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小林
父亲去世第十五个年头的2020年,母亲也永远地离开了人世。父亲是农历五月十四,母亲是农历五月十八。二位老人生未同年,死却同月、同穴。
不敢怪老天爷无情,怪只怪儿女们没有福气。父母在,家就在。父母不在,家已不在。我和弟弟妹妹们再也没有娘老子在世时的时刻牵挂、唠叨和指教,再也不是父母心中永远的宝。我们成了没娘的孩子,再也不能经常回那个欢声笑语、叽叽喳喳,那个温暖的、共同的家了。
兄妹五人都能够接受高等教育,都能够事业有成并各自有幸福的小家庭,除过自身努力,归根结底还是给我们以生命,教我们做人,给我们以温暖和力量的父母言传身数的家风家教,是老人们的功劳。
我们感恩国泰民安的新时代,感恩所有给我们以帮助的人们,更加感恩我们的父母,感恩他们毕生对我们的呕心沥血。
常常想,父亲就是家庭的精神支柱,力量所在,是精神领袖,犹如国家的总统,给我们的成长指明方向,给我们的进步问诊把脉,给我们的工作和生活加油助力。而母亲则是家庭里的那棵参天大树,操持着家中吃穿用度的琐琐碎碎,是生活总管,恰似国家的总理。母亲给了我们一个遮风避雨、温暖完整的家,给我们虽粗茶淡饭却变着花样的吃喝让我们长大,虽给我们唠唠叨叨却无微不至的关爱去滋润儿女们的心田。
母亲的去世让我非常悲痛。母亲的音容笑貌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间或能在梦中聆听母亲的教诲。
母亲是经别人介绍认识父亲的,成为一家人大半是外婆做的主。在外婆三十岁时生养的母亲,虽为女儿身,却寄托了外公外婆对他们长女的无限希望。父亲的言谈举止使外婆印证了爷爷的家风家教,特别是爷爷的公道正派、侠胆义举,经常说大事、了小事在家乡传为佳话,给外公外婆留下了深刻印象。外婆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将门出虎子,将来肯定错不了。实际上,外婆和爷爷是一样的人,是有眼光、明事理、胆魄正的女强人。两家联姻后,乡邻们更是高看外公外婆家两眼。
那个时代人们的光景普遍不好。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母亲说,她结婚时的两床丝绸被子,其中一床都是爷爷奶奶临时借用的。不知深浅的我就敢信誓旦旦地说一定给母亲补上,不管真假,当时母亲紧紧地搂抱着我,很长时间没有放开。许是天意,冥冥之中我在十六岁考上大学,由舅舅参谋的高考志愿,竟被苏州的丝绸专业录取,并在家乡的丝绸企业工作多年。
母亲一辈子吃过不少苦,遭了许多罪,都是为了我们姊妹,为了这个家。我印象最深的是母亲干过的四份工作:第一份工作是在玉家湾公社杨家沟大队当民办教师,带着年幼的我和大妹。农村学校里几个年级的学生在一个窑洞教室上课,母亲上完一年级再上二年级,教完语文再教算术。现在还能有点记忆,得益于那孔窑洞土坑上的跳蚤疯狂,以及遍身的疙瘩和整天的瘙痒,给我们兄妹留下了深刻印象。跳蚤的闹腾让母亲选择了儿女,选择了放弃。第二份工作是母亲在延安桥儿沟陶瓷厂职工食堂帮厨,因此学会了许多厨艺,使老是粗粮馒头就酸菜的家庭食谱发生了巨大变化,家人们捞到了过年也能吃上点炒菜的福分。第三份工作是在国家落实政策,母亲和她的子女们从农村返回县城,再次成为城里人——不是农民,不是黑户,是吃供应粮的城里人,是光明正大、昂首挺胸的城市明户。回到家乡的老宅,母亲和邻居家合伙摊起了煎饼,做起了家里摊、街上卖,六卷一份一毛四的小生意,以此补贴家用,供吃喝供上学。