷子的巷子口处,数百人同时围了过来,一齐向这三十多个人扔白菜叶、红薯、萝卜,一时间砸得胡贵垸三十几过青壮年毫无还手之力。一阵扔过去后,只见刚才扔蔬菜的人并没有走开,他们开始向胡贵垸人扔石块、砖头。说时迟,那时快,石块、砖头如雨点一般向这些人砸过来,砸得他们一个个鼻青脸肿。有三个人头被砸破了,血水顺着肩膀一直流到衣袖上来了。胡贵垸人见中了计,打算先退进祠堂暂避石头、砖头,然后再趁势突围。二十几个人闯进祠堂,刚走进去,祠堂的门就啪的一声关上了。不等众人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一竹筐石灰粉从天而降,向众人头上撒过来,动作迅速的赶紧拿衣袖去遮挡眼睛,遮挡不及的,眼睛尽被石灰粉蒙住了,一时间睁不开眼,疼痛难忍。驼子估摸准了方向,抬手就冲祠堂的屋梁上开了一枪。屋梁上站着朝下倒石灰粉的人发出一声惨叫,中了铁砂,从屋梁上跌落下来,摔得七窍流血。驼子让众人退后,他点着了一个自制的炸弹,炸弹旁边的引线哧哧地冒着刺眼的蓝白相间的火花。驼子不慌不忙将炸弹朝紧闭的祠堂门扔了过去。紧接着传来“轰”的一声巨响。祠堂的两扇门一齐被炸开了。
众人见门被炸开,赶紧向外逃命。一时间叫骂声不止。第一个人从屋里逃出来,刚跨出门槛,外面的人当头就是一棒,敲得他眼前一黑,昏死过去。第二个人又冲出来,站在门口的人拦腰一扁担,只听到咔嚓一声,身体一阵剧痛,瘫倒在地。第三个人被一根碗口粗的松树木杠顺着膝盖打过来,第三个人的身体一软倒在大门外,抱住双脚痛得在地上直打滚。驼子见一连三个人都被门外的人暗算,他端起土枪,一步步向大门逼近。走到离大门不到两尺远,他果然看见门方外面有人影晃动。驼子用衣袖擦了一下眼睛,瞄准,扣动扳机,“啪的”一声,门外刚才拿着扁担打闷棍的四十多岁的男人小腹和阴茎处中了铁砂,双手护住裆部倒在地上痛得直打滚,惨叫着:“废了,废了,这一下算是废了。”守在门外另外一个打闷棍的,见同伙受了重伤,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撒腿就跑。驼子抬手又是一枪,那人中枪倒地,死了。
众人眼看祠堂门打开了,一齐向外逃,驼子手中的枪还没有放下,祠堂的门又一次关上了人,众人心里一紧。只一秒钟,从高处飞下来一张大网来,将这二十几个胡贵垸的人全都罩在了网里。从祠堂的角落里钻出十几个张百可垸的青壮年。每人手拿一根绳子,正一步一步向着网中的人走过来,领头的青年不是别人,正是雨平。驼子气得眼都红了。驼子悄悄地点着了另外一颗炸弹,瞅准时机,朝雨平身上扔过去,不偏不倚,扔到了那十几个青年当中。一声巨响,张百可垸十几个青年大多数中弹了,一个腹部炸出了一条大口子,肠子流了出来。雨平的左眼崩进去了一片玻璃渣子,以后那一只眼睛一直没有治好,瞎了。没有受伤的张百可垸青年一人抄一根木棍在手中,冲过来,见胡贵垸人就打。胡贵垸二十几个人被困在网中,手脚施展不开,只得挨打,口中骂声不止,却没有还手之力。两个网中的青年被打得脑浆崩裂,当场就死了。
第二支队伍赶进垸,见巷子口处坐着两个头破血出的男人,一看,是自己垸里人,得知第一队人困在祠堂。别看都是女的,战斗力并不弱,尤其刚才来时在水库岸上看到过春妮的惨死状,一个个都恨得咬牙切齿。三个壮实的女人,冲进一家堂屋,发现堂屋靠阁楼边上靠放着一架木楼梯。三人抬起木楼梯就走,来到祠堂门口。七八个妇女抬起木楼梯,就向祠堂木门上撞。咚——咚——咚,一阵猛撞。祠堂的木门是二十多年前做的,门板并不结实,加上刚才又被驼子的炸弹炸过,就这样撞上十来下,门就破了,向里面倒去。妇女们赶紧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石头,一齐向张百可垸拿木棒的青年们扔去,张百可垸青年见一下子来了三十来个女人,不赶恋战,只顾逃跑,石头扔过去,有的砸在他们的后背上,有的砸到头上,砸得他们一个个抱头鼠窜。
