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雁
夕阳将落时分,我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把车子停到洱滨村外的湖边,接起一周前中断的步子,继续往北行进。说实话,我早就有些迫不及待。在南岸的城市,尽管我每天都可以远远看见一角洱海,但自当决定用步子丈量洱海,她就如同我早已许定的情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手里拿着的是约翰·缪尔的《夏日走过山间》,我多么渴望能像我所崇敬的缪尔那样,尽管囊中羞涩,却依旧可以将数月的时光交给他所钟情的山地,心无旁骛地领略内华达山深处的莺飞草长、岩石瀑布、蓝天白云……
事实上洱海并不大,面积大约256 平方公里,湖岸线116 公里,环游一周顶多不过130 公里,选用汽车、电动摩托甚至自行车,至多就是一天时间。以往也曾听说过一些公益的徒步活动,起早贪黑,也就是完完整整的两天而已。可我却不愿意这样毫无虔诚地走马观花、潦草应付,并且我还要带上妻子和我七岁的女儿,让她们陪我一同完整地感受洱海的心跳。
洱滨村往北大约300 米就是葶溟溪入海口,然而让人惋叹的是它和阳南溪一样断流了。据2017年的监测结果显示,葶溟溪断流时间长达11 个月,干涸的河床让人看得心痛。在中国北方,许多河流都是季节性河流,冬春时节数量绝少的一小丁点水,常被水坝拦住,积水成湖,于是在人口密集区照样不乏有开阔的水面。我知道那是一种类似于自我安慰的视觉欺骗,那种无法自由奔流的水就是一种被囚禁的水,除了自然蒸发,它甚至不能参加任何其他渠道的自然循环。
据1998年出版的《大理白族自治州志·环保志》,洱海环湖共有大小河道117条(包括农田出水沟渠)。苍山十八溪就是其中最主要的清洁补给水源。一位多年从事洱海水质研究的专家告诉我,从每年入冬开始,因自洁功能的需要,洱海生态体系对十八溪清洁源流的迫需可谓是求之若渴。可让人痛惜的是,如今竟有12 条是季节性河流。真正到过每一条溪流源头处的人,就知道事实的真相并非如此,除了冬春干季流量减少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近年洱海西岸居民不断增加,农业灌溉、建筑等生产生活用水加剧,有的居然在源流处就被商家堵接后用以生产纯净水,或是建造电站,而更多的散兵游勇则是近年来的自来水用户,取而不足,便有不少民居别墅在房侧自行钻取地下水。毫不客气地说,我们是在加快生活优越化的同时牺牲了生态。
同样在洱海水源地,我却曾见过有些村落就在村中心建成一个大型蓄水池,引来清洁的溪水,池满则水自外溢,村民、路人及周边居民皆可前来免费取水,但任何人都不可以将之擅自接回家去。在下关老城,跨越千年的大井和二井,人们至今遵循着“头井饮用、二井洗菜、三井洗衣”的集体用水公约,最大程度地释放水的能量和效用,上千年来一直成为让人感佩的道德美谈。诚可见,在新农村建设中制定怎样的用水规则和道德伦理,更大程度地提高清洁水源的使用效益,也将是保护洱海水质的一个重要渠道。
