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记

2022-02-24 07:35何世平
延安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翠莲小雨店里

何世平

1

俗语说,男人三十而立。

可夏禹三十六岁之前,还像浮萍一样年年漂在城市里,无根无襻。

夏禹三十六岁那年,是公元2001年。

从大年初一开始,夏禹心里就隐隐地为儿子夏小雨到县城上学的事儿担忧。正月初十,家门口的小学已经报名开学了,听说县城的学校,也是这一天开学。夏禹就到马路上搭班车去县城,县城里有一个同学在菜市场卖菜,年前夏禹在县城邂逅他,夏禹说也想把儿子转到县城来上学,同学把他那不太肥壮的胸脯拍得山响,说侄儿上学的事,包在他身上。夏禹那天到县城买了烟酒,还有水果,信心满满地拎到同学在菜市场的店里,却见他老婆一个人在店里,才知道,同学昨天出远门了,要好几天才能回家。见他一脸无奈,同学老婆让他先去县城一小问问看,行就行,不行就等她男人回来。没有办法,夏禹只好去了学校,见到老师,他才说要把儿子转到学校来读书,人家就云山雾罩地把他挡在了门外。碰了一鼻子灰,夏禹骂骂咧咧地回到家里,唉声叹气。他这个时候就想打退堂鼓,就想还把儿子塞到父母那里,自己还和周翠莲去北京卖盒饭算了。

父亲和母亲在初八就已经到铜都市去做废品买卖去了。儿子夏小雨本来跟他们一起,在那边读书,父母在动身去铜都时,只是过来象征性地求证了一下,便义无反顾地去那边做买卖了。其实,夏禹心里清楚,父母亲是不想带这个孙子,儿子有一次冲撞了父亲,那一次父亲对着几个人发牢骚,说儿子儿媳到外面做买卖,把孙子丢给他们带,明摆着是在把罪给他们受。听的人不咸不淡地说,孙子以后孝敬你,还不好哇!父亲听了,不屑地回道,儿子都靠不到,还指望靠孙子,笑话!父亲的话音刚落,夏小雨背着书包,站到了他的面前,说,爷爷,你这个说的什么话,我爸爸不就这几年没挣到钱吗,人家看不起他,你也看不起他!

场面有点尴尬,夏小雨噙着眼泪,不依不饶要他的祖父把话说清楚。这样一直到晚上吃晚饭的时候,他还缠着祖父不放。

几天后,父亲偷着打电话给他,说他管不了夏小雨,这样下去,他长大了,非成痞子不成。夏禹就知道,儿子又顶嘴了,父亲最见不得别人顶嘴。

儿子是十岁那年,到父亲所在的城市去读书的。夏禹到现在还记得,自己和周翠莲把他送到学校时,夏小雨就要去班上上课,分手时,周翠莲再三吩咐他,不要回头,夏小雨点头答应了。可是,就在他背着书包走了十多米时,他回过了头。周翠莲本来就舍不得,他这一回头,周翠莲就泪眼婆娑。儿子走了几米,又回过头,迅速地又朝前走。就是这一次回头,周翠莲甚至看见了有白色液体像雨一般在空中飘落,周翠莲断定,那是儿子的眼泪在飞。周翠莲立马泣不成声。直到上了火车,还对夏禹说,儿子其实不想我们走!夏禹说,你能不能不说了?其实,夏禹心里也不是滋味。

正月十四了,学校都已经正式上课,菜市场那同学还没有回来。夏禹的心里火烧火燎,他叫同学老婆打电话,接通后,他问同学,到底哪天回来?同学在电话那边也唉声叹气,他说他原来准备把事情办好,两天就回来,现在粑住了。说了半天,同学再三抱歉。夏禹说,没用,现在都上课了。同学在那边沉吟片刻,让他去找一小的一个副校长。夏禹让他先打一个电话给他,同学说,忘了,你就说是我让你来找他的。夏禹头大,担心人家不买他的账,只好硬着头皮去。

来到县城一小,夏禹找到了那个王副校长。王校长听后,问他怎么到现在才来?夏禹如实地说他那个同学不在家,耽搁了。王校长问他儿子带来了没有?夏禹说没有。王校长说,明天把孩子带来再说吧。

回到家里,夏禹喜滋滋地把一小的事情告诉妻子周翠莲,周翠莲却一脸茫然,她说,又有什么用,儿子去读书,我们去做什么?夏禹听后,仿佛掉进了冷水盆里,是啊,到县城去做什么呢?

其实,早在年前,他们就已经悄悄准备了,为此,他和妻子还专门找到了在外县做油漆买卖的亲戚那里,亲戚虽然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们做买卖的一些窍门儿。可是,回到家,他们又不敢做了,因为那首先就需要一大笔钱,这对夏禹来说,简直是水中望月。不知多少个日夜,夏禹主张去卖早点,要不,去卖快餐,都被妻一一否决。妻子一板一眼地告诉夏禹,想卖小吃,我们就还去北京卖盒饭,在县城卖小吃,门都没有。

带着儿子去县城一小,王校长却苦着脸告诉他,现在几个班级都满了,没有哪个班肯接收了。夏禹好像冻僵了一般,半晌才醒过神来,他央求王校长,说看在他同学的份上,帮帮忙,同学回来,一定鱼情厚感。王校长打量了站在他面前的父子俩,摇了摇头,然后,打了一个电话。过后,让他先去报名。夏禹领来书本,王校长把他领到后面教室的六(五)班,一个中年女老师在黑板上边写边讲解课文,见到校长,停下,走到门口,校长便把夏小雨介绍给她。她没有听见般打断校长,说放班上可以,但是我没答应。夏禹想和女老师打招呼,见她黑着脸,比黑板好不到哪里去,便咽下了要说的话。

从学校出来,他又马不停蹄,步行到离学校不远的一个住宅区,找到了几年前就已经在这里安家的黄老五,把儿子暂时安顿在他家。几年前,他来县城买了房子,他在乡下盖了新房,几年后,不一样了。人家这叫有远见。乡下的房子盖好后,一直空着,现到县城来,还不知到哪里去租房。

回到家里,妻子已经把晚上请客的菜准备得差不多了,妻子一边炒菜,一边让他把昨晚上喊的几个人再催一遍。妻子还告诉他,上午,她去大公菩萨那里抽了一个签,你猜猜!夏禹说,我猜不到。妻子神秘地告诉他,是上上签,签上说,你今年想做什么生意就做,宜早不宜迟。夏禹心里一热,可是,去县城做买卖的本钱,到现在还没着落。

夏禹第一个走进了表弟海宝家,海宝家里有钱,要问海宝做的什么生意发财,也是人人知晓:海宝是做假酒发财的。前两天,夏禹就踟蹰到他家里,说了要去县城开店的事情,并且把借两万块钱和付利息的事情一并说了。海宝说,利息是小事,信誉才是大事,我相信你。

第二天,去县城租房,临动身,妻子心事重重的样子,夏禹问她哪里不舒服?妻子摇摇头,说,我们去县城,要不要到周翠霞家去一趟?

妻子的这个想法还真难倒了夏禹,他站在那里,大脑像断电一般,也拿不定主意。

周翠霞是周翠莲的堂妹,周翠霞的丈夫花手就是夏禹一个村庄的,他乡下的家和夏禹的家相隔不到百米远,他父母和夏禹父母的关系也非同一般。不一般的是,花手和周翠霞结婚后就去县城开店卖自行车配件兼修理。那年夏禹和妻子的生活过得很窘迫,身上背了债,在家里种那几亩簿田实在没有日子过了。于是,夏禹就和妻子周翠莲一起准备搭车去铜都市收废品,由于还带着板车,就必须要搭便车,等便车就在周翠霞做买卖的门面边上,等到晌午时,周翠霞没有喊堂姐周翠莲吃饭,甚至连客气话都没有说一声。周翠莲也知觉,为了省钱,她去小店买来一块钱一筒的筒子面到周翠霞家下着吃。他们一连在周翠霞家煮了三个中午的面条,周翠霞和她丈夫花手一句客气话也没有说。到铜都市后,周翠莲忽然对夏禹嘀咕,听人家说,街巴佬半边脸,周翠霞和花手到县城才几天?夏禹看着妻子,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

现在周翠莲提出要去堂妹家,夏禹还真没有准备。周翠莲说,去一下吧,他们要是还像以前一样,我们以后就井水不犯河水。说完就到房里捡出正月里晚辈带来的糕点,用袋子装了。

看着妻子麻利地忙活,年前的一件事又连滚带爬地跑到了夏禹的眼前,那天夏禹在县城给村上一个人办事,一件很棘手的事情,到县城时,那人怕身上的钱不够,便委托夏禹到花手店里去借。夏禹不想去,那人说,你们是亲戚,我跟他没有关系。夏禹便走进了花手的店里。说借五百块钱,天把就还。就是这样说道,还是被坐在店里的花手一口回绝了,碰了一鼻子灰的夏禹,直埋怨自己,大不该厚这个脸皮。

那天回来他没有把这事告诉妻子,今天他忍不住说了,妻子迟疑了,问他到底去不去?夏禹说,还是去吧,做过不要错过。

于是,他们夫妻二人犹犹豫豫地走进了一半是亲戚一半是村上人的周翠霞和花手的店里。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夫妻见到他们拎着礼物,说明来意时,表现出了出乎寻常的热情。并且吩咐他们的女儿薇薇和还在地上满地爬的儿子孙玉峰喊他们姨妈姨大(父),花手马上表态,来县城做生意,一定帮忙。周翠霞马上去菜市场买来大鱼大肉,尔后又马不停蹄地带着她堂姐周翠莲去打听租房的事情。这边花手问夏禹想开什么店?夏禹说了他想开油漆店的想法。花手马上否决了,说你不要开那个店,听我的话,门面我给你租,本钱我借给你。花手一再声明,他看重夏禹有这个能力,一般人他不会这样待他。这时,周翠霞带着周翠莲回到了店里,住房租好了,就在前面的巷子里面。

吃过饭,夏禹去看时,租住的房子还真不错,一个小间做堂屋,摆一张桌子能吃饭,一个房间能开两张床,厨房在外面的走廊里,走廊外面是一个天井形状的空白水泥地。就是上厕所远一点,大约离租房百把米的样子,有一间外表斑驳的公共厕所,这个要拿现在来说,是有些不便,可在2001年,根本就算不上事情。

回来的路上,夏禹还在眼馋那些货品,周翠莲却想着另外一件事,她问丈夫,你不觉得他们今天对我们的态度转了不知多大的弯吗?夏禹点头,甚至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没想到花手还自告奋勇,自己说借本钱给他。妻子却叫他不要指望,她说,你没见到花手说话的时候,她的堂妹拿眼睛睃了他一眼吗?夏禹说,我也瞧见了。周翠莲补充,所以说,该借的钱,还是要借,不要贪小便宜。

也是在那天晚上,妻子告诫夏禹,要做花手和周翠霞那样的人,假如以后条件好了,不许在人前骄傲,家有黄金,外有等秤。夏禹揶揄,说我现在开店的本钱一文都没有,哪有心思想那些歪事!

