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 晴
一
刘彩云迎风骑着自行车,车轮每转动一圈都被狂风吹得直打晃。她只顾低着头,奋力地蹬着自行车往家赶,前方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接着水泥土块、玻璃碴子、碎木头块一起滚到她的自行车轱辘前,一块巨大的广告牌子瞬间跌落下来,砸向正在走过的小女孩。随着一声惨叫,小女孩倒在地上,头上流出的血,洇红了一片柏油路面,把路上的行人都惊呆了,刘彩云也被吓傻了。
这是1990年北京四月的一天,狂沙飞舞,空气中带着浓浓的黄土味,灰蒙蒙的太阳像是要昏昏睡去。纱巾蒙住了姑娘的头,衣领遮住了小伙的脸,他们都缩着脖子,探着身子前行,失魂落魄的刘彩云夹在人流中,脑子一片空白,跌跌撞撞地进了家门。
刘彩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连产假都没休完就急着上班,生怕别人顶了自己的空缺,但怕归怕,该来的谁也挡不住。
打字室里坐着一个二十几岁的小姑娘,见刘彩云进来,问她找谁,刘彩云说,不找谁,我是来上班的。正巧刘主任进来,见刘彩云便挤出点笑容招呼道:“哟,彩云,孩子谁给你带着呢?”
刘彩云见到刘主任有些欣喜,和刘主任相处好几年啦,大事小事都是刘主任分配给她做的。她笑着说:“我妈给带着呢。”
刘主任指着小姑娘说:“这是苗苗,你生孩的时候,她接替了你的工作,手脚麻利又聪明,什么事一学就会。”
刘彩云脸上的肌肉笑得有点僵:“主任,那我干什么呀?”
刘主任干笑一下:“你孩子那么小,要不再歇一阵子,等孩子大点再说,孩子现在是第一位的。”
刘彩云心想谁不知道孩子重要啊,可不上班,孩子喝西北风去呀,要是待了岗,工资连养活自己一人都不够,她苦笑着说:“不是有我妈给管孩子吗?”
刘主任有些无奈:“现在厂里正改组呢,科室精简,车间合并,厂房改装成店面,你去劳资科报个到,看看把你安排在那儿合适吧。”
刘彩云腿有些软,不知道是怎么走出打字室的。刘主任追出来说:“这个位子我真的给你留不住,苗苗是贾厂长的外甥女,我顶不住啊,再说有你在的时侯,我多省心啊,出简报,打批文,交给你就行啦。哪像现在这样,事事都得我自己动手,累死人啦。我现在就是个陀螺,贾厂长让我向西,抽一鞭子,我就得向西。王厂长让我向东,抽一鞭子,我就得向东。我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刘彩云来到劳资科,只见里边挤满了人,嘈杂声一片,每个人都要挤到前面领一张表格。
刘彩云问身旁一个女工:“这是在干什么呢?”
女工看看她:“厂里生产线要外迁到郊区,上班的路那么远,路上的时间得三四个小时,家里有上幼儿园的,上学的孩子谁管呢?现在有劳务输出的名额,谁愿意去可以填表。要么就是待岗在家,自谋出路。”
刘彩云看着乱哄哄的人群,填表的,询问的,个个脸上的表情都显得那样无奈。她想起了那句话: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厂里的铁饭碗说没就没了,哪里寻食,出路何处,飘向何处?忐忑的心都悬在嗓子眼儿,没着没落的,朝八晚五的日子结束了。
二
想着自己这些年工作在这个岗位上,小心翼翼的,奉命遵旨,不敢有半点疏忽,交给她的事,领导一百个放心。这回领导是放心地把她给放逐了,知道刘彩云人老实,柿子当然是软的好捏,谁愿意去捏那带刺扎手的毛栗子呢。
天涯何处无芳草,在这儿做井底之蛙,不如跳上井台,看看外面的天空。走出去,在下一个路口的拐角处,或许会有个希望在等着她吧。
刘彩云骑着自行车,在早市收尾的时间段去买那些撮堆儿菜,发现街边新开了一家职业介绍所,马路牙子上立着一个牌子,上面的招聘内容:文员、水暖工、业务员、话务员、出纳……刘彩云倒回来,放好自行车走了进去。
里面坐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还有两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四十多岁的男人像个管事的,见刘彩云进来就招呼她:“是来找工作的吧?”
刘彩云:“我看你们这里有文员、话务员的空缺,有什么要求和条件?”
男人:“你填张表,我们这里要收介绍费的,一百元管三次,直到你满意为止。”
刘彩云:“我交了钱就可以上班了吗?”
男人:“交了钱我给你地址,帮你联系好了,你就去面试,不行我再给你找下家。”
看着这个男人信誓旦旦的脸,说话的底气那么足,刘彩云又没别的办法,生存的煎熬,容不得刘彩云有一丝的矜持。她心一横把钱交了,交了钱或许还有别的出路,不交钱也没有谁送份工作给她,自己这样一个小老百姓,不过是路边的小花小草自生自灭。
刘彩云按照那个男人写给她的地址,骑着自行车去寻找一个叫丝丽雅的歌厅,挨家看着门牌号,终于在红绿灯路口拐弯处看见了歌厅的名字。白色的高大门脸,拱形的门和窗,门前还有两个欧式美女雕像。
刘彩云推门进去,昏暗的灯光下坐着一个裸肩穿黑色纱裙的女人,眉梢画进发鬓,粘着的假睫毛向外翻着,红唇粉脸的很妖艳,大约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张口说话不是纯正的普通话音,说话是个烟酒嗓,想必是个在男人堆里打转,彩蝶飞舞的女人。
女人斜着眼看了刘彩云一眼:“你有什么事?”
我说,能否帮我个忙,你招来的熟手给我,一个熟手我给你提成五十元,我们厂小,人家不愿进。夏俊有点为难,说不太好吧,人家会说我们耍骗的。我说骗什么?景花厂的工资待遇一点也不比你大发厂差多少。夏俊咂咂嘴,说我尽力吧,提成就不要了。
刘彩云:“我是来应聘的,找一下洪经理。”
女人:“往里走,第二间屋子。”
刘彩云到了屋前敲敲门没动静,推了一下门,门没锁,躺在沙发里的男人起了身,上下打量着刘彩云,问道:“来应聘的?”
刘彩云:“是,您这儿不是招文员吗?”
洪经理:“招服务员,晚上七点上班,夜里两点下班。你家离这儿有多远?”
刘彩云:“我家离这儿有四站地,我试试吧。工资多少钱?”
洪经理:“工资四百,客人有小费,看你的运气了,好的时候比你的工资还多呢。”
刘彩云:“我什么时候能上班?”
刘彩云有些兴奋,不管是文员还是服务员,先有事干着再说,四百块钱加上自己的下岗工资,跟在厂里上班的时候工资差不多,勉强够活命的啦。正好白天可以带孩子,晚上来上班,两不耽误,这是打着探照灯都难找到的好事,哪里都饿不死瞎家雀啊!
晚上的风有些凉意,刘彩云进了歌厅的门,就被白天看到的粉脸红唇女人叫到一旁,给了她一件黑衣白领的上衣和一个白色的带妃子边的围裙跟她说:“换上吧,以后上班来的时候,化个妆,别整个死人脸。这是服务行业,来的客人就是你的衣食父母,指望他们给你掏钱呢,见钱都不会笑吗?”
刘彩云接过衣服,她跟在粉脸红唇女人后面开始摆台,别人都叫粉脸红唇的女人花姐,刘彩云也就随着叫了。
刘彩云端着托盘,上面搁满了圆圆的蜡台有大有小,放在紫红色的玻璃灯碗里,茶几大的搁大蜡台,茶几小的搁小蜡台。陆续有客人进场了,谁也看不清谁的脸,高矮胖瘦就看个轮廓。只有花姐跟客人招呼着:“张老板您坐这来吧,这可是我专门给您留的位子。”
张老板俨然是这儿的常客,给花姐递了根烟,花姐给张老板点上,两个人都很惬意地吐出烟雾。张老板搂着花姐的腰,低头说着什么,花姐笑脸盈盈地仰着头,扭动着干瘦无肉的腰肢陪张老板落了座。烛光映着张老板的一个秃头,肥脸,和花姐刀把一样的窄条脸。看着两人很不搭,可能他俩都是逢场做戏的高手,跟这儿环境倒是蛮配的。
刘彩云又去茶坊给客人泡茶,人还没进去就听见洪老板的声音:“你今天衣服穿得挺漂亮,妆化得不怎么样。昨晚上陪胡老板出去啦?交五十元,剩下的你自己留着吧。你们几个跟平平学着点,别装高雅,出来是挣钱的吧?人学乖点,有人送钱就得接着,干什么就得像什么,别卖羊肉的吆喝成挂狗头的。”
透过布帘的一条缝,刘彩云看见洪老板的背影。几个浓妆艳抹低胸露背的小姑娘,站在他面前听他训话。
刘彩云站在布帘一旁,不知道是进去好还是不进去好。正犹豫着,花姐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手一挑门帘:“红红,赵老板来了快去陪一下。”几个小姑娘像得了救似的,随着红红一起跑出来。
刘彩云拿起茶杯冲洗着准备泡茶,被花姐叫住了:“你那茶壶用开水烫过了吗?用开水烫一下叫温壶,泡出的茶才入味。给客人倒完茶,茶壶嘴别对着人家,哪边没人冲哪边,去给3号台上一壶茶。”
刘彩云端起泡好的一壶茶,看清了3号台标。按照花姐的要求,她先蹲下身儿,再把托盘放在茶几上,小心地倒好了茶,壶嘴找准了没人的方向放稳了。她正欲起身,被坐在沙发里胖男人的手攥了一下她的手腕:“你是新来的?”将十块钱塞进了她的领窝里。
刘彩云说:“是。”慌乱地起身走开了。
只见三四个人的乐队,电子琴、吉他、架子鼓混声一片,一个投影屏幕上有毛宁、杨钰莹的身影在晃动。那个叫红红的,被一个男人搂着在唱:“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
围着投影仪中心形成了一个180度的大半圆,前后错落摆了三排烛台桌。客人陆续来了,几乎每桌都有客人。刘彩云忙得不亦乐乎,有要茶水的,有要打火机的,还有要酒和果盘的,穿着高跟鞋的两只脚,像在受刑。
几个挨了训的歌厅妹,都找到了自己的财神爷,有被拥入怀中的,有给财神爷捶腿揉背的,也有打情骂俏的,还有被捏了脸蛋捏胸脯的。
刘彩云在茶水坊刚歇息片刻,花姐又来催了:“快去给六号桌送几瓶啤酒,别让人家等着。”
刘彩云拿起托盘端上啤酒往外走,正和急匆匆走来的洪老板撞了个满怀。啤酒瓶子掉在地上瞬间炸响,啤酒冒着泡泡肆意流淌。
告别曲《回家》终于在昏暗的烛光中响起,萨克斯乐手摇摆着身躯陶醉的吹着。洪老板,花姐站立一旁,所有的客人都在中心舞池迈着方步,没有几个舞姿优美的,女伴被拽得东倒西歪,基本上都是在感受对方的体温。
烛光在萨克斯尾音结束的时候全灭掉了,趁着一片漆黑男女舞伴可以尽情地拥抱亲吻了。
良宵已过,歌厅灯光齐明,所有客人穿衣戴帽各奔东西。有几个歌厅妹勾着王老板、李老板的臂弯,小鸟依人地走了。