葶溟溪一过,树木和水草密集的湖畔多有沼泽,许多地方都无法行进,我相信过不久丰水季节,湖水可能会将之完全淹没。为不致弄脏鞋袜,我最终只能像是一只小鹿,蹦蹦跳跳地回到环海西路上来。路被挖去一半,可能是要掩埋截污管道,女儿便走上路边仅存的一线路基,张开双臂如同体操运动员行走在平衡木上。孩子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实在让人惊叹,前几天她和小外甥不知从哪里弄到一个小口罩,两人就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玩起了医生和病人的游戏,连续好几天都不曾中断。亲近自然,他们总能找到许多意想不到的乐趣。
我很快被湖里或是湖岸上的新奇吸引过去。水草深处或是湖滨林间,不断有阵阵鸣禽悦耳的啼叫,我却无法分辨,除了家燕和麻雀,我对其他所有鸟类都似乎毫不知晓。说起这些,我甚至不能原谅自己同样来自农村,因为相对于那些生活经验更丰富的人们,我却不止一次地发觉,他们不只比我更多了一双发现的眼睛和耳朵,每次野游都能比我拥有更多一分快乐和收获。
我由衷希望这一课能在洱海边补回来。透过水草和湖滨树林,我远远看到一群鸟儿正循着湖面平行飞行,忽儿急速上升,忽儿又急剧下坠,壮观的气势让我想起了电视里某次航展的飞行特技。这一发现同时告诉我:人类的许多创造都来源于对自然的模仿。继续前行,我在湖边的树林里发现一个坚固的木架,显然这是一个别致的钓鱼台,朝前几天春雨不断,让人不由得想到“斜风细雨不须归”的纯美意境。
的确,生就这样一方洁净的洱海,为周边居民提供了优质的鱼产品。当香料沿着丝绸之路传入干热的波斯诸国,对长年饱受味觉之苦的波斯人而言,绝对可以说得上是一种伟大的创举。但在饮食安全世人皆忧的当下,我们的味觉似乎已完全被“饲料加佐料”的悲剧反复欺骗,最终对肉的原味已经不得而知。在作家叶广芩的中篇小说《黑鱼千岁》里,一根筋的儒与奶奶有这样一段对白:
“太婆说,逮它干什么,獾浑身上下除了油没有别的,一股腥气,你要是真馋肉了我明日跟法娃要些钱,你到终南镇上割它五斤大肉,一次吃个够。”
“儒说,谁稀罕大肉,现在的猪都是激素催的,还要配上什么瘦肉精,本来大半年出栏,如今发展到两个月就进屠宰场,咱们不是吃猪肉,是杵吃猪饲料呢。”
在水乡大理,夸赞一个人聪明的理由,常常是说他吃鱼长大。而有特殊生活习惯的人,一辈子非鱼不食。生活在洱海之畔,对于饮食挑剔的人的确说得上是幸福。一本由大理州地方志办公室编撰出版的地情读物《大理名水》中说:“洱海中的鱼类有35 种之多,其中土著鱼21 种,而且有许多是洱海特有的鱼种。”在大人的记忆里,弓鱼应该是洱海之中品质最好的鱼类,而它对水质的要求也特别挑剔,据说在繁衍过程中为逃避天敌,它甚至能顺着苍山十八溪水,弓着修长的鱼身一直爬到苍山之顶的水源地产卵。在地方文献之中,洱海源头之一的海西海,据说还有一种肉质更为鲜美的“檀香鱼”,如今却已经完全灭绝。我听说曾有洱海当地居民用拖拉机机动船撒上千米的大网,一次性打出上万斤鱼而无法出售,为怕环保执法部门处罚而偷偷将几千斤死鱼拉到无人居住的山地掩埋。我也曾亲眼见过有人在洱海水源地电鱼、炸鱼或是毒鱼,不知是贪图一餐美食还是利益驱使,如此灭绝性的捕捞是否也曾让他们有过良心的不安?