一想到钱,他就仿佛掉进了冰窟窿,冰冷扎骨。

2

搬家那天,除了一个又大又高的大衣橱没有带走,家里的家具基本上都搬上了农用车。

把东西从农用车上卸下,周翠莲就让夏禹打电话给黄老五,告诉他,儿子夏小雨中午就不去他家吃饭了,今天已经把家当搬过来了。

夏小雨放学回家告诉夏禹,说老师不改他的作业。夏禹不信,夏小雨就拿出作业本,夏禹一看是没有红批,他见作业本都在儿子面前,问他怎么不交作业?夏小雨说,开始组长还收他的作业本,后来,老师打了招呼,组长就不收他的作业本了。夏禹呆了半晌,告诉儿子,下午去再交。

儿子走后,周翠莲告诉夏禹,说你表妹小香今天订婚,听说男方要给一万块钱见面礼,我们这就去借。夏禹积极性不高,怕碰钉子。周翠莲埋怨他,都什么时候了,还怕?

小香是小姑的女儿,前天小姑无意间说男方见到表妹小香后欢喜非常,承诺给一万块钱见面礼,随便她买自己喜欢的东西。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小姑走后,周翠莲就打起了主意。

夏禹拿着一万块钱时,算了一下时间,从她在男方手里接过钱,到夏禹手里,没有三个小时。

第二天早上,表妹就打来电话,说她已经和她的小姐妹蓝月说道好了,叫他们现在就过来拿钱。蓝月其实就住在表妹家的坡下,与表妹是邻居,和夏禹是一个自然村的。熟门熟路,夏禹和周翠莲还是先弯到了表妹家,先谢表妹。表妹把他们带到蓝月家,一溜砖墙瓦房,其实,也就蓝月一个人在家。见到蓝月,周翠莲自然而然又说客气话,蓝月说,我挺佩服夏禹哥和你平时的为人。蓝月的话,说得夏禹脸上火辣辣的,都这个样子了,还有人记着自己的为人!

本来以为马上就拿到钱,没想到蓝月却说,钱还在他的小叔跟前。周翠莲听了,脸都变了色,夏禹心里也“咯噔”了一下,他还是示意她,去吧。

蓝月的小叔开始见到夏禹两口子时还笑嘻嘻的一脸的客气,当听蓝月说,是来拿钱时,他的脸马上就拉长了,当着他们的面,他质问他的侄女,怎么放心把钱借给外人?蓝月说,我已经答应了,再说,我放心夏禹哥和翠莲大姐。小叔问,你根据什么,凭什么相信他们?蓝月犹豫了片刻,说,夏禹哥和翠莲大姐平时为人好。小叔也犹豫了片刻,回道,村里的杨老八好,你怎么不把钱借给他呢?

夏禹没有想到蓝月的小叔,竟然拿他和杨老八比。杨老八无儿无女,平时种两亩簿田,吃光用光后,就挨家乞讨,饭菜要得很少,讨来的钱全拿到小店买酒喝。就是这样,附近的人还说他好,夸他除了喝酒,不偷不摸。夏禹脸上的肌肉在跳动,被周翠莲瞅见了,她的脸色也灰白着,她用手拉了拉丈夫,夏禹心里嘣嘣直跳,像得了心脏病。

蓝月被她的叔叔这个精妙的比喻打得有点懵,一时接不上话茬。片刻过后,她支支吾吾地回她的叔叔,说你怎么把夏禹哥和杨老八比?你这样说,我倒想起来一件事,夏禹哥只要在家,杨老八每次到他家门口,夏禹哥总是把人家喊回家,吃好喝好,才让人家出来,村里有几个人这样对待杨老八的?

蓝月的小叔哑口了,他还是阴着脸,半天才冒出一句,钱在镇里的信用社里。

于是,蓝月和他的小叔,还有夏禹两口子,又步行三四里山路,去县道上搭班车去镇里。路上,夏禹不时递烟给蓝月的小叔,他黑着一张脸,没有说一句话。

从信用社拿着钱回到县城的出租屋里,周翠莲进门就哭起了鼻子。夏禹明知故问,说你怎么了?周翠莲抽泣着说,没有钱的人好可怜,我们今天就是问蓝月讨钱,他的小叔也不应该那样的脸色对我们,更不应该,拿你和杨老八比!

夏小雨的作业本上,还是没有老师的红批。张老师还不是班主任,张老师说不改,身为班主任的李老师就敢不改了。夏禹问张老师是男还是女?夏小雨说,是女的。夏禹明白了。周翠莲叫他还去找卖菜的同学,夏禹说,人家那么忙,不能老是打搅了,我来想办法。

儿子的作业本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改过了,夏禹现在才感觉,那个看似平常的红批字,竟然那么高不可攀!痛定思痛过后,他去了一趟超市,买来两瓶酒,两条烟,还有两份糕点。回到家,周翠莲问他买这个做嘛,夏禹说,送给儿子的老师。周翠莲把头摇得似拨浪鼓,说人家都不改你儿子的作业,你还送东西给人家?夏禹说,做过不要错过。

第二天中午放学,夏禹把东西放在自行车行李架上,悄悄来到一小至街道的一个必经的路口,开始等着放学。他上午已经写了一张纸条让儿子带给李老师,也就是那个男老师,说他中午放学在路口等他。据夏小雨说,李老师蛮同情他的,甚至有一次他都准备改儿子的作业了,被张老师制止了。

放学的铃声响过,夏禹信心满满的心里,开始有点七上八下。他不知道自己这次的行动,有没有效果?

学生还没有出来,有一个老师骑着自行车过来了,到了近前,夏禹头大了,她正是夏小雨班的张老师。这有点出乎夏禹的意外,张老师的出现,打乱了夏禹的计划,他只有硬着头皮迎战了。

张老师到近前时,夏禹喊了她一声,她看了他一眼,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自行车便与夏禹擦肩而过。夏禹没有犹豫,骑上自行车就尾随着张老师,大概有三四里路后,张老师拐进了一个叫红梅新村的小区,当张老师停下自行车,发现后面还跟着一个人时,有一点小小的意外,当看清是夏禹时,感到了意外,说你到这里来干嘛?夏禹说,我有一个亲戚也在这附近。张老师点点头,照直上楼,夏禹也上楼,当她到达顶楼,回过头又看见夏禹时,不悦地问夏禹,你家的亲戚不会是在这楼上吧?夏禹无语了,张老师就站在门口,挡住了他。夏禹说,我尊敬张老师,来屋里坐一下。张老师说什么也不让夏禹进屋,夏禹没有办法,就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张老师的脚下,转身要走,张老师几乎是命令似地让夏禹把东西拎走。夏禹只得转过身,几乎是哀求地对张老师说,我那一点东西,是一个农村人对城里老师的敬意,没有其它意思。张老师没有听见似地说,你要是不带走,我就从楼上扔下去。夏禹想到夏小雨的作业本,想到夏小雨那满脸的无奈,夏禹的心里便自然而然地升起一股悲怆。他便告诉张老师,您千万不要扔我的东西,您要是那样,我就给您磕头了。夏禹的这句话可能发生了作用,张老师走进了屋里。

夏禹再回到学校门口,担心那个李老师可能走了。没想到,他到学校门口,李老师正骑着自行车出来,夏禹不由分说,拉上李老师,在路上买了卤菜,到租住的房子里,陪李老师喝酒。李老师透露,他是外地来的,虽然自己是班主任,还是处处听张老师的,张老师的男人在县政府上班,校长也怕她三分。

李老师刚走一会,花手兴冲冲地进了门,花手来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他门面马路那边的一家服装店,过几天就到期走人。他得知消息,去找了房东,房东看在他的面上,答应租给他。

夏小雨放学回家,把作业本拿给夏禹看,夏禹看到了久违的红批,周翠莲甚至掉下了眼泪。

晚上,花手来了一大车货,夏禹毫不犹豫,就去搬上搬下。货下完后,周翠霞带着堂姐去看了门面,回到仓库,坐了一会,回去的路上,周翠莲带着夏禹又去看了一次。门面没有话说,凭花手的眼光,肯定没错。就在两天前,菜市场那个同学告诉夏禹,说边街有门面对外出租,价格很便宜,夏禹回来把门面的事告诉花手,花手却摇头,说做生意一定要在正街,边街价格低,可没有人气。

自夏禹搬到县城的出租屋,村里人还有亲戚,像商量好似地挨着来串门,从他们的话语里,他们对夏禹两口子花那么大的代价来县城陪儿子读书,有点匪夷所思。

他们走后,周翠莲就坐在凳子上,若有所思。夏禹就溜出门,与风风火火往这边来的周翠霞撞了个满怀,还没等夏禹开口,她便急不可耐地说,正找你,姐姐呢?

周翠霞刚才与隔壁卖家具的老李刮闲,才知道他面前还有两万块钱在银行里,周翠霞说,借给我吧?老李知道她家不缺钱,周翠霞见瞒不过去,只好说,我代我堂姐借的,你不认识她,我和花手担保。

房租交过,夏禹斗胆问花手,到底做什么行当?花手告诉夏禹,开一个五金店,带卖水泵。夏禹说,五金店西门口有两家大店,卖水泵满大街都在卖,我能做过他们吗?

花手把夏禹带到浙江产地进水泵时,夏禹还一头雾水。他哪里懂什么自吸泵潜水泵什么的。夏禹虽然是农村人,由于在城市漂泊,他压根就没有见过什么水泵!

