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英文
引言:2021年12月4日,巴基斯坦伊斯兰堡航班PK854 入境西安,机上共180 名乘客。为防止可能携带的新冠病毒德尔塔传播,遂将乘客集中隔离在西安市灞桥区瑾程酒店。12月9日出现第一例,12月17日,该航班已报告6 例境外输入确诊者。后在长安大学一饭局上扩散,遂引起市、省、京关注,于23日封城西安。
眨眼间,一年完了。时间是无情的,却也是公平的。或者说时间正因为公平,才显得无情。于是濡笔,写了两句:
流光何曾分成败,兴味只在翰墨中。
既然健在,就得找些意思。爱好不同,则赋爱好以千差万别之意思,感觉愉快就好。我就觉得边听音乐边写毛笔字有意思。
刷屏,朋友圈,全是西安城的疫情消息与传闻。也不在乎,也懒得多想。此乃天意,人力对抗的效果是有限的。又想我自己,吸烟喝酒,乱写胡涂,本身就是个病毒。既然老话说文人相轻——其实等于说同行相轻;那么以此推导,病毒也大约相轻吧。总归没什么可怕的。
昨天是新年元旦,不想提疫情事,潜意识里就想让该死的病毒待在既往的垃圾桶里自生自灭的好。鸵鸟之一厢情愿,可笑。
现实该咋依然咋,从不考虑你的意愿。夜里妻子接到电话,让准备换洗衣服及日用品,随时接听通知出发去隔离。就哭了。我说这有什么好哭的,这是第三次世界大战,跟着潮流走便是。随即又接电话,说六点出发,就没法睡了。
妻边哭边抱怨骂人,收拾两个旅行箱,要我去睡。我说快一点了没法睡,干陪着。就给副省长方光华发条短信:
方省长好,深夜打扰了惭愧。
我(详细住址与妻子姓名电话,略)单元14 楼前天发现确诊者(12月30日公布确诊病例160 号)。刚才忽接雁塔疾控电话,要求准备暖水袋,随时可能被大巴车拉去郊县隔离。不很明白,我们六七次核检皆阴性,本没病,若途中交叉感染了呢?我夫妇除核检,17 号至今按规定闭门没出,居家隔离,何必再出去?重要的是我妻高血压腰椎颈椎等多种疾病,眼下走不成路,颠簸不得,原本联系了医院要住的,封城了。
另,我儿子方韵是《华商报》新媒体负责人,告诉我今天全网都在强烈反馈附近“明德8 英里小区”昨晚类似的糟糕情况,实在担忧。网络舆情对西安现行的整车运人隔离的应对措施都无法理解。不知是否调整?如按楼栋单元继续居家隔离,就好么。实在不行请求临近某酒店隔离。
谢谢,英文顿首
发走后,又补一句:武汉当时就居家隔离么。
几分钟后方副省长复(看来领导昼夜忙活):
雁塔区反复多次核酸检测,依然有较高比例的没有集中隔离的人员阳性。只要有阳性,此楼就得封闭14 天。这样下去,可能雁塔区不少小区将封闭很长时间。为减少绝大多数人被封控,国务院联控机制认为,应把发现了病例的单元,实现一人一间隔离,可能很快减少社会面病毒,让多数人早点自由。
原则上家里应该可留一人。具体执行以当地通知为准。
结果早上六点了,并没有电话来。就窃喜最好永不来电,家里隔离就好。两个旅行箱开着,平躺餐厅地板也懒得收拾。可是十一点多了正商量午餐吃甚时,电话响了,说只让我一人出外,妻暂且居家。她心情复杂了,高兴的是她能在家,担心的是我一人出去。我说就算咱俩同去一个酒店,也还是各住一房见不上面。“你得搞清楚,咱俩隔离是相互负责对方呢!”我如此强调。
拉上行李箱,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妻含泪一再叮咛车里要戴两层口罩,到地方后口罩甩了去,进门先消毒,马桶一定要铺上箱里带的坐垫圈……出了小区门,四五个人站在自家行李箱边。街上静悄悄,马路对面停一辆大巴,里面坐了七八个口罩。我们几个人站了半个小时那车还没走。后见一人从天坛西路里吆喝出一帮口罩拉杆箱者,上了车,走了。
接我们的是什么车呢?来了一辆私车,两个等待的青年男子就上去接箱子。原来是他俩网购的什么东西,有几件防护服。两个青年让我看行李,他们送东西回楼上。这时来了一辆湖南省12320 呼叫中心车,挡风玻璃贴着红布金字“西安加油”——难道这车拉我们?却不是。
想上厕所,拉杆箱让人看着。回家里,妻大为高兴。我说我是来上厕所的,趁这个时间赶紧给我热两个包子。猜想车来还早呢,借热包子时间,案头临了一帖。
这时十九楼的于宏先生(笔名秦兵吟)来电,说他一家也去隔离,让相互通气。
妻子彭书霞,她入了一个群,说车来了。我就通知于宏下楼。院里六七个防护服,让排队,扫码,登记,核查一堆信息。
大巴车停在小区门外,上车前皆被上下杀毒,双脚勾起,鞋底也杀。两人座位只坐一人,驾驶室与乘客之间,被塑料布胶封得严严的。可是车,半天不动!假使坐中真有感染者,岂不正好给冠毒开了人肉宴嘛!下意识地摁口罩,让口罩紧贴口鼻、边沿不留缝隙。
而且不知往哪里拉。传说有的拉去秦岭之南的安康汉中了,北边的送到延安,甚至千里之外的榆林了(这我不信)。
半小时后车动了,没多久便送达。没有出城,而是西边的骊苑大酒店,曾在此吃过饭与烧烤。车窗外,先来的正在排队检查登记,大家怕冷,就坐车里聊天,也不在乎是否交叉感染。
一切办理完,领了房卡748,却得拎箱由楼外的半阳台式旋转楼梯爬上去——防感染电梯停了。
防护服们验证了单子,入门前敬告道:“不要开窗户,门不敲响也不要开!”
