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顺舅的葬礼

2022-02-24 07:35周福泉
延安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大顺枣花玉山

周福泉

羊望镇出了点事,大顺舅死了。

大顺舅是我妈的堂兄,因房前屋后的,比其他亲戚走得近些。她考学出来得早,双亲过世多年,已很久没回老家了。昨天下午,接到羊望镇族人送来的“贴”,就不停地唠叨,你大顺舅无儿无女,谁给他烧纸上香呢?谁给他跪棚守灵呢?谁给他顶“老盆”呢?这丧葬如何发送呢?一连提出十几个担忧,整个晚上坐立不安。我爸和一帮发烧友扛着相机在外地采风,一时回不来。一早我向报社领导请了假,开车带她去老家“烧信纸”。

大顺舅祖辈做点小生意,以前人丁旺盛,后来家境败落,屋里渐渐冷清了。他的宅院有四五分地,三间青砖瓦房,院子两边各有三间配房。东屋除了炉灶,存放着杂七杂八的东西。西屋门总上把铜锁,从没让人进去过。大顺舅排行老大,屋里院内碰上面的,也就他自己。背地里,人们都叫他老绝户。他腿脚有残疾,自己能浆洗缝补,衣着、用物倒是很素净,不像村里老头那样邋遢。他有个兄弟叫李二顺,我记事前就出车祸死了。二顺舅有个女儿,后来随二妗子改嫁走了。他家门前有两株果木树,一株枣树,一株苹果树,病恹恹的枝叶生长得让人着急。我没上小学前,在姥娘家住了一年,常拿竹竿偷打零星的青枣,苹果树只开花不结果。这是我二三十年前的印象了。

行驶二个多小时,赶到羊望镇。还有二十多天就过年了,街面上却冷清萧条。大顺舅家靠近大路旁,门框上“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的对联已褪色,各被一条白纸斜盖了。门框左侧树立一杆高高的竹竿,顶部扎了一只白纸天鹅,头朝西南方向。破旧的门楼前站着不少人,穿白孝衣的进进出出。忙事的人办事条理,有组织似地忙里忙外。一位年长的执事站在外柜前,看见我妈过来,朝她点下头,算是打了招呼,接着朝院里高喊,有女客!于是,低沉凄婉的哀乐随即响起。农村有白事,常请响器班子吹吹打打显示热闹,播放哀乐的不多见,这让我感到有些意外。

按老家规矩,行过九叩礼,我退出灵堂。记忆中的两株果木树碗口粗了,枯燥的枝杈上沾满白色鸟雀屎。墙角红砖搭起两个炉灶,大厨师在蒸笼白蒙蒙的热气中晃来晃去。他的白大褂,白帽子,如果不是油油腻腻的,很像穿着一身孝衣忙活。二把刀也是上身白,更是不见真色,在案板上摆碟子配菜。大街上,蛇皮布搭设的席棚一字展开,里面摆着十几张桌子,看样子排场不小。头堂客已散席,油腻的地下沾着劣质餐巾纸,还有白色将军牌香烟盒。有孩子和妇女等不及人打扫,已迫不及待地坐在席桌边。

路口的铁皮茶水炉呲呲喷着白气。炉旁有一些闲人,手里捧着玻璃杯,有大叶龙井,有白开水。我也是闲人,往人堆里凑。他们在谈论大顺舅,不外是他的陈年旧事。人死了,记起他的好,或者他的特别之处。比如,他热心肠,谁家有红白事不请自来。因腿脚不好使,主动去添碳烧水,一溜十几个保温瓶装满了,压了炉子,就去刷盘子洗碗。以前用碱面,现在用洗洁精,他比别人要多用一半,但没人心疼,都觉他干这活合适。如今到了自己的事,大伙看到茶水炉,就想起大顺舅是个好人。