看过水泵,花手又到水带厂家,煞有介事地进大小尺寸的蓝水带。过后,又带着他,到五金市场,进有关五金类别的货源。

夏禹带的款子也有好几万,拖了一车货到店里,摆好后,就是看不到东西。本来,夏禹准备把整个门面都摆货,花手没有点头,花手说,能摆满一半就不错了。事实是,摆了一半也看不见东西。只好把水泵空盒用胶带粘好,堆在门面前。

开业那天,夏禹不准备庆贺。花手说,要热闹一下,在城里不比乡下,你开业那天如果门前没有花篮,人家以为你家里没人,会看不起你的。

庆贺就庆贺吧,亲戚朋友的花蓝在店门前摆了两长溜,到上午十点来钟的时候,门面房的房东带着一个人走进了店里。

房东与那个人拎着潜水泵离开的时候,夏禹的心里在盘算着赚钱的事,不错,刚才的一台潜水泵赚了一天的房租钱了,夏禹心里活泛开来。紧接着,又有顾客进来,说了要买的品名,具体的东西,夏禹没有听说过。他就说没有,那个人走后,花手告诉他,下一次要是人家进来买东西,你没有货,不能说没有。夏禹问,那怎么说?花手说,你就说卖完了。

中午就在街对面县电影院边上的饭店摆了两桌,酒喝得时间很长,花手喝多了。喝过酒回到店里,夏禹问周翠莲做了多少生意,周翠莲说,还是你在店里时卖了一台水泵。

第二天没什么生意,到下午了,房租还没有赚到,夏禹放在心里。周翠莲却嘀咕着说了出来,周翠莲说,怎么回事呢,这么大一条街,怎么没有生意呢?夏禹听了拿眼睛盯着周翠莲,就那么沉默地睃,周翠莲懵懵懂懂,她便知趣地退出屋子,到街上望闲去了。

又是一天,上午都快过了,店里还没有人进来,周翠莲先努力克制着,竭力忍着不说出口,她怕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又惹夏禹没鼻子没眼的。可她的表情克制不了,她的表情让夏禹看了心里老大不高兴,可她没说话,夏禹就没办法发作。

时间都上午十点钟了,店里还是冷冷清清地没有人进来,夏禹在店里怎么也坐不住了。在街上,夏禹往车站的方向走,夏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来车站做什么?他走进车站时,东张西望。哪里有车停下下客,他就往哪里钻,这个时候停车,大都是乡镇来的班车,就在他又到一辆班车面前停下时,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这个人是他在镇里读书时认识的,那时,他比他高一个班,他家里在镇里的粮站边上开了一爿小店,夏禹经常去他家的店里买一点东西,这样他们就比较熟悉,今天见到了,还像以前一样,客气如初。他问夏禹在这里干什么?夏禹告诉他,他才开了一个店。他问什么店,夏禹说五金店。熟人问,卖些什么东西,夏禹就一五一十地说了。他说,去你的店里瞧瞧。夏禹就带着他去了自己的店里,没想到,他看了一圈后,指了一种型号的铁丝,又指了一种型号的铁钉,一样一件。他走后,夏禹握着手里的一百多元钱,有一种感激涕零的滋味在心头。

3

离县城十多里路的一户农家,打来电话,反映水泵出水不佳,夏禹马上骑着自行车去了他家。那是一个多口之家,夏禹在他的两个儿子的带领下,去了抽水的田里,看了现场。带回了他们的建议,再到厂里,夏禹对水泵品种和性能有了比较初步的了解。

地税一个中年工作人员进到店里,拿出了单据,夏禹知道他要开通知单了,他向他求情,说我的店才开不久,能不能延迟一段时间,地税的人说,不行,满一个月必须交税。夏禹说,我才开门时,你说要办证,不办不行,这才几天,你又要我交税,我才进城,真没有钱!地税的人没有听见一般,开了通知单,夏禹接过单子,见上面写了140元的款子,生气地把通知单扔在了地上。地税的人生气了,他命令似地压着嗓门,要他立刻捡起单子,否则,马上喊执法大队过来搬店里的东西。一旁的周翠莲弯腰捡起了单子,并一连声地赔不是。

第二天,工商所来收了120元工商税,国税局来收了200元的国税。夏禹受不了,打电话给菜市场的那位同学,同学在电话里说,哪天你请一餐,好好陪他们喝酒。同学真的把国税和地税的头请到了饭店,那是夏禹到县城第一次到饭店请客,喝得夏禹没办法往店里走,跌跌撞撞回到出租房里,趴在地上,像狗一样恶吐,黄疸都吐出来了。

客户到店里买橡胶水管,一卷管子只能赚两块钱,为了多做生意,夏禹说,我去仓库拿。其实夏禹的家当全在店里,哪里有仓库,他骑着自行车在县城西门到县城东门的商户家,来回七八里路,就为了赚两块钱。

那一年,天气有点干旱,买水泵的农户络绎不绝,夏禹为了站稳脚跟,也为了多做生意,一台三百块钱进来的“皖南”牌电机,他加价五块就往外卖,这样,无形中带动了他的水泵买卖。

那个夏天由于天旱,夏禹店里的水泵还真卖得超乎想象。

一天上午,生意不错,卖了几台水泵,还顺带卖了不少水管,到中午时,周翠莲回出租房去烧午饭,旁边的“西门旅社”的老板娘笑嘻嘻地像鹅一样亦步亦趋地划进了店里。她讪笑着对夏禹说,生意不错嘛!夏禹本来绷着脸,以为老板娘进来买什么东西,老板娘说出的话,把夏禹逗笑了,他心里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是,他却谦虚回答老板娘说,就这个样子,好什么?老板娘说,你现在生意是好,可现在是夏天,到了冬天,你卖什么呢?夏禹的笑在脸上僵住了。

老板娘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夏禹的心思却还在她身上,她今天来店里,既不是买东西,又不是来拉呱,好像就是来告诉他这么一件看似关心,实质是来告诉他死亡日期的。

夏禹的脸苍白如纸。

周翠莲送饭到店里,见了夏禹吓一跳,问他哪里不舒服?夏禹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茶水,把刚才老板娘的话,说给周翠莲听,她听了,半晌,告诉夏禹,说她不能听这些,听了心里就发慌。

有人站在店门口打量水泵,夏禹低着头在扒饭,周翠莲低着头在发呆。都没有注意店门口站着一个人,那个人见没有人理自己,放开嗓子咳嗽了一声。周翠莲才回过神来,待她走到近前,那个人却不声不响地转过身走了。

夏禹把才吃了一半的饭,推到桌边,不怎么抽烟的他,拿出抽屉里的“黄山”烟,一口接一口地抽起来,没抽两口,呛得咳嗽,眼泪都咳出来了,他还赌气一般猛抽。

晚上,他把“西门旅社”老板娘的话,一五一十地对花手说了,花手说,她才穿几天蒙裆裤子?周翠霞大笑,说她耻笑人家,她自己才从牢里出来还没一年。周翠莲问她的妹妹,怎么回事?周翠霞卖了一个关子,说你们以后就知道了。

正当夏禹夫妇云里雾里的时候,花手告诉他们,西门旅社老板娘,其实也是农村里来的,她才到县城带着她丈夫开大排档,开了不到一年,就收摊回家了。在家里歇了半年,她不服气,又来到县城,这回来她没有开大排档,而是承包租下了西门旅社开始经营。那时候县城里做鸡的女人还不是很多,但是,大凡到旅社里来休息和住下的客人都要那个,要是没有,他们就抬腿走人。老板娘有时怕客人因此走人,就自己赤膊上阵,有一天被他丈夫撞见了,一气之下便报了警,那一段时间,县里正在严打,老板娘抓进去便判了几年刑,才出来不到一年。

4

好几天没有什么生意了,西门旅社老板娘担心夏禹冬天没有生意,这才秋天,而且,还是初秋就没有生意了,也不能怪她耻笑自己。那几天,夏禹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一个水电工拿来一张单子,那上面除了pvc水管夏禹能看懂之外,其余什么弯头直角还有三通之类的名词,夏禹根本没有看过这些名词,更何况见到这些实体了。夏禹有夏禹的办法,他把单子拿到一户店里,跟店主讲明,自己也是开店的,来买这些东西,明摆着是希望价格公平一点。这家店主是个中年人,看人倒也厚道,夏禹就是冲着这点来的。

那一次夏禹见识了水管和配件,便向花手说明要改良店里的品种,花手知道夏禹没有本钱,便提出把那些难卖的扳手和一些五金类过给他。夏禹没有办法,只好把这些东西照原价数给花手,其实,他心里明镜似地,花手这是在变相地支持自己。

他开始把弯头和这些配件三十五十地坐着班车到江城市的市场往家进,可是卖了几天就没有了,他便去上百地往家进货,还是几天就卖光了。他遂和花手商量,他想带货车去把水管和配件还有其它排水管和配件进一些回来,花手支持他,说,要是能卖掉,你就进。夏禹说了心里话,还是没钱。花手说,你明天去之前到我店里去一趟。

夏禹到花手店里之前,以为他借现金给他,待他到花手店里时,花手却递给他一张存折,夏禹打开,见上面有一笔可观的款子,夏禹问他,借多少给自己。花手说,你缺多少取多少。

夏禹的心,被什么刺了一下。

第一次拿单子来的水电工又来了,看到夏禹店里堆了管子和配件,大言不惭地告诉夏禹,他第一次带着单子来照顾他生意,夏禹拿着单子说到仓库去拿,他就知道夏禹店里其实没有水管,他明明知道夏禹去别的店里去买,他还是等着,为的就是照顾他生意。夏禹听了,过意不去,就叫周翠莲去买点菜,晚上,他陪师傅喝一杯。师傅半拉半就地就留下了。

晚上喝酒,夏禹以为,他喝过酒就会回家,没想到,一餐酒喝了好几个小时,左邻右舍都睡觉了,他还没有走的意思。都快十一点了,水电工才意犹未尽地走了。周翠莲打着哈欠,告诉夏禹,以后就是没有生意,这样的人也不能带回家喝酒了。夏禹也觉得水电工有点过分,疲劳得没有洗漱,就上床躺下了。

夏小雨就要上初中了,可是,他听小学教他数学的李老师说,夏小雨的数学成绩不是太理想。夏禹看着儿子的考试成绩,也是九十分以上,他感觉不错了。可是,这位身为省教坛新星的数学老师却说这样的成绩,将来要是不加把劲,可能影响升学。夏禹心里不服气,他特地跑到铜都市,找到了曾经教过夏小雨的数学老师问儿子的数学成绩,那位年轻的女老师满口夸赞儿子的数学和其它成绩都很好。

夏禹放心了,去在郊区收废品的父母那里吃了午饭,便搭班车回到了店里。

周翠莲喜滋滋地告诉他,上午连着卖了两台水泵,还卖了水管和配件,夏禹头都没点,就打电话给菜市场的同学,请他给夏小雨找一个教数学的老师。

周翠莲见夏禹打完电话,又接着告诉他,她今天在家里卖的水泵价钱每一台要比夏禹在店里的卖价要多出二十块钱一台,水管价格也多出两块钱一根,配件也比夏禹卖得高。周翠莲对丈夫说这些,无非是夸耀自己会卖,更想得到丈夫的夸奖。没想到夏禹听了,却告诉她,以后不许这样卖,我们前后有专门卖水泵的,也有专门卖水管装潢的,如果我们跟他们一样地卖,到半途倒掉的就是我们。

周翠莲没了话语,没了欣喜,自言自语地说,早也要来城里,晚也要来城里,晓得这么难,还不如在北京卖盒饭清朗。

5

店里来了不速之客,是村里出了名的能人三毛子,按辈分夏禹叫他三爷,说起来和父亲还有一点拉拉亲,他们互相之间老表来老表去地称呼着。

见三爷煞有介事地走进店里,夏禹连忙拿烟递给他,一根烟还没有吸一半,见店里买东西的顾客走过,三爷便直言不讳地说他来店里的目的,他是来买他乡下的楼房的。夏禹一惊,说我没有说卖呀?周翠莲也惊恐地瞅着三爷,说你听哪个说我的房子要卖?还没等三爷说话,有人进来问水泵,三爷便叫夏禹出来说,夏禹被动地跟着三爷来到了店外。

三爷说,凭我的直觉,你既然到城里来做买卖,你乡下的房子肯定要卖。夏禹说,卖是要卖,但不是这个时候。三爷一针见血,说我听说邻村的老七想买,你也答应了的。夏禹无语了,老七在他搬家具到县城来的那天还真当着他的面提起过,夏禹当时手里没钱,还真有卖的意思,老七在背后说,四五万块钱准备买下来,可是,他光打雷,不下雨。

三爷不愧是能人,他见夏禹没了声音,便单刀直入地告诉夏禹,他想三万块钱买下他的楼房。夏禹说,怎么可能?我那房子六七万块钱才盖起来的。三爷看穿他心思似地开导他,你说那么多,我也不抬杠,可话又说回来,你盖再多的钱,几年了,新屋也变成旧屋了,买旧屋要那么多钱,那我不如花钱盖一幢新屋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夏禹还真的被三爷说动了心,支支吾吾地说,那我晚上跟周翠莲商量商量。三爷说,我们两个就这么定了,一个礼拜为准,我要是一个礼拜不回来,就说明我没有借到钱,那就不要了。我要是一个礼拜回来了,你就要卖给我。

话其实是三爷一个人像爆豆子一样在往外倒,夏禹插不上嘴,只有听的份。夏禹听后,咬咬牙,说就这么着吧。夏禹想到了店里,一直想把摆了一半的货架拉开,像一个店的样子,就是苦于没有钱,

周翠莲问夏禹,你们到外面说什么?夏禹说,他出三万,要买我们家房子。周翠莲说,三爷也太狠了,三万块钱就想买我们家的楼房?三万块钱卖出去,你忍心吗?