到了八点仍不来晚餐,莫非第一夜不供晚餐?八点二十门响了,开门见饭袋放在脚尖前,一个防护服背影已走到四米外。
取回一看,馒头,肉丸腐竹青菜汤,外加一听冰峰饮料。先拍照,发家人。虽然温吞饭,却也来之不易,吃个一干二净。又将饭图发给方光华大人,其复:
“真是受罪了,回头赔罪。”
赶紧复:
“不敢如此说,想想您眼下更难,范仲淹啊。”
方光华是湖南益阳人,毗邻岳阳楼。学者型领导,曾任西北大学校长、西安市副市长。他的博士生导师是著名思想史家张岂之先生。我当年西大读书时,听过张先生大课,其风度学养,媲美胡适之。
方光华俊朗,亲和,不失幽默感。
三年来,每天早上醒来都在五点一刻。除过夏季,一年里两百多天的此时此刻,天地还是一种夜色状态。
身体是奇妙的。身体一如大自然,自有其山川河流,平原丘陵,森林沼泽,草甸洞穴。郊游漫步,极天地大观,无异于欣赏身体的放大版。浴室对镜,又能考察宇宙的全息图了。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玄奥又滑稽可笑。而最可笑的是,我们常以为自己比别人高明,误判自己想到的而别人没想到。
打开电视,说西安新确诊感染者122例。与前天相比下降了。祈愿继续下降。
是否供早餐?何时供?先喝茶,吃几片锅巴。食物丰富年代,人因管不住嘴巴常常吃过了。先天晚餐了,睡一觉起来,腹中积食仍在作用是吧。大清早饮浓茶据说伤胃,那就随便给胃里丢点食物,或几块饼干,或仨核桃俩枣,不是非吃不可,而是刺激胃活塞发动起来,尽早排泄。排泄就是排毒。好比岸上卧了一群鸭子,随手丢个石子儿过去,赶鸭们噗通通跳进水里,享受生动去。
九时,门响,两枚女防护服做核检,让打开手机个人电子码,扫描。张嘴巴,啊,棉签探进喉咙,啊啊。四只眸子很清澈。
几分钟后门又响,开门见早餐,拎进来,随手关门。稀饭,面包,馒头,鸡蛋,奶。咖啡色的咸菜条儿,有味道。平时没有正经早餐过,胃已养成素斋胃。却还是吃干喝净了。
病毒是天灾,由今早餐供应看,社会文明了,把人当人了。有了经济发达之前提,文明才有了支撑。否则一切无从谈起。
坐下写日记。脑晕乎,吃多了反应也。那就走路,消食。门口折身,走到窗口拐角,是个刀把“7”字。单腿数,七步。也来个曹植七步诗?既没那才,也没人逼。
十一时四十分,门响。两个青年防护服,推车分发中药袋装冲剂。先后两次共发十四袋,每天两袋吃七天。外加口罩一个。
继续走“7”字。这中药喝不喝?自己究竟感染没?如果地球上仅存我一人,那我就不喝,有病无病皆不影响他人。既然活在人群里,个人身体就不仅属于个人,而是属于家人,亦即属于人民。
武汉疫情时,中医药发挥了独到作用,救了很多人命,忽然高光时刻,成为全球重新认识赞赏中华文明的一刻。
中药名字,汤头歌诀,富含哲学,亦显风雅。林黛玉的潇湘馆是大观园里最干净的去处,原因正在于馆里终日飘散着药香味。
下午一点来测体温,36.5 度。随后盒饭来,箱里取出茅台镇酒,喝了小半口。这是妻妹送的酒,二两装的,走时妻给旅行箱里塞了两瓶。
昨天新闻报道雁塔区防疫不得力,区委书记被免,由西安市副市长兼任。被解职原因可能与网传的两个小视频有关:一个是一群人拖着拉杆箱路上浪荡着无酒店接收;一个是就在我住的这个骊苑大酒店外面,一群人排队几小时却满员无空房。
门响,矿泉水两瓶。昨日入住晚,只发一瓶。
走了一万零几步,刚入被窝,门响,“政府送的。”一箱银桥牌牛奶;一箱早餐饼干。外加一红布袋零食:薄脆鲨,每日坚果,方便面,橙汁,奶油面包,冰峰,火腿肠,美汁源奶,油茶,奶粉,榨菜,共计十一样。
昨天走了万余步,似有点累。平常偕妻走路,也就五六千步。从门口到窗拐角,七步。计单腿,一步一庹,等于七庹。一庹,两臂展开成一直线,两个中指尖之间距也。人体就这么比例,不得不感叹造物主之寓意。当然腿长胳膊短,或胳膊长腿短的,属于例外。
三十五年前停车一个村口找水喝,见一小脚老太太手拿竹尺给人量体裁衣。老太太很像我的祖母,于是我伸展两臂半蹲身子请老人家量量。老太太细心地由我右中指尖量到左中指尖。“不多不少,刚好五尺,”老太太笑着竖起大拇指,“好娃,标准男子!”此事虚荣了我好几年。
其实我对自身的海拔极不满意,倒有一个问题:庹字是谁发明的?猜想发明者的身高,臂长,应和我一样吧。所谓时运,所谓先机,就这么简单:谁先唱,就以谁的声音定调子。且人的潜意识里,都是拿自己来“框”世界的,诸如对于口味、色彩、声音,甚至引申延及对于法律制度之选择。自己感觉好的,即为“标准”。
工业革命让英国占了先机,随之坚船利炮称霸世界,于是英尺英寸英语,就成了国际标准。
早餐来了,只把馒头干吃了,不想喝奶与稀饭。在往脸盆里倒稀饭牛奶时,想了想,牛下奶也不容易,就把牛奶喝了。
一刷手机,二维码崩溃了,全打不开了!这就意味着没法核检了。大数据网络化时代,机站连接卫星,固然高科技,却也脆弱。
是否遭遇国外黑客攻击?难说。
不过刚才又能点开了,不知何时故障排除了。
晚餐馒头丸子汤。温吞,菜帮子不想吃,倒进厕所怕堵塞,拿牙先撕碎。
门响,送来一个电热毯,没说是“政府送的”。其实妻子给装了热水袋。被子是有点薄,酒店衣柜里也备有毛毯,摸上去厚沉厚沉的,盖着压人不舒服,就没动它。
虽有响声,却不像是空调。听说关了中央空调,以防病毒流散。那这响声,只能是换气扇了。
每次送饭时,防护服都提醒我戴口罩,“是为了保护你自己”。又建议将凳子或托盘放门口,饭就不用放地上了。
清早刷牙时想,这房子里就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是镜子里的我。这两个家伙很熟,熟到相互腻歪、无话可说的地步。那就不说了。
假使从换气扇的缝隙里飘落一艳丽狐狸精呢?不仅可以破愁解闷,更能了解外面的真实情况。
反省自己何以偏偏想到狐狸精而非别的?这是不由我做主的,是思想做主。思想并不虚无缥缈,因为思想附于肉体,肉体自然是物质了。一只白鹭掠过池塘,双爪划裂水面,两道波纹如铁轨般分开——那也并不是波纹,而是“水的思想”。
脑子里冒出狐狸精,这是身体向我发出检测信号:老兄,你好着呢,没有感染病毒。
门被敲响,开了见一防护服男,问:“您有心脏病吗?”我答没有。过会儿,门又响,女防护服问:“您有心脏病吗?”我说没有,敲错门了。刚坐下,座机响:“您有心脏病吗?”我有点生气,请他们核实清楚了再打电话。
这时妻子来电,是她告诉她妹妹姝萍说我心脏不好。走前的某天早上起床时,我说有点胸闷,妻忽然想起忘了给我装丹参滴丸——于是两姐妹就联系监护医务人员及酒店方面,意在给我送药丸。
我自以为心脏没问题,且又不愿麻烦别人、添乱社会。但是妻子胆小,电话里举了好几例“手边没丹参滴丸说走就走了”。
“他们送来的话,你就说心脏有问题,赶紧接了谢谢人家!”
