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聆
有些事情,意外得让人猝不及防,但细想,又难免。
比如师父牛肖勤的死。
这是我见过的最寒碜的葬礼。深陷在冗长晦涩黄昏里的大厅,稀稀落落的宾客机械地与家属握手,表情单调空洞。程序简略得就像一串省略号,我和杨帆专心致志地跟在人群后面,直接去了火葬场。漆黑幽深的焚尸间犹如师父无以言说的一生,师父血肉模糊地躺在钢板床上,彻底安静了下来。工作人员表情冷漠得像嵌着一块厚实的玻璃,没有声音,阴冷的风爬上衣襟,绕过衣领,让人不寒而栗。终于有人哭了出来。杨帆说,是师父的儿子。那个戴着大金链子,手臂刺青的年轻人用力抹了一把脸,发出不均匀的啜泣声,悲伤从他那具桀骜的身体里陆续迸发,当师父送进火炉,他像狮子一样发出暴烈的吼声。
我走了出去,依然感觉悲伤让人窒息。这个像火一样刚烈的人最终化成了一团火,狼狈又决绝。我点燃一根烟,盯着烟头,心想,师父一路好走。手机这时候响了,是胜男发来的微信,在哪呢?在干什么?我写了两个字,删掉,重写,又删掉。杨帆从人群里走了过来,我收起手机,递根烟给他,缓缓劲。太惨了,哪是人,就是一团血肉,他抽了口烟,皱紧眉头说。这里面肯定有名堂,那辆车怎么不偏不倚就撞到他了,就像是瞄准了似的,我也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他又说,连他那个混账儿子都哭了,你说这事有多惨,有多冤!手机响起来,又是胜男的短信,怎么没有回复我?紧接着是电话。我接了电话,说,师父走了,我来送送他。还有谁?我和杨帆,你见过。完事早点回,胜男有些不耐烦,以后信息及时回复我!我说,记住了!
我和杨帆边抽烟边聊,师父一直在县国土局工作,写得一手好材料,我们俩刚参加工作,就是他带着我们写材料。后来我考到市委办继续写材料,杨帆下海做生意,都跟师父渐渐联系少了,只听说他再没写材料,领导也没提拔他,到死还是科员。有人说,他无钱无势无背景,提拔怎么也轮不到他;有人说,他性情孤僻,自命清高,不爱交际,不善为人处世,自己将自己边缘化;有人说,他个性刚强,在公众场合辱骂领导,不服从组织安排,领导看他就像瞅到老鼠。就这些?没这么简单。我说,听说领导开始是在他的材料里挑三拣四,经常在公开场合骂他,说他连在楼道搞卫生的阿姨还不如,又安排他这么个文质彬彬的人去信访室接访,去跟拆迁户谈,他只会动笔杆子,哪知道这些?最后成了单位最无能最卑微的人。杨帆说,他是得罪了领导。我摇摇头,现在把命都搭进去了。正聊着,师父的儿子过来了。这事儿没完!他指着我们,狠狠地说。仿佛我们是杀害他爸的凶手。他的脸涨得通红,双手一会插在裤兜里一会挥舞着,扭曲的刺青触目惊心,阴冷的空气燃烧起来,像块刚刚淬过火的生铁。你说,他冲杨帆说,一定是有人害的我爸!看警察怎么说吧,杨帆说。那群蠢猪,他摇摇头,嘴角露出不屑和残忍。你是谁?他冲我抬下巴。我说,程韦谨,我们刚上班都是跟的师父学写材料。我是牛广胜,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他冲我笑,我听我爸提起过你,我爸葬礼你能来,情分哥们记住了,他竖起大拇指,朝自己指,仿佛他是老大,等会哥几个一块吃饭。说完他就出去了。我问杨帆,听说他儿子小学没读完就打工去了?杨帆踩熄烟蒂,说,打屁工,一直在外面混,刚开始做点小生意,把师父攒的家底都败光了,后来偷电缆偷井盖,判了好几年,出来以后又伙同几个狱友开了家美容院。他跟师父关系很差,这回倒良心发现。我看着杨帆,你小子不愧是做生意的,啥都知道,江湖百晓生啊。
宾客走得差不多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怎么没见到师母?听说她跟师父早就离婚了,但这会儿说什么也应该参加,我跟杨帆说。那个女人,势利得很,但话说回来,这年头,谁不势利?我要是她,也离。杨帆说,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我惊讶地打量着他,像看一张陌生冰冷的面具。你想啊,他抽口烟,继续说,老公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要地位没地位,天天在外面受窝囊气,这日子谁受得了,再说,现在不比以前,离婚又不是丑事。我的内心沁出一大片空洞的凉意,照你这么说,男人混得差,就得离婚?杨帆略微沉思了一会儿,说,话不要说得露骨,但是这么个理,这年头什么可靠?情怀呀,责任呀,都是扯淡的,只有钞票才是真的,有钱是真的好。那个女人跟师父离婚以后,有人在东莞见过她,听说做了小姐,现在有钱得很!我问,这些他儿子知道吗?杨帆点点头,说,隐约知道些。