夏禹说,三爷的交易,买了才买了,他说他到铜都他老大那里借钱,借到钱才回来买。周翠莲说,三爷是有名的能人,他做事从来不吃亏,他要是买了,就说明你吃亏了。夏禹说,我吃什么亏,我现在卖三万块钱,一年的利息就要少付人家几千,拿这个钱把店开大,也是好事。周翠莲说,不管怎么说,三万就是低了。

夏禹也觉得低了。第二天,他打电话给老七,问他房子还买不买?老七在电话那头说,买是想买,就是买,也要喊上木匠瓦匠,到屋里去估摸估摸,不能我们俩说买就买吧。放下电话,夏禹觉得还是能人三爷做事干脆,要依老七的说法,光一帮人在他的屋前屋后地转悠,他心里就不能接受。本来卖房子心里就不是滋味,外人不是看笑话吗?话说回来,老七屁股翘得跟大象一样高,说要买也不是这个时候。夏禹不晓得他到底在什么时候买。

他带着周翠莲,问花手,乡下的房子卖还是不卖,花手和周翠霞都赞同卖了好,现在拿那个钱做买卖,将来再拿那个钱在城里再买商品房。

那一年是香港回归的前一年,夏禹二十九岁那年,为了盖房子的事,到县城来问已经在县城买房的黄老五。回家时,周翠莲说,到县城买了房子,我们又没有正式工作,又没有生意买卖做,去了城里吃什么呢?在铜都做废品买卖的父亲也专门回家了一趟,他的想法和周翠莲不谋而合。夏禹还是犹犹豫豫,想去城里去买。父亲为了他能在乡下盖房子,提出只要夏禹在乡下盖楼房,他无偿资助他一万块钱。

后来夏禹不止一次地埋怨自己,为了父亲那一万块钱,讨小便宜背大害。他原来以为,父亲给他一万块钱,他把面积做小一点,倒省下不少心力。没想到,父亲从打地基开始,就要把房子盖大,而且,要盖漂亮的,建了三方走廊。

盖好楼房他才知道,他的房子比同时在建的楼房要多出两三万的开支,周翠莲却不以为然,她说房子是一辈子的事情。她还告诉夏禹一个秘密,为了怕他到城里买房子,是她偷偷打电话把父亲叫回来的。

房子一层就一百多平米,两层是多少?夏禹这时才知道自己吃了哑巴亏。

楼房盖好后,夏禹在城市的买卖一落千丈,那几年回家过年,村里的同龄人和他一起在新规划的机耕路边建楼房的人家像比赛一般往家里搬家用电器,把家里家外装点得洋气十足。夏禹的房子连窗户的玻璃也没有钱装,这还不算,欠的几千块钱运费也没有办法给人家。

夏禹的弟弟那两年挣了钱,弟弟比夏禹小四岁,本来村里人知道夏禹的人品,可是,这两年弟弟夏斌挣了钱,村里人都抬举弟弟了。有时候,夏禹与弟弟在一起,就抱怨这两年霉运,弟弟却呛他,你挣不到钱有什么要紧?夏禹当时没有感觉,可回了家,他忽然想起,弟弟是在羞他。

夏禹的眼泪都掉下来了,弟弟已经不止一次这样羞辱自己了。

身为哥哥,夏禹从来没有与弟弟计较。自己结婚时,家里穷得叮当响,父亲给他盖了上面搭了水泥预制板的两间平房,分家时,父亲指着稻场上一大堆稻子告诉他,这里的稻子你只能挑两担走。夏禹没有说二话,作为家里的长子,家里的状况他一清二楚,吵着要东西,那不是他的本性。可是,第二天早上,家里却没有早饭米。妻子的眼泪都下来了,说家里那么多稻子,怎么分也不止两担稻子,更何况,一粒米都不给我们。夏禹没有吱声,担上稻子,去加工厂碾米。父亲就给他两间平房,简单的家具,锅碗瓢盆,是夏禹借利息钱上县城买回来的。这之后,他又在旁边盖了一间盖瓦的下屋,作为烧饭的灶屋,还盖了茅房。俗话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就盖这两间下屋,夏禹又背债了。那个水泥预制板,几个月之后,就不能挡雨了。外面下小雨,家里就开始漏雨滴。外面下大雨,家里就像水帘洞一般,到处漏水。

儿子就是在一个小雨天,家里也漏着小雨滴的天气里诞生的,周翠莲心血来潮,执意取了小雨的名字。

在城里待了两年,夏禹听说父亲在家里给弟弟盖全砖实纳结构的两层楼房。夏禹当时的平房还是开斗的结构,这次,父亲给弟弟要建实纳的砖墙结构,夏禹打心眼里高兴。一家人,还专门从城里回家,周翠莲给弟弟烧饭,夏禹到工地上帮忙。村里人,都拿赞赏的目光,打量他们两口子。晚上,周翠莲告诉夏禹,村里人原来以为,他们回家要大吵大闹,父亲和弟弟也同样担心他们那样。没想到,他们回来还这样帮忙!

过了几年,夏禹真到山下的机耕路边盖楼房时,弟弟却一天忙也没有给他们帮过。曾经答应给屋前屋后的杉木一颗都不给砍。

就为父亲给的那一万块钱。

前几年,弟弟才到城里,三轮车都买不起,夏禹就把自己的三轮车给他用,待他会自己收酒瓶了,夏禹就借钱给他买了一辆三轮车。这几年睁了钱,弟弟变了,去年回家,他要夏禹把他在镇里派出所上班的同学喊来家吃饭。夏禹说,你有事告诉我,我去跟我的同学说,不要花费的。弟弟说,挣钱不就是花的吗?夏禹就打电话把自己的同学请来了,酒席上,弟弟当着夏禹同学的面,说夏禹做买卖没有魄力。同学眨着眼睛,不知道怎么接话。夏禹那晚酒喝了不少,在夏禹送他走的路上,同学说,你弟弟太狂了,他不晓得,你们是兄弟,我们也是兄弟,哪有兄弟相伤的。夏禹当时没有接话,回到家里,嚎啕大哭。

周翠莲一板一眼地告诫丈夫,不要生气,要争气,什么时候你夏禹要是腰缠万贯,自然就报了怨气。我不相信你弟弟就这样红一辈子!

夏禹发现自己的运气真是背到家了,人家向饭店送的饮料和酒卖得风风火火,再好的店家,只要夏禹做进去,店家不是没有生意,就是被工商查了。一年这样,两年还是这样。夏禹无奈,到先生面前去抽牌,本来夏禹是不相信这个玩意的,现在他有点信了,他按照先生的指点,抽了三张牌。先生打开,三张牌不是下雨天举着个光溜溜的伞把,就是夜里睡在床上想入非非,到天亮后,还是一筹莫展。先生怎么解释的,他已经心知肚明,先生还进一步问他,这两年有没有动土?夏禹不晓得动土是什么意思,先生就提醒他,就是有没有盖房子?夏禹说盖了。先生说,你那一年不能动土,如果动了,你本来还好的运气,就要倒退五年。夏禹不相信,又换了一位先生,又抽,抽的牌,先生说的话,与前一位如出一辙。夏禹还是不相信,这两次是在家门口抽的,后两次他到他所在的城市再抽牌,牌虽然抽得不尽相同,但运气倒退五年是像商量好了的。

到了第五年,夏禹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跟着亲戚去北京卖盒饭。在去之前,夏禹又小心翼翼地到一位先生面前去抽了牌,这位陌生的先生告诉他,今年运气小转。听了先生的话,夏禹在把必需品置办齐整后,还借了一千块钱做防备,他担心又亏本,到时候回家都没路费。谢天谢地,这次开始涨钱了,到了阳历九月,他和妻子周翠莲挣了一万多块钱了,好几年没有挣到这么多钱了,夫妻俩的心里暗暗洋溢着喜悦。可是,没几天,就得到通知要回家。那一年北京要举办五十年大庆,外地人必须回家。

第二年去北京时,夏禹又抽了牌,先生告诉他,运气大转。那一年真的一帆风顺,还是才到北京买的两个三轮车,到他们冬天回家时,还是原来的三轮车。一道去的人里,有的被城管抄了买,买了又抄,不知买了几辆了。夏禹之所以把三轮车卖掉,就是要实现他心中的理想,他要去县城开店。

到了县城后的一天晚上,他告诉周翠莲,如果有人要买乡下的楼房,他就卖了。周翠莲说,卖了也好,你爸给的那一万块钱,让我们抬不起头来。夏禹说,这个还是小事,关键是,我这次来开店,就是把后路断了,乡下没有房子,就没有念想。我们一心一意做买卖。

6

中午快要结束的时候,夏禹已经做了好几单买卖,一天的房租回来了还有小赚。其实夏禹的胃口很小,他到店里的基本目的就是要每天把基本的房租赚回来,一天赚一千,好多天不卖货,那不是他追求的,只要那天把房租赚回来,心里就踏实。

就在那时,三爷幽灵一般走进了店里。夏禹看见他,在心里暗自算了算,今天正好是一个礼拜的最后一天,这一天他既想又怕。

三爷见顾客走了,就当着周翠莲的面,开门见山,让夏禹晚上回家去签字,他拍了拍手里的一个黑色人造革提包,说钱他已经借到了。三爷直来直去的性格,让夏禹陡增了决心,他便点了点头。三爷说,我在我二哥家等你。他二哥家,在原来的老村庄里,离夏禹机耕路边的楼房不到一里地。