我诺诺。随后,也没人送丸来——比芝麻粒还小的丸儿。
早晨起来,把昨天写的文章汇总了一下,然后继续写结尾。
我双手背后驴推磨般走路,转着转着,就感觉这次新冠肆虐,实为第三次世界大战。交战双方一为病毒,一为人类。不妨设想一个国家算是一个军团,却是统属一个阵营。于是恍惚间,一个大元帅附了体,忍不住口授电令一道——
各军团司令官:望你们协作御敌,断不可相互猜忌内讧。二百吨的纯金勋章即将铸就,胜利之日,人口殉难最少之军团,将被隆重授勋。
发哪好呢?见诗人李小洛朋友圈说她的警察儿子在一线抗疫,母子间相互鼓励、发红包,自信里带着幽默。李是《安康日报》编辑,于是给她传去,说随便看看,未必合适发表。她说好。
同时将文章传给少数几位知道我被隔离的朋友,朱鸿、仵埂、刘少鸿、李国平等,汇报个平安。
与妻子彭书霞视频,通报彼此情况。她居家隔离,单元留守者建一个圈,不断接到通知让她准备出去隔离。近来松些了,又说些往事,伤心哭了,弄得我很难受,却也没办法,只能劝几句。我平生最不会劝人。我自己碰到困窘或悲伤时,喜欢躲起来独自消化,不习惯倾诉与别人来劝。劝人的话颠来倒去就那几句,既不起作用,又没新鲜感,不听也罢。
妻一人在家,确实不放心。她是多姐妹里长大的,姐妹群里每天拉话话。她整天说话,我很少回应。她开始还嫌我不配合,后来习惯了就不停地自言自语,怡然自得的样子,想想也好玩儿。她勤劳,把家庭的每一个成员都照顾得到到的,却因话多而没得到本应得到的嘉奖,可谓“操不完的劳,受不尽的气”。话说多了等于滚雪球,越滚越大,越来越偏离方向,最终与第一句话的初心差之万里了。
门敲响,刚喝了药剂,赶紧一口水涮喉,呵噜噜吐掉。开门见两女,要核酸,让搬出凳子坐下。先扫码,“你还是绿码,好几个都红码了。”心里一咯噔。采喉液时,让口罩上移遮住鼻子。采鼻液时让口罩下移捂住嘴巴。“听说这很难受啊?”“没事,忍忍,放松。”我就两手自揪耳轮,以防撑不住了脑袋摇摆。
“深呀!”“再往里探探。”二女边操作边对话,我的眼泪便流出来了,不是因为悲伤恐怖,而是生理难受,泪水自然流出。
站起身,谢谢二女,提醒她们保护好自己。二女也回声谢谢,声音温婉,难为她们了。不是职业与救人,谁愿意捅你这脏鼻孔!
被新建的隔离群拉入,有的说插销不好使,有的说拖鞋坏了洗漱品完了,有的说饭菜单调……诸如此类事情,我是不会意见或建议的,能扛过去就扛,不给人家增添麻烦。
清早一看二维码,变红了!这就不好了,据说变红是感染的先兆。而核酸检测,依然阴性。快十点时采样,问何以红码了?答说根据疾控中心要求,统一变红,以便管理。“过几天解禁回家时,统一复绿。”因何如此讲究?定有某种道理,毋需追问。
《安康日报》传来电子版链接《隔离随记》,想想,不发圈稳妥,免得宅家无聊的写作之徒揪住“狐狸精”三字大搞作文竞赛。
座机也响了,问清我名字后,便解释健康码何以变红,让我不必着急。猜想是妻与妻妹随时遥测我呢。
后来得知码变红是防止你逃离,任何地方扫你码见是红的,就将你送回原处。也许要处罚。
假使一个和尚,八岁剃度为僧,现在八十岁了,想来他已满身菩提、超然生死境界了。换句话讲,他是否圆寂、何时圆寂,除了亲近的几个年纪稍轻的和尚外,与社会关系不是太大。我们俗人就不一样了,拖家带口的,七大姑八大姨的,总归是家族一员,生与死牵扯很多人。
方域清发来视频,聊了几句。要结束时对屏面拍照一张发过去。“爷爷,你这张照片特别丑!”他妈妈呵斥他,他马上改口说:“我说的是反话!”
醒来五点十分,枕上发呆十分钟,感觉活着蛮不错,虽然活着也就这么回事。
起床先洗手,烧水。沏了茶,正式刷牙洗脸,坐几饮茶。关了换气扇,让它歇歇。轻轻拉开门,放走廊上的自然风进来。走廊左边十几米处,是阳台楼梯口,接通外面空气。
八点二十后,门接连响四次,依次是:送早餐,送巧克力,送鸡蛋,量体温36.3度。
电视新闻说陕西新感染46 例,基本是从隔离人群中发现的。许昌郑州疫情较重。前两天哈萨克斯坦内乱,起因是煤气涨价。集安组织,俄罗斯领头,速派维和军人飞哈。飞机庞大,拉出一堆战车,坦克,美国人看了也要惊骇的。俄国人也许正是特意让美国人看的。
哈国毗邻新疆,不可大意。
十点二十来采喉,采鼻,又流泪了。然后吃药。在遥远的乡村,药渣要离开家门稍远,倒在比较干净的石头上,以示敬重药神。生病而吃不起药的,会趁人不注意,悄悄揽回去再熬了吃,病也往往就好了——心理暗示的神奇作用。有些药,党参桂圆之类,鸟们爱吃。
走路时,拉开窗帘,关闭所有灯。节能环保,虽微不足道、无碍大局,只是觉得如此做了,心里稍安。
上午圈里有人发言想吃泡馍,晚餐果然来了泡馍,外配一小盒白萝卜片,煮过了,软。没辣子糖蒜。香,吃得快,没留心是否有肉。记得有木耳。
泡馍导致晕乎想睡。睡前与妻视频,占线。短信报平安。
屈原早起,朝饮木兰之坠露。隔离酒店只能吃茶。四杯过后,闻腹中春水鹅鸭之声。时令三九,道雪路冰,车辆艰难运粮输菜,志愿者分送千家万户,医护者昼夜核检救治……余受圈养之恩,不能一线效力,惭矣!愧矣!
朱鸿发来一文,《一疫成名某某某》。扫一眼,复曰:“此亦无聊文字。某某某审美有点脏污,有些东西即使看见了也该装作没看见的好,比如……不美。”
近十时,门响,采液核酸检测。
“姑娘多大了?”