女人们一片声地找张雨平,声称一定要抓到张雨平,削平他。雨平眼睛受了伤,这时候正躲在祠堂一个角落里,大气也不敢出。
解脱线网,众人逃出祠堂外。
这时候猎人老黑赶来增援了。金鸡岭木匠的一个老表是胡贵垸人,他不想因为借土枪而得罪老表,就说土枪被他外甥借走拿去防孩子过百日关了。没有借过来。
二爷和老黑连手,藏在祠堂后面的土丘上,瞄准胡贵垸人从祠堂里出来就开了一枪,一会儿又开一枪。众人只得退回到巷子口,再作计较。驼子正想和老黑较量一下枪法,他不肯走,躲在石磙后面,枪口正向老黑瞄准。
女人们找雨平不见,气没处撒,冲进屋里去砸东西。冲进厨房,锅碗瓢盆全部砸碎,猪圈、牛栏全部摧毁。一时间各家各户被砸得乒乓响。腊妮冲到雨平家的一面青三间砖瓦房。房后还有一个厨房,厨房边是牛栏,牛栏边有一个围墙猪圈。腊妮和春妮的堂嫂春蕊领着堂侄女们一拥而上,闯进大门,先来到堂屋,见东西就是一气猛砸,堂屋里的桌椅板凳,墙上挂着的米筛,阁楼上的篾丝箩一应损毁,拿手上的柴刀将它们砍成稀巴烂。卧房里一台座钟正在一下一下有条不紊地走着。腊妮过去,一刀背将钟面上的玻璃敲碎,又一刀背将钟面砸凹了进去,砸得座钟连响了三声,三声响过后,钟摆就停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床上的床单掀起来撕得一条一条的,被子、枕头用柴刀割破,棉絮、荞麦壳散了一地。桌上的花瓶、梳妆镜,一些瓶瓶罐罐的,一扫而光,漆了红漆的挂衣柜,推倒,拿柴刀将它砍烂。厨房灶台上的两口大铁锅,外面一口用来做一家人的饭,里面一口是给猪烧猪食用的,这个时候两口锅都安安静静地空在那里,在等着主家婆来做饭。一个女人从门外抱进来两块大石头,一块大石头砸一口锅,嘭的一声砸碎一口,嘭的一声又砸碎一口。灶面上用柴刀砍松,然后用力推翻。墙角处立放着一个碗柜,一家人日常用的大大小小的碗盏、调羹,悉数放在那里。两个女人使劲将碗柜抬起来,翻了一个身,举高重重地砸在地上,碗柜里的碗盏纷纷从柜里掉下来,砸成稀巴烂,不留一个完整的,厨房的地面上堆着一堆瓷碗片儿。墙上挂的筷子筒里栖着十几双竹筷子,一刀背拍下去,竹筷子筒碎裂了,筷子呼啦一声落了一地。墙根下贴墙卧着一只笨水缸,这可是厨房里一件很有分量的家伙。一柴刀砍下去,缸檐上立刻破个大洞,满水缸的水从破洞里奔涌而出,顺着地面流到满厨房都是。牌楼灶的烟囱被推倒时,发出一声巨大的碎响。灶门口处放着一捆刚刚解开,还没有用多少的菜籽禾,被推倒的灶台上的断砖下压着的还有半匣火柴。一个女人骂骂咧咧地走过来,抓起火柴匣,抽出一根火柴棒来,划出一团蓝莹莹的火焰。对着那一捆干菜籽禾就点,一阵哔哔啵啵声响起,火焰就向上升起来,大起来,一笑就窜到厨房的桁条上去了,火头撞到了屋顶上盖的青瓦,被长了绿苔的青瓦遮了回来,火舌又一次地舔上去。一会儿,屋顶就被点着了。从屋外看,火头赶着浓烟冲天而起。躲在土丘后面的张百可垸人,见到大火冲天而起,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强烈的烟馊气。知道胡贵垸人在垸里放火,一个个都惊呆在那里,不由自主地发出“咦——”的声音。