我想象那些风言风语像沙子填埋了牛广胜,他努力爬出来,身体像枯木一样干裂,影子歪歪扭扭涂满了噩梦,从此他变得面目狰狞,张牙舞爪。我和杨帆停留片刻最终还是离开了。这些年我忙着写材料忙着交朋友忙着机关里那些人情世故,竟对师父所知甚少,可话又说回来,知道又能怎么样?劝劝师父,或者干脆像杨帆那样?他是县里最早下海的那批公务员之一,听说发了财,说话也没有了在机关时的委婉小心。有那么一刻,我倒佩服起他的勇气和坦荡来。在殡仪馆门口,牛广胜叫住了我们,兄弟要回去?杨帆说,下次再聚,手头还有事。牛广胜看着我们,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无措地站在那里。我突然觉得他就是个孩子,身上的刺青像件夸张的铠甲搭在身上,显出不合时宜的滑稽。我说,今天谢谢了,你也忙,改天吧。那……一定啊……他抱了抱拳,重新唤回了几分江湖义气。
想不想感受一下我的宝马X9奢华版SUV?杨帆一脸暴发户的神情。我说,还是走走吧,心里堵得慌。所有的巧合都是蓄谋已久,杨帆一脸通透,仿佛已熟内情,所有的天灾都是人祸,但你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没有说话,脑子里想,那个车怎么就撞上师父了?他刚从人行道下来,周围全是人。看开些,像我,赚钱才是王道!你这人跟师父一样,迂腐,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拿着材料得地得地写呀写,杨帆说。他接着说了很多辞职以后下海的事,我脑子里全是师父。还难过呢,杨帆推了推我。我敷衍说,哪能跟你大老板比,要是我,不一定有你的胆识。看不起我?杨帆拖着我去喝酒,我烂醉如泥,回去后已是午夜,打开门,恍惚看到胜男坐在沙发上,像尊远古的雕像,你怎么现在才回来?电话不接,短信不回!泡妞去了?我这才发现我们喝酒的时候,胜男来了36个电话,40个短信,还有数不清的微信信息,我解释说跟杨帆喝酒去了。我不信,她说。我只好打电话给杨帆,杨帆在电话里一个劲替我道歉,她的脸色才渐渐像春天的叶子一样舒展开来。跟你说了多少次,我的电话要接!你知不知道我为你揪着心!她拧起我的耳朵,火辣辣地痛。
天快亮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我以为是杨帆,里面却传来陌生的声音,兄弟,是我,牛广胜。牛广胜?我愣了片刻,回过神来,有什么事吗?不知为什么,我的声音寒冷而坚硬,像块陈年的甘薯。兄弟,你现在能过来一趟吗?我爸的案子有新线索了,合江路的培元派出所。我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为什么是我?我不相信杨帆,你不一样,牛广胜说。我再次想起师父那具血肉模糊的身体,答应了下来。挂了电话,我急急忙忙地穿衣服,像有什么在耳边催促,换了鞋,推开门,大片大片的悲哀像微芒的曦光涌过来,一切都变得虚妄而脆弱。等下我!胜男将被子一掀,衣服都来不及换,追着我跑,你等下!你到哪去?我看你这几天不太对头,是不是是在外面有人了?我说,是师父的事,有新的线索了。又不是你爸,你着什么急啊!胜男的声音里流露出不屑,像个漫长而空洞的叹息。我没有说话,她不了解我,一点也不了解。她将一件夹克披在我的身上,不着急,事情总会解决的。我说,你回去吧。她没有说话。我又说,你回去吧,清早天冷,你再睡一会儿。说完我将夹克脱下来递给他,我不冷,你穿上吧。她突然停下脚步,一动不动站着,仿佛被钉在空气中。你永远是这样!永远不在乎别人的感受!我不管你了!她像个小女孩撅着嘴嚷,不停跺脚,眼眶绯红,眼角流露出委屈的神色。我没有心思安慰她,却也不好意思再赶她回去,只好说,那就走吧!自从丢了管档案的工作,胜男气鼓鼓找了几天就软趴了,变得像鼻涕虫拖拖拉拉、黏黏糊糊,无论我去哪儿,她都要跟着,就算在家里做家务,也要时不时来个电话“突击检查”,甚至在网上买了追踪仪,放在我的车里,说这样“安全些”。没有办法,只能由着她。我给杨帆打电话,想叫他一起过去,他说不去了,要处理公司一些事情。也许这次葬礼,他本不打算来。我觉得自己孤勇起来,尽管胜男一直带着哭腔喊,等下我!我的内心依然生出决绝。我不走啦!不走啦!她将夹克甩在地上,身体激动得抖动,眼泪流了下来,像一小串劣质的珍珠项链,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有没有!路上行人都看向我们,像看场蹩脚的戏,眼神在我和她身上来回穿梭,互相交换,猜测着我们的身份和关系。周围像玻璃一样闪闪发光,在她的啜泣中,空气燃烧起来,我看到她幻影般的形象,站在我的身后,一片寂静。一起走吧,我拉起她的手,叹息着说。