他们说大顺舅有个怪毛病,无论冬夏,一大早起来,瘸着腿开院门,有草无叶都要扫几把,归拢树根下。然后,腰里摸出一把发亮的黄铜钥匙,打开西屋门,擦抹桌凳,整理床上铺盖,像预备贵客入住。喂完圈里一头长条猪,就蹲在门前条石上吸烟,云雾缭绕中,眯着眼,数对过公交站台上过往的人,数着数着就瞌睡起来。

有人路过叫醒他,别受凉了,回屋睡吧。他激灵睁大眼回应,没事,没睡着。昨儿黑天半夜里,你还蹲这里熬眼,烟头一闪一闪像鬼火,怪吓人的。咦,我咋没看见你?我是胡猜的,有人倒说过,你有啥心思?盘算着哪天是腊八节。还早呢,有事你说话。没大事,就是想熬锅八宝粥。啥时想喝,就啥时熬呗。不到腊八熬不香。他就这么怪,好这口。每逢腊月初八熬大半锅,几天喝不完。

二堂客将要开席,大街上来了两位妇女。确切地说,一位头发花白,老态龙钟,一位长得清瘦,年龄相差二三十岁。中年妇女搀着年长的,来到门口,仰望大门楼,斜面上掉了两块青瓦,两墩枯草在风里摇摆。年老妇女丢弃她的手,勾着身往院里看。她手臂里挎一个褪色的粗布包裹,鼓鼓囊囊,像取暖一样贴在胸口。

中年妇女向身边的年轻人搭讪,大兄弟,这是李大顺家吗?年轻人回头看她,不像门里亲戚,疑惑地问,是呀,你们是……中年妇女转身往里走,不再搭理他。她眼皮眨巴几下,泪珠从脸颊落下。年老妇女的腿开始颤抖,手也跟着抖。

中年妇女走进大门,回望一眼门前两株果木树,没等掏出手绢,就哇地响起哭声。年老妇女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看了一眼整洁的院子,左手扶住门框,包裹滑落到地上,一桩朽木似地立在那里。

堂屋门前,蓝色帆布搭设的灵棚里,一挂陈旧竹帘遮挡门前,供桌上的黑白照片苦着脸,盯着过往的每个人。照片前供着活鸡活鱼,素菜鲜果。香炉里檀香袅袅,两只白蜡将要燃尽。中年妇女走到桌前,扑通跪在草席上,爹娘地哭述,紧赶呀慢赶呀,还是来没能见上面呀!

年老妇女跟进来,脸色木讷,眼色昏沉,死死钉在遗像上。

一位女执事认出年老妇女,慌张上前扶助她,说,婶子,怎么是你呀?我妈从屋里闻讯出来,站在门前愣住了,脱口喊了声,二嫂!

招呼我妈的老年执事是玉山舅,镇上红白事大总。他对我说,年老妇女是我二妗子枣花,中年妇女是我表姐秀儿。

二妗子跟我妈进了屋,样子很拘谨,不知站好还是坐好。她环视屋里的人,有面熟的,有面生的,都在各忙各的。大顺舅躺在玉米秸扎设的灵薄上,身上覆盖着蒙脸纸。白纸上浮着一层薄薄的纸灰,一口气就能吹散的样子。她把包裹放在支灵薄的板凳腿边,走到玉山舅跟前,说,三哥,跟你商量个事。玉山舅说,啥事,你说。二妗子说,俺想讨身孝衣。玉山舅犹豫半晌说,按规矩讲呢,你披不着数。你眼下是吴家的人,给你破了孝,怕人家笑话咱。二妗子说,老吴也走了,他就是不走,也不会多想的,还得感激你呢。见玉山舅惊着脸,还是不开口,她一把扯住秀儿的手,扑通跪在他面前,说,俺娘俩该披,给他披三回都披着数了。三哥啊,你懂呀!

玉山舅愣住了,惊慌中后退一步,弯腰扶起说,秀儿娘,你这是干啥呢,起来说话。我没糊涂,你以为我真不懂事?玉山舅说着,抬头朝西间扯布的人喊,她大嫂,破重孝,要两身!

