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安京
我是一名数学史家。这个特殊的、小众的身份,使我有机会接触两个完全不同的学术领域——数学与人文。在我的学术生涯中,有几次不同的学术经历,与“语言”的使用和定义有关,令我在接到这个专栏的邀请时,觉得确实是有话想说。
大约25年前,我解决了一个非常小的数学问题,照猫画虎地撰写了一篇短文,投给了一家数学杂志。不久,收到了编辑部转达的审稿意见。审稿意见很长,审稿人首先肯定了拙作的结果,然后对内容进行了详细的修改:引入了一些专业术语和符号,以此为主要语言工具,几乎重写了整篇文章。实际上,编辑与审稿人所建议的这些术语与符号,并不是数学界广泛通用的语言,因此,需要在文章的开头给出专门的定义。就可读性而言,我的文章使用的是非常通俗的数学语言,数学专业的学生理解起来毫无障碍。不过,这在数学家看来,首先是不够专业,其次,也不够简洁准确。
另外一次几乎相反的有趣经历,发生在我给一家著名的文史类刊物的投稿。因为是天文学史的文章,里面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些计算公式和符号。反馈的审稿意见是,不需要修改,直接采纳发表。可是,当接到文章的校样时,我发现编辑对文章进行了不少删改,有些是用通俗的文字替换了专业术语,更多的是用纯粹的文字替换了那些無法直接删除的公式和符号,使文章看起来完全“可读”。不用说,在我看来,编辑的这些删改,有些是不够准确的。
最近几十年来,许多从事精密科学史研究的同事,在向学术刊物投稿的过程中,因为“语言”问题,遇到了很多困扰。精密科学,是指以数学为基础的自然科学。近现代精密科学史的学术论文,在投给文史类刊物时,常常因为“看不懂”这个理由,受到编辑的批评乃至拒绝。编辑所强调的“可读性”问题,迫使我的同事们不得不放弃使用专业术语或符号对那些重要概念的分析释读。久而久之,甚至没有人可以对原始文本进行深入的专业讨论,这个方向的所有学术论文,都不敢涉及概念演化的内在学理辨析,只能运用通俗的语言,仅仅根据二手的研究文献,勾勒、渲染某个理论主题的进化线索,整理重述一段逻辑上自洽的、内容上相对完整的、看起来情节上生动有趣的历史故事。
历史学的基本规范是,一切结论都要源于原始文献。对史料文本的放弃,使得我们的学术研究完全无法与国际近现代科学史学界相接轨。这是学术刊物因为对“语言”的选择,影响了学术研究的一个事例(参见拙文《故事与问题:学术研究的困境是怎样产生的》,《自然辩证法通讯》2021年第6期)。或许这是人文学科学术研究的孤例,或许事实并不止于此。我发现导致这个现象产生的原因,是我们的一些人文学科的学术刊物,没有很好地划清学术语言与科普语言的界限。
每个学科的成熟,理论上都伴随着这个学科的学术语言体系的形成。这在那些对专业语言的依赖极端强烈的自然科学来说,是显而易见的。数学上的形式主义,本质上就是在强调这样一种理念:所有的数学知识,都应该(或曰必须)用一种独特的、形式化的语言体系演绎推导出来。恩格斯说:一门科学只有当它用数学表示的时候,才能被称为科学。这句话的意思是,只有那些最终可以用数学语言描述的理论体系,才可以称之为科学。所有自然科学自不待言,经济、管理、政治等社会科学,也都是以采用数学化的语言,作为其学科之学术语言体系的建设方向。
但是,放眼国内人文学科的学术期刊,很多编辑对专业语言(公式、图表、符号)的使用都会采取限制乃至排斥的态度。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呢?我想这或许是我们的编辑同志们在现行的学术期刊的评价体系的压迫下,有意无意地混淆了学术论文与科普文章的差别所带来的后果。学术论文与科普文章的本质区别是什么?我有一个简单的判别法则:
学术论文是讲述一个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故事;
科普文章是讲述一个绝大多数人都不清楚的故事。
学术研究的目的,是对人类未知领域的探索或解谜。一项学术研究是否成立,不是由大众的欢迎与接受程度决定的,而是由极少数的同行专家的专业标准来判定的。因此,学术论文一定是写给同行专家的,而不是外行读者的,不会为了迎合或迁就大众的阅读习惯,而改变它的写作方式,这就是学术论文必须用专业语言来撰写的根本原因。
对于真正原创的学术研究来说,不必在意外行读者对其学术论文的这些批评:曲高和寡、佶屈聱牙、高深莫测、晦涩难懂、拒人以千里之外;而从科学普及的视角来看,一篇优秀的科普文章则必须是:深入浅出、通俗易通、流传广远、引人入胜、令人如醍醐灌顶。因此,学术论文与科普文章,采用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语言类型。
在当今中国的某些人文学科领域,强调一下学术论文应该坚持使用学术语言的必要性和重要性,还是有一定的现实意义的。学术期刊的编辑同志们,应该旗帜鲜明地坚守这样的办刊原则:不要用科普文章的标准,要求学术论文的写作。这是维护所有学术刊物之学术水准的基本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