三爷走后,周翠莲的眼泪就挂在了脸上。她问夏禹,你真卖啊?夏禹说不是说好的吗?周翠莲说,说我不卖了,我不答应。

那一天下午,周翠莲一直都在店里哭哭啼啼。她心里也是舍不得,房子在建的时候,有时几十个人,要烧好几桌饭菜,周翠莲从开始到收工,锅上锅下,只有她一个人忙活,吃了苦。

到了晚上,夏禹把花手和周翠霞请来家里,好说歹说,才把周翠莲劝到了出租车上。

当双方签了协议,三爷把钱递给夏禹过数的时候,周翠莲在一旁嚎啕大哭,那样的场景让夏禹也心生悲凉。

那个三万块钱还没有在夏禹的兜里捂热,就变成了满满当当的货物。夏禹敢把整车的水管往家进了,夏禹终于拉开了只有半个经营场地的货架,把货架顺直,利用空间,搭起了堆水管的空中货架。

夏禹才发现,此时的店才像店的样子。周翠莲也有同感,夏禹揶揄她,房子不卖,店里怎么扩大?周翠莲本来含笑的脸上,立马晴转多云。

中午,周翠莲送饭到店里,告诉夏禹,房东大伯说这个月的电费与上几个月对比,相差二十度电对不上,大伯的意思,他们老两口月月就用那么多度电,那多了二十度让我们家认。夏禹问她怎么答复的,周翠莲说,我不晓得怎么答复,我说等你回家再说。

晚上,夏禹从店里回到出租屋里时,房东大伯到了屋里,大伯退休前是县卫生局的老干部,说话声音不高不低,他又说起了那二十度电费的问题,大伯还是那个意思,他们老两口一个月就用那么多电,明摆着,那个电是夏禹家用的。夏禹因为中午周翠莲在店里跟他说起过,有思想准备,就告诉大伯,最好叫电工来检查一下,要是确认是我家用的,我不会赖账的。

原因第二天查出来,电视机遥控关机,边上的红指示灯就一直亮着,所以多了二十度电。大伯不紧不慢地说完,夏禹忙对大伯说,我们还真不知道一个指示灯还这么耗电,这个电费我们认了。

房东大伯走后,周翠莲对夏禹说,大伯今天不高兴了,脸色不对。

月底交房租的时候,房东大伯来告诉夏禹,开年他的小儿子要来他屋里结婚,让他们找新的房子。大伯走后,夏禹意识到了突然,他才想起,大伯真的为电费生气了。夏禹连忙喊开前屋大伯的门,向大伯赔礼道歉,大伯却平淡地告诉他,他的小儿子真的要回来结婚。

到哪里去找租房?那些天,夏禹夫妇愁眉苦脸。

夏禹为房子的事,又找了一回房东大伯,又虔诚地赔了一回不是。夏禹说,我真不晓得电视机的指示灯那么耗电。大伯还是那句话,没有怪你,搬家。

冬天里,乡下人到县城通常早上九十点钟,到开始做买卖时,往往错过了吃午饭的时候,正常要忙到午后一两点钟,客人走后,他俩才吃午饭。周翠莲在数着票子时,感到了无比的兴奋和满足。周翠莲在北京卖盒饭时,哪怕再累,她也要在晚上就着昏黄的灯光,不时拿手指在嘴里沾一下,有滋有味地数着钱。

房子有了着落,就在原来的房子前面的一幢瓦房里,一对老夫妻,要到外地儿子那里,服侍儿媳妇的月子。

夏禹到这个房子里,感觉面积明显大于先前的房子,这个不算,关键是没有房东,一种叫做自由的东西,在心里蔓延。夏禹周翠莲和夏小雨都感觉不错。那个年就是在这个屋子里过的。大年初四,周翠莲和夏小雨还在亲戚家拜年,夏禹就开了店门,又开始他的生意买卖。

春天的时候,夏禹到浙江进货,还在路上,周翠莲就打来电话,问他到哪了?夏禹感觉她的声音不对头,便问她怎么了?周翠莲说,从你走后,我胳膊和腿上的肉就好疼,人都被疼得发软。夏禹没有当回事。可当他回到家里,见到周翠莲的样子,吓了一大跳。

只离开家两天,再见到她时,她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周翠莲指着胳膊上端的肌肉,和大腿上的肌肉,有气无力地说,好疼!夏禹要摸,周翠莲让开了,说不能摸,好疼。夏禹从车上把水泵一台一台搬下来,然后往店里搬运,两百来台水泵,夏禹从电影院门前往店里搬了半天。周翠莲也搬,可是,她今天力不从心,没有以往他们夫唱妇随的劲道了。

这期间,进了铝塑管,还有与之相配套的铜弯头和铜三通。这两样品种的增加,店里又多了一些品种,相应地做生意的路子又宽了一点。

材料到家,才摆出来,就有顾客问价格。问后还真的做了几桩买卖,夏禹心里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周翠莲痛得在家发起了高烧。夏禹把她扶到县医院,挂了一天点滴,周翠莲还没有消停的迹象,没有办法,只好喊来周翠莲的侄女陪着她去了江城医院,夏禹不放心,又喊来弟弟,也跟着去了。

弟弟原来的假酒生意做不下去了,做其它买卖也找不到路子,正月里硬是缠着夏禹给他借钱,夏禹打电话给海宝,海宝说,他就相信夏禹,借钱可以,借条必须夏禹一个人打,担保都不行。

弟弟在医院打来电话,说医生通过检查,诊断嫂子的病是慢性肌炎。夏禹问,马上能治好吗?弟弟说,要是慢性肌炎,可能很麻烦。

放下电话,夏禹坐在凳子上发呆,这时,电话响了,夏禹接过电话,是远在苏北的二舅老爷打来的,二舅老爷是周翠莲的二哥,招亲在苏北,平时不怎么联系,自从妻子住院,他一天要打好几个电话问病情。晚上弟弟回来到店里,还是上午那几句话,弟弟说,嫂子还在痛,还在发烧。

第二天吃过早饭,夏禹刚做了两个买卖,妻子的侄女在医院打来电话,说她的姑姑痛得不行了。夏禹放下电话,草草结了账,就慌忙关上店门,往汽车站跑,在路上,舅老爷又打来电话,问他在哪?夏禹说,去车站搭车去医院。到了江城车站,夏禹接了几个电话,都是顾客在店门口打电话,要买东西,夏禹对他们说,老婆生病住院,他去医院了。正要上公交车,舅老爷的电话又来了,问他到医院了没有。放下电话,夏禹猛然意识到,舅老爷表面上是关心,其实是在监视自己。走进病房,周翠莲正在做肌电图,医生走后,夏禹见周翠莲又瘦了一圈。晚上,侄女到空病床上睡觉去了,夏禹搭了个边铺,陪着妻子。

早晨四点钟的时候,夏禹就起来,洗过脸,便与周翠莲道别,走到医院大门,几辆出租车围了上来,夏禹问到南关好多钱,出租车师傅说,打表是十块钱,不打表也是十块钱,夏禹舍不得,就撂开步子往汽车站跑。

这座城市夏禹太熟悉了,那一年,那两间平房漏得实在没法在家里待了,只好带着一家人,去铜都市去做废品买卖,做了几个月,实在做不下去,只好又来到江城卖酒酿,才来的时候,带着夏小雨,季节还是初秋,来得匆忙,没有带蚊帐,早晨起来,就见夏小雨的脸上布满红点,是蚊子咬的。把夏小雨送到铜都父亲那里,才三岁的夏小雨,知道父母要把他丢下,就坚持晚上不睡觉,孩子毕竟是孩子,哪里抵挡得了瞌睡。夏禹夫妇离开时,夏小雨还在梦乡,周翠莲一路沉默。酒酿没卖两天,周翠莲又煤气中毒,差点赔上性命。

夏禹走在大街上,就想妻子的病是不是与那一次的煤气中毒有关?

7

周翠莲在医院待了半个月后,出院了。回来后,胳膊和腿部的肌肉,像挂在那里一样,还是隐隐约约地疼痛。周翠莲告诉夏禹,说她的二哥对她说,夏禹生气了,已经不接他的电话了。夏禹就把那几天舅老爷打电话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妻子,周翠莲叹了口气,说都是为我,他的意思,要你把店门关了,我不答应。

周翠莲的姐姐来看她的妹妹,见她的妹妹还病恹恹的,说你在医院里不把病瞧好,回家来做什么?周翠莲说,医生叫我出院的,又不是我要出院的。姐姐拿起妹妹的药,她不识字,就问妹妹吃的什么药?妹妹说是激素。姐姐打电话问她村里的村医,放下电话,告诉妹妹,激素不能吃。说你到我家去,我们那里的医生很有名的。周翠莲就捡了衣裳,跟着她走了。

周翠莲走后,吃饭成了最大的问题。第一天夏禹没有当回事,到中午夏小雨放学后来到店里,他才想起了吃饭的问题。他想了想,到斜对面马路那边的快餐店买了两份快餐来店里,没想到夏小雨边吃边夸饭菜好吃。吃过饭,夏小雨还意犹未尽。夏禹见儿子这么对味,就又去快餐店买了两份,留着晚上吃。

晚上父子俩各自打开饭盒时,夏小雨先搛了一块中午可口的菜放进嘴里,瞬间吐了出来。夏小雨说,一股味精味道。父子俩决定,把菜倒掉,把饭用开水泡着吃。

第二天中午,他们不买盒饭,买面条吃。晚上,夏禹买了一点青菜还买了点瘦肉回来打汤。夏禹把青菜炒得还能看得过去,把那个汤烧得,简直像酱汤。没想到夏小雨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说好喝。

这期间,家里出了一桩喜事,夏小雨在初一(六)班的升学考试中,考了班上的第一名。县城的这所初中,一共是十二个班级。

从姐姐家回来后,周翠莲开始吃村医的药,据她自己说,还在村医那里挂了一天吊水,好多了。可是,回家没两天,她又开始疼痛。夏禹开始打听,有关肌炎的妙方。

周翠莲连着吃了三十多盒“黑骨藤”,疗效甚微。这时县城的大街小巷里又来了一种治内风湿的特效药,五盒一个疗程。九十五块钱一盒。夏禹一次买了三个疗程的回家,可吃了一个多疗程,一点效果没有,夏禹便去找在药店的营销点,工作人员听后,给他换了一盒,说这盒吃了,肯定有效。后来这个牌子的药在外地被查了,还上了电视,夏禹才知道,自己上当了。

夏天的时候,天气干旱,乡下来城里买水泵的人络绎不绝,夏禹的生意比去年好了很多。与水泵关联的塑料水带电缆线等又跟着卖出,有时忙不过来的时候,夏小雨也来店里帮忙。周翠莲的肌肉还是疼痛,可她咬着牙还是到店里来。到秋天的时候,夏禹叫她到江城医院去看,周翠莲摇头,说待了半个多月,还是没看好,还去?有时她发烧,夏禹最头痛。有人说,租住的这个房子湿气太重。