玉山舅是管丧事的人头,说话有分量。他的话惊住在场的人,几位年长的目光移向二妗子和秀儿,悲凄着脸,参差不齐地点头称是。

玉山舅从屋里捧出孝衣,郑重地说,秀儿娘,披上吧!

秀儿清瘦的脸上染着白花花的泪,她披戴好孝衣,头上扎条白毛巾,跟着二妗子来到灵前,一前一后跪下,磕了三个头,起来,跪下,又磕了三个。二妗子举动迟缓,起身吃劲。有个年轻人问玉山舅,这是哪门里亲戚?没见过这礼数啊。玉山舅没搭他的话,狠狠吸口烟,烟雾弥漫,遮住他的面目。

二妗子行完礼数,瘪皱的唇角下撇,眼窝里干苍苍的。她来到我妈身边,嗓音嘶哑,说,心里总算有空了。我妈说,是啊,看这丧事操办的,不比儿女双全的差。二妗子点点头。我妈说,你能来,算尽心了,难为你还惦记这个家。二妗子淡淡地说,小妹,还是这屋里暖和。我妈说,靠里坐吧,这儿原本就是你家呀。

屋里光线暗淡,烛香烟气缭绕,炉子里炭火捅得正旺。二妗子挨我妈坐下,目光躲闪着大顺舅,盯住灵前闪动的长明灯,眼里映出一缕黄亮的光,渐渐涌起潮雾。她伸手揉下眼窝说,眼花了,见不得风。

我妈点点头,虽然屋里没有一丝风。

二妗子长叹了口气,脸色平静下来,好像那口气叹出来,心里就舒服多了。她轻轻拍打胸口,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你说怪不?前阵眼皮老是跳,跳着跳着就胸口疼。端起碗来,粗的细的咽不下,堵在嗓子眼里,憋得头脑子疼。大夫说没大事,血压高点,不能太激动。喝了三副中药,还是胸闷头疼,霍霍地疼。

我妈说,年纪不饶人,回春就好了。

二妗子说,后半夜不疼了,才要睡着,就做梦。小鬼呀小神呀前后转,钻脑子,急躁得心疼。昨儿夜里梦见下雨,那雨大呀,像天上发大水。咱老祖坟上冲了一道道沟,顺着爹娘坟头打旋,西南一块平地上旋出个坑。坑里水汪汪的,越涨越高。紧接着,水坑往下塌,一直塌到爹娘坟头前,眼看露出棺材。我跳下去堵呀,堵呀,可总堵不住。我就喊,爹,娘,你们躲躲呀,我撑不住了!娘说,别过来呀,回你家吧,大顺快来啦。我不敢走,一下子憋醒了,头又霍霍疼起来。从那再也睡不着了,就想家里肯定出事了。大哥年纪大了,没力气去圆坟,爹娘就想起我来了。我对秀儿说,咱该去给你爷、奶烧刀纸了。他老人家,还有你大爷,对咱娘俩天高地厚。没想到呀,是大哥摊上事了。

我妈说,二老宽不下心,想你了。其实呢,大哥他,他一直惦记着秀儿,心里有你……

二妗子抬起头,打断我妈的话说,小妹,别说了,再说就跟打我的脸一样。她低下头,看自己脚尖,像说走了嘴,接不上话来,傻呆呆地坐着。许久,她看了大顺舅一眼,半握拳头敲打胸口,呻吟着向大顺舅走过去。到了灵前,犹豫片刻,低眼看我妈,脸色苍白,一副祈求的样子。

我妈说,想看就看一眼吧。

二妗子说,看一眼,就看一眼,见了就没心思啦。说着,刻意在衣襟上擦了擦手,小心掀开脸上的白纸,伸头看了一眼,眼睛竟鼓起来,叫了声,小妹,你来呀!我妈赶紧过去问,咋了?