驼子的枪口本来瞄准了老黑的肩膀和脑袋。土丘上有五棵柏枝树,本来是可以打中老黑的,枪响过后,还是打偏了。铁砂被柏枝树茂盛的枝叶给挡住了,老黑安然无恙。驼子悔恨不已,叹一声时运不济,又准备开第二枪。还没有等他抠动扳机,老黑的枪已经响了。驼子感觉到他露在石磙外面的左腿猛的一麻,紧接着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有十几颗铁砂中在了他的小腿上,小腿鲜血直流。退到了巷子口的人,见驼子中了枪,都不敢露面,只是一齐朝土丘上抛石块。土丘地势高,石块抛不上去,扔到半路便从空中落下。驼子拖着受伤流血的左腿,抱着他那救命草似的土枪,爬到巷子口。驼子的侄儿大狗赶忙过来扶着驼子。驼子强忍着疼痛对他侄儿说,我们中了张百可垸人的埋伏,我们胡贵垸人吃亏不小,你赶快回去多叫一些人,带好家伙过来。把我屋里存放的四捆炸药都扛过来。把我屋后房谷仓里放的那两桶汽油也给拎过来。另外,你到元升垸去通知起文,让他带几十个人来支援咱们。大狗听了他叔的吩咐抄近道回村里叫人。
第三支队伍没有进张百可垸。他们就停留在水库岸上,他们都是些老弱残兵,打不了架。他们是来看孙女、闺女、侄女的。十几个人围在春妮的身旁,做娘的早已哭得眼睛里流不出眼泪了。奶奶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从头到脚地摸着自己最疼爱的孙女。娘不哭了,一声一声地叫着春妮的名字,叫着叫着又开始哭开了。爹叹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脸铁青的。娘哭着叫着,一遍又一遍地叫着闺女的小名。奶奶毕竟是个积古的老人,见多识广。俗话说,家有一老如得一宝,真是一点儿也不错。只见奶奶扶起春妮,将她翻了一个身,发现孩子尸体并没有僵硬。翻动尸体时,一口褐色的农药从孩子的嘴中倒了出来,气味很刺鼻。老人家察觉出了端倪,心中早已明白了八分。知道孙女并不是自寻短见走的。又看她的脸上、胳膊上、后背上有淤青,就推想出孙女生前的遭遇了。老人把孙女全身上下的皮肤检查了一遍,皮服上并没有出现尸斑。老人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孙女,一会儿摸她青春姣好的面颊,一会儿掐她的手指甲,一会儿又在孙女的脚板上这里按一按,那里按一按。又让人快把孙女翻过身来。春妮的两个婶娘过来帮忙,一阵子手忙脚乱,将春妮的尸体翻过来面朝下趴着。只见老人掀起孙女的上衣,在孙女后背上的三个地方各点了三下,又用她的手掌一下一下地揉着。大约一盏茶的工夫,旁边站着的一个堂婶猛地发现春妮垂在竹床边的右手的小指头动了一下。老人家担心眼神不好看走了眼,她蹲下来,仔细观察,一会儿那小指头又动了一下。娘还是在那里一边伤心地哭着一边叫着闺女的名字。
老人家不慌不忙,转到孙女的床头去,拿中指的指关节一下一下轻轻地敲打着孙女的头顶。敲了十多下,堂婶娘看到春妮右手的手腕也动了一下,堂婶惊喜起来,这一声惊叫一下子感染了众人,众亲人赶忙围过来,纷纷叫着春妮的小名儿。你叫一声,我叫一声,叫着叫着,春妮突然咳嗽了一声,手指在活动。慢慢地睁开了双眼。娘见闺女活过来了,一阵欢喜袭上心来,转头又哭了起来。爹脸上的愁云一下子被西北风吹散得干干净净。他高兴起来,呵斥春妮娘道:“闺女不是好好的吗?你怎么又哭了呢?”春妮娘止住眼泪,支撑着欢喜说:“我这不是欢喜得哭吗?我儿总算没事了,真是老天爷保佑啊!”奶奶连忙拉着孙女的手,念了一声佛。