周翠莲再次发烧时,夏禹就委托周翠霞在附近打听,想换一家房子。没两天,就在店斜对面的老法院的院子里找到了一间房子。夏禹去看了一次,回来见周翠莲睡在床上痛得又在发烧,便连夜搬了家。

搬家的第二天,七十多岁的祖父来城里看望夏禹。他说他好不容易才上了到城里的班车,夏禹开店这么久,他一直想来,没有人愿意带他来,今天他独自到马路上,说什么也要来瞧一瞧大孙子一家了。周翠莲把祖父带回家,自然好生招待。吃过饭,祖父又来到店里,问长问短,问到最后,祖父摇着头叹息着说,你们这个摊子,酒是赊的,壶是借的,这要是做砸了,怎么搞哦!站在边上的周翠莲被祖父说得黯然神伤。

晚上,她告诉夏禹祖父在店里的话,夏禹本来在心里埋怨周翠莲没有挽留祖父在这里住一晚,听了周翠莲的话,他断定祖父是不会在他这里过夜的。

到了秋天,夏禹又在店里添了品种,摆上了水嘴,三联二联和洗菜的冷热水龙头,还摆上了太阳能样品。他在准备带太阳能的时候,担心进回来卖不掉,只进了三四台回来。没想到,样品摆出来,不到一个礼拜,连样品也卖了。

冬天的时候,店后面的大妈介绍了一个做家务的中年女人来家里洗衣做饭,她的衣服洗得还过得去,菜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将就着吃吧!疼痛一直尾随着周翠莲,她已经自顾不暇。就是这样,她还咬着牙,只要好一点,她就要晃荡晃荡地走进店里。

周翠莲的病吃什么药都没有用处,到2003年的春天还是那个样子。有时疼得不能起床,夏禹就想叫她到江城医院去看,周翠莲铁了心不去,说去年不是去了吗?夏禹无奈,只好关了店门,带着她去南京的一家军区医院去看。检查了大半天,还是找不到病因。回来的车上,有人建议周翠莲回来炖腊梅花根吃,周翠莲表面上答应了,回家后,绝口不提腊梅花根的事。几天后,她又疼痛得起不了床,夏禹才小心翼翼地问她吃不吃腊梅花根?周翠莲幽幽地说,我听到腊梅花三个字,心里就打鼓,让我吃它的根,肯定不是那么好吃的。

果然不出所料,腊梅花根的汤难喝无比,周翠莲不愧是周翠莲,她一次一次咬着牙,喝进了肚子。

夏小雨在初二升学考试中,成绩有所下降。在读初三上学期时,夏小雨每天在上学走的时候,都要准确无误地告诉妈妈,腊梅花根已经炖了几十分钟了。因为腊梅花根每次都要炖两个小时以上,这件事情,一般早上都是由夏小雨完成的。

冬天的时候,周翠莲有时去县城附近的庙里去祈祷,有时去外县的庙里去烧香。有时还把大仙带回家驱赶瘟神,都无济于事。

这时,大妈告诉他,就是他们现在租住的这个屋子里,已经死过好几个人了。夏禹想了半天,想不出办法来,前面的房子湿气过重,这边才搬来的房子又死过老人,这到哪里去租住十全十美的房子呢?晚上的时候,周翠莲能起床走动,他就带着她,到花手家串门,他把白天大妈的话,对花手两口子说,没想到,周翠霞接上就说,租住不到好房屋,就买一套房子住。夏禹叹气,说得轻巧,哪里有钱呢?

第二天,夏禹到店里就打海宝的电话,直言不讳地说想问他借两万块钱,海宝问做什么用?夏禹说买房子。海宝说,我还在外地,要两天才回来。海宝这一说,夏禹胆子大了,便带着周翠莲去看房,周翠莲不去,说哪里有钱?夏禹说,你想活命,就必须买房。周翠莲就跟着夏禹到了店后面不远的在建的一个新住宅小区。在他和周翠莲的意识里,在城里买房子,那是天方夜谭的事情,起码这几年没那个想法。没想到,这才几年,立马就来买了。夏禹和周翠莲一致看好了一个一楼的单元套房,准备第二天预付几千块钱的定金,哪晓得,已经被别人交了定金。夏禹回来气呼呼地到花手的店里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花手,花手说,走,我陪你去。

没想到花手与售楼处的老总熟悉,这一次看了一个三层的单元套房,刚看过,夏禹就付了定金。海宝从外面回来借给他两万,交了首付。一百零八平米,十万块钱出点头,九百多一点的房价,按揭十年。

到腊月的时候,售楼处通知夏禹去拿新房钥匙,夏禹没有去,他到离店不远的一个算命先生那里,抽了一付牌,说年里不宜动土,夏禹就没有去拿钥匙。到了售楼处夏禹才知道,房子又涨价了,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已经一千多块钱一平米了。

走在路上,他准备把喜讯告诉周翠莲,当她走进店里时,只见周翠莲胳膊附着桌子,疼得脸上汗水淋漓。夏禹告诉她房子涨价的事情,周翠莲听了,一字一句地说,新房子我可能没命住进去了。

就是从那天起,周翠莲开始拒绝喝腊梅花根的汤汁,早上炖的腊梅花根汤,到了晚上,汤汁就像黑墨水一样难看。

8

过完年后,房东来收房租,九千块钱的房租已经维持了几年了,今年房东来陡然涨到一万四,还要一次性付清。夏禹恳求,能不能少一点?房东摇头,没有。夏禹说,你一次涨了五千块钱,怎么不早一点告诉我?房东想了想,觉得夏禹的话在理,说那这样吧,我让你两个月找店面,找好了你再搬,这两个月还照以前的房租算,行了吧!

夏禹没有办法,把房租一次性交了,晚上回家,他还闷闷不乐。周翠莲开导他,房东也够意思,几年没有涨房租,话说回来,我们才来的时候,他要是像现在这样一次性付款,我们当时就歇了。夏禹说,那时候,生意难做。周翠莲说,现在好做了吗?夏禹语塞了。

春天的时候,夏禹去售楼处拿回了房子的钥匙,随后就开始了简单的装修。周翠莲的病没有办法不看了,附近既然看不到名堂,夏禹就跟在上海的亲戚联系。夏禹把在铜都收废品的妹妹叫过来,陪着周翠莲去上海检查。

上海的亲戚是周翠莲的表姐,是她舅舅家的女儿和女婿在那里,他们在上海把市场上的海鲜贩往饭店,在那里租住了房子,还买了车子,据说生意做得蛮大的。周翠莲去了就住在她家。

夏禹在店里一个人的时候,有时去仓库拿货,后面的大妈,就像家里人一样给他照看着店里。有时大妈回家烧饭,她儿子小兵就像影子一样坐到了店里。2004年,县城里的货运车多了起来,一件货他们也给你送到店里,方便极了。这样苦了小兵,他几乎是完全失业了。小兵喜好抽烟,他到店里,夏禹把烟一根接一根地递给他。夏禹想的是他到仓库去的时候,小兵能给他照看着店里。

周翠莲去上海的第四天晚上,突然打来电话,说她头疼得想钻地洞了。过了一会,她又打来电话,说她疼痛得要死了,让夏禹马上过来。夏禹本来就不放心,周翠莲这么一说,他决定马上就去上海。他急急火火坐了人力车去县城边上的国道去搭过路车,拦下的全是去浙江方向的长途班车。到了快十二点了,他只得回来。

刚躺下,周翠莲又打来电话,问他到哪了?他说了原因,周翠莲痛得说话的语气都带着哭腔。夏禹由于担心周翠莲,一个晚上几乎没睡。天麻麻亮,他就到车站去等候了。

在路上,由于车堵得厉害,夏禹到周翠莲面前时,已经是下午四五点钟了。表姐告诉他,周翠莲几乎把她所有的房子都睡遍了,哪里都不如她的意,她就是喊头疼,真没有办法了

晚上表姐准备了丰盛的菜肴,表姐夫陪他喝酒,他哪里有心思?第二天,夏禹陪着周翠莲去了一家医院去做肌电图,是表姐夫送去的,回来的时候,夏禹陪着周翠莲往回走,周翠莲哪里能走,夏禹只好带着周翠莲打的回到表姐的住处。

回来的第三天,表姐夫打来电话,说在上海最有名的医院也没有查出来病情,周翠莲回到县城,已经浑身浮肿,与去上海之前判若两人。

夏禹不敢把她放家里,又到县医院办了住院手续,又关了门,遵照医生的嘱咐,查血查肾功能。周翠莲已经走路都变得困难了,夏禹扶着她到查肾的窗口时,护士说今天已经收满,明天再查。看着周翠莲的样子,夏禹指着护士说,我家的人已经这个样子,如果明天出现意外,我找你负责!护士支支吾吾还说满了,夏禹就提高了嗓门,骂起了国骂,后面一个医生出来,接过夏禹的单子,让他下午四点来拿结果。夏禹眼泪都出来了,他不知道自己刚才还气势汹汹,现在怎么变得这么懦弱了。

第二天,医生上班看了周翠莲头天的检查结果,让她马上出院,他没有办法看她的病。这时已经是中午,家里来了好多亲戚来看望周翠莲,在他们的眼里,周翠莲已经奄奄一息,因为,查了几年的病,一直查不出来,可能没有救了。夏禹没有让周翠莲在家里,又喊来她的侄女带着她去江城医院,等着下午挂号住院,夏禹还一再吩咐侄女,要是发现她的姑姑有异常,立刻挂急诊。

店里打烊的时候,花手拦住他,问周翠莲的病情。夏禹简单地说了经过,花手同情地睃着他说,你的挣钱火车才刚刚开始,就被你老婆拖住了,你就是这个命,不服不行。夏禹已经没有那方面的考虑了,他回到屋里,夏小雨背着书包正出门,他见到夏禹便停下脚步问妈妈的病情,夏禹告诉他,妈妈没事,你放心吧。夏禹晚上没吃没喝,倒在床上,嚎啕大哭了好一阵,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这次去找了熟人去医院,侄女在电话里告诉他,医生说姑姑是红斑狼疮,夏禹简直不敢相信。虽然他不知道红斑狼疮是什么性质的病,但他听到这个名字,就觉得无比的恐怖。

那天晚上,他去了一趟自己已经早就装好的房子,就着灯光,他担心周翠莲不知能不能住进这个属于自己的房子。

苍天保佑,周翠莲的状况开始好转,夏禹的信心又来了。他在一个雨天,搬进了新房子。周翠莲出院是在二十天以后,直接到了新房子里。那时她的身上还像水泡过一样,异常浮肿。就是在这个时候,夏小雨开始考高中了,他一个人不敢去考场,夏禹陪着他去。考试那天,他又紧张,让夏禹陪着他去。夏禹这段时间无瑕顾他了,那天偶尔在街上遇见他的班主任老师,还没有等他问,班主任直接告诉他,夏小雨退步厉害,一中没有希望不说,就是三中也要不了那么多人。那时是周翠莲病情最严重的时候,夏禹没有办法顾到儿子。回家,他也没有心思问儿子了。