我们远远看见牛广胜站在派出所门口。他穿件翻领的深灰色长袖T恤衫,遮住了手臂上的刺青,脖子上的金链子也不见了,裤子是半旧的牛仔裤,一双跑鞋,透着清爽帅气,仿佛晨跑至此的大学生。我这样跟他介绍胜男:我的未婚妻,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看他眼神,不像好人。胜男偷偷发信息给我。我没理她。一个瘦高个警察接待了我们,牛广胜说,我是牛肖勤的儿子,另一个警察走了过来,四十五岁左右,满脸痤疮,壮硕的肩膀像一面墙,胸膛里发出洪钟般的声音,你好,我姓张,重案组的。我们跟着张警官朝里面走,里面比外面更乱,到处都是资料、照片、手铐,没有吃完的方便面,破旧的鞋子,发馊的衣服,却生出一种紧张的氛围,变得威严肃穆。张警官在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示意我们坐到他前面,我们坚持站着,呈扇形包围着他,拘谨得像被提审的犯人。不要紧张,张警官说,我先将了解的情况向你们通报一下。他从一摞厚厚的材料中准确无误地抽出了中间一本,递给牛广胜,说,你爸那个位置刚好在车辆的盲区,监控显示,你爸突然从人行道跳到路中间……,我爸突然跳到路中间?牛广胜嚷道,你们是怎么查的案子!张警官继续说,撞你父亲的车找到了,我们的监控跟了几十公里,最终在城东二十里的饮牛坡发现的,肇事司机不知所踪。
张警官递给牛广胜一张照片,是路边监控视频拍的,司机戴着墨镜,棒球帽,看不清样子。牛广胜说,车是哪的?张警官一脸凝重地说,胜合房地产公司,我们正在做进一步调查。肯定是他单位领导下的黑手,牛广胜有些恚怒地说,胜合是帮凶,他们合起伙骗我爸出来,然后撞死了他,我爸揪住了他们的小辫子!张警官慢慢站起来,厌恶或者疲倦让他的身体像缺乏生命力的庞大海绵,话不要乱说,尤其涉及领导,这里是派出所!是讲证据的地方!我说,我也觉得这不是一起简单的车祸,他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张警官说,我们正在调查。牛广胜突然怒吼一声跳起来,还能有谁?就是他单位的领导,狗日的,一群腐败分子!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我说,我们相信警察。胜男偷偷扯我背后的衣服,示意我回去。我没有理她。你们快去调查我爸单位的领导!牛广胜像个任性的孩子,在逼仄的过道上转圈,愤怒地咒骂,他涨红发黑的脖子上绽出弯弯曲曲的青筋,有如原始绘画中的涡卷花纹。张警官转身走了出去。出去出去,这里正办案呢,几个警察走过来,将我们推搡出去。
从警局出来他执意请我们去附近的一家粉馆吃早餐。粉馆很旧,人却不少,多是摩的司机、建筑工人伏在桌上狼吞虎咽。牛广胜给我要了一碗卤粉,他自己则是汤粉,我问胜男想吃什么,胜男吸吸鼻子,皱起眉头站在门口,我说,随便吃点吧。我不吃,她说。你们等等,牛广胜转身跑了出去,我以为他有急事,等我吃完卤粉,他才回来,手里提着鸡蛋、牛奶、草莓和几块全麦面包,不好意思,他气喘吁吁地说,没想到嫂子吃不惯这个,正好附近有家早餐店,就买了些回来。胜男抿着嘴,露出不好意思的样子。我接过来,说,兄弟有心了。我常听我爸提起你,他夹起两根粉,又放下筷子,我爸说你像他,但比他还老实,你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有一段时间,我挺恨你。你这也好,那也好,你的存在我被贬得一文不值。你爸经常提起我?我越发惭愧,自从考到市里面,除了无穷无尽的加班,就是圆滑算计,过得提心吊胆,心身俱疲,哪里还想到过师父?他嗦了几口粉,继续说,小的时候,我爸希望我能跟你一样,管我管得很严,哪都不能去,哪怕是走路刷牙这样的小事没做好,他都会拿棍子抽我,连我妈也挡不住。我反感透了,只想逃走。我十岁那年,我妈知道我爸在会上公开辱骂领导,跟他大吵一架,离开了我爸。后来,我就没学上了,东游西荡,也没啥出息,就这么混着。我也没见过我妈,听说她去了南方,赚了很多钱,但我不想听到她的一丁点儿消息,一点也不想。他说完就大口大口嗦起粉来,像是要将喉咙里的话活生生埋下去。胜男站在我后面,小口小口咬着草莓,轻叹口气,也不容易。服务员过来收拾碗筷,使劲擦那张永远也擦不干净的桌子,只听见他大口嗦粉的声音和胜男小声的咀嚼声。过了很久,服务员才离开。你妈没有劝你爸?我说,你爸也许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牛广胜扯了一大坨纸,像涂剃须膏一样擦了擦嘴,说了啊,没用,我爸那个人,一根筋。服务员又过来收拾碗筷,我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准备起身离开,他却主动聊了起来,其实我爸挺可怜的。我看着他,没有说话,只听见胜男轻轻的叹息。