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小溪
算起来认识高彩梅,已有十几年了。
那时,祖籍陕北、新走西口到内蒙古打工的刘志成高彩梅夫妇,苦苦打拼,生存和创作终有点“日出东海”和亮彩了。刘志成上高中时就常给刊物投稿,其时信心满满,正在忙于构建中国西部散文大厦,为西部散文学会成立奔波。西部的散文家都遥相呼应,支持他的高远志向。就这样我也熟悉了高彩梅。那时,她静静地,言语不多,每次活动,只是默默地辅助刘志成和学会,做一些具体的、鞍前马后的事情。以后,在各地的西部散文创作研讨活动:在鄂尔多斯、成吉思汗陵;在日月山、青海湖、德令哈;在陇南岷山花儿节、腊子口、兰州黄河边;在陕北神木、红碱淖、高家峁;在敦煌、玉门关、嘉峪关;在边陲呼伦贝尔草原;在滇中楚雄、元谋……便更了解她了。我知道她在单位的工作之余,一直在默默写着。
熟知的文友都说到在他们夫妇操劳下,西部散文学会的工作风生水起,生机无限,这评价是极公允的。
那一年,最早看到她写出《西部散文60年》一文,我很是惊讶,说真的,就那洋洋一万几千字的学术性评述文章,绝不是一般人能轻易拿出手的。它应该是专家、学术部门应做的事情!可以想见她在卷帙浩繁的书堆作了何等努力。这篇文章理所当然受到了散文界的注意,尤其是西部散文家的热议。几年前,又看到她的第一本散文集《客居城市的玉米》出版。她曾嘱我给她写个小序,我当时因为手头正编撰着其它的东西而未成。现在她的第二本散文集《阳光拂过草原》将由北京日报出版社付梓,我很欣慰,应允这个序由我来写。毋庸置疑,高彩梅已经是当代西部散文队列一位有代表性的女散文家了。江湖已远,属于一代人的风华已成了一种记忆,但千帆竞发,年轻的一代西部文友们正长风破浪走在路上。
阅读最大的理由是摆脱平庸。现在打开她的这本集随笔、游记、阅读鉴赏札记于一炉的新作,仿佛金黄的声音,在秋天金黄的阳光里飘荡。
早在1500年前,南朝的刘勰在他的不朽巨著《文心雕龙》中就把“神思”(神与物游、情物妙合)、“情采”(文采服务于情志)作为文之经略。他指出神思(联想、想象)“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情以物兴”,“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于以海”。
我很感怀高彩梅散文中的情深、意远,广阔的境界。她的一组“阳光拂过草原”,是最美的鲜花草原,她笔下洋溢着内蒙古草原沙丘海子草甸鲜花,蓝天白云奔马羊群,构成一幅壮美丰腴的草原盛景。
你看塞北萨拉乌素河绿波荡漾的巴图湾(无定河在内蒙流域的一段):
“巴图湾是两只泛绿的宝石。轻烟笼翠。有一种静谧、超尘境界。数万年前,古‘河套人’就在这块广袤的土地上繁衍生息,并创造了著名的‘河套文化’。
“东坡先生《闻种谔米脂川大捷》中有‘应知无定河边柳,得共江南雪絮春’的诗句。江南风韵的巴图湾把浓浓的绿藏在晶莹的雨滴里。这里广袤的大草原水草丰美,浩瀚苍渺的毛乌素沙地金色耀眼,一碧千顷的原始沙地柏丛林葱茏欲滴。这里人烟密集,阡陌相连,鸿雁欢鸣,鱼翔浅底,被称为鄂尔多斯的‘鱼米之乡’‘花果之乡’,兼具了大漠粗犷与水乡秀丽的美景。”
她写遥远的《青海茶卡的诱惑》:
“当我的脚踩在通往湖深处的钻石沉水栈道上时,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了。咦,蓝天,在我的脚下,白云在我的裙边飘动。凝眸,我瞧见自己,一个独一无二的我!天地融合,似乎整个世界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自己融入这神话般的世界。伸手可触的高原蓝天,宏伟的景象,向我展现一片和平之感,是内心的平静,是对那永恒的安宁与幸福的无限展望不掺杂一丝忧悒和恐惧,已铭记于心,这是成为我心中的象征,我仿佛更接近天堂!”