二妗子盯着大顺舅的脸,食指轻轻放他鼻子前,又下意识地抽回来,转脸看了我妈一眼,再次放在鼻子上。

大顺舅的头发新理的,像白苍苍的麦茬地。他面色安详,黄润透亮,两腮凹陷,嘴角微微下垂,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像深睡中做梦一样。

二妗子摸了大顺舅的额头,又抚了他的脸,把白纸原样搭上。她退回来,僵硬的身子晃了一下,随即坐下,酥软得像碗面条。

我妈递了杯水。她两手接过抱在胸前,说,你说邪乎不,人死了咋还笑呢?跟四十年前一个模样。我改嫁那天是腊八节,玉山哥那些送亲的人在门外等,喇叭一个劲地催。他给我和秀儿盛了碗腊八粥,说喝完再走吧。他也抱着碗闷头喝。送我出了门,他也是这样的笑。

二妗子的声音很轻,像荆河边越墙过来的凉风。

你大顺舅真会选日子,他走那天是腊八节。玉山舅对我说这话的时候,我和村支书、主任,还有几位长辈同桌吃席,农村叫喝豆腐汤。村支书四十来岁,精明强干,待我很热情。寒暄中,他看了桌上两盒白将军,从羽绒服里掏出硬中华,递我一支,我摇摇头。又让其他人,玉山舅接过来,放在鼻子上嗅。

玉山舅点着烟,想起以往和大顺舅喝酒的情景。他说,头天晚上,他说弄了几个小菜,叫我过去喝两盅。俺俩没事常碰酒杯,以往他都是闷声不响,无论你说什么,他大多就一句话,行,你照看着办。

那天晚上,大顺话出奇黏稠,从小时光腚下河摸鱼,到去水库清淤出河工,到打发枣花出门子,啥事都往下捋,没完没了,颠三倒四。酒瓶空了,他冒了一句,不知枣花过得咋样?我说,你记得她嫁走多少年不?说不定早不在了。他嘟囔着说,记得,咋不记得。还是走了好,走了就没心思了。一直聊到翁天地黑,他送我到大门外,看着路南黑乎乎的公交站台,愣了半天说,老三,明天给你熬腊八粥,咱接着喝。

玉山舅端起杯子,呡了口酒,接着说,眼看晌午头了,我觉得心里堵,就去了他家。院里打扫过,枯叶杂草归在树根下。西屋门虚掩着,床上铺摆整齐,桌椅板凳收拾干净。厨屋里熬了大半锅八宝粥,案台上盛了三碗,冰凉了。我推开堂屋门,叫了声,没人搭理。进了东间,见他仰面躺床上。我拉开被角,他脸上带着笑,一身藏青绸面寿衣,穿戴板板正正。摸摸他的手,跟粥碗一样,冰凉了。

咱书记、主任是大忙人。大顺的丧事,他们和几位老哥都来操心。我知道,不是我面子大,是大伙记着大顺的好。大伙商议,一定把他的事办妥当。

大顺属龙的,赶年七十三了,是个寻头。他冷不丁走了,没病没殃,没遭罪,算老天照应吧。这人憨厚,没人说过个不字,只可惜单了一辈子。他活着没给公家添过麻烦,腿是因公残的,不要集体照顾,给生产队看家护院,没见清闲过。人老了,镇里敬老院备了床铺,让他去吃现成饭。他说不能白吃白喝,靠那二亩三分地照样喂饱这张嘴。后来县里来了扶贫干部,待他比亲爹还亲,三天两头送吃的给喝的,还拨了扶贫款。他说破天不拿一分钱,就领回一头小猪仔,说年底换些零花钱。好在他准备了棺材,寿衣也是自己穿的,枕头下还压了六百块钱。

