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江户时代《近思录》衍生文献研究*
——《近思录训蒙辑疏》内容特色与文献学价值刍议

2022-02-19 07:39郑春汛
图书馆研究与工作 2022年2期
关键词:山崎朱子学江户

郑春汛

(上海大学图书馆 上海 200444)

《近思录》为南宋朱熹、吕祖谦采辑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语录而成的哲学选辑,是程朱理学重要的传承载体,朱熹评价它:“四子,六经之阶梯;近思录,四子之阶梯。”[1],又因其与明清时期科举考试关系密切,支配我国士人思想精神凡五百年,在我国古代哲学史、思想史上影响巨大。作为中国封建社会中后期占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程朱理学对周边各国也产生了深远影响。据中日交流史料记载,《近思录》等朱子学文献在南宋时就已经传播到日本,在镰仓时代(1192—1333年)和室町时代(1336—1573年),朱子学文献的研究和传播尚局限于禅僧和上层贵族中,到了江户时代(1603—1867年),德川幕府将朱子学尊为官学向各个阶层普及,《近思录》被作为理学经典、仅次于四书五经的读本、青少年入道的阶梯在各藩的藩校中讲授。江户时代,日本学者在接受中国《近思录》及其注本的同时,通过重刻、注释、翻译、讲读、仿编等途径整理产生了大量具有本土特色的系列“日本近思录”衍生文献。据国际汉学家陈荣捷(1901—1994年)统计,江户时代产生的与《近思录》相关的注解、讲述、翻译文献不下百余种[2]84,对比中国同时期则仅有二十余种,可见江户时代日本《近思录》传播与研究之盛。今以日本国立公文图书馆藏弘化四年(1847年)安褧著《近思录训蒙辑疏》以例,管窥日本《近思录》衍生文献的内容特色与文献学价值。

1 安褧其人

安褧(1778—1845年),日本江户时代(1603—1868年)会津藩人(今日本福岛县会津若松市),又名安部井帽山,曾求学于会津藩校。会津藩校始建于1657年,是日本较早建立的藩校,1799年扩建为著名的“会津藩校日新馆”,学制齐全,设有小学(素读所)、大学(讲释所)。藩校规定,讲释所中等生(相当于大学二年级)优秀者可选送到江户(今东京)游学三年。安褧就曾获得游学机会,跟从当时著名的朱子学家林衡(号述斋,1768—1841年,昌平坂学问所大学头)、古贺朴(号精里,1750—1817年,“宽政三博士”之一)问学,返乡后担任会津藩儒臣。安褧自述云“幸被命得游学江户,入于述斋、精里二先生之门”[3]。安褧著述除《近思录训蒙辑疏》外,另有《四书训蒙辑疏》二十九卷。

2 会津藩官刻书与《近思录训蒙辑疏》

会津藩作为与德川幕府有血缘关系的亲藩,担任护卫、辅佐德川幕府的职责,与幕府关系密切。会津藩祖(土津公)保科正之(1611—1673年)受三代将军德川家光临终托孤辅佐四代将军德川家纲,参与幕政二十余年,推行朱子学,将幕府统治从“武治”转向“文治”。而保科正之本人也是朱子学的尊崇者,如安褧所说:“藩祖土津公既读《小学》,焚弃异说,专崇正学,既使山崎嘉(山崎暗斋)讲四子而后及于是书(指《近思录》)”[4],保科正之于1665年延聘朱子学名儒山崎暗斋(1619—1682年)作为自己的宾师,在会津藩讲学并参与藩政。1668年,在山崎暗斋的协助下,保科正之制定了著名的《家训十五条》,要求历代藩主学习并恪守“忠君”“爱民”的儒家思想,藩士们则要以“修身”“忠恕”来规范自己行为。因此,在江户时代的276藩中,会津藩在朱子学文献传播上表现突出,不仅第一批建立藩校普及儒家经典,而且历代会津藩藩主多次以官方名义主持朱子学文献的刊刻,比如《(山崎嘉训点)近思录》《近思录说略》《(活字印板)近思录》《四书训蒙辑疏》等。这些刻本在日本流传较广,影响较大。此外《近思录训蒙辑疏》也是会津藩官刻的一种,刊刻原因据安褧门人高津泰在序中所说:“惟怪叶氏私淑于北溪陈氏,其说宜得朱子之意,而其注往往不满于人意。故我先儒暗斋山崎氏尽除之,单以白文行于世。要之,博洽精通如暗斋可矣,他人则不可也。以是益轩贝原氏有《备考》,遯庵宇都宮氏有《鳌头》,惕斋中村氏有《钞说》,习斋泽田氏有《说略》,其言人人殊而无所统一。吾公惧学中子弟多岐亡羊,命儒臣安褧改注此书。”[5]提到了撰著此书的三点原因:一是学者们对通行的叶采注本不满意,需要更好的注解;二是已有的日本各家新注解,众说纷纭,思想不统一;三是会津藩主(松平容敬)担心藩校的初学者们面对众说,艰于抉择而被误导。因此,藩主松平容敬授命儒臣安褧改注一本新的、代表官方正统思想的《近思录》注解。然而由于著者安褧的意外逝世,《近思录训蒙辑疏》并未完成,仅有二卷。