“98年的。”
“有男朋友吗?”
“有了。”一笑。
“祝福幸福!”
今天换个鼻孔采,右孔。与护士对话,转移注意力,调节与放松。果然没流泪。
刚关门,又响,又一女娃来测体温,冲眉心一“枪”:
“36.2 度,记住填报——会填表上报吧?”
入驻酒店次日,被拉进“隔离点管理”群,每天上报首先是体温,下来项目,依次是:无症状,发热,干咳,乏力,咽痛,嗅、味觉减退,腹泻,鼻塞流涕,头痛,肌肉酸痛等。
我每次只填报体温,却上报不成功。还需选项一二打勾儿,那就首选“无症状”吧——上报,发送成功。
以后天天如此。
又接到几篇恶心文章,看那文笔,常常文理不通,却也毕竟事关“文学”,于是即兴一文,完稿后才得出题目,《文学衰落简史》:
1885年法国作家雨果去世,参加葬礼人数超过两百万。1936年鲁迅去世,葬礼“万人空巷”(一说三万人)。同样是大文豪,仅仅隔了51年,葬礼人数何以如此暴跌?这期间发生了什么?
1895年,也就是雨果去世后的第十个年头,法国人卢米埃尔兄弟发明了电影。看电影比读小说直观形象,迷人又省事是吧!于是流失了很多文学读者,文学书的印数随之降低,作家的地位同步降低。
1922年收音机问世,生活中的大事、有趣事,所谓新闻,通过收音机迅速传入耳朵。而“大事、有趣事”,恰恰是文学创作的主要素材,你都提前听了,作家是否还要写?徘徊犹豫,左右为难。就是说文学本身承载着传播新闻的职能,拧开收音机便知,何须读文学!一句话,收音机让文学又衰落一回。
又仅仅三年之后的1925年,英国工程师贝尔德发明了电视机,更为人们获取资讯、消磨闲暇提供了便捷。谁都知道,文学书属于“闲书”,既然有了翘着二郎腿,边逗猫戏狗边看电视来消磨光阴,又何必费神读文学呢!这不,文学再次衰落一回。
1970年前后,美国国防部为了便于所属各部门交流信息,遂将各计算机串联起来,是为互联网雏形。
二十世纪末期,中国的报纸火爆了十年左右,尤其新生都市类晚报,一天广告收入,隔三差五地上了千万呢。报纸发行量与广告收入意味着经济快速发展,于是记者们,加之专业训练过硬,对于突发事件亲临一线迅速报道出来,综合素质与影响力迅速超过了作家,一篇“深度报道”顷刻名闻四海,吃香喝辣走天下,羡慕得作家干瞪眼没办法。总归文学又衰落一回。可惜记者的好景也不长。
进入二十一世纪,互联网普及后,自媒体公众号席卷而来摧枯拉朽,创作门槛随之降低到没了门槛。原本是文学的读者、文学的消费者,现在他或她没时间读文学了,时间干吗去了?袖子一挽上网,咱也键盘侠当作家啊,当作家来名声啊。
于是作家没了标准,或者说标准抻展为你只要有三个读者,理论上讲也算作家——
由于作家太多,于是,因此而文学反倒成了小众的、孤僻的艺术。各自沙龙,不妨称作“团伙游戏”。常因体制名位而出镜的作家,人们知道他是个作家,是个名人;至于他究竟写了什么,不知道,得咨询度娘。即使买回他的书,也没时间读——俺顾不上、俺要创俺的作品噢!
当然,爱读文学且自身也无意创作者,除外。
古典作家具有打开人性的洞见、语言非凡的才华、引领时代的思想,以及美好崇高的人格,配以传播媒介纸质印刷书,所谓文学的黄金时代。现在还有这样伟大的作家吗?江山代有才人出,理论上讲,有。但需一个前提:回到纸质时代,一书上架,日销十万。
传统文学还有“引领时代”的义务,因为读者需要思想补钙。好办,人文与自然科学专家教授讲座多的是,网搜好了。
文学成了小众孤僻的艺术,你还指望他担当社会良知?就算他作品里激情澎湃地担当了,又有几个人看呢?没几个人看,就没作用。
文学也不是没有法子突破。遗憾我不知道法子是什么。
文章发布自媒体,半小时后审查通过。一小时后,读量破了三万——再次印证互联网对于纸媒书报刊摧枯拉朽之冲击。
睡梦中被敲门声惊醒,睡衣下床前去开。采液。我说待我穿好吧,对方说披上衣服就行。我还是反身迅速穿了衣裤。这个不能马虎,既尊重女护士,也尊重自己。
采完一看表,六时半。平时五点就醒了嘛,怪。
为了方便收拾垃圾的,每次饭后,都要将塑料盒子的残汤冲净,筛干,于是就堵塞了脸盆。与妻视频时说了,她让我拿毛巾往漏洞里拧麻花,放水等于密封,然后猛地拔出毛巾。如是者三次,通了。女人比男人办法多,母老虎比公老虎厉害。
北京陌生电话来,响了两次才接。陈彦的,到北京后配的新号。通报了各自近况,叹息西安疫情时发生的一些乱象。他不久前当选中作协副主席,书记处书记。剧协党组书记职责还没交,两边跑。他母亲八十了,住在西安不去北京,由他侄子照看。
1983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商洛群众艺术馆任文学干部,腊月回镇安乡下过年,县文化馆接待我,县剧团来了一位蓝西装白衬衣红领带的后生,这着装在当时的一个深山小县城里,显得新潮前卫。后生白面帅气,言谈举止生动夸张,幽默喜感,戏剧感——便是20 岁的陈彦。他很小就进了剧团,演的角色不少,遗憾我没看过。当时他不演戏了,沉醉于导演和编剧,没事了就阅读抄录《莎士比亚全集》——屈指算来,交往四十年了。
“隔离人群圈”今天出现了情绪波动,初开始还感谢政府感谢管理员,现在牢骚出来了:
“这么冷的天……凉菜,馍馍到手也是凉的,这身体咋受得了!”
“我有严重胃病,血糖也高,真的难酬(凑)合!”
“度日如年啊!”
“友友,谁有指甲刀?”