县里、镇里都给了丧葬费,说他这个扶贫户没让上级操心,不能亏了他。话说过来,就是一分钱没有,咱也不能草草打发他呀?我就提议,这个丧事要动全客,不光李家族人,咱全村老少爷们都来喝豆腐汤,单凭他对待枣花,就得给人立个样子。咱不用响器班子,用国家干部用的哀乐,让世人知道李大顺是个好人。

翻起那些陈谷子烂芝麻,有人叹息大顺舅是实在人,苦命人。玉山舅说,要说他苦命,不怨天不怨地,当然也不能怨他自己。他和枣花的纠葛只是个引子,这就是命吧。

玉山舅对书记说,你爹当大队书记那会儿,你还没上学。那年冬里干冷,荆河里水都枯了。村里青壮劳力在大队牛屋院烤火、听书,有的陪你爹打牌。县里定下冬闲去东郭水库清淤大会战,公社下派咱村二十名河工。二顺想吃白面馒头、猪肉炖白菜,抢着找你爹按了手印。二顺爹说,甭听人家瞎说,你觉得去赶喜宴吃大席?大顺看他脸色泛青,身子骨像根豆芽,去大队部顶换了他。

出工前,我和大顺去镇上食品站割了块猪肉膘子,跟家里吃顿告别饭。他在集市上捎带一棵枣树苗,一棵苹果树苗,说来年结了果,哄小孩子开心。我知道他早就有人提亲,见面没几天,心里正美滋滋的。

该当大顺命不好。再过十天半月就轮换人了。我和大顺在库底装车,一辆拉淤泥的拖拉机爬坡打滑,眼看撞上后面的一个民工,大顺上去一把推开他。结果车翻了,把自己压底下。当时是我开拖拉机送他去的医院。你们不知道啊,当年清库会战全县死了两人,伤了十二人。咱公社就一个,让他摊上了。

村书记说,这些镇志上有记载,按说大顺叔能评上伤残,由政府照顾,可他推掉了。这事当时得了县里、镇里表彰,那觉悟如今没人能办到。就说他跟枣花婶子的事,只要活动下心眼,也不至于落个老绝户。

玉山舅说,我跟大顺屋挨山地连边,心里清清白白,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不去顶换二顺,也是孙男娣女一大家子了。枣花跟了二顺,也是没法的法。那时候,枣花年轻心野,其实她心里早有人了,打家里提亲就闹别扭。看大顺腿残了,总算找到借口,死活不嫁。可她爹不争气,常年痨病,大顺家彩礼支撑着他的命。退婚没钱还付,媒人对枣花娘说,闺女要觉得大顺残了,就嫁给二顺吧。枣花见娘愁爹叹,她哥三十多了还没娶上媳妇,赌气嫁到咱羊望镇。

我记得很清楚。大顺家苹果树开花、枣树冒芽那年,一辆排车把枣花送进村。大顺在街上放鞭炮迎客,还咧着大嘴傻笑。拜堂炮响了,他待在看热闹人群后面,偷偷瞄了一眼,枣花眼圈红肿,头上顶着一条鲜红的羊毛头巾,跟二顺正拜完堂,入了西屋洞房。大顺笑着笑着,就躲自己东屋里去了。他心里苦水倒不出来呀。他爹娘更怕彩礼钱打了水漂。按他娘的话说,反正肥水没流外人田。他有什么法呢?

这时候,村书记插话说,二顺叔出事后,都觉得枣花跟了大顺叔合适。不是有个戏叫《姊妹易嫁》吗?她改嫁大顺叔合情理,怎么把她嫁给外人了?