刘彩云熬到了客人走光的时候,收拾完茶具已是凌晨三点了,兜里的五十块钱小费沉甸甸地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双脚灌了铅似地沉。走出了歌厅的门,看见丈夫林跃进在电线杆昏暗的灯光下等她。
林跃进是一个企业的工会干事,喜欢摄影,时不时地给杂志社投个稿,拍的隔壁邻居家的小妞妞憨态可掬,明眸皓齿的乖巧可人的样子,还留在少儿画报上当过一期封面。现在也是英雄无用武装之地,被精简回家了。他在门口等刘彩云一个多小时了,看着从歌厅里出来的一群人,男的半醉,女的像鬼,勾肩搭背的消魂状,跟行尸走肉真无多大差别。
林跃进:“我看这活儿你别干了,都是些什么人呢。天天跟他们这样一群乌七八糟的人在一起,早晚得把你拖下水。”
刘彩云一肚子的委屈,被林跃进这句话引爆了:“你以为这破活我爱干呢,端茶倒水就算了,我就差给人家卖笑了。”
林跃进声音柔和了许多:“这歌厅是个什么地方,你天天跟那些人打交道,招惹了谁你也受不了,泼皮无赖粘上你,到时候你想甩也甩不掉。”
刘彩云脑子里闪着花姐的刀条脸,洪老板愠怒的眼神,还有塞给她小费的那只肥手。
三
刘彩云推着自行车在一片平房里走着,终于看到一个二十七八的姑娘朝她走过来,把她领到一间前后套间的屋子里。前面的房子是房东自己搭出来的,大约十米左右的样子,放着一张桌子,一只三人座的沙发,还有几把椅子。桌子上面有一部电话,这就是他们的公司,后面是房东一家老小自用。
刘彩云原来很向往公司的招牌,她一工作就在工厂,现在一说是哪家工厂的工人就特土,一说公司的职员就显得自豪又洋气,老是听到有哪个同事,调到什么公司去了,心里那个羡慕啊。自己见到的公司怎么就是这个样子的,也称之为公司?看来她的一百块钱是打水漂了,那该死的男人根本就没有一个像样的工作给她,他自己的饭辙还不知在哪呢,他是骗了刘彩云的钱先花着。
这公司加上刘彩云一共三个人,接她的姑娘是经理,叫李凤霞,对外她宣称叫李枫。因为李凤霞这个名字,重名的人有很多,太老套,土得掉渣,一听这名字就知道她父母是土里刨食的,祖宗八代传到她这儿的什么凤,什么霞,她无条件的就得接着。父母给了她一个不错的脸蛋,却给了她这么个俗气的名字,户口本上不改,在这儿改个名全由着她自己。再说这房子出租,国家不允许公房出租,买卖也是地下交易,万一有了差错,有人打上门来,她一走了事。
李凤霞可能就是个初中毕业,字写得歪歪扭扭的,张口说话就你妈的一串,她打着电话:“你妈的老张,你丫儿的别再往我这送人了,我自己干到哪天还不知道呢,我这儿不要陪葬的。你丫的,跟我说的房源,到现在我也没拿到一个,到底他妈的有没有?你丫儿的给我个准信儿,我他妈的让你丫儿去房管局帮着过户的事办了没有?甩了我分钱,别怪我到时候,给你丫儿的点了炮,弄个鸡飞蛋打。”
刘彩云听着李凤霞打电话,老张就是收她钱的那个男人,看来他们都是一伙儿的,勾结起来骗人。像刘彩云这样的小雏鸡一骗一个准。
李凤霞说:“刘姐,报纸广告上求租的人,你给人家打电话,咱们这儿有房源。租出的房子按租金比例你提百分之二十,公司拿租户的一个月房租,工资没底薪。”
刘彩云掉进泥坑拔不出脚来,双脚都是泥,越陷越深只得忍着,她心想怎么也得把自己的饭钱挣回来。
中午的时候另一个业务员回来,本来就黑的脸上晒得汗珠一串一串往下流。她个子不高,短发,鼓鼓的嘴巴没有下颚,眼睛倒是黑黑亮亮的很有神采。
她说:“李姐,没谈成,房子跟房主离得很近,那小子嫌贵。我劝房东给降了点价,那小子还说不行,过两天我再去看看,他会不会直接跟房东联系住进去了?”
李凤霞:“英子你去看大妈做完饭了吗,我买了一斤面条,咱们中午吃面条吧。”
英子切了两根黄瓜,做了一个花椒酱油汁拌面。
刘彩云见识了公司,公司可大可小,豪华气派的,衣着华丽的,室内有空调冷气的,出门就打车的称为公司职员。她们这样吃酱油汁拌面的,脚穿趿拉板上班,一张桌子就办公的也称为公司职员。
刘彩云捏着鼻子吞下了半碗面条,她觉得这是世上最难吃的面条了。
李凤霞已经二十六岁了,按照她们当地的习俗已经算晚婚啦。她生得眉眼清晰小巧,身材不胖不瘦,不说话有点古典美人的样儿,一说话连公鸡都得吓飞喽。她的男朋友是个狱警,三十岁,前年刚死了老婆,别人介绍他俩认识没多久,可能正热乎着呢。她男朋友三天两头往这儿跑,肚子比脚先进门,脖子上还横着一道辙。
李凤霞的妈催着她赶快嫁人,她说闺女大了不中留,留来留去准是个冤家。女大不由娘,没出嫁的闺女天天住外边不着家,村里边说三道四的难听话把耳朵都塞满了。李凤霞也不愿意回家,一是不想听她妈唠叨,二是不愿意看村里人的脸。在村里她是个城里人,在城里她又是个村里人。
李凤霞说:“刘姐电话还是你打吧,你的声音好听,还有几个看房的,能收个三五十的看房费,我一打电话看房的都不来了。”
刘彩云:“我也是瞎猫等着碰上死耗子呢,到现在一单生意都没成。”
李凤霞:“咱们这买卖,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哪天你赶上一个买房的就发啦。”
电话铃响了,刘彩云抓起电话:“喂,您的呼机号是52839吗?我这儿有新源里小区一居室的房子,正向,一个月八百元,季付。”
李凤霞竖着耳朵听,看着刘彩云脸上变化的表情。
刘彩云:“您什么时候有时间,五点以后,哦,行,明天我再给您打电话。”
李凤霞在这儿惨淡经营了不知道有多长时间,熬不住啦。在刘彩云到这儿的第二个月,她准备嫁人了。
李凤霞:“刘姐你人不错,来我这儿也没挣到钱,有一家物业公司新成立的,有月工资。来过咱们这儿叫白洁那女的,想叫你一块过去。英子我就不管她了,上回她说那个房子没做成,实际上是她自己私做了,她拿了租客一个月的房租,别人告诉我了。我也老大不小的了,不结婚也没啥奔头,没个正经的事干,他丫儿的好歹是个铁饭碗,至少一个人有稳定的工作,不至于吃不上饭。我打算国庆节的时候就结婚了,嫁谁都是那么回事,搭帮过日子呗。”
四
白洁的名字跟她的人很配,眼睛水汪汪的,白白的皮肤,说话的声音很甜美。她自己也是个房屋中介人,个人跑单帮,汉显呼机不停地响。
白洁看着呼机笑得粉白的小脸两颊泛红,站在她身边的金胖子,操着一口河南话大声念着:“我爱你,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白洁回敬他道:“我不爱你,我不爱你,因为你不是亲爱的人民币。”
金胖子架着一副金丝眼镜,肚子挺着,五官长得一点不团结,眼距比一般人宽很多,熊猫眉加熊猫眼。他家有一个五岁的女儿,老婆在房管局是个办事员,他在房屋中介的圈子里有点小名气,一提金胖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有一张三寸不烂之舌,说起话来眉飞色舞,模仿能力超强。他本是北京出生、北京长大的一个小北京,可学起方言来,地方味十足,一点不输给当地人。他说:“做房屋中介这行的,全凭着嘴皮子吃饭呢。”
金胖子加盟这家物业公司,真是凭着他这张嘴,他没投一分钱,利用身边的老婆,开发出他的最有利资源,他去房管局办事,到老婆那屋报个到,就各屋子窜去啦。他请张哥打牌,请李哥喝酒,再请苏小妹吃饭,他跟房管局的人,混得比他老婆还熟呢。能在房屋中介这圈里混,房管局可是离不开的财神,万一有个房子买卖的活儿,房管局的关系是必须要疏通的,房子落到哪片房管员手里,万能的人民币你就送吧。你填满了房管员的口袋,自己的口袋自然就鼓起来了。他口中经常唱的就是经他自己改编的歌:鱼儿离不开水,花儿离不开阳。想要发财全都是捆在一起的小蚂蚱,人民币的光芒,是我心中不落的太阳……
白洁是金胖子认为又有姿色,又有气场能干的小丫头,加上他对白洁的鬼念头,能吃上豆腐就吃一口,吃不上豆腐,在眼前养养眼,逗个乐子也能满足一下他的心理。白洁虽然没结婚,年龄不大,可能阅历不少。她装纯情时,能让买房、看房的客户都不忍心不跟她签合同。她带着去看房,买房的客户至少有四成能成交,运气也占那么一点点。稍微对房子满意点的客户在她粉口白牙劝说之下,掏了腰包付定金。她耍起女人的妩媚来,能让金胖子这样的男人酥着半边身子给她端茶倒水,弄个本末倒置,好像白洁是金胖子的上司。金胖子在别人面前的霸道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成了白洁的小奴仆。
金胖子见刘彩云不多言多语,文静秀气,字还写得不错就让她负责内务。什么每期要刊登的房源广告,订饭,要水,接待看房,买房的客户的事都归她管,封了她个办公室主任的头衔,实际上就是后勤打杂的。
好歹这家物业公司是个挂牌公司,楼门口挂着红漆大字写着“兴望物业公司”几个字的牌子,在一个独立的二层小楼办公,有门牌号码的能找得见,不至于站在附近摸不上门,周围有了明确的标志物。
兴望物业公司由两部分组成,楼上是拆迁部,楼下是租赁部。老板姓张,四十多岁,一般在公司看不见他的身影儿,偶尔露一面又匆匆离去。张老板走路低着头,从来不看人,只看着地面,没人能知道他今天心情是好是坏。金胖子身为租赁部经理,大事小情都要向张老板汇报,看见张老板的影儿,就碎步紧倒地跟在后面,口里大哥大哥地叫着。
刘彩云这回有了个灰漆刨花板压制的办公桌,白洁是业务主管,分管五名业务员。每个业务员桌子上都有一部电话,大家都盼着自己桌子上的电话铃响。
湖南的小姑娘陈丽娟,是个中专生,学的是文秘。学校组织她们实习,却不负责分配,哪家公司招收新员工都要有工作经验的,尽管她们实习了三个月,远达不到人家公司的要求。北京一直是她向往的地方,她背着行囊充满幻想地来了。
也许是老天眷顾陈丽娟,她桌上的电话总是响个不停。她举着电话:“哦,行,您到这儿给我打电话,我去门口接您,我叫程丽娟。您叫我小程好啦,一会儿见吧。”
打电话的是一对夫妻,五十岁上下的样子,家住在市中心,偏巧挨着一个文物保护的院落。国家为恢复古建原貌,保护名人故居,附近的居民必须迁移。要么自行解决住房,国家拨一笔安置费,要么统一向东迁移。夫妻两个对房屋中介这行也不了解,看着报纸上的房屋广告奔这儿来了。
陈丽娟脸热得通红,她在外边站了大约二十多分钟,才接到这对夫妻。一边拿纸杯给他俩倒着水,一边用报纸扇着,给自己降温。
陈丽娟在他俩坐的沙发对面落了座:“我们这儿,有两套房子,一套在劲松,一层,正向,两居室,58平米,21万。一套在西坝河,12层,西晒,两居室,56平米,23万。您考虑哪一套?”