后来,基本上是他一个人在说,像回忆又像忏悔,像控诉又像请求,他觉得他爸一定是被人杀害的。他说他爸是个自由率真的人,整天除了看书还是看书,尤其是卡夫卡的《城堡》,书柜里有好几套卡夫卡全集,他的性情傲慢得很,经常在家骂领导骂同事,有时候在单位当面也骂,而他的死又是如此蹊跷。他爸出事的那天清晨,他刚从酒吧回来,听到他爸在房间里打电话,又像往常一样骂了起来,我迟早进去,没人挡得到!又骂了几句,说了声,我马上过来!他爸就匆忙走了出去,紧接着就发生了车祸。你爸说要进去?我问。他摇摇头,说,警察查了他的通讯,那个电话是通过公共电话亭打的,附近监控在那个时间段拍到一个人,戴着墨镜,棒球帽,依然看不清样子。跟车上是同一个人?我问。他说,一定是的。我想起卡夫卡的《城堡》,直到小说结尾,K始终不能进入城堡。师父依然没有抵达他想去的地方,而是直接抵达了死亡。他又说,但那个人却找不到了,说什么都是空的。他攥紧拳头,眼睛燃烧起来,一帮杂种!我迟早抓住他们!我们许久不再说话,直到胜男吃完最后一枚草莓,轻轻地说,案子会查清楚的。我们在粉馆道别,他说要回家整理他爸的遗物,声音带着悲伤,完全不是我想象里那些社会青年的样子。有什么事打电话,我说。他说好,声音跟他的点头一样轻柔细碎。
杨帆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靠着沙发打瞌睡,梦见我正跟着师父学材料。师父说,爬格子的人都是文人,文人要有文人的骨气。我看见他的声音像碎布片一样飘落在地上,身上的血像火燃烧着,身体变成一张被烧焦的纸片蜷缩起来,被无处不在的黑烟填埋得结结实实。胜男伏在我的腿上,像猫咪一样睡着了。吓死我了,我接起杨帆的电话,我正难受呢。难受啥呀,好好享受生活吧,你这人就是矫情。他在电话里跟我说,他的公司正准备进军房地产业,事情打堆,根本抽不开身。兄弟,有没有兴趣加盟?在介绍了一大堆公司业绩之后,他终于说到了重点。我愣了一会,说,再看吧。还看什么呀,你的学历比我高水平比我高当年写材料也写得比我好关键是兄弟信得过。我又说,再看吧。他请我中午去奥莱克饭店吃饭,那是县里最高档的饭店。胜男嚷着要一起去,嫂子,我跟哥聊点事,你放心,绝对替你看住他!杨帆这么一说,胜男噗嗤笑出声来,跟我说,你的这些兄弟里,就数杨帆说话让人舒服!我们很快喝光了一瓶拉菲。兄弟,知道我为什么看重你不?因为你老实!你放心,我绝没有讽刺的意思。杨帆慢慢地晃动着高脚杯里的红酒,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端出了高深莫测的老板派头。他这么一摆,让我想起了单位那些领导们,真有几分心动了,但我依然说,再看吧。还看什么呀!再看黄花菜都凉了!你以为我找不到人?你看看现在人才市场,有多少博士找不到工作,我这个岗位只要拿出来,上千上万的人争得头破血流!我喝了口酒,有些涩,说,那你去找那些博士嘛!外人靠不住啊!杨帆向我倾过来,故作神秘,亲热中透着居高临下,我们在一个办公室写了六年材料,一起加班熬夜,一起吃快餐泡面,我还不了解你?我说,人都是会变的。但是你没有变,他摇摇头,眼神里透出生意人特有的精明,我相信我的眼睛,在师父的葬礼上我就看出来了。我说,师父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思赚钱?他靠回椅子,换上无赖的口气说,我能怎么办?过了一会,又换上悲悯的口气说,师父的事我多少知道一些,你也是在机关里混的,难道不知道,得罪谁也不能得罪领导!他得罪了领导,岂不是死路一条?他不再说关于师父的事情,我这次回来,不光是看师父最后一眼,更主要的,为了你,他说。我一声不吭,眼前浮现出师父坐在椅子上看《城堡》的情形。杨帆坚持不懈地游说我。我看到他的嘴巴像念着某种神秘咒符似的喋喋不休,无数的词语从他的嘴里生长、繁衍、闪烁,在光怪陆离的空气中生出更多新枝和末节,然后像飞蛾一样在空中曼妙地飞舞,染黑了浑浊灰黄的光线,仿佛一场充满诱惑的密谋——自信又充满期待的眼神,浮游着各种表情的脸和夸张做作的手势在喧闹中孤独地绽放,我们身后的巨大玻璃映照出他变幻莫测的身形,像水中的芦苇一样不断晃动。