玉山舅说,二顺过了周年,我让你婶子问过枣花。枣花说,二顺是为大哥早天娶上媳妇,去外地打工路上出车祸死的。我就这命,等秀儿大大再说吧。

大顺爹走的第二年,她娘说走也走了。他娘临走,憋着一口气就是不合眼。大顺跪在床前问,你还有哪样不放心?他娘不知哪来的力气,抓住枣花的手,死死按在大顺手上。他娘手见枣花点了头,手松了,合上了眼。后来枣花对你婶子说,那会儿,她觉得娘的手很热,烫得人钻心地疼。

后来,秀儿到镇上读小学,大顺在城里建筑工地看夜。那会儿,他很有心劲。星期天傍晚,常常见他从公交车下来,穿身干净衣服,不是拎斤肉或一条鱼,就是提盒点心。这天秀儿不上学。

有天晚上,大顺找我喝酒,说过几天收拾下屋子,让枣花住堂屋,秀儿住西屋,东屋改厨房,也学学城里人,弄个餐厅。说让我看个日子,放挂火鞭,请四邻吃个饭,剩下的让我照看着办。

动工那天,枣花大早儿去赶集买菜。我放完开工鞭炮,左邻右舍都来帮忙。大顺邀来的工友叫吴开新,也是个瘸子,两个瘸子挣着去揭瓦、换苇薄,腿脚不方便,手倒是满利落。看热闹的妇女说,大顺,看样子该吃喜糖喽?大顺在屋顶笑笑,装作没听见。

中午枣花备了六热四凉,有鸡有鱼,有荤有素。大顺忙着杯里倒酒,吴开新嘿嘿地笑,说咱这关系,这喜事咋不说声?大顺笑笑没说话。我看吴开新干活卖力,给他碰杯,问他几个孩子了?吴开新说,媳妇在她娘腿肚子里呢。我说,你跟大顺合脾气,伸手抠张二条,胡啦。大伙哈哈笑,大顺也跟着笑。

枣花厨房端菜出来,眼神碰上吴开新,人就愣怔了,惊得汤撒了一地。没等她折头回屋,吴开新也看到了枣花,慌忙端起碗吃面条。

屋子收拾好,太阳落山了。吴开新说家里有急事,没顾上吃饭就走了。临走,对大顺说,你要对嫂子好,可不能亏待她。这话把大顺说愣了。这是大顺后来告诉我的。

一个月后,大顺差人叫我去喝酒。家里备了几个菜,熬了一锅腊八粥。族里几位长辈到齐,枣花挨个倒茶递烟。大顺又黑又瘦,一下老了十几岁。他端起一海碗腊八粥,一口气喝下大半碗,像十天半月没吃饭。他憋了半天,红着眼说,他跑了大半个月,跑到东北把吴开新找回来了。他说,吴开新是他的救命恩人,当年工地上塔吊脱钩,一捆钢筋扎下来,他捡了一条命,吴开新才落下腿残。他说,枣花是吴开新的人,他家里穷得叮当响,拿不出一分钱。枣花哭了三天三夜,眼都哭肿了。她进门那条红头巾,就是吴开新买的。说着,大顺把海碗往桌上一蹲,绝狠地说,想了几夜没合眼,咱不能做没情义的人。明天腊八节,麻烦各位长辈操心,把枣花嫁给吴开新!求你们谁也别阻拦,这事我说了算!

玉山舅说,几位长辈惊得张大了嘴,没一个人说话。

明天出殡,二妗子坚持送大顺舅最后一程。她从进屋就守在灵前,偶尔和忙事的人寒暄几句。大顺舅身上的白纸,映得她脸上白苍苍的。有人催她吃饭,她说心口堵得慌,咽不下。一手捂着胸,一手捏着手绢,不时揉下眼窝,眼里很苍茫,没有任何东西。

夜里族里晚辈轮流守灵。秀儿蜗在角落里,始终哭丧着脸,不跟人说话。玉山舅劝她,秀儿,守灵是男人的事。你兄弟在镇上订了宾馆,陪你娘歇息吧。秀儿执拗地摇摇头,就是不挪地儿。