“一大堆零食都是甜的,想吃咸的或酸的。”
……
管理员留言说门口有信,让大家开门取了仔细看。原来是一张整纸和半张纸。整张打印信是致敬大家遵守纪律全面配合,“隔离也是战斗,隔离也是英雄”。
半张纸打印《隔离守则》,五条,五“不得”。核心意思是不得离开房间、不得阻碍采样、不得谣言与谎报等。如“构成违法行为的”,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追究刑事责任。
前天晚上发一无聊小文《文学衰落简史》,方才查看读量六万五了,说明诗文大国的基因并未因市场经济而完全消失。理论上讲每一个人都有文学情结,因为文学是爱与美的渴望与自由表达。
互联网极大冲击了传统文学,纸质书报刊近于灭顶之灾。但出版业永不会消失,因为迄今为止,书籍,仍是人类文明与情感的最好承载。再说家里的书房,总不能全放瓶酒,或者挂猪头羊腿吧。
文学本是精神奥运会,项目齐全,如今则成了其中的一两个单项,比如冰球,抑或马术。但你的书若写得不错,也是不愁出版的,因为所有出版社都在寻觅好书稿。
中国人口十四亿,假定十万人里有你一个读者,你的书就能印一万四千册。一本书只要能印五千册,并且全凭质量而卖掉,出版社有薄利,作者也能拿点稿费。
抱怨世界不如提升自己。
“隔离圈”有一老太太发语音。
皖南作家程明清(笔名清欢)发来一文《英文小记》让推荐。想了想,发给卢萌吧:“久盼接风宴(由驻韩城记者站主任调回)的卢员外注意:有安徽作者发来一篇吹捧我文且请推荐,颇为难。几年来我几乎不投稿了,只是谁约了就给写个豆腐块搪塞。退休后也没在咱陕报发过啥。你看看这作者这篇能用否?不为难,发与不发皆不影响关系。”卢回一拳头符号,意思是坚决发。
走了几圈,想,作者是安徽人,也许发表安徽报刊对作者更好。那就推荐赵焰吧。赵是安徽作协副主席,手中有媒体:
“赵皇兄近好。贵省程明清先生写了篇吹捧我的文章,发来请推荐。拜读后发现其中引文两处,皆出自皇兄主编的拙著《偶为霞客》,故推荐皇兄看看《安徽商报》,或其他什么地方能发否。不必为难。谢谢,打扰了。”
宋朝是赵家人坐天下,所以我把生活里的赵姓朋友一概称“皇兄”,等于间接将自己提拔为“皇族”。
“好。”焰顷复,“西安封城,英文兄多保重!”
早上刷屏,见胡松涛晒线装书《唐女郎鱼玄机诗集》,并晒其中一诗《赠邻女》。是首五律,颔联尤佳。于是毛笔抄录: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宋玉王昌皆是美男加才子。尤以楚辞作家宋玉为四大美男之首,与后来的三国大英雄周郎周公瑾,为历代女子梦中情郎。
胡松涛是学者型作家,博闻强识,是朋友圈里读书最多者。特别熟悉毛泽东,出有专著,业界瞩目。由北京来陕西武警总队任副政委,我料定弄个少将衔儿的,可能因为只顾读书写作不跑门子,几年后依然大校回京。
发圈后,刘少鸿留言:“鱼玄机当女道士时还养了好几个情人。侍女与其情人勾搭上了,吃醋打死了侍女,也是一位猛人呀!”“你曾任党报总编,”我复,“该懂的糊涂,不该知道的精通!”一粲。
妻妹彭姝萍,西安春秋国际旅行社老总,省政协委员,我一隔离她即告诉酒店经理让关照。我说不用,最重要的烟酒茶都带着呢,需要时我再发声。她见我十几天过去也没发声,就托朋友送来一箱东西:一袋橙子,两盒复方丹参滴丸,五包冬虫夏草细支烟,五桶满汉大餐牛肉面,六盒亿嗨锅鱼香肉丝煲仔饭。
这么多,吃不完的。每天发的饼干,冰峰饮料,牛奶,水果,多半放着。我不爱吃水果,妻子老有意见,说水果多么多么营养。我说不是我不愿吃,身体对水果没反应、不兴奋嘛,说明我体内自产水果呢。
给隔离圈留言不要送我晚餐了。想到于宏与妻子及女儿,就唤来管理员请送到于房间,短信告曰:“于宏好,我小姨子国旅老总,一直要送吃的我都挡了。十几天过去了,她也没事先问我缺啥,就托人送来一大堆。现分享你家三口各一份,换个口味,也算帮我忙。烟就不送你了。”于收到即复:“哈哈,我马上给孩子分享一下,谢谢。”
于宏也托他朋友给他送了烟,要分我,我说你先放着,待我烟完了再吭气。
煲仔饭如何吃?操作说明看不大清楚,拍照手机里放大看。生米、纯净水、发火包,操作完毕立马捂严,咕嘟嘟升温。十五分钟后,饭熟了热腾腾,吃得喷喷香。核心技术是冷水浸泡发火包,很方便于长途旅行、野外作业及宅家之单身男女。
自入住酒店隔离之日,每天早上,都要收到彭建军发来的动漫问安表情包,他平时从不发微信的。此公貌似大大咧咧,实则细腻,敏感。属羊,长我三岁,恢复高考第二年考入西安体院,一直任班长。大块头,童子心。毕业分回丹凤县体委,由于为人热情,爱吃、会耍、人喜欢,就被领导看中,抽去修公路管后勤,工作干得很出色。他自我调侃六个字:“咥美了,喝美了。”局长位上退休,算是功德圆满。
他走南闯北积累了很多吃的故事,比如四个人出差上海,吃了人家78 碗面,晕倒店主;某次长途奔袭郑州,一位同行者一口气吃了22 个鸡蛋,后来发作,打的嗝儿满是鸡屎味……“羊肉泡馍馆里的凉菜,最好,下啤酒真叫爽!咥完了一个嗝儿打上来,脖子一抻,那感觉!”
他是我的三连襟。我只要去丹凤,他总是开最好的客房,摆一桌好菜,拿出最好的藏酒。但他从没说过我的作品,我想他是没兴趣读的。可是有一回,他突然批评《后花园》有问题:“宋隐乔跳下火车解大手,身上没手纸拿树叶擦的——后来碰见珍子哭,又从兜里掏出手纸——哪来的手纸?”