杨帆走得很匆忙。那天上午,我正纠结要不要问公安局的朋友,师父案子的情况。不问吧,一是对不住师父;二是有什么最新的情况也好提前准备。问吧,一来我这人并不喜欢找关系;二来朋友只是办公室写材料的,问不到什么信息;三来师父的案子可能牵连领导,贸然打听影响自己;四是师父有情况人家自然会通知。杨帆的短信来了:人各有志,也不勉强。公司有要事,我先走一步。兄弟若有想法,我随时欢迎!我回复:谢谢!常联系。心里却明白,所谓的常联系就是不联系,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杨帆的电话打过来,他说他在机场,准备登机,兄弟,真想好了?我说,是,至少现在是。那就是还没有想好,他在电话那头说。我说,我这边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完。他没有说话,风在电话里呜呜地响,过了好一会,才说,过好自己的日子,机关里的事少掺和,师父的事也少掺和。我说,嗯。他又说,胜男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别让她伤心。我说,嗯。他继续说,其实我也知道你不是拈花惹草的人,她对你不放心是在乎你,现在这样的女孩子少了。我说,我心里清楚。电话那头的风声更大了,我大声说,兄弟一路顺风啊!听不清他说了句什么,我感到风似乎穿过手机刮在我的脸上,在逼仄的房间里划出有力的线条,每一条线都紧绷得快要断裂,我的身体像砂砾一样被吹得四散零落,凄凄惶惶地落满了一地,而他的电话其实已经挂断了。
傍晚时分,我心里烦闷,一个人走了出去,没有跟胜男打招呼。街道上盛满了生气勃勃的夕阳,城市陷入一片发烧的狂热,所有的事物都长出一层光亮的玻璃,像霓虹灯一样跳跃着亮光,稀稀落落几个行人活力十足地漫游,脸涨得像公鸡一样红,胸中仿佛也跳着一团火,他们的脸上和唇上带着格外鲜艳而明亮的色彩,宛如舞台剧上的演员,闪烁着与日常格格不入的光辉。我感到我的内心涌动着一股激流,带着虚幻、愉悦的春天气息,疯狂繁殖。我真是个老实人?我就应该是个老实人?什么都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在单位被欺负,在家里也被管得服服帖帖,契诃夫的《小公务员之死》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吧?我翻看着胜男发来的短信和电话,像枷锁一样箍紧我,如果不出意外,她马上又会打电话发短信过来。黑暗的风暴在手机里肆虐,发出震耳欲聋的哐哐声,一切都令人窒息。我想象着不远处由旋转和幻觉织成的面纱慢慢剥落,带着解放的狂热色彩,脚不知不觉荡进了巷子里。诡魅的异香溢满了整条巷子,混乱而黯淡的灯光在巷子两边纠缠延伸,无数半开半闭的店铺欲说还休,像一串颤抖项链,那些衣着暴露的女孩宛如处子一般在我的身边玩笑打闹,犹如月光下的银色罗纱,她们甜腻得化不开的语言像精致艺术的结构缠绕出一个又一个结,仿佛梦中的呓语。按摩吗?帅哥,一个女孩向我招手,像打开的窗户。我正要开口,手机铃声精准无误地打断了我。去哪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呀!胜男像是刚刚睡醒,夹杂着软糯的愤怒。我说,我出来有点事。什么事?为什么不跟我说!胜男的声音尖锐起来,扎进我的耳朵里。女孩继续向我招手,伪装成天鹅绒般柔媚的声音轻呼,帅哥,进来嘛!我说摆摆手,转身对电话里说,有事就是有事,还要向你报告?胜男的声音陡然提高,你是什么意思,你心里还有没有我!又一个女孩过来,帅哥,进来耍嘛。我说,我现在有事!女人在这方面总是敏锐的,胜男突然说,你身边是不是有别的女人,你跟谁在一起!我说,跟你没关系。你今天不说明白,就不要回来了!电话那头陡然生出了低沉的哭泣声。女孩过来搂住我的胳膊,环抱着我,像一片缤纷的风景覆盖在我的身上。我说,我挂电话了,掐断了哭声。我感到一缕自由,拖着血淋淋的身子从手机里爬出来,身后翻腾汹涌着浓密的哭声。
牛广胜打电话给我的那个下午,胜男已经一个礼拜没有理睬我了。尽管如此,她还是在用紧张的目光紧紧咬住我的手机。兄弟,我有新发现,在我爸的遗物里,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马上过来,我还没来得及思考,这句话就从我嘴里跳了出来。他说,好,我在家等你。出门的时候,胜男喊了我一声,举起刁蛮又怯弱的眼神瞟了我一眼,说,我也去。我看着她的眼眶里噙着泪,想起那天晚上回来,她哭得一塌糊涂的样子,说,那我们打车去。车上,她死死抠住我的手指,满脸委屈。我说,那天心情不好。她揩揩眼角,强撑出笑来,说,都过去了。我没再说话,我那天什么也没做,她却以为我什么都做了。我们很快到了。牛广胜这回主动跟胜男打招呼,说,嫂子怎么哭了?我说楼梯间磕到了。他说,我们这楼梯太高。说完,他从师父卧室里抱出一个牛皮纸包着的大包裹,我以为是烟酒什么的,撕开牛皮纸,却是几十本黑色笔记本。这是我爸写的日记,还有一些散文什么的,真没想到,我爸是个文人。牛广胜抽出一本笔记本,是今年的,我随手翻了两页,因为时间抑或心情的原因,字迹很潦草,每天只有三四句话,短的一两句,也不是天天都有,倒像朋友圈里发的心情,但都是灰暗甚至沉重的,充满了绝望。我说,没想到师父心情一直这么灰暗。牛广胜说,那也是被他们单位领导逼的,他抢过本子,翻到一页,指给我看,胜男撅起嘴也凑了过来,肉食者鄙,不足与谋!