我就是在摊煎饼鏊子旁边,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第四份工作,是家乡城关镇成立集体企业铁皮社,母亲当起了工人。得益于国家政策,大弟弟小兵抢着出资,儿子任强操办补交养老统筹金后,母亲每月享受起了一千多元的养老金。至今能想起母亲第一次捧起养老金存折本本,双手颤抖着,顾不上擦眼泪,喃喃地说妈妈如今也活成个人了。之后每逢过年过节都要安顿,可是不敢忘了公家,可是要好好跟着公家干哩。
不想提起的是,母亲领着子女,在延安当黑户,住高山上的土窑洞,所遭受的白眼,所承受的内心煎熬。看着饱一顿饥一顿的儿女,过着常常断顿的日子。母亲几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满年四季求人打零工。这种日子一直持续了七八年。遇上什么干什么,能干不能干都得干。国营企业每天一块四毛八寻下活干,集体企业一块二毛五也不嫌。所谓黑包工就是个人包揽的修窑盖房个人老板的零工,多挣个二块三块,但苦重,劳动时间长达十来个小时,母亲也干。春天干,夏天干,秋天也干。总之,只要有活,能干上就干,累死累活地去干,拼着命去干。
那时候,揽工的人盼望下雨天能歇个雨工,男人们可以睡觉喝酒打扑克。盼望冬天天寒地冻能难得地放松一段时间,与家人团聚过个好年。而母亲在下雨天,在冬天,甚至干活后的晚上,都要为子女们熬油点灯做缝缝补补的针线活,打着盹纳鞋底。当时全家七口人头上戴的,身上穿的,脚上蹬的,都是靠母亲一针一线过手。全家人的吃喝,家里的卫生更不用说。过年时虽然简单却丰盛了许多的茶饭,主要靠母亲操劳。兄弟姊妹盼望的过节过生日的吃稀罕,盼望的“过新年、穿新衣、戴新帽、开长枪、放大炮”欢乐景像,其实正是母亲日夜操劳,比男人们更受苦遭罪,透支生命换来的。可以说,儿女们的成长和童年的快乐,都是建立在母亲艰辛努力的基础上,吃穿用度都渗透着老人家的心血和汗水。
实在不敢忘记母亲经常双手十指缠着胶布的情景,那是母亲长时间在建筑工地徒手扔砖块、提水泥包拼命干活的见证;实在不敢忘记母亲迈入老年后经常膝关节发炎痛苦的情景,那是母亲长时间在冰冷的延河水中淘石子落下的病根;实在不敢忘记母亲迈入老年后视物模糊、眼睛干涩的情景,那是母亲几十年挑灯夜战为一大家子穿新补旧落下的毛病。
小时候弟弟妹妹们常说,母亲不断地哄他们,明明经常吃不饱,母亲总是轻轻地说,以后会好的,会吃大米白面,可以尽饱吃。明明他们吃了个半饱,父亲母亲滴水未进,却还笑着骗人说他们吃得早。长大后才懂得当年自己经常被哄着,实在是老人们没有办法的办法。
断顿揭不开锅的时候经常有,弟弟妹妹们也习以为常。但凡有吃喝,心里清楚父亲母亲会先尽让着儿女们。只有一次例外,当家里唯一的一只下蛋鸡被地里的农药毒死后,听着母亲大声哭喊,你小妹妹小华吃的鸡蛋断顿了呀,由不得大家跟着难过。因为偶尔也可以吃一口鸡蛋,解解馋的机会也没有了。万万没有想到,母亲很快把那只老母鸡做熟后,竟自顾自地吃了起来,剩下的鸡肉放在筐子里,吊在窑洞的那个高高的地方,没让儿女们动一口。那天晚上,姊妹们急忙睡不着,闻着飘着香气的鸡肉味,瞅着吊在半空的筐子,想着心狠的不让娃娃吃的自私的母亲,也不知什么时候才睡着。第二天,姊妹几个都不愿和母亲说话,甚至私下议论着可能自己是捡来的孩子,或者遇到了后娘。直到晚饭时,母亲才笑眯眯地让愤怒的孩子们吃起了昨日的鸡肉。母亲那一顿一口都没有吃,孩子们狼吞虎咽的一扫而光。母亲自己却一边就着咸菜吃着糠窝窝头,一边说昨日那鸡被毒死,虽然肚肚肠肠所有的内脏去除了个干净,也洗了好多遍,但怕毒药被血液输送到肉上,妈妈先吃,万一有个啥,你们小,就会没事的。听得姊妹们心惊肉跳,拉着抱着母亲嚎啕大哭,心疼着母亲,检讨着自己,感恩着母亲,庆幸着自己。恩重如山的母亲在任何时候都把儿女放在心上,用汗水甚至不惜用生命养育和保护着亲生骨肉们。