好家伙,看得这么细呀!原来他很爱读我的书,每一本书都读过三遍,蹲马桶也读。刚好《后花园》再版,立刻矫正补漏。并给自己打圆场,说名著也有漏洞么,《堂吉·诃德》里那匹瘦马前边死了,后面又活了哟。《红楼梦》里人物年龄,也是前后矛盾嘛。
今日早餐:稀饭一盒,鸡蛋一枚,牛奶一听,榨菜一盒,小馒头两个。饭后得走个千儿八百步,饭桶也不是整日呆坐不动。纸拖鞋没劲,换上棉皮鞋,庄重,仪式感。我四季一双鞋穿到底,直到踏破、穿烂。鞋柜里虽有几双鞋,却总是想不到换。
卢萌一个好友叫刘振强,家里只有他一双鞋,烂得没法穿时,靸踏着去商店买新的。新鞋一穿,旧鞋丢进新鞋盒里,由售货员收拾,自个扬长而去。“家里绝不要放多余东西,没用,占地方。”
卢萌陪我去白水县看仓颉庙,刘振强时任白水县长。陪我拜谒仓颉庙出来看碑林,这位县太爷绕着前排一个空碑,大跨步转圈子,说:“这个是专门给方老师留的,笔墨准备好了,一会儿请给咱写。”我说你看这里全是名家高手字,我现场写不好,不忍糟蹋这么伟大的石碑,回西安认真写吧。”
回西安想了多日,才想出内容:破夜曙光开华夏,裂天文字泣鬼神。
又酝酿情绪,几次才写成。给刘县长发去短信,他立即派人来拿取,付了润笔。遗憾他很快调走了,字是大概没来得及刻的。也许人走茶凉,新任者要上新茶吧。
眼看要满14 天得自由了,忽然说要21 天才能结束,隔离圈就躁了:
“指导手册上说勤通风,呼吁把窗子上的钉子拔了!这不矛盾吗?”
“就是,给工具自己卸!14 天可以忍,21 天着实忍不了!”
“这窗户那个铆钉取掉窗户就大开了,没有限位器,操不尽的心……”
“我的窗子也打不开,螺丝上死啦!”
《文学衰落简史》阅读量破十万了,反证文学确实不行了,边缘得继续边缘化了。
粗细合适的硬盒中华烟,内衬纸巴掌大,正好写个百儿八十字的手札,拍照发圈,悦己娱人,甚好。烟粮快断了,管他呢,撕开,抽!衬纸上写了这么一段话:
冬天的朝阳如同夏夜的新月,皆是美不可言的,只因距离遥远。这如同功名,功在远方、在苦处;名在高位、在亮处。所以才有古话一说:求取功名,建功而名自来也。功,就在那里,你不主动请缨去“求”,就轮不上你去立;名也在那,你不去取、去夺,不会有人给你。不要只看见谁谁人五人六地镜头前晃来晃去而眼红,要算算人家吃了多少苦,点了多少头、哈了多少腰哦。
尤其“名”这个字,智者分明知道不过是虚幻,甚至是毒药,而一旦临到他面前,他也往往就把持不住,迎“名”而上了。这是人性的弱点,也是人生的可笑复可爱处。
头发长了很不舒服,感觉脑袋周围旋着一圈看不见的小飞虫,嗡嗡得烦人,愈发觉得暮气沉沉。隔离前就该理发的,疏懒了几步。
接李和生短信:“有个生意,接不接?陕北一个朋友,写就一本散文集,欲请方老作序,五千元。”
李是老友,书法家,市书协副主席,为人宽厚,极有趣。不好推的。边踱步边思考,半小时后回复:“本来明天隔离满14 天得自由呢,谁知延长为21 天了!日记也腻歪了,算你那哥们(姐们)走运气。十几年没给人写序了,李老出面,虽然出的是半价,也得答应啊。”
有作者发来写我的文章请转,犹豫了一阵子,还是转了。写我的作者不少是我不曾见过的,以文会友。多是些即兴式的感想,若投报刊发表,编辑大概要修改的,诸如错别字,语句瑕疵,逻辑欠通等。但我不能编辑加工,因为是写我的。错别字可以委婉指出。
方才转文加了一段与文章无关的导语,实则闲话:“小说,以事实为依据,虚构营造出一个特别的艺术世界,试图打开人性,所以得时时处处揣摩人性何以如此流变。散文,那是纸上自歌且舞。我写作是很自私的,从不考虑为谁谁写作,因为没有谁谁逼我写作。”
李和生转来五千元润笔,暂且不动。请发两张作者照片来,一看,帅,正大,敞亮,陕北标准男子形象,初步决定序之。这跟组织部选拔领导一个道理,面相是重要参数。又联想科举时代,能考到最终进入殿试者,极少数。皇帝亲自面试,往往抛个当下棘手的社会问题垂询对策,考生各抒己见。回答对与不对不重要,重在看仪表、谈吐、风度。对了皇帝口味,那就状元了。
隔离圈有人惊呼:“变黄码了!”什么意思,或者什么信号?一定有原因。懒得追究的。原本今天“出狱”,结果延长时间。唉,别的且不说,单是头发长得难受。
烟抽完了,发信让七女(彭姝萍)想办法。“按规定除了药不让送,上次是警察朋友带去的。”她复。于是给文友、长安公安局长李会贤发信,回信问我除了烟还要啥?答只要烟。不久即派人送来细支中华烟两条、奶两箱、新鲜玉米棒两箱、咖啡一箱及一盒“初恋沙琪玛”。这就多余了!立即复信:“太多了!烟,一条就够了。”李回:“您安心隔离。为民服务,特别是为您这样的精英服务倍感荣光。有事随时电话。疫情过后再欢聚。”我算哪门子“精英”?羞得脸烧。
座机响了,酒店王经理来的,确认东西是否收到,解释说东西不能随便进来,得反复消毒,另外需要啥可给他电话。
泡牛肉方便面,桶里的叉子,像是天蓬元帅的法器。扳断两齿,可作揭书笺,配给故宫博物院古籍室专家用。折三齿留一齿,小拇指是吧?不可小瞧,正好挖耳屎。万物皆宝物,万物皆废物,没有标准,全由不同的时空显示其价值——
打发无聊,拍图发圈儿。张宣朝留言道:“用打火机把齿齿烤弯,可做微型痒痒挠。”虽然搞笑,却显出了文字的功力来。张是泾阳宣传部长,高个头,帅气,聪慧有趣。眼下昼夜忙着调度抗疫,依然叼空阅读。我的书他买全了,就缺上世纪出版的《种瓜得豆》,他不断网搜,居然搜出了,是从北京一个学校图书馆流出的!