这是经理教给她们的交谈方式,二选一,先把客户留住,余下的问题都可以慢慢谈了。
男的先说话了:“我们手里就这一点拆迁款,得买个离市中心近点的房子,一来是为孩子上学,二来是我们得上班。原来的破平房好歹能住,有个十分八分的骑着自行车就到家了,住上楼房去通县,天不亮起床,天黑了到不了家,交通问题解决不了啊。”
陈丽娟来北京有一年多,根本分不清北京的城市分布状况,她心里想的是怎么把房子卖出去,自己拿百分之几的提成。
陈丽娟说:“这两套房子我带您先去看看,您不满意,我再帮您找。”
女的问道:“这房子还有的商量吗?我们这点钱买个十八九万的房子还将就着够,家里的亲戚谁手里钱都紧,上有老,下有小的,正是用钱的时候,借都没地方借去。”
陈丽娟说:“您今天来了,我别让您失望,您先看看房子,满意了再谈价钱,您歇一会儿,喝杯水,我联系一下房主咱们就走。”
金胖子自从陈丽娟来了,眼睛就不再盯着白洁,他觉得陈丽娟更有意思。陈丽娟南方口音说普通话,好听又好玩,他学起来惟妙惟肖。陈丽娟长得和电影演员伍宇娟颇像,走起路来有点外八字,一点看不出乡土气。
金胖子偷看了陈丽娟的日记,他还当着陈丽娟的面背出来:青春逼着我四处闯荡,颠沛流离过后心彷徨。祈求明天初升的太阳,照亮我将要死去的梦想。
陈丽娟红着脸:“讨厌,你看了人家的日记,怎么还到处去说。偷了东西,也值得到处炫耀。”
金胖子一点不恼,凑到陈丽娟跟前:“我是要偷你的心。”
陈丽娟脸涨得由红变紫:“我没长心,你好无聊。”
金胖子脸近得能感到陈丽娟呼出的热气:“小样儿,脾气还挺大,对不起,我错啦。可是我要一错再错,即便你心有所属,我也能让你一改初衷。古德拜,明儿见了您哪。”
金胖子一走,陈丽娟就把公司的大门锁上了,回身她舒了一口气。剩下他们几个业务员,上班下班都在这儿守着。他们没地方可去,家在千里之外,吃睡都在公司。
下了班,他们终于能把压在心上的石头搬到一边喘喘气啦。没有客户来,没有电话响,面前的报纸推得远远的,屁股可以在椅子上坐踏实了。不用看着金胖子的脸色,假装忙乱地瞎打电话。
张艳华说:“求老天保佑我吧,剩下的几天一定让我完成定额,要不然下个月我就得走人啦。”
李国庆说:“今天别想明天的事,明天没准你也像陈丽娟一样,来个买房的户呢,业绩不就超啦。”
张艳华说:“我可不敢想那样的好命,只求我下月不开路走人,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王玉凤始终没说话,她心情最糟,她来了快两个月了,一共出去看过六次房,一单都没签下来。公司规定三个月没有业绩就自动离职,眼看着时间快到了,下一站漂到哪,还不知道呢,愁云锁着眉头。
这一段时间大家工作得都很卖力,福星光顾着他们。愁眉不展的王玉凤,脸上有了笑容,运气来了挡不住,她成功地租出了一间门面房。本来电话是在张建平桌子上响起来的,刚好张建平带客户出去看房了。王玉凤接起电话,听对方说话是河南口音,跟她是老乡,就越说越近乎起来。他想找一间繁华地带的门面房开餐馆,见他们有房源200平米的房子,电话就打过来了。这活儿接得真是顺利,没费多少口舌竟成了。
金胖子今天比较满意,没再给谁脸子看。嘴里念叨着:风在刮,雨在下,你怎么还不回电话?这是他的魔咒,电话铃一响,金银就几两。看着几个业务员忙得团团转,谁都没闲着。电话铃响,门响,就如同他手中点着钞票在响。
这天刚到公司,刘彩云就听到楼上有女人又哭又骂的声音,动静越来越大,刘彩云看着陈丽娟问道:“怎么啦?”
陈丽娟用手指竖在唇前:“出大事了,老板娘发飙了。”
刘彩云听着飘进耳朵的话:“你个老不要脸的,什么东西。瞎了眼找这么个脏货。你今天不把她打发走,明天我就让你公司关门。”
陈丽娟把刘彩云拉到卫生间,斜对着张老板的办公室,门没关严,留了一条缝。一个女人站在张老板的办公桌前,只见背影肥硕,挡在办公桌前,想必是张老板坐在办公椅上。
陈丽娟趴在刘彩云的肩膀上说:“昨晚张老板没回家,有个女的挺妖艳的过来找他,两人在办公室的里屋过了一晚,一早他老婆就打上门了。”
张老板也吼起来:“闹够了没有,别等明天关门,今天就关吧。”
张老板怒气冲冲拿着公文包出了办公室,往楼梯口走去。她老婆揪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也跟出来。刘彩云一看这披头散发的女人怎么看着有点熟悉呢,披散的头发一丝缝隙露出了红唇,原来是花姐啊!
五
张老板的老婆是某个离逝部长的六千金,去深圳捞金时碰上了张老板,她原来是一个机关医务室的卫生员,她是随着几个高干子弟一起去深圳的,当年她们倒卖汽车,发了横财。张老板是物资公司出来的,家庭背景一般了点,跟这些高干子弟没法比,可是他精明干练,手里也有不少资源,才跟这些高干子弟搭上关系。他来深圳是独身一人,倒卖汽车的过程中他是负责口岸对接运送的,往内地卖出都是六千金她们联系。当时因为孩子小,六千金跑到深圳,她丈夫赌气提出离婚本来是想吓吓她,这六千金就真动了离婚的念头。
张老板当时三十岁出头,男人的刚劲儿正盛,硬朗的身躯,棱角分明的脸庞,说不上有多英俊,帅劲儿还是十足的。他的优势是单身,其他围着六千金打转的都有家室了,六千金虽然是二手玫瑰,也是张老板费尽心机的巧计安排,殷勤备至的暖心照顾,手心高高的捧着,流着哈喇子把六千金拿下的。可是这六千金只认他张老板一人,他家里的人,她一概不认,连他妈都没见过面,逢年过节从来不登门拜见高堂。生了个儿子这回全由她调教了,张老板的妈只知道他儿子娶妻生子了,高门大户的难攀,儿媳妇和孙子就看看相片,也不多问儿子的事,落得个耳根清净。
尽管张老板是靠六千金起家的,是家就得两人撑着,离开谁都不行,他俩的组合外人看着还是很风光的。六千金一起长大的小伙伴有权势,再加上身居高位父亲的老部下,叔叔阿姨正当权,没有不好办的事。可是没有张老板在外边的四处闯荡,六千金也过不上闲暇富足的日子。
张老板不显山不露水的接了个拆迁户入住的生意,他把花姐就安排出去了。花姐本名叫田海华,在歌厅里,灯光总是昏昏暗暗的,不化浓妆就看不出妆容,她的妆尤其浓,华姐越叫越歪,慢慢就叫成了花姐。花姐跟张老板在歌厅腻乎多年了,六千金也就认为是逢场作戏。洪老板是六千金的中学同学,也替她看着花姐,天天做假戏,日久也生情。这次是歌厅的红红仗着自己在歌厅越来越红,找她的客人也多,自己又能唱能舞,寻乐的男人来了哪个不喜欢她啊。花姐已经花凋叶落啦,自然是不受宠,红红就取代了花姐的位置。花姐是江苏人,混到这行里也是万般无奈,她本来能唱苏州评弹,《鸳鸯操琴》《金陵十二钗》都是她的拿手好戏,过去在单位逢年过节的在台上演出也是满堂喝彩。她和丈夫同在一个服装企业,丈夫是销售科长,年年全国办产品展销会他都带最新的款式参加,红红火火的企业,转眼之间就成明日黄花了。她丈夫觉得北京的发展机会多,两人各拎着一个手提包来了,还没安顿好,她丈夫就被一辆大货车拐弯的时候碾压了。
真如雷劈一般,她躺在租住的小旅馆里三天没吃没喝起不来床,想跟丈夫一起走啦了事,老天不开恩,没收她。旅馆的经理一看她这种情况,劝解半天,给她介绍到这家歌厅演唱。她东撞西撞地找到这家歌厅,洪老板一看她这番模样,就让她上台试试,他听着苏州评弹还挺入味,来的客人却大都不叫座,听够了口号歌曲的座上宾,大都陶醉于港台柔美轻松的曲调里,流行歌春风入耳,在歌词里体味着自己的过往。花姐就成了风月场上半个交际花,她用的低质化妆品把皮肤弄得更加干燥,白白的皮肤爬满了细纹,节省下来的钱寄回老家给女儿上学,补贴家用。
六
从公司抽出三个人组成一个小团队,负责办理拆迁户入住手续。王凯成是组长,五十岁上下,他在大洋洲的岛国巴布亚新几内亚待了几年,跟过去的单位关系断了,本没打算再回国,可是中国人的胃是忠于祖国的。天天喝的是牛奶,吃的是牛肉,穷人吃上了富人餐,这肠胃还真享受不起。从小吃窝头馒头的命,想改也难,再加上巴布亚新几内亚是个以法语和葡萄牙语为主要语言的小国,本来中文都没学好,还提什么法文和葡萄牙文。英文儿子凑合着听懂几句,当地人再说土语,基本上成了哑巴,手脚全上比划着,人家也未必明白你要表达的意思。他老婆先受不了啦,天天闹着要回来,出去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全家三口一起出去的,回来时又费了二虎九牛之力回来了两口。儿子觉得那里的民风淳朴,阳光灿烂,空气温润,跟当地人混在一起优哉游哉的挺惬意。
王凯成来这里上班也是无奈之举,岁数大了,选择余地小了。他原来在单位管基建,也是个肥差,全厂上千号人,没有几个不认识他的,厚着脸皮跟原单位联系了几次,谁也没理他的茬儿。和尚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他已经过景了,没谁再拿他当回事了。在国外挣的那点银子,只出不进也不行啊,活一天就得吃喝一天,消费一天。赶上他哥们跟张老板也是哥们,就上这儿来了。他能吃苦,管道维修,装修改造,线路施工,多少都能干点。他带着刘彩云,花姐,每天开着他的小奥拓去这个入住的小区,接了这个项目。
这里入住的居民大都是用几代人居住的老旧平房换来的。每天刘彩云她们刚到,门口就排起队来,他们虽然人住进了楼房,可房本还没拿到手,心里不踏实。这房子可是全家人的命根子,更名立户的大事,不办妥了怎么行?有了物业公司管理,就是来了一个大管家,凡事知道问谁了,吃喝拉撒,缺东少西的事有地方管了,有地方负责了。这些居民大姑娘,小媳妇,耄耋老人,青年壮汉,全都堵着门地来。刘彩云她们只得按顺序来,想拿到房本吗?对不起了您哪,自己先垫付三年的供暖费吧,这样才能办过户手续,供暖费的问题不解决,再去找后账,麻烦就大了。现在的企业都不景气,拖欠三角债的单位比比皆是,供暖费先收三年的,产权单位弄个心安。如果钱在别人兜里,便无可奈何了。必须在办理过户手续的同时,让住户高高兴兴地,毫无怨言地自动掏出钱来,双手交到管家手里,再欢天喜地地看着印有兴望物业公司大章的收据,捧着自家的房本离开。王凯成负责咨询问题,刘彩云负责收费,花姐负责填写房本盖章。三个人配合得井然有序,几天下来,工作还算顺利。
王凯成开着车,带着刘彩云、花姐,早晨向东,晚上向西,太阳的笑脸总在他们的眼前晃着。
花姐租了个平房,先送她下车了,车上只剩下刘彩云和王凯成。一时变得很沉默。
王凯成话到嘴边打了几个转,还是溜出来了:“活到现在,我也是有故事的人了,跟你说个自己的事吧。在国外的时候,我遇上了一个北京女孩,三十岁了还没结婚,长得跟你很像,个子比你高一点,你知道吗,第一眼看见你时,吓了一跳,以为又跟她遇上了呢。一开始她总是搭我的车,我们同在一家餐馆打工,她人很伶俐在前台收银,我是采购,在北京这地方我见到谁都爱答不理的,在国外能见到几个中国人啊,更别说是北京的了。一听到乡音特亲切,她对我很关照,我不在的时候赶不上饭点,她都会给我留出一份饭菜来,天长日久的,我一天看不见她就心里发慌。听到她的声音我心里就会有一丝甜甜的细流往上涌,又像是小虫在爬,痒痒地挠心,日久天长的成了一种习惯,寻着她的声音,她的身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她知道我有老婆孩子,我知道她是黄花大闺女,明知道犯忌,我们俩不会有结果,心里明镜似的,腿脚就是不听使唤,偏要往她身边靠。她只当自己是水中的浮萍,聚散都是缘。她跟我说,王哥我就想借你的一个肩膀靠一靠,那个肩膀给你老婆留着,不会影响你的家庭……”
刘彩云说:“您还是个多情郎呢。”
王凯成说:“毛丫头,你是笑话我呢吧。”
刘彩云说:“我是羡慕您有艳福,现在还招小姑娘喜欢,年轻的时候还不得迷倒一片啊?”