从塞外萨拉乌素河到大西北的青海茶卡,从毗邻的也是她自幼长大的陕北黄土高原“那片燃烧的太阳海”,到晋南“太行首冲”、“夏桀王迁都于垂”的高都镇,又到齐鲁中部连绵起伏的香山,她的艺术境界可谓宽广。
群山溪流,山泉潭瀑,村镇街坊……那里的自然、人文和历史文化,都渗入了她的散文世界。描摹的画面或雄浑、冷峻、辽远,或开阔、和谐、恬淡,却都承载着高昂的生命,显得那么绰约生姿。
法国划时代的伟大雕塑家奥古斯特·罗丹有一句著名的话:“艺术就是情感。”古人论及创作时,曾谈到“韩潮苏海”,意思是韩愈的文章感情像潮水一样奔放,而苏轼的文章感情则像海浪似的澎湃。可见,“情”是洋溢在文章中绝不可少的经纬,作者由“情生文”,而读者由“文生情”,情至而文生,读者才能引起情感共鸣。
高彩梅的散文集《阳光拂过草原》,开章第一篇《一个人的牡丹园》中,将个人的温情与她欣喜的塞北地域牡丹园诗性地相融:锦团簇拥、香云缭绕的牡丹园,洁白、粉红、璨黄、深紫,五彩缤纷的牡丹,撩动她的情思。而当看到那些早开的花,已在风雨吹打中凋残零落一地,顿时一种怜悯和隐隐的忧伤涌上心来,表现出作者真挚的感情。
就是阳台上偶尔从缝隙钻出的一株瓜秧,也被她赋予不凡的声响:今年雨水多,阳光充足,像豆芽一样纤弱的茎干,有几片小小叶子,一抹浅浅的绿,如一首朦胧的诗,积淀着不凡的生命精神:卑微、倔犟、鲜嫩,坚强地从牙签宽的缝隙中钻出了。瓜秧越长越长,翡翠的茎干,托举着金灿灿的小花,闪烁着生命的色彩和坚韧的光芒。她感慨:“城市无情地吞噬着纯朴的乡土,这棵瓜秧本应根系深扎泥土,自由畅快尽情地享受阳光雨露蝶蜂嬉戏,然而绝处逢生,将极其卑微的生命书写成一轮暖阳。”
联想新奇,寓意深刻。是的,当代许多来城市的异乡人,打工族,蜗居者,在这里生长着,也苦苦挣扎着,曾经作为打工族一员的作者,深知奔波艰辛,面对此怎不会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呢?
行走在距今已有三百多年历史的老街区狭窄而干净的小巷,古镇被岁月熏染成黑色或瓦青色石的四合院。宁静的色调里,就有了一种温暖、舒适的沧桑之感,行人仿佛游走在时光的深处。记住乡愁,保护古镇、古村落、古居民,首先是为了保存祖先留给我们的精神财富、文化元典精髓和生活哲学。
但是,现在纯商业化运作的旧城开发,老四合院只剩躯壳,成了商业气息浓重的景区摆设!她沉郁地写道:老四合院已失去了原本的文化生命力!可以说,这一声喟叹,赋予很深的理性思考,也启迪人们丰满的心智。同时说明,高彩梅的这类抒情散文有生命高度也有精神维度,已达到了令人赏心悦目、瞩目相看的层次。
高彩梅自幼浸淫成长在陕蒙边地的乡村,直至少年青年。乡村纯朴传统的古韵遗风影响了她,馈赠以她不能忘却的纪念。在她的“漾动的乡愁”“乡村人物”“斑斓的印痕”小辑里,都写到故乡的许多人物:祖母、母亲、姑姑、祖父、李四汉婆姨、刘二汉婆姨……这些也可以看作人物散文。她的这类东西,有地气,有味道,有温度。她对故土的眷恋和对逝去乡村的娓娓讲述,既激起作者沉睡的乡愁,也牵动起读者久违的绵长情感。如同鲁迅说的:“所谓回忆者,虽说是可以使人欢乐,然而也不免使人寂寞,是寂寞的思缕还连着已失去的寂寞时光。”
清明祭拜的风雪中,她脑际幻化出外祖父慈祥的面容:“清瘦的脸颊,颧骨高高凸起,头上扎着白羊肚手巾,大裆裤腰间束根羊毛带,裤腰带上插一尺多长的旱烟杆,外祖父蹒跚地向我走来。外祖父啊,我是梅子。我哭喊着……”
《流年碎影》是其中篇幅颇长的一篇,钩沉往事,展示当今最吃苦的下层、弱势群体、穷人、涌进城里的打工族的辛劳和蹇涩命运,这样直白逼真的表现,很震撼人心!