母亲性格内向,少有爱好特长,用当今的话说是宅女。初中毕业前除过上学,就是帮家里干活。初中毕业后就和父亲成了家,一辈子养育我们五个子女,家务劳动繁重。加之家庭变故大,市民当成农民,农民当成黑户,黑户又回城变为市民。虽然有父亲的那点工资,母亲作为家庭妇女,实质上大半辈子在打零工挣血汗钱,与父亲携手养活我们,供养我们上学,直至我们成家。实际的辛劳,比上班的公家人,比男劳力,甚至比父亲都累,都心酸。
母亲交往很少,不完全因为性恪,实在是没时间交往,朋友自然不多。我们能说起的她老人家的朋友,可以称为最好的朋友,也就二位,就是常常称呼母亲李醉云为妹子的张翠云、张桂花阿姨。他们仨也是遇到事情,相互见见面、说说话,小聚那么一阵子。
母亲话少,有什么难事都自己一牙咬住,埋在心底,受了。父母感情挺好,但父亲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性子急,脾气不好。奶奶是传统的婆婆,心里向着儿子,对母亲实质上好话不多。家门自己,亲戚朋友们到我们家肯定是母亲侍候着吃喝,是与父亲交流情感,说一些事情。母亲是家里的老黄牛,任劳任怨。老人家习惯于让我们围着父亲学知识,听道理,习惯于自己为一大家子操劳家务。后来女儿们、媳妇们帮一帮厨,母亲虽然高兴,但总说怕娃娃们累着。
操劳了一辈子的母亲相夫教子,殚精竭力,鞠躬尽瘁,是典型的传统式的贤妻良母。在儿女们都成家立业、都有光景的时候,年岁已高的母亲仍然做点手工馍馍、手工面的小生意,为的是贴补家用,为的是减轻孩子们的负担。心疼母亲的我们曾劝说老人家,不要瞎操心,享享清福。母亲却说,老娘凭双手劳动不丢人。当儿女们上班和管娃难以兼顾时,老人家又毅然替他们分忧,放下自己的生活,照看起了她的孙子孙女。侄女毛毛在她奶奶家一住就是二十多年,直至大学毕业有了正式工作。侄子壮壮也住了十来年,如今也上了大学。许是隔辈亲的天性,母亲看见她抚养长大的孙子孙女比她的儿女们还亲,上口不提下口提的是孙子孙女,过年过节这俩孙子在哪里,她就撵到那里,甚至容不得人家亲娘老子说一句重话动一手指头。总之是偷死暗活地无怨无悔地,用她自己的方式去爱她的孙子们。
心底非常善良的母亲对自己的一生很满意。老人家觉得前半辈子虽然苦,但儿女们争气,孙子们更是有出息,觉得苦没有白吃,儿孙们现在的状况是她最大的欣慰,是她想看到的结果。母亲说,与父亲一辈子为了生活没少穷吵吵,但父亲虽然脾气不好,却能明辨是非,知恩图报,真心为娃娃、为我们这个家,是有担当的、真正的当家人。
记得我上大学放假探家时,年年背回家50 斤大米、50 把挂面。母亲总是这家一碗米,那家两把挂面送给帮助过我们的亲戚、邻居,表达对别人的感恩之情。而自家剩不了几斤米、几把挂面。在那个困难时期,吃供应粮的人一年也供应不了二斤大米,更不要说江南鱼米之乡的上好粳米,上等白面挂面。拿到米面的人家大人娃娃满心欢喜,因为实实地能过个好年,招待个上客。而我们姊妹几个,只有过年才能尝个稀罕、打个牙祭——吃顿大米饭,只有过生日才能吃碗长寿挂面。人常说千里不捎针。我在千里之外的苏州节衣缩食,求人走后门购买的,长途路上多次换乘火车汽车受累不说,还躲躲藏藏担惊受怕,害怕误会被当成投机倒把的粮食贩子给抓起来。买回的好东西,大部分年年被母亲分送给别人。