王凯成说:“是你,让我想起了她。我都一把年纪了,遇上她是老天跟我开的玩笑,情深缘浅地折磨人。说实在的,我还真不是满肚子花花肠子的男人。”
刘彩云说:“我这模样的是不是一抓一大把啊,到处都有和我长得很像的人。”
王凯成说:“你上辈子肯定是只刺猬投的胎,到现在浑身的刺还没褪尽呢。谁离你近,你就扎谁是吧?女人是不是都愿意别人说她与众不同才高兴,明知道是谎话也爱听,走在街上,看见个衣服跟她穿一样的,撞了衫还立马回家换掉呢,别说模样长得一样了,是挺不可忍受的,回去问问你妈你会不会有个双胞胎姐妹。我一点没骗你,哪天我把她照片拿来,你自己看看,是不是真的。”
刘彩云无缘无故地就成了别人的替代品,爹妈给的模样,招谁惹谁啦?王凯成是真有这么一段情史,还是编故事给她听,刘彩云有些摸不着头脑,她想不出任何理由。王凯成有把自己的隐私告诉她的必要?自己跟王凯成就是一般的同事,既不是哥们又不是姐们,他已经是老成持重的年纪,又不是轻狂小伙子,嘴上长了毛,做事就得牢啊,怎么这样不靠谱呢?
自从王凯成跟刘彩云说了自己的这点经历,他觉得轻松了,憋在心里的这点事找个人说说,是个不错的选择,他体会了倾诉的快感,好多事说出来,就是卸包袱,虽然无助于事情的解决,可是能减轻心理负担。
王凯成尽管觉得一天工作很辛苦,入住居民的大爷大妈琐碎事一堆儿,有要求他帮忙换锁,也有要求他帮忙装电表的,他是分身无术。张大妈家给包烟,李大婶家泡杯茶,他感到一丝安慰,这是大家对他们工作的认可。本来是物业公司的牌子,快换成家委会了,张家吵个架,李家碎个碗,都跟他说说。他说自己在国外因为语言不通少说的话,在这儿全补上了,唾液得亏能再生,要是没这功能,恐怕唾液早就用干了,就冲自己说话的频率,大车拉也得拉几车。
王凯成天天上班没个闲工夫,刚入住的居民,这家要装修拉着他去看房屋结构,那边是承重墙能不能拆,装修垃圾清运,还有水管子生锈,电灯泡不亮,大大小小的问题,楼上楼下跑个不停。
这天一早刘彩云他们刚到,掏出钥匙还没打开门呢,一个老大妈,拎着个水桶就来了。她指着水桶说:“王师傅,您看看这水能喝吗?”
王师傅拿过水桶一看,只见水上漂着白色的小颗粒,桶底还有黑渣滓。
王凯成问老大妈:“这是水管子里接的水?”
老大妈说:“可不是吗?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我眼花,我就叫我们家孩子看,孩子也说这水有问题,我才提了半桶,拿给你看的。”
王凯成看着水桶,安抚着老大妈:“您别着急,我打听一下是怎么回事,您要是急着用水,就先拿别的盆儿把水倒出来,沉淀一下再用,有了回音,我就告诉您。”
老大妈还真把王凯成的话当回事:“行了,你可想着点,我还得买菜去呢,您忙着吧。”
王凯成给张老板拨了个电话:“兄弟,咱们碰上点麻烦事,这楼里的自来水,怎么会有黑渣滓呢?”
那边张老板说什么,刘彩云听不见,只看王凯成的脸色越来越为难,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的,临到最后他说:“那这问题也得解决呀,这是人喝的水,这井水能行吗?”
刘彩云听出了点意思,王凯成挂上电话,刘彩云问道:“咱们喝的不是自来水呀?这是什么水呀?”
王凯成点了根烟抽了一口,吐了满口的烟说道:“这是前面生产队打的井水,这开发商为了省事省钱,就地取材,利用前面大队的井,又深挖了几米,安个水泵,这个楼的水管子就这么接上的。至于这水达不达标,根本就没保证。“
刘彩云说:“我说怎么老是觉得肚子不舒服呢。“
花姐说:“你可是来得真快,说风就是雨的。王师傅每天喝水最多,还没觉得不舒服呢,你就先闹腾起来了。”
刘彩云捂着嘴巴说:“别说了,我要上厕所。快让开,要吐出来啦。”
王凯成看着跑出去的刘彩云说:“看吧,明天非得炸了窝。”
果然,第二天一早,楼长李大爷带着一群人堵门来了。
李大爷说:“老王,这水的事,你可得帮我们想想办法,我们在这儿不是住一天两天就走人,天长日久的在这儿扎下去了。这房子质量差点就算了,我们能自己解决的,都自己解决了,能自己克服的都自己克服了。不影响我们生活的事,绝对不会给你找麻烦。”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有人骂开发商,挣黑心钱;有人骂拆迁公司,催着赶着把他们骗到这儿来,闹闹哄哄地吵成了蛤蟆坑。
王凯成说:“大家静静,听我说两句。这水的事,关系到每家每户。我已经向公司老板汇报了,还没有具体的方案。我现在有个建议,如果大家同意,我们再去自来水厂协调。我想各位既然已经在这儿安家,这水是我们大家每天生活的必需品,吃喝拉撒谁也离不开的。我们公司出一部分钱,大家每家每户也凑点,咱们把自来水引进各家各户行不行?”
李大爷说:“我看行,你们也不容易,开发商我们想找他们算账,也找不到踪影,你们也是给他们擦屁股的。这老百姓真是个倒霉的命,赶上个拆迁,能住上楼房了吧,倒是连自来水都喝不上了。”
有人说:“自来水入户之前,我拒交房费。”
也有人说:“光听喇喇蛄叫了,还不知道能弄成啥样呢,等自来水入户了再收钱吧,你们公司先垫付呗。”
王凯成说:“大家的意见,我回去跟老板反映一下,看看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水的问题我们一定会解决的,否则的话,你们大家也会让我们滚蛋,解决不了这些生活琐事,我们在这儿也待不下去了。”
有人鼓着掌说:“老王,我们相信你,只要能让我们喝上自来水,怎么办都行。”
张老板是个生意人,他接这个小区的时候,就知道会有麻烦,烫嘴的山芋能吃到肚里才是本事。他核算过这单生意的成本,除了置办点维修工具,加上王凯成,刘彩云、花姐的工资,他不过花个两三千块钱,这栋楼,三个单元,一个单元18户,三个单元就是54户。几栋楼的住户,每户的固定房租是他的长期收入,没有前期的投入,怎么能有后期的收成呢?