一窝猪!一窝自私又虚伪的猪!我每天都在演戏,每天都很痛苦。强迫自己去笑去吹去拍,去做那些令人恶心的事情,就像有无数的针扎进我的全身,万箭穿心,伤得惨不忍睹。牛广胜说,我爸以为他只是伤得惨不忍睹,没想到是死得惨不忍睹,他又翻了几页,上面写着,我真想就这样算了,这日子就像一根无穷无尽的吊绳箍在我的脖子上,勒得我喘不过气来,惹毛了我,一刀一个,捅死一个算一个!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不要以为老实人好欺负!谁在欺负他,就是那些领导,老子真想捅死他们!牛广胜敲敲桌子,像个领导一样说,你再看这一段,狗杂种今天又在会上骂我,说我连个搞厕所的也不如,他们那些臭事,比厕所还脏!人不要脸到了这种程度!接下来还有一段,连管档案都不准?不表扬我,不提拔我,我连一个人安安静静冷冷清清待着也不行?太欺负人了!这个单位我是一天都不想待下去了,每天都是煎熬,让人窒息,压抑得透不过气来,连空气都浑浊得一片黢黑。我说,这几句话看起来他是受到了不公正对待,可这些都拿不到台面上说。还有这些,这几年的,全是!牛广胜像受伤的虎崽突然将桌上的笔记本全推了下去,站在客厅,失心疯一样嘶吼,用力跺脚,拍打墙壁,墙壁上陈年的积灰宛如流苏落下来。都是这些破事,把我们家害惨了!说着说着,他蹲在地上,抱头哭了起来,哭声也像嘶吼。胜男缩在我的怀里,小心翼翼地向牛广胜投去同情的目光,我搂着他。我们感到楼房犹如脆纸板一样颤抖,摇摇欲坠。过了好一会,牛广胜才慢慢冷却下来,我站起来,将地上的笔记本收了起来,说,一定会查清的。根本查不清!他哭丧着说,谁会查盗窃犯他爸的案子!我突然感觉他不过就是个孩子,说,会查清的,你是你,你爸是你爸。他呆呆地看着地板,沉默了好一会,慢慢站起来,说,不好意思,这几天太难过了,让你们看笑话了。我刚要开口,胜男打断了我,我理解,你真是不容易。他抓起桌上的纸,胡乱擦了一把,将笔记本收了起来,说,我请你们吃个饭吧。
我本打算就在街边小吃店随便吃点,牛广胜却选了一家别致的西餐厅,吃饭间,他举起一大杯啤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角还有泪痕,倒显出几分可爱来。我有意转移话题,说了杨帆的一些事,他撇撇嘴,那个人太精了,我爸在世的时候就不喜欢他。见他又把换题转到了师父身上,我搂着胜男说,她就爱黏着我,接着说了一些关于她的事情。他笑了笑,说,黏人好呀,我倒想找个黏我的,没人愿意。我也笑了,说,像个黏豆包,有什么好,到哪都管着你,把你手机打爆。他掏出自己的手机,我现在是被遗忘的人,巴不得有人打爆我的手机。胜男只是低头喝汤,看不清她的表情。他又说,我爸以前在世的时候,天天打我的电话,我就是不接,还把他拉黑,现在倒想让他打给我了。我见他又提到了师父,只好接过话题,你有没有想过,师父可能有抑郁症?他摇摇头,我爸在世的时候,我只想离他远远的,现在他走了,我却总觉得他天天在我身边。这些天我一直在看他的日记,想他平日里做的事,别人都说他怂,他孬,我觉得他很牛逼,小的时候,我看不起他,跑出去跟外面的人混,打群架,砍得人头破血流,觉得自己很厉害,无所不能,没有人敢欺负我,其实卵毛都不是!除了坐牢,除了被人嫌弃,连工作都找不到!现在想来,是,我爸不高也不帅,声音不大,没有什么力气,斯斯文文,只会爬格子,但他比我牛逼,是真的很牛逼,他不怕那些人,真的不怕!他灌了口酒,继续说,会打架就很厉害了?如果这些事能靠打架解决就好了。我把杯子里的酒灌完,说,现在说什么都没用,没有证据。他也灌完了杯子里的酒,冷笑一声,证据?明白不过的事,我都能看出来!我拿出一瓶啤酒,替我们倒满,又灌了下去,说,没有证据,你就是造谣。他也灌完了,说,他们在我爸身上泼的污水还少啊!我造谣!我跟他碰碰他的酒杯,一口闷完,继续说,现在我们只能等待警察的调查结果。他喝完杯里的酒,又开了一瓶,递给我一瓶,说,你还相信警察吗?说完将手里的啤酒喝了大半。我将啤酒倒进杯子里,一口喝光,说,如果能找到那个司机就好办了。他将剩下的啤酒喝完,摇摇头,不知道是否定还是放弃。就在我们差不多喝了四五瓶啤酒的时候,电话响了,我以为是胜男的,才发现她一直坐在我身边,不知什么时候,也喝上啤酒了。电话是杨帆打来的。兄弟,晚上一起吃个饭!杨帆在电话里显得兴高采烈。你现在在哪?我问。杨帆说,国土局后面的军凤酒家,刚上班那会儿,我们常在那喝酒,记得吗?我想起十年前我们跟着师父学写材料,太晚了就在军凤吃烧烤、喝啤酒的情形。我说,我已经在外面吃了。吃了也过来,快点!他耍起了老板派头,我这大老远赶回来,您忍心把我一个人晾在这?我正要说话,胜男突然说,是杨帆吧?你去吧,你们也难得聚一次。我有些意外地看着她。去吧,你们好好聊,我不会打电话给你的,我等下自己打滴滴回去,胜男平静地说。