灵前摆着一碗倒头饭、一碟打狗饼,长明灯时而蹦出个火星,香炉里的檀香要燃尽。秀儿走过去,磕一个头,上了三炷香,在陶盆里点燃一沓火纸。起身后,立在大顺舅照片前,伸手拂去他脸上纸灰。拂着拂着,笑了,脸上皱褶聚集起,像路边刚开的野菊花。

天已黑,没有星光,天地间如掩盖了油腻的黑布。枣树和苹果树上挂着两个白炽灯,微风吹过来,地上闪晃晃的白光像流水。我妈和二妗子在水面上走来踱去,到苹果树下,二妗子摸着粗糙的树干问,小妹,这树为啥一直不结果呢?我妈说,我也多年没见了。二妗子说,看这样子,今年该挂果了。

二妗子推开了西屋门,我忙着去开灯。二妗子进屋的瞬间,眼里闪出光亮。她以前用过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摆设在那里。正墙上,张贴的红双喜褪了色,暗淡成白纸。凳子磨得锃亮,一尘不染。床上叠放两床红缎子被,床单平平整整。只是这些老物件隔放得长久,失去了原始本色。

二妗子恍惚坐在床沿上,脸色木呆,两手捂着胸口,渐渐抽搐起来。我妈也被大顺舅的细心感动了,除了拿手绢抹眼泪,不知如何劝慰她。许久,二妗子伸手抚摸被面,对我妈说,打我嫁到吴家,听说上级照顾他,就是单身不找了,让人不忍心。我跟老吴心里愧,想来劝劝他,上了公交车,半道又折回了。老吴走那年冬里,我想着,这大冷的天,他添置棉衣了吗?他一个人怎过的?去看看他吧。下了站台,门口转了几圈,还是没敢进门。今儿一大早,进了镇子,听人说大哥不在了。心里咯噔一下,就有了数,欠他的忒多了,想着该圆了他的念想了。秀儿去商店买了新衣。不能让他在那边冻着,又给他要了身棉衣。我妈点下头,又去抹眼窝。她又说,我得给他收拾下,他用过的东西,该带走的带走,该烧的烧了吧,没心思啦。

二妗子起身,打开床头前木箱,箱里没多少东西,底层放着一块头巾,叠放整齐的红色羊毛头巾。她脸上一惊,伸手拿过来,捂在胸口,嘤嘤地哭了。她断断续续说,唉,别看他是个闷葫芦,心眼多着呢。改嫁那年,还想盖着它去见吴开新,可翻箱倒柜,找遍角角落落也没找到,没想是他留下了。

夜深了,我送她们去宾馆。二妗子心神不宁,目光在院里搜寻,见到玉山舅稳下心,对我妈说,我去说个事就走。他们到苹果树下,嘀咕声很低,时断时续,二妗子话多,玉山舅话少。后来好像没谈拢,声音逐渐大起来。二妗子说,就这么办吧。玉山舅说,不行,没这么办的。二妗子说,你说怎么办?玉山舅说,我也不知怎么办,起码问下秀儿。二妗子坚决地说,这事不用问她,我说了算。你要不答应,我现在就死给你看。玉山舅犹豫着,抬头看着苹果树,还是不说话。二妗子软下来,说,三哥,算我最后一次求你了!玉山舅耷拉下脑袋,他没拗过她。

冬日的阳光黄澄澄的,铺在门前的水泥路面上。村庄很寂静,四五只母鸡跟着一只芦花公鸡在垃圾堆里刨食。一条花狗窜出狂叫两声,见没人搭理,摇着尾巴溜回了。村里年轻人大多在外地打工,年关忙着讨工资。朝阳处,几位上了岁数的人,蹲在墙根晒暖,时而往大顺舅门楼前瞟一眼,跟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屋里尊重二妗子意见,给大顺舅里外换了新衣,外面套上寿衣,刚好塞进不到两指厚的棺材里。秀儿在镇上扎了纸轿、纸马,金童玉女,还有电视、汽车,沙发等“折耗”,摆放在门两旁。大街上围观了很多人,沉闷的哀乐响个不停。