王凯成把他的想法跟张老板一商量,他马上同意先出一笔资金办理此事。他心里清楚得很,没点麻烦,这几栋楼也落不到他手里。他挣的就是这个麻烦钱,看他有没有本事把这些麻烦事捋顺。
王凯成找到楼长李大爷说:“您看,我能尽力的事,都为大家办了。楼里的居民都是您的老邻居了,您是不是跟大家说说费用的问题,咱们分摊到每家每户头上的钱,是不是都同意。如果大家赞成,我下星期就去自来水公司,联系这件事,把人家的费用打听清楚了,告诉大家。我们公司出一半费用,剩下的大家均摊。我们老板的资金也很紧缺,考虑到大家的生活,他就勉强答应了。”
李大爷说:“行了,看您还真是个办事的人,我们也不想为难谁,跟谁过不去。只要您把自来水给引进我们家里,我挨家挨户把钱收齐了,给您送去。”
王凯成拍着李大爷的肩膀说:“老哥哥咱俩可对了脾气啦,放心吧,没有我办不成的事,您就等好吧。”
王凯成回到办公室,眨着眼睛就琢磨开了,自己的大话吹出去了,自来水厂的大门在哪里他还不知道呢。他想当年开发商建楼的时候,肯定是因为钱的问题,成本核算就没打这儿自来水管道设施的谱。建一座楼,铺设水电气,哪家不收费?材料,人工哪样能白使唤?只要钱的问题解决了,别的都好办,没有钱,真是寸步难行。
一连几天,王凯成去自来水厂,终于知道了自来水厂的大门,面见领导,苦大仇深地诉说了居民生活的困扰,一栋楼就是二三百口子的人,几栋楼的住户不吃上放心水,就是他王凯成的失职,他一边没法向公司交代,一边没法向住户交代。说得嘴角都泛起白沫,功夫不负有心人,自来水厂的领导,还真把这几栋楼的难题解决了,安排了工期,各种手续齐全之后,一个多月的功夫,在这几栋楼前开始施工了。
李大爷是个说话算数的北京爷们,他喝上第一口自来水的时候,挨家挨户去收了钱,顺便还送来两瓶二锅头酒,进门他把酒往王凯成面前一放:“老王,你说到办到的事,我也得说到办到。这钱,我给你一分不少地收上来啦。这酒是我个人的一点意思,不值个三瓜两枣的,你也收下吧。”
王凯成说:“这酒您留着自己喝吧,心意我领啦。居民们都这么配合,多亏有您,要不然,我说破了嘴皮子,也不见得能把这笔费用收齐。”
李大爷说:“你可别这么说,我们这帮人拆迁到这儿,得亏遇上你们这些热心人,跟我们原来住街坊的,拆迁到别处的,占了人家农用耕地,产权搞不清楚,户口还不知道落在哪呢,那才叫一个扯皮头疼呢。这酒你踏实得喝,我是没钱,有钱我得给你弄两瓶好酒,不是茅台,最起码也是瓶五粮液什么的,这点心意你必须收着。”
王凯成说:“看您这话说的,不收都是我的罪过啦。行行,您搁这儿吧,我还真得收下了,看见它,我就知道自己是干什么来的了。”
李大爷一走,刘彩云的话就来了:“王师傅,看您在这儿混的,都有人给您送礼啦。郭冬临一夜风流混来个送礼的牙刷牙膏,您这是几夜风流混来的两瓶酒啊?”
王凯成自豪地说:“我可不是几夜风流混来的两瓶酒,我是白天潇洒混出的信任。”
七
“刘彩云,你是刘彩云吧?”
刘彩云被眼前的男人叫得有些莫名其妙,她想在哪见过他呢,他怎么叫自己的名字一清二楚。
“我是李大宝,咱班去年同学聚会,没见到你,没想到在这见着了。”发了福的李大宝,眉眼都有些变形了,再加上谢了顶的秃头,刘彩云根本没法把上学时的李大宝跟他联系起来,不是他自报家门,刘彩云真的不敢认。
刘彩云经他一说,才看到了当年李大宝眉眼的影子,“哎哟,一晃都有二十年没见了。你住这儿吗?”
李大宝说:“我住3单元401。那天我下班的时候看见你一次,没顾上打招呼,你们开车走了。今天有个工夫,我家装修,想把凉台的墙垛子拆了,麻烦你们这位师傅给看看,行不行。”
刘彩云说:“王师傅有劳您大驾了,快去给看看吧。”
王凯成说:“兄弟,好说,我这就跟你走。别耽误你的事。”
李大宝给王凯成上了根烟,拿出打火机点上,喷出一口烟雾:“我跟哥们合开了一家电子公司,我不去,有人盯着就行。”
刘彩云说:“你都成领导了?”
李大宝说:“快别提什么领导了,我倒情愿被领导,落个省心。自己弄一摊子,头疼的事多着呢,好多事也是硬扛着,我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这三五个人的皮包公司,不过是混口饭吃。”
刘彩云说:“好歹是给自己打工,付出的辛苦,付出的代价都值。不像我,还朝不保夕呢。”
李大宝说:“我这公司也是刚起步,干到哪天说不好。改天我请客,咱们同学再聚聚。”
刘彩云说:“你先忙吧,有空儿再说。”
李大宝说:“就这么说定啦,没什么变化下个星期天,聚聚。”
李大宝做事麻利果断,像在公司布置工作一样,把聚会的事就定了,刘彩云只得随着。多年不见的老同学难得遇上,大家在一起叙叙旧,有李大宝做东,何乐而不为呢?
李大宝跟这家餐厅老板很熟,老板给安排了个包间,餐厅不是很高档,菜做得还是很地道,大众常吃的宫保鸡丁,京酱肉丝,蒜蓉西兰花,香菇油菜心,米粉肉,做得都不错。
李大宝说:“咱们都是老同学,就别客气了,谁也用不着照顾谁,自己动筷子。我今天不劝酒,不夹菜,大家自便。”
赵越还像个小伙子,动作敏捷,身材魁梧,拍着李大宝的背说:“来来,今天我给你倒酒,夹菜。满上,你看我够不够当个跟班的。”
李大宝说:“你小子给我当跟班的,不是大材小用了?”
赵越说:“你们还记得王奕清吗?他比咱们大八岁,现在还单着呢,当年女老师女学生都喜欢他,有明着眉来眼去的、有暗送秋波的,怎么一个都没入他法眼呢?都说女人四十豆腐渣,男人四十一枝花,他还真是显得年轻,一点都不像四十多岁的人。我跟哥们出去办事,在街上碰到过他一次,原来上学的时候,他老把咱们几个当小兄弟使唤,还不错,过了这么多年,他还能认出我。当时,身边都有人,聊了几句,留个电话就走了。”
高燕说:“去你的吧,我们三个像豆腐渣吗?女人经不住岁月的风霜,容颜老去,男人就能永葆青春?”
赵越说:“我夸的男人,不是你们心目中的偶像吗?你们三个还够不上豆腐渣呢,正风韵犹存呢。”
高燕说:“王奕清容颜不老一点不奇怪,他一向都感觉良好,是当年围着他的女人太多啦,他确实有才有魅力,风趣又能搞笑,人长得说不上有多靓,可是整体给人的感觉非常好。还记得王奕清上课,进教室的第一眼,我们就会不由自主地看他笔直的裤线,黑亮的皮鞋,最怕他上课提问题。可笑的是,一次作文课,刘彩云你问他什么字来的,反正是把他给问住了,他憋了半天没写出来,他是怎么点拨你的,告诉你个高招:换个词不就行啦。偷梁换柱的高手,这让我们很受益,逢到高考作文,不会写的字,就换个词。他这样的老师,教出了咱们这样的‘高徒’。咱们这拨人都娶妻生子了,他还单着呢,这个情圣,现在没了情,光是个剩了吧。”
提到王奕清,刘彩云的心颤了颤,她喜欢王奕清干净整洁的外表,上课时一件中山装上衣,永远是穿一条裤线熨得笔直的裤子,配一双黑色的三节头皮鞋,显得干练又洒脱,课讲得是风趣幽默,嗓音高亢圆润,他朗读诗词,闭眼一听,就是电台播音。情窦初开的小姑娘被他吸引的不少,刘彩云也经常找各种理由接近王奕清,她对王奕清有着一种仰慕和崇拜,她也曾魔怔了一般,在一张纸上写满了王奕清的名字,夹在作业本里交了出去,王奕清在批改作业的时候当然看到了那张纸,回了她几个字:等你长大再来找我。从此两人之间有了小秘密,尽管是无果而终。那是刘彩云少女怀春第一个让她心动的暗恋的对象,她平生第一次写过的不是情书胜似情书的一页纸,在那大大小小的名字里,王奕清肯定读懂了一个少女的倾慕之心。
八
有苗真是不愁长。刘彩云的女儿,从粉嘟嘟的小婴儿已经长成了花季少女,个子窜得好快,眼看着就要跟她一般高了。一边看着女儿长高,一边看着母亲老去,母亲的背驼了,眼角的皱纹多了,银白的头发,细数着她一生的操劳。
自从父亲去年病逝,母亲明显老了,说话颠三倒四,饭经常烧糊,去趟菜市场,把钱给了人家,菜却忘了拿回来,干什么都力不从心啦。她经常自言自语道:“小云啊,我要走了。”
晚上,刘彩云给母亲擦洗过后,铺好被褥,待母亲躺下,正欲起身,母亲拉住了她:“你陪我说说话,跃进还没回来呢。”
刘彩云说:“他今天给人家拍婚纱照去了,几点回来都没谱。”
母亲说:“正好咱娘俩有个工夫说说话,平时你也忙忙叨叨的,除了上班,就是带甜甜上辅导课。这一阵子,我是越来越不中用啦,看把你累的,小脸又黑又瘦的。”
刘彩云说:“怎么不中用啦,您是前一阵儿累的,别说您丢三落四的,我有时还犯糊涂呢。”
母亲说:“我活多大岁数啦,自己的身子,哪出了毛病,我知道。我一直想告诉你的事,趁我今天有精神跟你说了吧,本来我是想带进棺材也不告诉你的,可这几天我怎么也放不下,不说出来,我自己闹心,思来想去,我还是告诉你吧。这对你有好处,以后有个三长两短的,或许还能有人帮你,在这世上你还有兄弟姐妹,你是我抱养的孩子,虽然不是我生的你,可我也是把你也当做心头肉养大的啊。”
刘彩云惊得有些说不出话,她从来也没想到自己不是妈亲生的女儿:“您说什么呢,我不是您生的,咱俩会长得那么像?”
母亲眼里的泪流出来,她一生只有刘彩云这么一个女儿,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也是把她捧在手心长大的女儿:“傻孩子,你看看我这岁数,有几个就生一个孩子的,人家说,长期在一起生活,吃一样的食物,就会越长越像。我和你有这辈子做母女的缘分,都是老天所赐。你亲生父母已有四个孩子,又生出你们一对双胞胎姐妹,你爸一人养家,供养你们实在困难,天天听着你饿得撕心裂肺地哭啊,小脸哭起来憋得发紫,你妈看着你们姐妹两个犯愁,你是妹妹,嗓门可比姐姐大,每次听见你俩哭,我就忍不住端碗米汤或面片汤过去喂。吃完了,你的小手总是抓着我不放,不知道哪辈子跟你修的缘分,我就把你抱回家了。那时我跟你家是邻居,我知道这辈子自己不会生孩子,因为我的心死了,年轻的时候,我爱上的男人,家里反对,嫌他家太穷,那男人有手艺,会描画,专给富人家的庭院描廊子,花鸟鱼虫画得可好了,他给我画过像,至今我还留着,你去把我那梳妆匣子拿来。”
刘彩云拿过母亲用的梳妆匣子,紫红色的木头匣子,有的地方已掉漆,四角有精细的雕工,中间有一对龙凤相望。母亲很少用,也从不让别人动,它只是静静地安放在座钟旁边,陪着母亲走过了数十年的春夏秋冬。
母亲手摸着梳妆匣子,手指弯曲着,皱褶爬满了手背:“这个梳妆匣子是他给我做的,这张画,是他给我画的,我当年没有这么好看,是他把我美化了,这是他给我留下唯一的东西。”
刘彩云还是第一次动梳妆匣子,小时候她每次去摸梳妆匣子,都会被母亲呵斥,她的好奇心今天终于满足啦,原来这里藏着母亲的秘密。她看到母亲年轻时的样子,椭圆的鹅蛋脸,眉清目秀,齐齐的刘海下面,有着一双细长的凤眼,穿着件镶边的花袄,乖巧可人。
刘彩云说:“您年轻时,真好看。”
母亲说:“那是他把我画好看了,不过至今,我都认为我俩是挺般配的一对。只是我们没那个命,他得了肺结核,没钱治,死了。我削发为尼,进了寺庙,想了断一切尘缘,敬佛修身,终身不嫁了。是你爸去了寺庙,趁着师傅没给我点戒,死说活说又把我接出来,他天天给我喂饭喂水,把我这个活死人,拉到他身边。他说你不进寺庙也可以修行,寺庙的清规戒律太多,还是还俗吧。这样我嫁给他了,我们是名义夫妻,一辈子没行过夫妻的事,他应该是我的大伯子,娶了我,是不忍心看我在清冷的寺庙中了此一生,一辈子苦了自己。我是个死心眼的人,把自己的心交给了那个人,就再也拿不回来,我和他相遇,哪知他是个讨债鬼,不知道哪辈子欠的冤债。你爸是个老实人,他娶了我,信守着我嫁给他的约定,我信佛,做续发的尼姑,他就这么陪我过了一辈子。你爸他一辈子扒拉算盘珠子,不知道他算没算过,我欠他多少债,我们三人都是苦命人。”
刘彩云说:“妈,您这一辈苦心修行了什么,明知道他不能跟您相守,还独自苦熬,人死不能复生,他要是能知道您天天这么过日子,会比您还心痛,怎么能这样折磨自己?您在心里的角落,给他留了个位置,一有空暇他就会跳出来是不是?”