老黑见驼子败下阵来,他得意极了,对着张百可垸人夸耀着自己的枪法不赖。接着又朝胡贵垸退到巷子口一堆红砖后面去了的人一连放了三枪,打断了春妮堂弟三伏的一根手指。驼子左脚一直在流血,心气去了一半,好不容易装上火药和铁砂,壮起胆子开上一枪,气势早已被老黑和雨平参加过抗美援朝的二爷给压制住了,一时间是王八掉进了灶坑里,既生气又窝火。可怜的驼子,这时候把张百可垸所有的人全部灭了的心都有了。正准备冲出去,跟老黑和雨平的二爷拼了。突然他听到耳后一阵散乱的脚步声,步子跨得又大又急。听声音村口不远处应该来了不少人。驼子看见起文率领着元升垸上百青壮年抄着家伙赶来了。大狗在前面引路,肩上抗着,手上拎着四捆炸药。起文走在众人的前面,他身后跟着他方员外垸的徒弟,徒弟双手一手一桶汽油拧在手上。四方垸的两个徒弟一人肩上顶着一杆猎枪。驼子见有人来增援,一下子有了主心骨,眼前一豁亮,抬手就是一枪过去,把老黑身边用来作掩护的柏枝树上的柏枝刺打下来一大片。起文说,这来的还是先头部队,他已经让他的小徒弟到胡世北村报信去了,让栾教师带领徒弟们过来帮忙,炸药和汽油咱们有的是,人更是不缺。我们姓胡的人可不是好欺负的,我们姓胡的人怕过谁?
起文人多势众,老黑和雨平二爷占据的有利地势的山丘很快就被起文领导的胡姓人占领了,老黑和雨平二爷一商量,只好带着众人撤到垸后的石头山上去。女人们点着了雨平家的三间房子,又把雨平家隔壁的两户连四的平房也给点着了,一时间火光冲天。
长辈们见春妮活过来了,一个个喜出望外。扶她坐起来,给她整理好衣服,扶她下地站起来。见孩子从鬼门关里走了那么一遭回来,人已经平安了,心都放了下来。这时候他们才记起,垸上的人还在张百可垸里打仗呢。见水库对岸的张百可垸火光映天,枪炮声轰隆。女人们点着了屋,又去杀牲口,砍断牛、羊、猪、狗的脚,拧断鸡、鸭、鹅的脖子。春妮的奶奶急得大叫:“赶快停手,赶快停手啊!我孙女她没事了啦!大家快快停手,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没有人理会老人的呼喊。老人喊破了嗓子,急得满头大汗,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朝着那些在张百可垸里复仇打仗的人磕头。八十多岁的老人额头一下又一下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额头破了,流出血来。她一边磕头一边呼喊:“快停手,快停手啊!”儿子担心母亲的身体,过来劝阻说:“娘,您这是干什么?他们正打得高兴呢!您这么大岁数了跪在地上干什么?叫您别来,您又要来。”
山北的路口处,栾教师带领胡世北村的人赶来了,人多得整个山坡上都是黑鸦鸦的一片人头。张百可垸人见势不妙,这样打下去他们迟早会被胡姓人灭掉。于是,向周边的李秦王村、朱奇武村、张零二村求救。李秦王村集聚了大队青壮年赶来助拳。朱奇武村和张零二村各开来一辆汽车,把车都停在马路边上,人都涌到张百可垸后头的石头山上,双方摆开了阵势,喊杀声震天。山脚下的张百可垸早已成了一片火海。
几个女人正向村口拉一条耕牛,拉到水库边上,四把柴刀一齐砍断牛腿,将它一把推进水库中去。大狗拎起一桶汽油浇向那两辆前来支援的汽车上。山上山下,村里村外杀成一片。烈火向四处蔓延,沿着村道一直烧到山坡,引燃了山坡上茂盛的灌木、茅草。借着风势,火焰沿着石头缝如一条条赤火龙向山顶直窜上去。将山上的那些有着千年历史的石灰岩烧得炸裂开来,石磙大小的一只只火球爆炸着飞溅而起,砸向山谷。砸到哪里,那里顿时就生出一片火海,玉石俱焚。村内外汪洋着一片大火。火光下,三五个人正每人肩扛着一捆炸药包向山顶起火处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