玉山舅屋里院外观察,看准备停当,对忙事的人说,天不早了,开始吧。村书记说,再等会儿,镇上领导说要来。

不一会,大路上来了一帮人。村书记说,前面的是副镇长,后面是民政科、扶贫办的负责人。副镇长给大伙打过招呼,握着我的手说,不知你来,失礼了。李大顺老人给全镇扶贫户做了榜样,是咱镇脱贫路上自强不息的典型。镇领导很重视这个葬礼,专门安排我来送送老人。你是省城记者,回去给咱镇上好好宣传一下。

玉山舅看太阳西斜,大手一挥,喊,时辰到,送大顺兄弟上路!

一个年轻人提着音箱出来,哀乐沉重刺耳。四个壮年人抬着一口黑漆棺,徐徐出了大门。穿孝衣的男人在前,女人断后,有的夸张地嚎啕,有的哭哭啼啼,大多数男人闷着头随棺材移动。

二妗子由两位中年妇女搀扶着,缓缓出了门。她一身新衣,一条红头巾盖在脸上。红色的羊毛头巾时隔几十年,已暗淡成凝固的血色。

围观的人惊讶,目光转向二妗子,引起一阵骚动。

玉山舅指挥灵棺坐北朝南摆放好,摆摆手,乐声停住。他清清嗓子,对大伙说,今儿的事我做主了,咱破破规矩,了却枣花的心愿,成全他们吧。那个谁,换乐!随即,唢呐声响起,一曲百鸟朝凤,高亢明快。

玉山舅说,秀儿娘,当着大伙的面,给大顺兄弟鞠个躬吧。二妗子掀下红盖头,朝大伙感激地点点头。她神色坦然,面带微笑,一步步走到棺前,依次向着天地鞠三个躬,朝着老屋鞠三个躬,对着黑棺鞠三个躬。仪式完毕,她对玉山舅说,欠他的,就算还上了,送他去新家吧。

人们醒悟过来,有人说羊望镇还没见过这样的稀罕事。有人脸色肃然,啧啧感叹,这个女人,不是一般人呀,他李大顺这辈子值了。

秀儿身披重孝,举幡引路,哭成泪人。亲邻老少依次行礼,秀儿跪下给每位路奠的人还孝子礼。起棺炮炸了三响,玉山舅端起“老盆”,在她头顶轻轻一墩,用力摔在地上,陶盆碎片满地,纸灰四处飞扬。众人抬起棺材,秀儿高喊,爹啊,您上西南大路吧,甜处安身,苦处使钱。新家有老爷、奶奶陪你,您就不孤单啦,缺啥就给俺托个梦呀!

大街上,哀乐震天动地响起来。

太阳偏西,虚透着红光,寒气开始回升。通往坟地的土路弯弯曲曲,伸展在绿油油的麦田里。送葬的人很多,整个村子人都来了,像一条游走在绿色地毯上的蟒蛇,蠕蠕往前游动。

二妗子跟在送葬队伍后,趔趄着走出几十步,突然捂住胸口,身子随着红头巾瘫在地上。人群里慌乱起来,有人掐人中,有人拉胳膊,像个死沉的包袱。大伙忙活半天,她再也没有站起来。

意外打乱送葬的节奏,玉山舅有些慌张,嘴里嘟噜着,俺的亲娘,这是当真的办啊。他伸手撸了把脸,情绪稳下来,小跑几步,喝住引路人,乐声戛然而止。前面的人莫名其妙,以为走错了道,呆哈着脸看他,羊望镇上空一片寂静。

玉山舅跟几位老人叽咕几句,稳步走上路旁土堆,挥下手,把忙事的人招呼过来,高声喊,听我说,秀儿娘事先给我有过交代。她说,她以后要走了,就跟大顺葬一起。你,还有你,去吧,准备口上好棺材!

起风了,我妈握着那块红头巾,像面旗子飘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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