母亲说:“是啊,这么多年啦,我也忘不了他,从十六岁他就住在我心里了,赶也赶不走。他来我家画廊子,我总是站在他身后看,给他当个小工匠,递东拿西的,可高兴了。他知道自己家里穷,心里喜欢我,也没钱上门提亲,终日抑郁寡欢,才命丧黄泉。可是我犯了和我父母一样的毛病,自己的伤疤没好,又烙在你心上。当年你和那个老师,我也反对你和他交往,生生把你们两个拆散了,他比你大八岁,他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你还是个刚发育的小丫头,我怕他等不到你结婚的年龄,有个好歹的,那你的一生不就毁啦?这是我这辈子做的聪明事,还是糊涂事,你都别怨我了,当父母的,凡事替儿女考虑,都是以自己的想法为准,是对是错,都无法更改了。活到这把年纪,我理解当年我父母的心思,宁可让我找个大户人家的瘸子瞎子有吃有穿,也不让我嫁个穷小子,天天为生计发愁,以为那样才是对得起我。我偏偏是个倔脾气,非得一条道跑到黑,不顾父母的感受,赌气进了寺庙,伤了他们的心,天下的父母谁不想让自己的子女过好日子啊?”
刘彩云想她跟林跃进在一起,尽管有好多不如意,林跃进也是心高气傲的人,看不了别人的脸色,自己也没有大本事,凭着兴趣干活,拿摄影当饭吃,挣一点钱,又都投在摄影器材上了。接个活,干几天,有今没明的生意,别的他不喜欢,给他金山银山他也不干,唯一的,给刘彩云一个完整的家,有女儿甜甜,享受了有女儿的快乐,也为女儿的学业成长备受煎熬。女儿升一次学,考一回试,她就要脱一层皮,如同一个洋葱头,剥去一层洋葱皮,外表光鲜了,气味刺得你涕泪横流。王奕清一个人很清爽吗?他成了独行侠,她和王奕清的缘分,是让时间的手牵着,相聚,分离,爱过,别过,没有把风景看透的日子,没有看细水长流的岁月。
刘彩云说:“您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林跃进没什么大本事,我也没指望跟他享什么清福。有些事,烂在肚子里算啦,您跟我说的这些陈年往事,都过去啦。生身父母养育不了我,也不是他们的错,是我跟您有善缘,如果没有您,我还不知流落到谁家呢。”
母亲说:“阿弥陀佛,你这样说,不记恨我,让你受的那些苦,就是老天对我的大恩。”
刘彩云说:“我只记得您很疼我,小时候,我很任性,又爱臭美,要买一副红绸子扎小辫,不给买,就一天不吃饭抗议。”
母亲的脸上有了笑容:“你啊,是个气包子,可会跟我耍脾气啦。”
刘彩云不好意思地趴在母亲肩头,再回不到童年的时光了,自己要是欢蹦乱跳的小女孩,永不长大该有多好,不知道什么叫做烦恼,什么叫做忧愁,只知道欢喜,不知道悲痛。母亲不会变老,红绸在她手里变成美丽蝴蝶,系在自己的辫梢飞舞,时光永远欢乐,笑脸成为永恒。
母亲安详地睡去了,再也没有醒来。红尘一世,爱她的人,痛到撒手人寰,终未能与她牵手。相伴的人,陪她走过了风风雨雨,倾其一生的气力呵护她,晴天为她撑伞遮阳,雨天为她撑伞怕弄湿了衣裳。月下老人怎么可以错点了鸳鸯谱,误了有情人的性命,一道界河使他们阴阳两茫茫,苦海无穷尽,遗憾伴终身,一个情字,多少人为她断肠,甜蜜时如琼浆蜜酿,苦涩时如黄连熬汤,人间等,红尘等,终不见花开,去彼岸,到极乐,能否相见!
母亲走了,走得那么快,那么急。刘彩云的五脏六腑像被掏空了,留下个空的躯壳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她的两只眼睛变作两股细流泉眼,一股热泪变凉了,又有一股热泪涌出,湿了发丝,大半个枕头伴着泪水漫延,勾画着母亲慈祥、隐忍、微笑、痛楚的容颜。她为母亲哭泣,为自己哭泣,来世上走一遭,自己就是为了和她做母女的,母亲走了,她再没有给她做女儿的机会了。抚育她,呵护她,疼她,爱她的母亲飞走啦,飞到遥远的天国与心爱的人相聚了吗?苍天有知,莫不是看她们等得太苦,等得太久,人间没做连理枝,天国做对比翼鸟吧?或许有美丽的彩虹与他们相伴,迎接他们走进彩霞满天的苍穹,化作两朵白云连在一起了。
刘彩云看着手里的照片出神,世上的事,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发生不了的。照片上的全家福是林跃进拍的,生父生母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头发银白变得稀疏,想着他俩看自己的眼神,布满皱纹的双眼,噙着泪,说在有生之年能听到刘彩云叫他们一声爸妈,就心满意足啦。大哥、二哥、大姐、二姐都是一家三口,看上去日子过得还可以,小户人家,没有大富大贵的,靠工资养家糊口,做点小本生意,衣食温饱地过活。唯有跟她是一胞之胎的姐姐身处他乡,妈妈拿了一张她的照片给刘彩云看,照片上的彩月,长发过肩,平直柔顺地垂落在她笑靥如花的脸庞。刘彩云看着她,与自己的年龄一样,眉眼相同,脸蛋上还长着一样的酒窝,只是她怎么看都比自己洋气,这是异国他乡的人给人不同的感觉。
王凯成像个巫师,说过的话在刘彩云身上真的应验了。刘彩云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身世,会魔术般地变出两个爸爸妈妈,还有兄弟姐妹,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姐姐,这是上天对自己的恩赐?是自己生活中的保留曲目?如果自己不被抱养,如果自己的生身父母把她养大,如果……现在的自己该是什么样子,这一切的一切又该怎样延续……只可惜,生命中不允许有如果两个字,只有后果和结果等着你,无论怎样让你尴尬,你都必须接受,这是生命的轨迹,你不得不在这条路上行驶。总想认认真真地过好每一天,可是说不好,哪一天就被生活愚弄了,嘲笑了,阳光了,灿烂了,都让你无所适从。
九
李大宝家装修,王师傅去看过就开始动工了。谁知施工的时候,阳台震掉一角水泥块,砸中了一个楼下晒太阳的老太太,头上的血顺着脖子往下流,人还没送到医院就咽气了。入住的居民天天来办公室吵架,骂祖宗八代,先前的一片和谐,变作声讨的战场了,就差棍棒挥舞出人命啦。为避风头,公司只得暂缓办公。
家委会的好名声没了,兴望物业公司人员已满,暂时也没地方安排他们,又得自谋生路去了。思来想去刘彩云只得去求李大宝帮她想想办法,身边也没有大人物说得上话。李大宝大小也是个经理,自家的公司说话算数。李大宝的公司也正是缺帮手,几个年轻的大学生都觉得他这个庙太小,想着拿他这里当跳板,有合适的地方随时飞走,要想公司稳定下来,刘彩云这样的员工是踏实的。刘彩云几次找他之后,李大宝考虑再三,对刘彩云说:“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吧。都是养家糊口的人,我这里没有高工资,赶上到点下不了班,都是义务加班啊!”他看中了王凯成的车和人,花姐他也勉强收了。公司也是东拼西凑勉强支撑着,让王凯成开车送货,也显得气派点,每次货多的时候,人拉肩扛送到厂家,没人愿意去,这样李大宝少置办一样家产,每月给他报销汽油费。王凯成也很愿意跟李大宝合作,花姐安排在库房,只要她认真负责,不出差错就万事大吉。刘彩云干出纳,李大宝对她信得过,主管会计不坐班,一周来一次。
上班的第一天,刘彩云心里是惶惶的,她对电子行业一点不熟悉,虽然她做会计工作,可是公司里的几个人,都身兼数职,没有一人只干一件事的,空暇的时间哪里有活,你就是替补队员。一个订单下来,从组织货源到产品齐套,检验,出质检报告,哪个环节都不能少,你出现在哪个环节,你就是专业队员。负责订单业务的王剑飞,从出库清单跟踪到产品装箱,每个环节经过核对,确认,签字,发出,这才是一个订单完成的流程。
花姐更是摸不到头绪,拿着产品说明书如看天书一般,英文字母、中文加数字,满篇都是。库房里满货架的产品,电容就有几十种,独石电容,陶瓷电容,贴片电容,再分高频电容,低频电容……各种发光管,大小容量的电解,百八十种的产品,看得头昏脑胀。她囫囵吞枣地拿着一张张出库单对产品,一切都得从头来,原来也没接触过电子元器件这些产品,对着产品一个个相面,唯恐出了差错。
王凯成还好,送产品到厂家,拿回人家确认的回单就行。可是一天去好几家送货,小奥拓车塞得满满的产品,出去就是一天,中午吃饭就没个固定点,冷一口热一口地不知道赶到哪里解决肠胃温饱。偏巧厂家空气净化器大卖,非典带活了这家企业,一天送他家的货就满满一车,王凯成装车卸车,手脚麻利得跟小伙子没两样。
几天下来,公司的日常状况算是了解一些。电话业务,传真业务,电邮,由张小英负责,办公室内勤是李莎莎负责,兼经理助理,再加上技术人员,库房人员,外勤人员,两个司机,十几个人的小公司,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地运营着。
新工作,新环境,由不适应到适应,刘彩云很快进入了角色。她看传真机的垃圾文件有一堆,有企业经理人,财务人员培训的,还有旅游广告,机票报价,雪白的复印纸,一张张从传真机里飞出,又与公司业务无关,好好的复印纸,只得二次利用,她搜集了这些广告垃圾,打印各种表格,钉记事本,谁用谁拿,方便又节约了开支。李莎莎拿走了一个钉好的本子,说道:“刘姐你真不愧是干财务的,精打细算的,办公耗材节约奖,年底我帮你申请啊。”
刘彩云说:“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你现在是吃不愁,花不愁,天天有你亲爱的杨帆供着你,等你们结了婚,另起炉灶了,看你算计不算计。”