宣朝得知我隔离期延长,马上来电话要快递烟,我说心意领,快递可能收不到。得知他疫情过后,将履职人大主任,祝福并提醒了几句。
泾阳是郑国渠所在地。战国晚期,韩国惧怕被秦国灭了,便派水利工程师郑国入秦,献计修渠,旨在消耗民力、拖垮秦国。岂料渠成之后,关中土地遍受溉泽,粮产激增,让秦军咥得饱饱的一鼓作气灭了六国。
泾河龙王也很重要,被大唐宰相魏征梦中斩了,于是有了《西游记》里西天取经的由头。
“五百年来最大书法家”于右任,祖籍也是泾阳。
昨天就开始“双采”了。先采喉液,再采鼻液;紧接着再采喉液、再采鼻液。捅鼻孔真难受!不明白这么做有何必要。医检是个科学,不懂就不懂,探问也麻烦,配合便是。
刷屏见吉林杂文家荆山客将我的《文学衰落简史》转发,按语云:“方公这篇短文点击量能冲破十万,证明说的在理,认可的人多。”
荆山客本名王春,未曾谋面的文友,面善,幽默感,也爱晒孙子。退休前编辑《松原日报》,常从我博客里挪去文章发表,声明没有稿费。没有就没有。指望稿费过光景,那就只能光腚睡光炕。别说地市报,不少省报也都马虎了稿费。
王春近来发表的赏析钱钟书《围城》的系列文章,异眼别裁,读来蛮有味道。
于是我留言道:
“王大帅鼓励,帅大王圣明!王姓人威猛,因为姓氏取自吊睛白额虎脑纹也。很多人幻想当王,于是纷纷改姓王,王姓于是浩浩荡荡成了巨大超强姓氏。遗憾王的指标太少,却因人多势众、精力富饶得没个用场,便去做了隔壁老王。建议令孙长大后,与孙姓闺秀恋爱结婚,生下重孙就取名‘王孙’,天然贵族,长大后最起码出任驻外大使。不过贵姓里最有名的人物,却不是王羲之,也不是王阳明王夫之,而是王八蛋——聪明、淘气、可爱之活宝人物符号也。”
隔离无聊,笔墨销时。
昨夜睡早,早起见邓康延发来读书文章,才知他94 岁的父亲年前去世,深圳奔丧回西安,遭遇封城了。立马发信慰问:“令尊谢世,读文方知;即便早知,隔离期间亦不能趋灵唁怀,殊为憾事。然鹤龄仙归,正果修成,圆满无恨矣。希诸珍重。”
稍顷,发去一千元。邓不接,只说心意领了。我说你点收了我心里好受点,总不能跟称帝一样,非要众人劝进三次才勉强答应!于是点收。
1993年,发行百万份的《女友》杂志评了十大青年作家,我与邓名列其间。但我由商洛进西安工作,他却由西安南下深圳打拼去了。他先做编辑,后加盟凤凰卫视。后又涉足纪录片,成就斐然。幽默,激情,好玩儿。他是民国迷,写了很多书,尤以《老课本、新阅读》畅销。
邓康延曾邀我夫妇飞深圳,华侨城出资,评选出十位“两岸三地风雅名士”,我忝列其一。
《集中隔离人员手册》封底说:“隔离也是战斗,隔离人员也是防疫战斗员……他们也是英雄。”由此派生手札云:
即使侥幸当了英雄,也还是要谦卑低调、不骄不躁,因为是时代的选择,并非个人努力便能得手英雄的。这一段话拿草书写的。浸泡润洗后的笔,没法用了,关键笔毛遭蹂躏了。草书属于英雄体,但也要讲规矩,不是端起机枪胡乱扫射的。
早餐的两个馒头,只吃了一个。留一半榨菜,中午吃。留言隔离圈不用送午餐了。这辈子唯一美德是吃饭无讲究,也不偏食与挑剔,天生了海纳百川胃。也不尽然,比如每过六七天,就想吃个泡馍,或是葫芦头。有条件了吃,没条件了拉倒。比吃饭有趣的事多的是。妻做的任何饭菜,都夸一个好字。偶尔饭咸菜淡,依然说好。不动手而白吃,就没资格说长道短。人过花甲,饭时往往过量,难消化。宜少食多餐。
这两年也吃零食,像是娘们了。儿时男女近似,长大授受不亲。及至衰老,男女再次日见近似。过了一定年纪,估计同上一个厕所、共睡一间房子,也就说些脏话而已吧。生命就是如此滚铁环,越想越好笑。
夜里,胡松涛传来他发表在今天《中华读书报》上的《诗文的命运》,以陶渊明杜甫张若虚生前寂寂,死后若干年数百年才被人发掘猛捧而名满宇宙,以证终极名声是由光阴决定的。其中一段涉及在下:
“作家方英文先生曾经自我调侃道:‘我一直没有文运,每一件作品,都要经过一两年的投稿、七八次的退稿。每退回一次,我就再改一两句话,或仅仅改动一两个字,重新誊抄再投出去……对于纸张与铅字,我问心无愧。’哈,是不是主持文运功名的文昌帝君(即文昌星)把方英文的文字当‘英文’了?点香致敬文昌星:方英文,名英文,文非英文,实乃中文,是名英文。英文方家的散文是中文天空的绚丽烟霞……”
诵之大粲。全文所列人物,就我尚活着,犹如自抬己棺进了先贤祠。复胡曰:“尊文长河奔海,涛鸣浪飞;又如绢彩迎风,摇曳迷眼;点将古今,健在一人——所谓千秋文章,如是我闻也。”
转不转?没说我重在小说啊。“重在”,也不是自己说了算的。人皆贪名无底洞,常常不自知,比如齐白石,就自诩诗第一、印第二、字第三、画第四。此心理类似多子女的父母,面对光景没过好的子女,总想拉一把。
卢萌来信:“写你的文章蛮好。副刊责编说,疫情过去发,现在登有些可惜。报纸印出来,送不到位,影响传播嘛!我夸曰:这娃想得周到。”“这么处理有政治高度。”打趣如是复。
今早量体温时,防护服女子说:
“今天不核酸了。”
“谢谢,谢谢!”
双方都笑了,曙光快来了。
新疆作家刘亮程《我改变的事物》里有这么一段:
“有时我也会钻进谁家的玉米地,蹲上半天再出来。到了秋天就会有一两株玉米,鹤立鸡群般耸在一片平庸的玉米地中。这是我的业绩,我为这户人家增收了几斤玉米。哪天我去这家借东西,碰巧赶上午饭,我会毫不客气地接过女主人端来的一碗粥和一块玉米饼子。”
想象力好,整合能力强。没有道德意义,但是顽皮,生活气息。
晨诵江淹《别赋》,颇为感慨。其第二段云:
故别虽一绪,事乃万族。至若龙马银鞍,朱轩绣轴。帐饮东都,送客金谷。翠羽张兮箫鼓陈,燕赵歌兮伤美人。珠与玉兮艳暮秋,罗与绮兮娇上春。惊驷马之仰秣,耸渊鱼之赤鳞。造分手而衔涕,感寂寞而伤神。
全赋列举了人生诸般别离:友人之别,为官经商之别,夫妻情侣之别,从军战争之别,等等,凄然动人。只因文章辞采流丽,极富音乐感,因而读起来齿颊萦香,反倒觉得别离是一件雅事。
作者是一千七百年前的南朝人。那时交通不便,国家分裂,一别,往往就等于此生不会再见了。如今高铁如蛛网,速度竞风吹。穿过大半个中国吃杯酒、睡个觉,简单得如同打个喷嚏。得手容易也就没了好诗文。
江淹好作品全写于不得志时。后来做了大官,反倒写不出东西,却意外留下“江郎才尽”之不朽成语。
“隔离群”里都急了,纷纷打问管控人员何时离店回家?却始终没有回答。
晚上赵焰传来今天的《安徽法制报》电子版,上面登了程明清写我的《英文小记》。
睁眼先刷隔离圈,有人惊呼:一码通变绿了!一看,果然。不过仍有人报告被核酸。我已两天未被采喉液、戳鼻孔了。寡人本无疾嘛。
由于延长了七天,所带的茶叶只能参照打水漂、羊拉屎的样子,越沏越少了,方才清零了。明天若还不能解放,只能用酒店的茉莉花茶凑合了。
每年新茶面世,陕南及江南的朋友们纷纷赐寄。所以沏茶重口味,不可积压浪费。赐茶者皆才高貌美,喝浓些可以汲取智能与仪容——
门敲响,测体温36.5 度:
“一会儿采核酸哦!”