我真不敢想象,假如有一天,洱海鱼类甚至更多美好的东西,只能存活在我们的记忆里或是文献里,那会是怎样一种让人痛心的事。保护洱海,我想我们的任务并非是打包一湖硕大的纯净水,更重要的是在保护水质的前提下,保护洱海生态系统的完整。近两年,政府部门已颁布了无限期的禁渔令,可就在此时,我亦不时地看到常会有穿着橡皮裤的人骑着电摩托,提着水桶借着夕光出现在环海西路上,突然在某个地方停下,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进芦苇荡中,拖出他昨晚下好的“迷魂阵”,扣出鱼儿又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正在改建的环海西路上,时有灰尘扬沙,当然这似乎并没有影响到人们的出行兴致。洱海在任何时候都是人们生活、休闲、娱乐的天堂。夕光下,洱海边人流如织,男女老少背儿携女,将晚餐后这一段或长或短的行走当作一天中最惬意的消遣。有这么一湖洱海真好。有多少人会在每天早晨或是傍晚来到湖边,哪怕就是远远地看上一眼洱海,都是内心里的一种莫大的幸福。下工的村民,骑着电摩托飞快地驶过湖畔,如同掠过湖面的水禽。骑自行车的也不少,夫妇,父子,母女,恋人,我估计他们或许根本就不是附近的居民,却在洱海之边找到了最美的时光。一群群蚊子如同黑烟从眼前飞过,用瘆人的气势宣告暖日的回归。像是互作响应似的,当我们的脚步行至树林幽密的僻静之地,路边渐次响起了蟋蟀的琴声,并在接踵而至的夜色中陪伴我们完成余下的旅程。天色还依稀明亮,于是它们的鸣叫便也有些胆气不足,起落不定,有时会因为我们的脚步而骤然停下,敏锐的感官让人不禁叫绝。
天色似乎就在我们走过一段树林遮盖的路径后完全暗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点亮的太阳能路灯,让人感觉不到悬在天空的半月,包括那些半明半暗的星星点点。我是得要好好看一下月亮了。是的,洱海月,我想这是一个多么贴切的连贯。洱海和月,两个似乎完全不相关联的内容,却又是一个多么形象的对称。著名学者游国恩曾在《说洱海》中指出:“洱海之异名凡八:叶榆泽一也,西二河二也,西洱河三也,昆弥川四也,洱水五也,西洱海六也,珥水七也,弥海八也,今称洱海合之共得九名。”现今大多数人认为,洱海得名之因,乃是因为湖之形状如同人耳。此时天之半月,与洱海何其相称?要紧的是,胧明的半月,正如同多情的洱海之水,委婉多情,低吟的浪波,好似恋人的软语,如泣如诉。不论在洱海边看月亮,还是在月光下看洱海,都好似有一对前世的恋人,正紧紧相挨,默默相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普天之下,尽有明月之朗照;而在大理,不论何时何地,莫不能与洱海对视,此情此境,何其美妙。洱海月,不仅洱海,也不仅指月,确切地说,应该是洱海和月亮一种至美难言的前世之约。
前不挨村后不着寨,路上的行人也好似一瞬间消失了。女儿说她有些害怕,我在安慰她的同时也渴望赶紧有个村子出现,这样我们就可以尽早结束今天的行程,可路却一直往前伸延下去。偶有一小段没有树木遮掩的湖岸,眼前顿感一片豁亮,可以看到远方璨如白昼的路灯和城市。夜色之下,最让我怜爱的还是沿岸的柳树。我想任何一个令人着迷的水域,让人最过迷恋的莫过于它漫长的岸线。洱海亦然。但这一天作之美的湖岸,却少不了柳树的点缀。沿路而来,和煦的春风唤醒了柔和的柳枝,不过两三个星期便已经长出稠密的枝叶,有的长成一团团帐篷似的柳包,有的伸进水中变成一个个可人的绿岛;有的斜卧水中,在水平如镜的湖面构成对称的风景;有的则如同黄山上的迎客松,沿着水面伸出宽大热情的长臂,像是在欢迎远道而来的访客。这样千姿万态的景象常常可以刷爆朋友圈,也常常能在各种摄影大赛中摘金夺银。而此时湖边丛生的柳树亦是形态万千,风情各异,有弯有曲,有直有斜,有躺有卧,有密有疏,有时就只剩下几根枯干,却也能够在温柔的月光下,和水面的鳞鳞波光一起富有节律的漾动,共同构成一幅幅美丽的动景。