张小英说:“莎莎命好,没钱,有财神爷给她送,掉福窝里。”
李莎莎说:“看我一句话,惹得你们,我怎么就这么不会夸人呢,明明是好话,倒让你们两个数落我一顿。”
王剑飞说:“还是我夸夸你吧,莎莎。你不但要给刘姐申请节约奖,还有我呢,我一年给公司,光是纸箱的废物利用,就节约多少啊,你申请下来,我拿这钱请大家吃饭。”
李莎莎说:“你要请客,赶早别赶晚,今天中午吧,节约奖那顿先赊着。”
王剑飞说:“我还是别让你受罪了,吃了这顿,你还得饿八顿减肥,不上算。”
刘彩云说:“莎莎,你从现在开始留着肚子,等小王的大餐。”
王剑飞说:“嘿,那你们等着瞧好吧,莎莎,从杨贵妃变美嫦娥了。”
张小英在查看公司邮箱,见有新邮件进来,是科华电子公司的刘峰,查看了订单,她在QQ上回复了产品的交货日期,打印出来交给了王剑飞,说:“王工,来买卖了,查货去吧,哪项不全告诉我一声,大餐别想了,快点,耽误了事算你的。”
王剑飞拿过订单,走了。回头说了声:“是喽,遵你的命,保证查看清楚。”
电话嘀铃铃地响个不停,张小英拿起电话说:“喂,你好!大宇电子,有什么事可以帮您。”
电话那头是供货商刘经理说:“张小姐,我一点都不好,我的资金都压在你们家的货款上啦,上个月5万没付,这个月又5万多啦,你什么时候能付,给我个准信儿。合作那么多年啦,换别的厂家,我早把货给断啦,这个月,无论如何你要把货款付齐了。”
张小英吐了吐舌头说:“刘经理,您别着急,我把该付的货款都报给财务啦,您的货款排第一,这个月肯定要给您付一部分,尽量给您多付。感谢您的支持,您断谁的货,也不能断我们的货,我跟您合作多愉快啊。”
刘经理的声音,不再那么强硬了,缓和了一些:“小姑娘,你得让我的钱运转起来,不能把我拖死。”
张小英说:“是,是,是,拖死您,我们也没活路啦,咱们是共存共亡的关系,这个月保证给你付款。”
刘经理说:“好,我等着啦,别让付款的事,再给你打电话了。”
张小英说:“好的,刘经理再见。”
放下电话,张小英长舒了一口气:“哎呀,我的天啊,这几天就是我的末日,一会儿是黄世仁逼债,一会儿就变杨白劳躲债,这角色转变得也太快了,还没五分钟呢,我一个人就演两个角色,只可惜两人的戏都我一人演了,工钱可是就给的一份,找谁说理去呀。刘姐,你看科华电子公司的上批货款到了吗,赶快给刘经理他们汇点钱,我可快扛不住啦。”
刘彩云说:“我查查,咱账上有多少钱。”她在电脑上看银行往来账,一看,回款的单位,几家答应给付款的都付了,就一家天王电子公司没付,这家公司自从上市以来,股票先是牛气冲天,后是泥牛入海。货款已拖欠一年多了,好在数额不多,每月催款,人家态度很好,就是不见钱回来,不是死账,一时半会儿的也没缓。
刘彩云的手机响起来了,一看是李大宝,刘彩云赶忙接了:“喂,李经理。”
李大宝说:“喂,小刘,你看看银行账上,还有多少钱。今天早上,我媳妇提了10万现金,另外,你给福华认证中心汇1万块钱。下个月,他们要到咱们公司进行ISO9000质量体系复检。”
刘彩云说:“咱账上也就10万块钱左右,还有几家急着要付货款的。银行账上可别空头了,再罚咱们款。”
李大宝说:“你看看吧,如果空头了,你先借我点钱,过两个月,我按银行贷款利息还你。”
刘彩云心想我那点钱刚买了基金,转着圈地排队,好不容易买上的,我手里也没有闲钱啊。可是她没办法推辞,只好先应着。
刚挂了李大宝的电话,银行的电话就打来了,刘彩云接过电话,电话那头是个小伙子,声音有些急促:“喂,大宇电子吧?我是工商银行,你们家的户头空头了,赶快再入15000元现金,下午三点之前入进来,超时罚款啊。”
这事来得可真快,看来李大宝,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出,才给刘彩云打的电话,刮风下雨不知道,自己兜里有多少钱能不知道吗,他老婆拿着10万块钱有啥急用?李大宝人在深圳,刘彩云不帮他想办法,公司里还指望着谁?早上的汇款还没转出去,他老婆就提钱来了,可真会赶点儿,要不然她也提不走10万元现金。
刘彩云脑子里转着,到哪去借钱,谁没事把现金闲放在家里,不放银行,银行的利息再少,即便是负利率,还有毛八七的利息,买个萝卜白菜的,填补家用也是好的,毛八七的,也没人白给啊。谁愿意借钱给别人,除非是放贷,有高额的回报。自己的日子再难,也没跟别人张口借过钱,这回她别无选择,必须去借,原来只听说个人向公司借钱的,还没听说公司向个人借钱。这事怎么会反过来了,都说瘦死的骆头比马大,看来有时候马的用途也会比骆头会大一点。
周围所有的人,刘彩云想了个遍,思来想去,还是大姐比较有希望借给她钱,一来大姐工资高,家里条件好,她在的医院离自己这儿不远,三点之前能赶回来,把钱存入银行。二来大姐还经常打个电话关心一下她,关系比较近,没那么生分,她鼓足勇气拨通了大姐的手机,大姐的语气不怎么高兴,也没拒绝,说你过来吧,我们医院门口就有工商银行,我中午回家一趟,拿卡把钱给你取出来,刘彩云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十
同学高燕的QQ头像在闪,刘彩云用鼠标点了一下,对话框弹出来,是高燕上线打了个招呼,一个笑脸图标,刘彩云也发个图标,算是回应,她俩有一搭无一搭聊了两句。高燕现在的单位也不景气,在外边干着兼职的会计,老公的单位是旱涝保收,各方面待遇还不错。儿子今年参加高考,她的心思放在儿子身上比较多,天天搜集各类学校信息,跟刘彩云交流,北京的,外地的,一本院校分数历年比较,她统计完了,也给刘彩云发一份。她和刘彩云都像热锅上的么蚂蚁,孩子参加高考,她两个人是陪榜的,看着孩子埋头在题海,帮不上忙,只有干着急的份。刘彩云想把李大宝借钱的事跟高燕说说,字打出一半她又给删了,觉得不合适,本来自己是无路可走了,才投奔到李大宝这儿,有点事就埋怨,自己不是变成长舌妇了吗?哪有什么事都让自己称心如意的,心字头上一把刀,忍着去吧。得亏自己及时刹了车,要说的话过了过脑子,除非高燕跟李大宝不认识,万一高燕有意无意地把这事,跟别的同学说了,再传到李大宝的耳朵里,自己在这儿又没法待了,还得换地方。高燕说她买车了,问她敢不敢坐她的车出去玩,等孩子考完试,带上他们去放松。刘彩云说,你敢开,我就敢坐。只是你别把油门当刹车踩就行,赶快练好了车技,跟你去兜风。接着高燕就把她车的图片发过来了,刘彩云一看是辆白色的轿车,什么牌子,她也不太懂,她回了个QQ表情图标,称赞她的车很棒。高燕说她从一个同学那儿知道王奕清的QQ号了,她去看了王奕清的QQ空间,他拍的照片,还有他写的日志,可精彩了,让刘彩云有空去看看,刘彩云问她还有谁的QQ号,高燕就把她知道的人,一一告诉她了,她依次赶快加到QQ群里。
刘彩云回到家,一看林跃进又在摆弄他的那些宝贝,心里的无名火就从七窍冒出来了。她把背包放下,沉着脸问林跃进几点啦,林跃进这才觉得气氛有些不对,连忙收拾他摆的七零八落的物件,从冰箱里往外拿菜,问她想吃什么。
刘彩云说:“我不吃,从今天开始,你就跟你的这些摄影器材过去,让你正正经经找个工作,你不听,非要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混饭,你就为你这点爱好,不管不顾的,接个活,我还得派上用场,搬个道具的,化个妆的,跟着忙乎。家里柴米油盐的开销你想过吗?我在外边忍气吞声的,什么破活都得干,别人家都买房子,买车了,你看看这个破家能买得起什么?天天是有吃的没穿的,有穿的没用的,买个萝卜白菜的,还得跟小贩讨价还价,尽遭人白眼了,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
林跃进给刘彩云递了张纸巾,刘彩云不接,任凭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林跃进把她搂在怀里给她擦,说道:“今天哪儿气不顺啦,发这么大邪火。谁家买房子买车的,让你眼红?”
刘彩云说:“我哪天气顺过?别人家的男人,家里家外的,哪个用老婆操心?你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对家负过多少责任。别说买房子买车了,吃了上顿,还不知道下顿在哪呢。”
林跃进说:“我刚接了个活,面包是会有的。你不是就嫌我挣钱少吗,我会努力的,放心吧,过两天就有钱进账啦,给你治治红眼病。”
刘彩云说:“行了吧,那点钱够你自己造的吗?我的红眼病,没房没车的,你治不好。”
林跃进说:“一分不留,全部上交给你,还不行?”
刘彩云说:“今年,甜甜考上大学我要带她出去旅游一次,全部费用你出,到时候,去偷去抢,你自己看着办。”
林跃进说:“我是守法公民,怎么能去偷去抢?靠我劳动所得,保证咱们全家一起出行。”
刘彩云说:“我都熬成黄脸婆啦,半辈子都过去啦,什么想法都没实现过。”
林跃进说:“怎么就黄脸婆啦,我又没嫌弃你。”
刘彩云说:“你也不怕闪了舌头,还好意思说呢,你有资格嫌弃我吗?”
林跃进把镜子拿到刘彩云面前:“你看看你,像不像一只好斗的公鸡,你自己说是黄脸婆,又不是我说的。天底下也就一个我林跃进这样的男人,不和你这个小女人计较,任你说任你骂,换个男人,谁这么哄着你让着你?”
女儿甜甜下学回来了,手里拎着个蛋糕,林跃进这才想起今天是刘彩云的生日,他接过女儿的书包,问道:“你什么时候订的蛋糕,哪来的钱?”