无疑,她的乡村情结,也是她的精神家园。作为整个青少年时期在乡村长大的人,和故乡故土有着千丝万缕、难以割舍的亲情联系精神联系。她回望家园,从姑嫂、同学口里听到的,自己看到的,往昔的残缺印象和断片,挖掘自己的童年记忆:对乡土淳朴品德与美好传统的留恋赞叹;对当下农村嬗变中价值观的沦陷,乡土精神与道德伦理悄然失落、衰败的伤感;对农民面对现实的茫然和无奈的抉择,人与人之间的陌生与疏离;对农村的凋零萧条、乡村社会空巢化危机的忧虑和叩问,甚至是审视。她渴望乡土的陶冶、熔铸与精神再造。一篇篇,都在努力展现当下乡村乡民的状况情态,告诉读者一个乡村的真实沉重话题。
高彩梅这些写故土的人物散文,在语言上也很有自己的色彩,朴素无华:
“姑姑有手好茶饭,馍馍蒸得是虚格腾腾,面条擀得是坚格铮铮,米酒酿得是香格喷喷,豆腐做得是软格闪闪,凉粉灼得是白格生生,粉条压得是滑格溜溜,荞面轧得是细格楚楚,面皮做得是亮格丹丹。凡是吃过姑姑的饭,都夸她做饭好手段。”
散文不仅要有精巧的结构,更要有相应的美的语言。现在许多散文作者,共性语感太多,语言显得单调平实,语言风格个性模糊。而高彩梅上面这段极富陕北地域风情的描绘,鲜活精彩,韵味十足,恰似陕蒙地方喷香的风味小吃一样让人可口舒展。
前面我说过,高彩梅是一个多面手,她的这本散文驳杂丰富,不经意间就如同燧石火花,烁焰跳跃闪射开来。当代散文自由不拘,有人就说过,散文其实是更大众、更亲民、更能和我们时代同呼吸共命运的一种文体。本散文集中,也有不少浮世万象的篇什。
《饭局》的尴尬,当今社会的人微言轻人显言贵!甚至一个小小的科长出现,也会微波巨澜。《金钱背后的欺骗》《跌落在岁月深处的时光》,似聊天却又不乏书卷气的笔调,像小说一样热闹纷呈,给人阅读的快感。金融危机民间借贷带来的变迁、命运,造成人际亲情疏远、淡薄,心灵的伤害,世情冷漠!这些具体而式微的碎片,蕴藉了诸多的人生况味。她把人性内部的丰富,纷扰的甜酸苦辣涩咸,描绘得丰饶而深刻。
而《今夜星光灿烂》《飞驰的夜晚》《你是我心中的一首歌》诸篇,文笔细腻隽永缠绵悱恻,澎湃着诗人一样的才情、热情和浪漫,也澎湃着青春年华真诚而丰沛的情感,在丰硕的人生叙述中总结丰富的人生经验,读来亲切自然,温馨快意。
散文界曾有人指出:散文不是像小说那样的“再现”,而是“表现”“裸现”的艺术,裸露情感,展现心灵。它吸纳生活中的感受、感觉,以强烈的情感熔铸和个性化的“心灵”投影,倾吐自由心声,由生活向艺术升腾转化。
散文更张扬虚实结合、飞起来的本领。她的一些有厚重生活的散文,过于“实生活层次”了一些,如果再费点气力,虚实结合,让它的生命羽翼飞翔起来,那是会收到极佳的艺术魅力的。
《庄子·庚桑楚》云:“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宇泰定者,是说:美好,高大的、宝贵的、有价值的。晚清杰出的文艺理论家、被称为“东方黑格尔”的刘熙载在《艺概·文概》中说道:“文之神妙,莫过于能飞”。这里的“天光”、“飞”,其实说的就是“象外之象”“弦外之音”“韵外之致”。即:突破具体“有”(器、物)的界限束缚,通达“无”(象征道、思)的大化真境;从具体物象的“形而下”向精神境界的“形而上”飞扬。意犹无穷,畅通万物,让读者领会道的真迹、生命意义。
散文是充沛诗意的。散文是感性、智性和诗意的完美融合。形象感和诗质,是它的审美特征。
我极赞赏著名散文评论家刘锡庆“艺术散文”的鉴定和它的创新:“随笔讲求‘文化品位’,读之能增加人智慧,令人玩味不尽;而散文崇尚‘人性’深度,读之能开启性灵,使人净化灵魂。”
写到这里,行文似该结束了。这仅仅是我读了高彩梅即付梓出版的《阳光拂过草原》的点滴感受,难免偏颇己见。好在任何人说的都不过是一家之言。叫人欣慰的是,高彩梅在自己创作的路上,热也热得,冷也冷得,总也在向前走着,走得昂扬走得执着。她是一个很有自己的思考和艺术追求的作者。我们应当热忱祝贺她这本散文新著问世,勉励她在当前散文泡沫、物欲横流的浮躁年代,沉下心来,在宁静中收获成熟,努力穿越平原、高原,向高峰迈进,努力形成自己鲜明独特的个性化创作、散文迥异的创作风格,写出自己更多富有蒙陕鄂尔多斯台地色彩情感风骨,富有这片亘古土地生存意识生命体验的大境界好散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