杨帆看样子已经等了好一会,他坐在角落里,面前摆着烧烤、啤酒,昏暗、油腻而又肃穆的灯光像一片清漆涂在他的脸上,沁出些落寞和倦怠来。熟悉的气味宛如梦境扑面兜来,仿佛从漫长的睡梦中苏醒过来,沿着时间的甬道里逆行,他在以这种特殊的仪式缅怀遗忘。我说,兄弟有心了。他笑了笑,回来办点事,顺便请兄弟吃个饭。我说,刚跟牛广胜在一起,师父的案子发现了新线索。他微微皱了下眉头,像一只飞蛾掠过额头,他?我意识到这些话不该说,他“告诫”过我,过好自己的日子,其它的事情少掺和。他将杯子里的酒倒满,我俩碰了下杯子,但我并没有喝完。你是个老实人,他说,你玩不过别人。什么叫老实人?我乜了他一眼,老实人就该受欺负?我将杯子里的酒喝光,继续说,老实人就该死?他也喝光杯子里的酒,说,你也是个聪明人,有些话……,别跟我来这一套!我拧开一瓶酒,咕噜咕噜喝了大半,你聪明,怎么没见你问过师父案子一句话?他慢慢拧开一瓶酒,不紧不慢地说,你太老实了……你这么晚赶回来,就是为了告诉我,我是一个老实人?就是活该受欺负的命!我喝光瓶里的酒,像江湖豪侠一样砸在地上,深夜冷清的酒家响起天崩地裂的声音,我们都是活该受欺负的命!我哭喊着,四周陷入了深黑色的浓郁的空旷的虚无的寂静中,仿佛坠入深渊。那天一整晚就像个梦,后来我看到师父进来了,笑嘻嘻地看着我们说,两个小人又在偷偷吃烧烤,材料写好了没?说完坐下来,拧开一支啤酒,也不晓得帮师父开一下酒,说你呢!他拿起手里的书,扑在我的头上,当我看到是卡夫卡的《城堡》的时候,醒了。
一块块阳光在地板上燃烧,阳台上的窗户在明亮的阳光下仿佛要融化,偶尔几声蝉鸣从金色静脉的深处流出,整个房间像一张曝光过度的照片。我看了下时间,10点54分,我一个人躺在床上。胜男不知道去哪了,没有她的电话,也没有她的短信。一切都像是从未发生那样不真实。打她电话,没接,发短信,不回。我晃晃脑袋,好让自己清醒一点,里面像是还剩着残酒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酒精刺鼻。我努力回想昨天发生的事情,终于在那家别致的西餐厅接上了信息,我是在那儿跟胜男分开的,她说自己打滴滴回家。我打电话给牛广胜,没接,发短信,不回。我跳下床,套上衣服,匆匆洗把脸就去找他。敲了半天门,就在我以为牛广胜没在家的时候,门却开了。他穿件花裤衩,打着哈欠,两只眼睛迷迷糊糊好像还没有睁开。我的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一句话也没说,就闯了进去。我打卧室房门,胜男像条雪白的美人鱼一丝不挂躺在床上,床上纸巾、衣服一边狼藉。我把门砰地一声关上,浑身颤抖,心里像插着十几把尖刀绞动,眼睛发涩,嘴里发苦,耳朵嗡嗡地响。我恨不得一刀一个像武松一样结果了他们,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股褐灰色的气流直往脑袋里顶,往鼻孔里冒,往眼眶里钻。我想就这样无力又绝望地大哭一场,像软体动物一样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再也没有打过电话发过短信给她,她也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在我的手机里电话短信响个不停,我想她消失在人群中或者消失在牛广胜身边,就像水消失在水中。牛广胜也变成了一滴水,也许是污水,也许是重水,无法消失,只是隐藏。我不止一次在夜里被他们梦魇的呻吟惊醒,神志不清地悬挂在夜的边缘,大口喘气。我写材料变得敷衍了事,每天不是迟到就是早退,单位的人情世故不想参与,看着领导只想躲得远远的,一下班就一个人在家里,或者发呆,或者看书,日子因为寒冷无聊而变得坚硬,像半碗吃剩的冷饭,让冷寂的空气不断紧缩、凝固,犹如一层层重重的铠甲挂在我的身上。我没有任何胃口,昏昏欲睡。我的材料在领导口里变得越来越差,写的每一篇材料都要推翻重写,一会是用词不准,一会是句子不顺,甚至连标点符号也不会用,越重写越差。领导开始不分场合地批评我,越是公开场合骂得越难听,说我连饭桶都不如,比猪还蠢!所有的同事都远离我,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年底民主测评,我的分数毫无悬念变成了倒数第一。我很快成了同事口中在单位写材料最差的人,最不会做人的,最不能融入集体的人,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第二年刚开春,领导就安排我去了信访室搞信访,说的话当然很“友好”:单位打算重点培养我这样的人才,目前我仍有不足,需要全方位锻炼。我没有拒绝,但也不打算认真搞,只想着跟以前一样。