甜甜说:“昨天就订好了,是我的压岁钱买的。”
刘彩云脸上有了幸福的笑意,搂着女儿在她脸蛋上亲了一下说:“乖女儿,你比爸爸强,爸爸除了他的相机,什么都不记得。”
林跃进说:“小救星,咱家的老佛爷刚跟我发完脾气,你可是我的援兵呀,走吧,咱们今天出去吃,找你爱吃的地方去。”
甜甜说:“妈妈,咱们去吃必胜客吧,我喜欢吃披萨。”
刘彩云说:“好。我也喜欢吃。”
一家人到了必胜客,那里已经有人在等位子了,甜甜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站队,马尾辫左摇右摆地晃着。
十一
刘彩云削好了一个苹果,切成小块,放到盘里,插上牙签,放到甜甜的书桌旁,嘱咐甜甜有空吃,甜甜说:“知道了,老妈。您别眼珠子老盯着我,万一我没考好,您可别失望。”
刘彩云说:“你的一模试题,不是考得还可以吗?你再加把劲儿,发挥出自己的水平就行。”
甜甜说:“我也想拿出自己的水平啊,到时候一进考场,没准把我吓晕了,您得气晕了。”
刘彩云说:“你不会这么没出息吧,进个考场就晕了,还能干点什么啊?”
甜甜做着鬼脸:“哎哟,我的老妈,你在这儿,我就什么也干不了。”
刘彩云说:“你把耳机摘了好不好,一边写作业,一边听歌,老是一心二用的。”
甜甜摇头晃脑,扭着身子,把刘彩云送出她的房门外。
今天林跃进没在家,要不然,林跃进早把电脑给占领啦,他要在电脑上看片,修图,他在外边是扛着相机,回家是抱着电脑,他说电脑是给他拉磨的小驴,没有电脑,他这个磨盘就转不动啦。趁着林跃进还没回来,刘彩云打开电脑,在各大网页上浏览一番。
刘彩云最喜欢瑞丽网,那些女性话题,她都感兴趣,服饰,家居,发型,情感。
看着模特穿的荷叶边碎花长裙,她羡慕得直咽口水,可惜自己过了那年纪,没有那样好的身材了,微微隆起的小肚子,掩饰不了年龄,横竖穿不出十八岁小姑娘的风采,飘逸不起来了。她的十八岁是在蓝、灰、绿中度过的,穿着飒爽英姿的军装,肥大的裤腿走起路来,就像有五六级风在裤腿里刮,裤裆能掉到膝盖,哪能展示这么妩媚的身段啊?
她想起高燕的话,去看看王奕清的QQ空间,果然被他的图片,配的文字吸引了:美丽的新疆,神秘的乌鲁木齐,我来了。寻着刀郎的歌声:2002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晚一些,停靠在八楼的二路汽车,带走了最后一片飘落的黄叶。这八楼是乌鲁木齐标志性建筑,从各地来的游客都会慕名前来看上一眼,有条件的住上一夜,让自己也享受一回VIP的待遇。据当地的司机朋友说,八楼就是一家宾馆,名叫昆仑宾馆,它是跟北京的前门饭店用的同一张图纸,都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期建成的。因落成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它都是乌市的最高建筑,当地百姓约定俗成称它为八楼。它还是乌市的第一家涉外饭店,由此,美丽的故事,忧伤的故事,在这神秘的地方开始了。
图片,文字,整个新疆系列,看得出王奕清花了不少心思。带着对新疆的热爱,对大自然的敬畏,他查过当地的风土人情,地质构造,用传说中的故事,书写现在版的新篇,呈献给他的QQ好友观看。
刘彩云在QQ留言写道;观其游记,方知你对生活的热爱。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你的追求。岁月静好,祝你安好。
王奕清回了几行字:我带着一颗无处安放的心,四处游走,无论生活怎样,我都会继续向前。只是时光静好,无人同享;细水长流,无人同看;繁华落尽,无人同老。
刘彩云看着几行字,也有些伤感,她写道:北雁南莺不同路,遇见了,还要说再见。天地各一方,同观祖国的山山水水,山峰叠峦,碧水飞溅。虽是隔屏观景,也如身临其镜。
王奕清回复道:早知道要说再见,不如当初不相见。一个微笑,一个眼神,留下了一段抹不去的记忆。也想一切随缘,只是爱神不再光顾我的心,生活平静如水,没有微风吹皱水面,没有细雨敲打心门。
刘彩云回复道:鲜花盛开,蝴蝶自来。在你行走的路上,总有同行的人在不远处等着你。落花有意水有情,幸福敲门有余声。
王奕清回复道:看看我一生能否修来这福分了,落花我已悄然藏起,流水我也想挽留,只可惜,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明天的天空还有云,谁陪我去追?脚下还有要走的路,谁陪我前行?都是生命的赠予,我坦然接受上苍的安排,也许记忆中的想念,要比见到你的现实美好一些,或许我现在的样子,也不是你想象中的样子,我们就停留在最初相识的回忆里吧。
刘彩云回复道:过去的一切都随风而逝了,未来的一切都自然而然了吧。
王奕清回复道:过去的,风花雪月,该忘掉的,我送回风中,不留痕迹。未来的,花好月好,只有等待,风送来的消息,我好好地安放在角落里。
十二
甜甜拿着录取通知书,扑到刘彩云的怀里说:“妈妈,我考上了。”
刘彩云拿过录取通知书一看,她把甜甜搂在怀里,拍着她的头:“没想到,是你的第一志愿啊。”
甜甜仰着小脸,有些骄傲,竖着大拇指说:“我说,我会考上第一志愿吧,这回你信了吧。”
刘彩云说:“我不过是为你担心呗,你如愿了,我信不信有什么关系,要进那个校门的是你,又不是我。”
甜甜说:“我怎么看不出你有一点高兴的意思,你不奖励我吗?”
刘彩云说:“小东西,我怎么能不高兴呢,说吧,你要我给你什么奖励?”
甜甜说:“我要跟同学去吃披萨,看一场电影。你再带我去一次草原,看蓝天白云,牧马放歌。”
刘彩云说:“行,你的要求基本还能满足。”
甜甜伸出手:“钱,给点活动经费吧,我要出去找同学热闹一下。”
刘彩云拿出二百块钱说:“你可要省着点花。”
甜甜接过去,燕子一样地飞走了。看着甜甜的轻盈背影,发辫起舞的样子,想着自己十八岁的快乐,刘彩云心里的五味杂陈一起涌上来。自己的汗水,泪水,青丝中滋出的白发,换来了这么一个鲜活的生命。女儿大了,自己老了,女儿的青春在飞扬,自己的年华在落幕。时光如梭,容颜已改,一天天细数太慢,回头看走过的岁月自己已青丝染霜,根根白发在头顶开出了菊花。
一望无际的草原,朵朵白云,在蓝蓝的天空上,自由变换着优美的造型,一会儿是圆圆的笑脸,一会儿是长长的身姿,一会儿是羞涩地躲进碧蓝的天空,一会儿是大方的身影全现。
甜甜穿着白色的T桖衫,白色的休闲裤,带着运动帽,背着个双肩背包,连跑带跳地在草甸上撒欢。她摆着各种姿势,和远处的牛羊融为一体,让林跃进给她拍照,万道霞光,倾泻在青草风吹的波浪中,围着甜甜旋转,甜甜兴奋地叫着蹦着。大自然赋予了草原辽阔的天空,广袤的大地,才有了“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见牛羊”的美景。
甜甜在喊:“妈妈,你看我快要摘到白云啦。”
刘彩云戴着一顶阔边的草帽,看着蹦起的甜甜在笑:“够到了吗?我给你当梯子吧。”
甜甜说:“够不到啊,妈妈,我抱你够。”
甜甜抱起刘彩云,在她双脚离地的一霎,两人一起倒在草地上,笑个不停。仰望着蓝天,心情豁然开朗了,依偎在青青的草甸上,吹着阵阵清风。林跃进连拍了好几张,看着刘彩云发自内心的笑脸,一半是苦,一半是甜,一半流露着幸福,一半流露着心酸。
闻着青草的气息,嗅着阳光的味道,看着鸟儿在空中翱翔。绿草茵茵,千姿百态的小花争艳,羊肥牛壮,马儿在奔跑。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草原,让经过的人们饱览了它的秀色,体验着牧民的风情,奶酒、哈达、马头琴带着他们走进草原的怀抱。美好的时光来草原流浪吧,青青牧场跑马放歌好地方。
甜甜、刘彩云走在前面,林跃进跟在她俩的后面不停地扫摄,齐膝盖的绿草,随着她们的身子移动,翻滚,走过的地方,一簇绿草又挺身立起,也有小草被踩倒在地上,深深地平躺。
刘彩云看着女儿欢蹦乱跳的开心劲儿,心里所有的委屈和无奈都随之消散了。
花姐做了一桌淮扬菜蟹粉狮子头,大煮干丝,白袍虾仁,王凯成做了京酱肉丝,西芹百合,清炒笋丝,七拼八凑的熟食上桌,摆得满满当当。
甜甜伸着头,小鼻子使劲吸着气,闻着热菜冒出的香味,手抓了个虾仁放在粉红的小嘴里说:“花姨你的菜做得太好吃了。”
花姐说:“你多吃点,以后想吃就得等到假期回来才能吃啊。”
刘彩云说:“花姐你别惯着她了,你来我家住,甜甜就跟你撒娇,一点样子都没有,谁家的姑娘跟她似得,别人没动筷子她就下手抓,出去可不能这样没规矩。快去摆碗筷吧!”说着话刘彩云在甜甜头上轻拍了一下。
大家围坐在丰美的餐桌前,举杯祝贺甜甜考上她所选的院校。
花姐先说话了:“祝贺甜甜小鹰展翅,前程似锦。感谢你们一家待我似亲人一样,在我最落魄的时候给我一个安身的小窝,这么长时间吃住在你家,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甜甜也是我女儿,你好好学习,别像花姨啊,四十岁就是废人了,没技术,没文凭,走到哪里都得从头学起,得亏有你们一家人帮助,不然我都不知道这几年怎么熬过来,遮风挡雨在你家好幸福。这两千块钱是奖励甜甜的,你们一定要收下。房子我白住了,千恩万谢的话我就不说了。”
刘彩云拦着花姐的手,把钱塞回她兜里说:“不能这样啊,你住我家也帮了不少忙,我妈那间房闲着也是闲着,帮你解了难,你还帮我照顾甜甜了呢。回家她就有热饭热菜吃,都是相互帮扶,我有事回来晚了,菜肉都是你买回家,我也没给你一分钱,咱俩能在一个屋檐下度日,是有缘分!”
王凯成喝了一口杯中酒说:“咱们一起共事也有四五年了,走到今天真不容易,各有各的难和苦,都说未经贫穷难成人,不经挫折永天真。吃点苦没什么,但这苦要吃得值得,你们两人的女儿一个工作了,一个马上就上大学啦。该是开心的时候了!”
林跃进忙着给他们拍照,菜品看着都鲜香美味,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红润的光,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洒落在餐桌上,啤酒、饮料透着金黄的光茫。
甜甜稚嫩的声音叫着:“谢谢花姨、王伯伯做的一桌好菜,这是我吃的最香最美得一餐。记住你们的话了,一定努力学习,当不了栋梁之材,也得当个有用之才。谢谢爸爸妈妈,给了我一个世上最温暖可爱的家。干杯吧!”
春风得意一杯酒,苦熬日月十载灯。待到小鹰展翅飞,翱翔一片彩云中。
五只杯子、五只手聚拢在一起,磕出了清脆的响声。伴着欢笑,噙着泪水,五味杂陈随着清爽的啤酒涌入喉咙,沁入身体的角角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