妻子,儿子,还有店里,孰重孰轻,他已经分不清了。

考过以后,夏小雨就在店里给夏禹帮忙。买水泵的人络绎不绝,那些天,夏禹每天都要做成千上万的买卖。夏禹每天回家把钱交到靠在椅子上的周翠莲,她惊讶得不敢相信。夏小雨出人意外地考上了县一中,周翠莲在听到喜讯后,在家里亦步亦趋走到了店里,身上的浮肿有所消退。

周翠莲能完全到店里来的时候,夏禹去了人力车公司,给小兵押了一辆人力车回来,让他蹬人力车挣钱,同时,也是回报这一段时间以来,大妈和他对店里的照顾。

9

花手夫妇俩忽然不理夏禹一家人了,起先发现他们变样的是周翠莲,他在路上遇见周翠霞时,还像往常一样朝她打招呼,周翠霞眼睛望着别处,佯装没有听见。周翠莲也以为她没有听见,到近前又打招呼,这时周翠霞再不搭理,就说不过去了,于是,她冷冷地应了一声后,走远了。周翠莲站在那里纳闷儿,她想来想去,以为夏禹得罪了她,到店里问夏禹,夏禹说没有。夏禹也想起来了,花手也不怎么搭理他了。

后来的几天,他们发现花手两口子真的不理睬他们,好长时间才得知,他们不理睬自己的原因,竟然是夏禹店里的生意过于火爆的原因。

真的,从周翠莲在医院回来的夏天开始,夏禹店里的生意好得连夏禹自己也不相信。乡下的店有好多家莫名到夏禹的店里来批发水泵和水管和配件回去销售,零售生意也好得让夏禹在店里几乎忙不过来。夏禹有时候,发懒筋,不想做,可是,那天的毛账还是要超过一万。

夏禹这么忙活的时候,花手两口子在马路那边的店里看得一清二楚。

夏禹告诉周翠莲,不管花手两口子怎么不理睬自己,都要见面喊他们,要客客气气地打招呼。周翠莲不服气地说,我们又不是小妈妈养的!夏禹说,不是那个话,我们不能忘恩负义。

对面的电影院也要拆除开发,花手的仓库要搬地方了。那么大的仓库,搬起来不是一天两天能搬走的。花手两口子破天荒没有喊夏禹去帮忙,夏禹白天一有时间就去拖一趟,晚上跟着花手干到半夜才回。花手两口子不好意思,喊夏禹不要去,夏禹像没有听见一般,天天去帮忙,他们又开始像以前一样热络他了。

这样的日子没有保留多长时间,到第二年的春天,他们又旧调重弹,对夏禹夫妇不理不睬。这还不算,一户亲戚本来十拿九稳地要在夏禹的店里买太阳能,可到了花手店里转了一圈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几天后,夏禹才得知,花手把她介绍到了他边上的店里。周翠莲要去问他们,夏禹挡了,说,那样不就翻脸了吗?

西门旅社的老板娘来告诉夏禹,小兵把人力车押掉还嫖资了。夏禹不信,老板娘眼睛像动画片一样地对他咕噜咕噜地眨个不停。几年过去,老板娘对夏禹的态度转了一个大弯,她有一天告诉夏禹,他现在的门面里,曾经来过卖服装的,炸油条的,蒸包子大馍的等等,没有一个成器的,没想到,夏禹站住了脚跟。

老板娘没多久干了一件让夏禹目瞪口呆的大事,居委会竟然把原来承包给她的旅社卖给了她,下面一个门面外加楼上几十间客房,七十万就卖给了她。一天夏禹在她那里路过,见居委会主任把房产证递给她,催她快去变更,然后去银行贷款,还款给居委会。夏禹走过来时,愣得一下午都没有说话,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这恐怕就叫天上掉馅饼吧!

夏禹去找小兵,问人力车的事。小兵低着头不吱声,夏禹来气了,说你到底把人力车丢哪去了?小兵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接着就把头往墙上撞,一下一下连撞了好几下。夏禹吓得转身回到了店里。刚坐下,大妈进来,一个头磕过来,夏禹连忙拉她,说大妈怎么能这样,那个钱我不要了。大妈说,你放心,那个钱我一个月还你一百,一定还你。周翠莲忙说,算了,没有就算了。

村庄的人到夏禹的店里,告诉他,祖父病了。父亲和二叔在外面做买卖,家里剩下三叔和四叔,他们有一个共同特点,听女人的话。两个婶婶背后放风,说祖父都八十岁了,走也能走了。两个叔叔听了,连医生都不敢叫。夏禹连忙搭班车回去。祖父现在待在二叔的楼房里,整个一栋楼房就祖父一个人,楼房坐落在山上,原来还有几户人家,现在又一阵风搬到山下机耕路边了。夏禹见到祖父的样子没有想象得那么严重,可能是感冒了,没有及时治疗,老人家变得有点虚弱。站在祖父的床边,夏禹先给在铜都的父亲打电话,然后又打电话给在马市的二叔,分别告诉了他们祖父的状况。不到半个小时,村医背着来给祖父诊断。三叔和四叔也来了,他们对夏禹憨憨地笑着,一副无辜的样子。

10

夏小雨在一次月考中,得了个倒数第三,晚上没有回家,找又找不见人。夏禹急坏了,打电话给他的班主任,班主任听了,安慰夏禹,应该没事的,夏小雨可能是情绪波动的缘故。夏禹想想也对,就回家坐在沙发上等。他平时不怎么抽烟,由于焦虑,一支接一支地抽着香烟。周翠莲在房里出来准备与丈夫一道等儿子,可屋里的烟味让她受不了,她咳嗽了两声,又回房里去了。

在上高一的时候,由于还没有分文理科,夏小雨告诉父亲,高一不要在意他的排名。夏禹真的没有在意,现在看来他错了。高二上学期他的成绩掉得厉害,夏禹便拎了烟酒找到班主任家里,临走还丢下一个红包。过后,夏小雨的成绩还在下降,老师便把他从后面往前面的座位调动。夏小雨不干,他们班上的规矩是成绩下降从前排往后排调动,从来没有成绩不好还位置前移的。夏小雨打过招呼,如果为他请老师吃饭,或者送礼,他就不去上学了。

夏小雨是在后半夜回来的。迎面扑通一下,跪在夏禹的面前,说我没有考好,想冷静一下。夏禹问他到哪去了?儿子说他在体育场里面坐着,夏禹说,知道错了就好,睡吧。

周翠莲的红斑狼疮好了将近两年,夏天的时候,夏禹出去看市场,那天中午,夏禹炒了一份菜准备吃饭。周翠莲的电话来了,夏禹按下接听键时,就听到周翠莲在电话里惊魂未定地告诉他,刚才店里进来了一个小偷,她没有看见,由于即将要下暴雨,她才在店外走进店里坐到了椅子上,由于椅子和桌子紧挨着太阳能,她坐下来时,眼睛的余光发现太阳能下面有一团黑的东西,她下意识地转过头时,就见下面趴着一个人,眼睛正骨碌碌地盯着她。周翠莲吓得往门外一面跑,一面大喊抓贼。奇怪的是,周翠莲前脚出了店门,那个小偷也跟着跑了出来。待边上店里的人都出来时,就见那个小偷大摇大摆地过了马路,消失了。

钱虽然没有偷到,可把周翠莲的病吓复发了。不到一个礼拜,周翠莲就开始头痛发烧,还一阵阵地呕吐。夏禹又把她送到江城医院去住院。周翠莲没去两天,就是端午节,夏禹就去医院陪周翠莲过节。到医院时,医生把夏禹喊到医生办公室,拿出周翠莲拍的ct片给夏禹看,夏禹看见周翠莲的两片肺像棉花一样,穿了两个洞,夏禹一惊。医生说,你也不要害怕,过两天我们再拍一次看看,她的病这么久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中午吃饭时,夏禹点了好几个菜,周翠莲说,这几天吃医院里的伙食,把我苦坏了。夏禹就看着周翠莲一口一口地吃着,心里像打鼓一样。

谢天谢地,周翠莲在住了半个月院后,却神奇地出院了。那半个月里,夏禹心里始终忐忑不安。

大妈说话算话,把小兵的钱还给了夏禹,虽然是一个月还一百块。还最后一百块的时候,夏禹晚上到花手家串门,把这件事对花手说了。花手说,下次要吸取教训了,遇到头脑不清的,你后悔就来不及了。

花手也在夏禹住的小区里买了房子,不同的是,他买了小区里的两层门面房,买过来后,他又挖了一层地下室,这样,下面两层堆货,上面住家。地下室请人挖的,到浇混凝土时,夏禹连着给花手干了几个彻夜。花手在装修楼上时,周翠霞到夏禹家指明要好PPR管,夏禹就拿好的给她,结账的时候,夏禹一分钱都没赚,按进价算给她的。周翠霞回家后,一个多月不睬夏禹两口子,夏禹起先不明就里,不知道哪里又得罪了周翠霞。原来,周翠霞嫌管子价格高了,夏禹一气之下,把进货单递给了花手。当天晚上,花手就来请夏禹到家里喝酒,夏禹那晚直喝得摇摇晃晃,东倒西歪。

花手邀夏禹买门面房,夏禹问是哪里,花手说,就是不远的正街上。夏禹知道那里,紧靠街上,三层高,每层三间。花手还相邀才来城里的另一个姨夫买。夏禹答应了,回家把事情告诉周翠莲,周翠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听后一字一顿地告诉夏禹,一口歇。夏禹问原因,周翠莲说,七十多万,我们家一分钱没有,要还到什么时候?夏禹想想,是这么回事,第二天,他就回花手,说他不买了。花手说,那个姨夫也不买了,你们不买,我一个人买。那些天,花手一直在找合作伙伴。都嫌价格贵,都不买。

夏禹一天到黄老五家串门,黄老五平时见面问他的生意,今天一见面,就问夏禹的门面买了没有。夏禹说,我没有钱,怎么买?黄老五说,想在城里立足,没有门面怎么行?夏禹不耐烦了,准备离开,心里有些不快,你说人家,你自己不也没有吗?黄老五说,我那个时候才到城里,不该先买住宅房,而应该买门面房,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生意做得不好,借钱没有人理会。听了他的话,夏禹忽然来了精神,说我边上还真有门面,不晓得卖了没有。接着,夏禹就把花手邀他买门面的事,说了一遍。黄老五说,你回去打听,要是还在,就赶快买。

夏禹第二天去售楼部的路上,邂逅了花手和他姨夫,夏禹问他们去哪?他们问夏禹去哪?三个人相视而笑,心照不宣地去了售楼部。

门面终于买下来了,夏禹把自家的房子按揭还了,贷了款,交了一部分,其余的全是一万两万找私人借的。这幢门面是第二年把钥匙交到夏禹手里的,夏禹本来还要抽牌决定是否拿钥匙,可是,县移动公司等着门面营业,夏禹只好拿了钥匙,还拿回好几万一年的租金。

夏小雨高考的前两天,周翠莲的病又发作了,本来准备等儿子考完试再去住院,还是捱不过病魔,只好又到江城医院去了。在这之前,她还到庙里给儿子敬了香。

儿子高考在夏禹看来是大事,他请来弟媳妇专门烧好吃的给夏小雨吃,中午的时候,夏禹还到考场接儿子回来吃饭。就是这样,儿子还是落榜了。同学的儿子女儿在夏禹之前,全考上了大学。同学的意思是夏禹没有管教好儿子。同学说,我说一句话,不知你能不能接受?天下就你家养了儿子稀罕,人家儿子女儿不稀罕!