没想到真到了具体工作中,我一个文质彬彬摇笔杆子的,面对各种诉求,完全不知道怎么处理。我被四面八方的痛苦包围着、挤压着,它们像血一样渗入我的内心,沉积下来,匆忙又紧张地发霉发酵,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冷嘲热讽。我常常像死了一样躺在床上,身体抽掉了所有力气,变成了一具干枯的囚犯,胜男、牛广胜、师父、杨帆、领导、同事,生的人和死的人在我面前走来走去,脑子里充满了各种乱七八糟、恐怖荒诞的形象。看到杨帆发来的信息,已经是半年之后。兄弟帮我写个广告词?我回复说,我已经不会写了。他很快打了电话给我,电话那头很吵,过了好一会,才清净下来,他说他现在正在直播带货,什么都带,蜂蜜,阿胶,以及净水器、投影仪,还有生发水、魔力裤。兄弟啊,我的公司半年前破产了,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好像一条弯曲、痛苦的脐带,我误判行情,听从别人的建议把摊子铺得太大,定位又出现了问题,导致公司资金链断裂了,我现在是一无所有,还欠了很多钱。他接着说,除了直播带货,他还兼职送快递送外卖和滴滴司机。我猜想这半年来,他一定过得气喘吁吁,也没再多问。他问我怎么样,我说了这两年的变化,感情的工作的,想象之中的意料之外的。在喧嚣混乱的现实面前,人就像一只角落的老鼠,带着恐惧、悲伤和慌乱。我听到他在电话那头似乎轻叹了口气,没再说话。过了好一会,他说,兄弟……。我说,我想想。
我从书店买了《城堡》,打算把它读完,我想也许从这一刻我将彻底变成师父,又或者是土地测量员K。在这本书快要看完的时候,我收到了牛广胜发来的信息。居然是他的信息。奇怪的是,我的内心空荡荡的,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愤怒。牛广胜在信息里说,从前的事情十分抱歉,那天晚上他和胜男都喝多了,糊里糊涂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胜男并不爱他,也许只是为了报复我。因为在那不久,胜男就离开了他,现在连他也不知道她去了哪。他总结,我们都是胜男的牺牲品,我便被他拉到了同一阵营。在讲完这一大摞之后,他终于说起了他爸的事情,肇事司机找到的时候,已经死了。据说此人好赌成性,欠下巨额高利贷,被讨债人逼迫从楼顶跳下来。他是胜合公司的临时工,外地人,只身在外,性格孤僻,没有亲戚,朋友也少。有人说多年前见过他跟他爸在一起吃饭,但只是匆匆一眼,不能肯定。警察调查到的最新情况是,两年前,此人染上毒瘾,发作起来如同疯狗。
车祸发生当日,是师父想不开,是此人毒瘾发作,又或者背后还有更深的阴谋,还需要进一步调查。不管这是个什么人,胜合公司逃脱不了干系,我爸单位那些领导肯定是主谋!在短信最后,他说得斩钉截铁。这些根本不能说明什么,许多疑点还是没有解开。到底是自杀、误杀还是谋杀,师父泉下有知,也许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我本不打算回复他信息,想了想,还是回复了一句,交给时间吧。我继续看手里的《城堡》,却一个字也看不下去,甚至连之前看过的也忘得差不多了,我终究无法走进城堡,也许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与K是一样的命运。我把书放回书架,坐在阳台上,看着天边的夕阳一点一点变成茶垢色,沉默绵长又喧嚣炽热的时光像茶水一样从我的身边一点一点滗尽,仿佛流尽了整个人生,直到天色哐当一声黑下来的时候,我给杨帆发了条信息,这是你进不去的城堡,挤不进的圈子,读不懂的世界,这是不一样的产品不一样的人生。他回了两个字:谢谢。过了一会,他问,你这个不太接地气,别的广告语都是这样的,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推荐什么都买走,看得你发慌,不买的泪汪汪,还能想想别的广告语吗?我回复说,没有。然后关掉了手机,扔在桌上。一瞬间,我感到整个人被手机关进了沉闷黑暗的夜色深处,只听见自己若隐若现的呼吸声。街灯的螺纹犹如夜色的剖面,一圈一圈一层一层传递过来,带着猛烈而虚幻的气息,我突然察觉到,师父的死何尝不是如此,犹如一粒石子投入湖面,坚硬的生活像泡沫一样脆弱而空洞,以为的日复一日,千篇一律,以为的难以割舍,须臾不离,以为的烈火烹油,热气腾腾,都不过是一场场幻象,等到回过神来,早已物是人非。
夜色兀然矗立,苍白的月光犹如无数的鱼鳞洒在半空,纷纷攘攘,沁出温柔的沙沙声,有些寂静的喧嚣,就像某种神秘的节日降临,我的内心陡然生出了几分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