我原本是想让全家人改善改善吃喝,让姊妹们多吃几顿细粮,当时其实对母亲的举动,还是挺失望不理觧。听着母亲高兴的话,这些稀罕可是顶上大用,咱家好歹也有了拿出手的东西,还一还别人的情了。我能说什么?现在想来,正是母亲的言传身教让我们懂得,做人应该如何礼尚往来,如何感恩。想起母亲常常说的话,做人一定不敢忘了别人的好,一定要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对于另眼看待困难时期的母亲和我们家,甚至言语和其它方式伤害过母亲和我们家的人们,我想母亲心里是明白清楚的。别人尚且看不过眼,提起都忿忿不平。但母亲却一直隐忍着,或许背着我们流过泪,但老人家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说长道短,可以讲是非常难得和宽容大度的。不论是谁,只要人家有困难找上门,母亲肯定是热情接待,尽力而为,似乎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母亲常说,有礼不打上门客。还说,谁都有个难时,帮别人就是帮自己,是为你们儿女祈福积德。对于能上门的人,都能稀罕。对于自家族人,更是亲上加亲。谁家过红白喜事都要表达心情,知道的早要去,知道的迟也要补些捎礼随个份子。但凡过年过节,或者别人家有病有灾,更是不顾年老多病,亲自或领着或打发儿女们去看望去慰问。年龄虽小甚至小得多的辈份高的本家人,我们有时都喊不出口尽量回避称谓,母亲却是大大方方一口一个大叔,一口一个二爷。
母亲是对家族有大贡献的人,也是任氏家族交口称赞的人。在母亲二十二、三岁的时候,曾祖父、曾祖母先后去世,祖父牵头,祖母还要打理小生意,母亲就协助父亲打理了后事。在母亲二十五岁的时候,祖父因旧伤复发、积劳成疾离开人间那阵,祖母牵头,母亲把三个孩子交给别人,事无巨细代父亲弟兄几个操持了丧事。据说三爸红卫兵串联在外地,二爸在西安上高中,都联系不上。父亲因当时家乡两派武斗不敢露面,最后晚上偷偷回家给祖父磕头上香后就躲了起来。祖母去世在我家,母亲伤心不已,和父亲共同主持,二爸、三爸协助办了后事。
由于历史的原因,祖父以上六辈列祖列宗分别安葬在三处。母亲主张并与二妈、三妈两位婶娘商议,在户家二叔父任成宏和我的小弟任小明的全力支持全程参与下,由母亲主持选址、搬迁、绿化等。二爸家的儿子任小军,三爸家的儿子任明两位叔伯兄弟,见证了搬迁礼成的时刻。有感于母亲的贤惠善良和孝顺担当,任家砭任氏家族重修家谱时,把母亲评为孝贤媳妇,以表彰她的仁德和品行。我想,家族孝贤媳妇的称号,母亲当之无愧。
可以告慰父母的是,我们姊妹以父母、二大二妈、三大三妈、姑姑姑父的名义,在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在族人们的帮助和见证下,完成了为祖父以上六辈祖先立碑的事宜,了结了母亲和婶娘们的心愿,让母亲的隐忍宽容、贤惠善良、孝顺担当,结出了最大最美的善果。
母亲一生为家族、家庭和子女们做的太多太多,我们为老人家做的却太少太少。母亲的大恩大德,现在已经无法当面回报。
那么,我们该用什么方式报答母亲的深情大恩呢?母亲生前希望我们好好的。那么我们的报答,就是要遵从她老人家的愿望。就是要干好公家的事,做好自家的活。就是要像母亲一样与人为善,我为人人,人人为我,与朋友同事,与家人姊妹们团结友爱,让儿孙后代健康成长,让大家都过上美好幸福的生活。
这应该就是我们能够想到和应该做到的,也是一定能够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