“怎么还采?”
“咱们不是两天没采了嘛!”
噫,世事真是不确定啊。
刚吃几口早餐,门响,核酸。我说嘴里有东西,待我咽了,漱口,请二女先采隔壁。“你先,赶紧把门闭上!”我急关门,涮口。
开门让采,让戳鼻孔。
“今天满21 天了嘛。”
“最少明天,还得采一次。”
“何时回家?”
“那你打电话问社区,问他们何时来接。”
新闻联播前,隔离圈保安组赵先生发话了:“所有隔离人员今天晚上收拾好东西,明天回家,谢谢你们的配合!请准备好身份证、户口本。”当即众声发言:“终于要出狱了!”又问能否开个证明?考虑出去后有什么意外,又被叫去隔离吧。证明确实隔离了21 天,也好,也是个纪念,短训班也都给结业证嘛。总之问来答去成了“热圈”。其中一位让人哭笑不得:“我在西安没有住所,那天刚好去朋友家,喝醉睡了一天一夜,凑巧被封在小区。朋友出门时见我醉了叫不醒,不管我了,去他朋友小区说事,被封他朋友那里回不来了……我来西安耍,没带身份证——总不能再把我送朋友家吧,我也没朋友门钥匙……”
你瞧这活宝,应是郊区的,肯定不是外省的。外省的不带身份证来不了西安。
“恶意”成了网络热词,网搜得知原创于河南郸城县长视频。县长要求回家过年的人“先隔离、再拘留”,结果激起网愤。县长又出面解释说视频发布者做了手脚,掐了“不听劝阻、恶意返乡”——这下更麻烦了,“恶意”二字如同一个面团,被意见领袖、网络愤青、看热闹不嫌事大者,你拽一指蛋,我揪一疙瘩,搓摔成各种“恶意文体”铺天盖地而来。紧急状态县长用词确实欠妥,然炒作家们则是故意起哄了。县长针对的是那些明知自己从疫区回来,却不主动核检隔离,而是装作没事般胡乱走动的人群。
妻来视频说话,反复叮嘱离开时把东西全带回别浪费。又说封城初那帮拖着行李箱没人接收的小视频轰动全国,但他们很快住进了五星级酒店,饭菜特好,一个一米八的小子饭量大,申请双份果然顿顿供应双份。今天返回人人大礼包,配的平板电脑及新被褥也全都带回了。
昨夜隔离圈发布通知:今天回家。窗外雪正落,但窗户封死开不了。在此住了22 天,乃前世与此房此床有22 昼夜缘分。这么长时间没见过人脸,因为医护管理及服务人员都穿着封闭防护服,网上昵称他们“大白”。
微信发布后,点赞与问安颇多。且不时电话响,均未接,有什么好说的!删了。平时从不来往,也不点赞;见我隔离了却来电话“问安”,什么心理?也许不该这么揣测别人。
隔离圈里有人说五点下楼。那就烧水灌满热水袋,煨脚睡觉吧。热水袋是妻给装行李箱的,绒绒的,像只暖暖的小熊。
睡梦中门被敲响,时在下午四点半。先让递去身份证,被正反两面拍了;又让戴上口罩,一手身份证、一手《解除隔离告知书》,被拍照。我说行李多,想分两次拿。“没事,保证每一个人走。”
圈里陆续走了,且还是不开电梯,依旧由来时的步楼梯下。有人提醒下雪了,滑,都要小心。
勾首看玻璃窗外楼底下,两个大巴门口,几位“大白”忙乎着指挥大家上车。又过了半小时,走廊喇叭喊叫各房号可以出发了。我的行李重,重在好几箱饮品,咖啡呀核桃汁玉米汁呀。两个男子帮我手提腋夹。到了楼梯口,又几位女大白分拎下楼梯。我坚持赠送他们,他们不接,说他们马上去隔离十四天。心想,因为他们跑来跑去与外人接触过,隔离十四天似有必要。
上车,无空座,一个萝卜一个坑。来时一人占两座。给妻发信说出发了,大约七时到。实际距离六七公里吧,只因来时繁琐磨叽,估计返回亦如此。
满车人说说笑笑,所有的憋屈全没了。窗外是雨夹雪,玻璃雾濛濛看不清。揩拭可见楼群与广告霓虹灯,亲切无比。
到了门口,发信妻。但车门不开,虽然大家早已站起身子。等了十来分钟,“接货手续”办妥后,门开,众下,妻喜悦脸庞早站在面前。
进家门果然七时。先沏茶一杯,窗门大开,茶杯蹲窗台,雨雪霏霏,畅饮清气。窗门能够大开,人生福利矣。
晚餐米饭,吃酒五杯。
妻多病,常失眠,且胆小,自然比我还高兴。二十多天没个饲养对象,也觉失业不习惯呢。
“酒店隔离另一个不好处是,敲门声急促,声音太大。”
“那是政府要求的,必须确保里面人听见,以防聋子或者谁疾病突发!”
“最难受是头发长!”
妻硬要给我染发,说理发店开门还得几天,理前染效果比理后染好。我早不想染发,但妻坚持染,染了发图她看着舒服呗。
清早醒来,身边一个女人,谁家娘子?难道我也学了隔壁老王?定神一想,熟人,没事。悄然起身,入厕,复床接着睡。人生百年计,不过三万七千日,三分之一时间睡觉也。因此床事,大事,不可马虎。
再醒来,已快十点了。沏茶,吃了两杯。下楼,小区里转了几圈。小卖部买盒烟。烟是有的,只因廿二天没见过人脸,是该与陌生人说几句话了。
文学要写非常事。没办法只能写日常琐事时,须得说法非常。所谓文学是语言艺术,盖指此意。
一千二百万人口的西安,被隔离了五六万人,故事无数,不可尽知。历史是纸上文字,不写就没有历史。写了也是个人化的碎片的历史。任何人都无法知道真实全貌的历史。
今天腊月二十二,没有三十。再有一周,牛年结束,虎年开启。光阴不知始终,人生只是片刻。
2022年元月29日整理·采南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