要紧的是这样的湖岸还绝少不了潺潺的水流声。短短几十米内,我们连续邂逅了两条水沟,夜色的凝重却让我无法看清溪水入湖的景状,我知道那是因为水沟被隐藏到了路的下面。继续往前,湖岸出现了数百米的空堤,一览无余的水面让人倍觉舒坦,四五个灯火璀璨的小客栈出现在眼前,有两个就建在沿湖的路西,还有一个在上方村庄的边缘,一种闲适的田园意境让人极是爱慕。但夜的寂静却无法掩饰商业的铜臭与喧吵,而令人担忧的是,短短几年间,洱海周边居然涌现出成百上千家客栈,占据风景绝佳的位置,将洱海湖岸风景呈三百六十度切割。一时间,洱海沿岸游人如织,川流不息,因利益驱使带来的私盖滥建、不达标排放以及旅游开发造成的各种污染,在2017年初,不堪重负的洱海终于亮起了“水质警示灯”,爆发了大面积的蓝藻水华。于是当年1月,大理州紧锣密鼓开启了洱海保护“七大行动”,全面开展违章建筑及餐饮客栈违规经营整治工作,沿岸几千个客栈被同时关停,洱海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面对一片拍手叫好,我却从不认为是政府部门当机立断,充其量不过是勇于纠错而已。沿路走来,洱海边缘,还可以看到昔日渔民围湖造塘的痕迹。上世纪末,网箱养鱼和机动船曾使洱海水质一度下降,于是政府部门迅速行动,在大理州政协文史资料《洱海保护专辑》里,我清楚地看到:“1996 至1997年间,由于洱海蓝藻暴发,大理州果断取缔了网箱养鱼11184 箱,涉及渔民2966 户,取销机动渔船2574 台,全面实施退塘还湖和退田还湖。”同样是靠水吃水的衣钵之地,同样是切身利益的弃与舍,一段血与泪的时光背后,前人却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大美如初的洱海。
是的,前车之鉴,后世之师。摆在我们面前的依旧是一个脆弱、易碎的洱海,一个和眼睛一般明亮却也可能迅速变浊的洱海。我们要给子孙后代留下怎样的洱海?是太湖?滇池?还是属于我们今天引以自豪的洱海?
据有关统计数据,洱海边上千家小客栈,有将近九成是外地商人以借用土地或房屋的方式进行经营,面对的也主要是散客旅游者。几年前为招商引资,政府曾出台一系列优惠政策招揽客商,从而导致了各种客栈的井喷之状,如今看来这绝对是个错误的决断。其实放眼全国,在经济发展的热潮中以牲牺环境和生态为代价换取GDP 增速的例子并不鲜见,这就如同在与人快速会车时不小心落下了悬崖,却看见别人继续打着高音喇叭扬长而去。但在划定责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才是百分之百的责任方。
是的,外地资本的迅速注入,同样会给我们留下一个破碎的洱海。我们应该清醒地知道:洱海是大理的“母亲湖”,是我们和子孙后代赖以生存的根基,却绝不是谁的“提钱柜”。包括在我们津津乐道、遑言“世界工厂”的当下,是否也该存有一种长远的生态忧思,给子孙后代留下怎样一个洁净的美丽中国?
村庄不在湖岸,路边的标识告诉我西边的村子叫“葭蓬”,一个诗意的地名,让人不禁想起了《诗经·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洱海对岸的罗荃半岛灯火辉煌,气势恢宏的天镜阁远远在望,像是伊人脉脉含情的眼睛,正与月光下若隐若现的苍山对视。此情此景,让人同时想到了《望夫云》的传说,我不知道是否正是因为“葭蓬”这个诗意的地名,让这个足可和中原“四大传说”相媲的故事更多了浪漫和悲剧色彩?
怀着这种浪漫的情思继续向前,双脚已经略略生疼,幸好前方已有一个村庄在弯曲的湖岸隐现,到达村边,借着月色,我终于看清了村名:下末。下一次再来洱海,这里就是我们寻访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