那一段时间,家里吃饭都没有声音。周翠莲有时半夜还在床上哭泣,她说,儿子要是考到其它高中考不上大学她没有这样伤心,儿子考上的是县城最好的一中,怎么会是这个结果?面子上,我们还是来陪儿子到县城上学的,村庄上有两个与儿子一样大的学生,父母都在外地打工,他们却考上了大学,这让周翠莲愈加伤心。

这一年的冬天,祖父到县城饭店吃堂弟的喜酒,堂弟是三叔的小儿子。吃过酒,姑姑要带祖父回家,祖父求她,把他带到夏禹家,看一眼就回家。姑姑信以为真,就带着祖父到了夏禹店里,这次的喜酒,夏禹去了情,没有去喝酒。周翠莲又去住院了,店里就夏禹一个人,走不开。

祖父到了店里,就不走了。姑姑说你这么大年纪,说话还不算话?祖父说,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就是不走。那次祖父说夏禹壶是借的,酒是赊的,夏禹还记忆犹新,夏禹告诉祖父,周翠莲不在家,吃饭不方便的。祖父说,吃方便面也行。姑姑气呼呼地走了,祖父却怀着胜利的微笑,告诉夏禹,他来了几次,都把班车喊停了,可是,开车的师傅见他这把年纪,又把车子开走了。

那几天,夏禹回家,老远就听见祖父在看戏剧频道,中午饭是钟点工烧的,晚上,夏禹就回家烧饭着带祖父吃。有时候,夏禹到外面喝酒,就把桌上的菜打包带回来给祖父吃,祖父端着夏禹带回来的菜,吃得津津有味。

祖父这次是带着喜悦的心情住下来的,他有时咧着豁了牙的嘴巴,明知故问地问夏禹的门面一年租好多钱,夏禹就一遍一遍地回答他,老人家听后点着头说,乖乖!那么多钱,要好大一堆的稻子?有时在卫生间里出来,他就瞅着坐便器,憨憨地笑,然后,就自言自语地嘀咕,这个玩意,要好几担稻子才能买到吧?

周翠莲从医院回来后,祖父告诉她,这次起码要住一个月。不料,四叔家又要嫁女儿,祖父只待了半个月,就回家了。

腊月里,周翠莲的病又发作了,她想等过完年再去住院。夏禹不答应,他说等过完年,你还有命吗?

11

夏小雨第二年高考的时候,周翠莲不知怎么回事,病又发作。夏禹送她去医院,她怎么也不去,她说怎么也要等儿子高考后再去住院。就在高考的前一天,她实在撑不住,夏禹只好把她送到了医院,回家已经是晚上,夏禹问儿子,妈妈住院对他有没有影响?夏小雨一字一顿地说,要说没有想法是假话,但是,我一定把我该做的事情做好。夏禹心里的石头总算一点点落地。夏小雨考试那天,夏禹该干嘛干嘛,没有把儿子考试的事情当着一回事。

那一年夏小雨终于考上了大学。虽然只是一般的本科,可是,在夏禹的眼里,比别人家的孩子考上清华北大还高兴。夏小雨上大学后,周翠莲把钟点工辞了。家里忽然变得冷清了不少。就在这一年,祖父跌了一跤卧床不起。夏禹好多次去祖父那里,祖父身上的气味一次比一次浓重。祖父还想到医院来,祖父问夏禹,就这样在床上躺着,怎么搞?夏禹没有办法回答他,祖父这次倒下后,三婶四婶在村庄里放话,要不是夏禹那一年要给老人家瞧医生,哪有现在的苦吃?还说,夏禹这次再要伸头,就让他一个人照料。那天听了祖父的话,夏禹回家黯然了好几天,他不晓得该怎么做才好?

祖父是在第二年的春天过世的,夏禹心里内疚,可是,无法言说。

祖父下土那天,周翠莲说,祖父过后,就是她了。夏禹说她胡说八道,周翠莲说,我的命我自己晓得。

在苏北的二舅老爷来家里做客,他还是在夏禹进新房子那年来过,只跟着他的妹妹到房子里小坐了一会,就走了。这次来见到夏禹就向夏禹赔礼道歉,说他错怪他了,真的对不起!夏禹云里雾里,他不知道这个舅老爷怎么这个时候突然来赔礼?

晚上,周翠莲告诉他,他家一个舅老爷去年得了中风,在医院待了两个月,回家后老婆就跑了,照顾他的义务就落在了二嫂子肩上。几个月的照顾,二嫂子忽然有一天告诉他的丈夫,说他错怪妹夫了,妹妹得病已经有八年了,妹夫吃了好多苦,花了好多钱,只有妹夫自己清楚。二嫂子敦促丈夫赶快去看望他们,赶快去向夏禹陪不是。

夏禹那晚陪舅老爷喝酒,喝多了。

就在舅老爷准备走的时候,周翠莲的头又开始疼痛,止痛药开始还有用,几天后,一点效果都没有。没有办法,夏禹就催促周翠莲去住院,舅老爷说,那我去照顾吧,妹妹出院我就回家。

周翠莲到医院后,头疼得愈加厉害,几天后,还发起了高烧,温度一直下不来。舅老爷这时又喊来他的妻子,两个人照顾着周翠莲。有一天,舅老爷打来电话,要夏禹马上去医院,说这是医生的意思。夏禹关了店门,打的去了医院。医生告诉他,周翠莲的病很不乐观。二嫂告诉他,周翠莲头有时候疼痛得没有办法,就让她哥哥去叫医生,哥哥叫多了,医生就埋怨他,周翠莲一遍二遍见叫不走他的哥哥,就大骂他见死不救。舅老爷告诉夏禹,止痛药已经对他妹妹不起效果,现在医生给周翠莲打的是吗啡。

夏禹到病房见到周翠莲时,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短短个把礼拜,她已经骨瘦如柴,夏禹喊她,她睁开眼睛看了看,又开始昏睡。她已经高烧到了三十九度五,医生想了好多办法,到下午才把热度降下来。电话不断,夏禹又往店里赶。晚上又到医院,夏禹问周翠莲,上午他来了她晓得不?周翠莲摇着头说,不晓得。夏禹说我还扶你起来小便了。周翠莲还是摇头。

夏禹晚上又赶回家,第二天,医院又打来电话,他又往医院赶,到那里时,周翠莲又烧得糊里糊涂。他到医生办公室。医生递给他一张纸,他拿过来,是“病危通知书”,这时有一个尿毒症患者的家属来询问病情,走后,医生告诉他,那个尿毒症患者还能做血透,还有救。你的家属再有钱也没有办法救了。

那天中午,夏禹又收到一张病危通知书,下午,又收到一张。晚上,已经回家的夏禹,不放心医院里的周翠莲,又打的去医院,路过县城的商业区,很多的人在大街上穿来穿去,他们的脸上,都流露着一个共同的特征,幸福!夏禹好羡慕。

在江城医院待了已经有一个多月,医生建议转院,夏禹头大,他不知道往哪里转。

一个朋友提醒他,杭州的一家医院,他有个熟人,夏禹连忙打电话过去,那边也觉得为难,几次通话后,那边答应把人带过来试试看。夏禹把遍身疼痛的周翠莲从医院接回来时,舅老爷哭了,他以为夏禹已经绝望,不给他妹妹看了,当夏禹告诉他,这是去转院时,舅老爷才止住了悲哀。

杭州又住了二十多天,医生又建议转院,在给周翠莲打了一针杜冷丁后,周翠莲又向上海转。上海的医院住不进去,耽误了一天,没有办法,只好到一家医院挂了急诊,夏禹连夜赶去了那里。第二天,夏禹撒谎说没有钱医治要求回老家,在那家医院出院。夏禹想把周翠莲转到上海最有名的医院,可是,在医院门口待了一天,还是毫无进展。到了黄昏时侯,还是通过好心人介绍,才住进一家军医院,办好住院手术,夏禹又急着往回赶,上了长途班车,夏禹便打起了瞌睡。

恍惚中,被电话吵醒了,他拿起电话,只听舅老爷在里面呼天唤地地让他马上下车回去,周翠莲昏了过去。夏禹来不及细想,跑到前面,要师傅停车。师傅说,现在在高速路上,怎么停车?夏禹说,我老婆要死了,请你停车!夏禹这才发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正在下着瓢泼大雨。可是,他顾不得这些了,拼命地要师傅停车,师傅在一个高速口下了高速,骂骂咧咧地扔下他,又上了高速。夏禹下车不久,便成了落汤鸡。他这个形象拦车,再好的师傅也不敢带了。夏禹拼命地拦,那些车子就像商量好了一般,慢下来,待夏禹站到路边,车子又猛然发动,跑了。无奈的夏禹,又打电话给舅老爷,这次是二嫂接的,她说周翠莲刚才已经醒了过来,让他现在回家,把店里打点一下,再来陪一下周翠莲。

夏禹第二天给客户发水电材料,周翠莲在店里的时候,夏禹只要去仓库拿一下管子,回到店里时,周翠莲就会把管件发好。今天他一个人发,明显的速度慢多了。一想到这些,他就趴在桌子上,暗自掉泪。

再去医院时,周翠莲显得很兴奋,她告诉夏禹,他来她就踏实多了。夏禹说,天天陪你,店不开了?周翠莲点头又摇头。夏禹说,没有钱,怎么给你瞧病呢?周翠莲顿了一会,问夏禹,假如我们不到县城来,我会不会生这个病?夏禹说,你怎么想起问这个?周翠莲认真地看着夏禹,要他回答她的问题,夏禹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就在这时,周翠莲的头又开始剧烈地疼痛。

第二天,夏禹要走了,周翠莲说我马上要解大手。夏禹把便盆移到了她的身下,出奇地多。夏禹以为好了,便给她擦了身子。周翠莲又说要解大手。夏禹说,哪里这么多?周翠莲说,你帮我一次就少一次了。

夏禹陪了周翠莲两天,准备回家把表妹小香喊来照顾周翠莲。表妹正在和他的丈夫闹离婚,夏禹已经把来上海的事情告诉她了,她说这两天辞掉工作,就来照顾周翠莲,换走他的舅老爷。他们在医院待了好些天了,夏禹不好意思。

又是在路上,外面又在下雨,夏禹又接到了舅老爷的电话。舅老爷让他下车打的到医院。夏禹又向师傅求情停车,这次夏禹没有强拉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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