3 《近思录训蒙辑疏》的版式特点

《近思录训蒙辑疏》二卷,刻于弘化四年(1847年),原书版式为《近思录》正文半叶八行十六字,安褧注文小字双行十六字。“本注”(《近思录》原附的旧注)同正文,低一字书写,半叶八行十五字,注文小字双行十五字。有界栏、左右双边、白口、单鱼尾。卷首有弘化三年(1846年)十月朔旦高津泰序。钤墨色阳文印“昌平坂”,钤朱文印“浅草文库”。高21.20厘米,宽16.20厘米。页面上附有日文训点。刻本中存在大量异体字同时混用情況,如“迹”与“跡”,“注”与“註”,“于”与“於”,“痹”与“痺”,“脈”与“脉”,“修”与“脩”,“個”与“箇”,“裏”与“裡”等,是一部典型的和刻本(日本刻本)。和刻本的版式与中国刻本相仿,如果是以中国刻本为底本翻刻的,版式几乎是一模一样,只能从卷末的莲牌木记来分辨出处。但有一类和刻本却和中国刻本有着显著的区别,即日文训点本。训点指训读与标点。“训”有“学习”之义,训读是日文所用汉字的一种发音方式,是使用该汉字的日本同义语汇的读音,即和音。“点”指日本人以和音诵读汉文时,注在汉文旁边的假名与标点,古称“乎古止点”,于文字之四边加朱点,是日本模仿唐朝区别四声所用的点法。日文训点本有助于不懂汉字的日本人学习中国典籍,《近思录训蒙辑疏》正是一部日文训点本。

《近思录》带日文训点的文献传播模式始于江户初期的朱子学名儒山崎暗斋。在东亚朱子学传播的过程中,《近思录》一直被看作是理学入门阶梯,地位仅次于《四书》,在日本也是朱子学至关重要的入门经典。山崎暗斋讲学时“先《小学》,次《近思录》,次《四书》”[6]250,他说,“此编以《近思》之名而极高妙之言,《小学》《大学》工夫悉备焉,实学者入道之阶梯,不可不好看。”[7]因此山崎暗斋自宽文十年(1670年)就开始为《近思录》加日文训点刊行,以助于本土读者阅读理解,有力推动了朱子学文献的本土化传播,因此山崎暗斋训点本《近思录》也是如今日本藏书机构中最常见的版本。安褧曾说:“欲学圣人之道者,不可不读四子(指四书),而读四子者尤不可以不读《近思录》矣。”[4]可见安褧认同《近思录》在朱子学入门学习中的重要作用,《近思录训蒙辑疏》丛书名中的“训蒙”字样来看,是书专为初学者所著,加上日文训点显然更符合本土初学者的阅读习惯,更利于以《近思录》为代表的朱子文献在日本普及传播,传承了山崎暗斋的外国经典本土化思想。

4 《近思录训蒙辑疏》的内容特色

4.1 注文引用宏富

《近思录训蒙辑疏》虽仅有二卷,却难掩其独特的光芒。陈荣捷在整理日本《近思录》系列文献藏本时对于此书做过一句简评:“日本注家所少引之宋儒,帽山引之。”[2]111这的确是道出了安褧注本的一个特点,但是却不尽然。安褧之前的日本注家如中井竹山《近思录说》、泽田希《近思录说略》、中村习斋《近思录讲说》等,对中国宋、明儒的征引多为朱熹、黄榦、真德秀、薛瑄等理学名家,鲜少有引清儒。而安褧注《近思录训蒙辑疏》引用十分宏富,除了征引朱熹、二程、黃榦、陈淳、薛瑄、胡居仁这些知名宋、明大儒,更多的则是征引了诸如南宋的李果斋、辅潜庵、郑亨仲、蔡九峰,元代的许白云、史文玑、程勿斋、倪仲弘,明代的方子谦、李邦直、蔡虚斋、陈天台,清代的李兆恒、周聘侯、汪武曹、仇沧柱等这些在日本不太知名的宋、元、明、清理学家。此外安褧还征引了中村惕斋、精里先生(古贺朴)、贝原益轩、山崎暗斋等日本本土注家以及朝鲜李退溪等外国注家,横跨中、日、朝鲜三国,征引注家多达70人,纵贯古今,横贯东亚,体现了著者宏大的学术视野。呈现这种特点的原因,从安褧《四书训蒙辑疏》自序中可以一窥端倪:“窃取《章句》、《集注》读之,犹苦未能得其要领而无所就正焉。幸被命得遊学江户入于述斋、精里二先生之门。首以为问,述斋先生曰:‘朱子解释意精语简,宋元明清诸家间有发明,非徧阅之则无能会其旨也。’精里先生曰:‘《章句》、《集注》的确精微,宜先精究以为权衡,以较诸说而取舍之也。’”[3]可见安褧曾在述斋先生的指导下“徧阅”了“宋元明清诸家”;在精里先生指导下“精究”了朱子学说,比较过“诸说”,明了“取舍”之道。结合上文提到的《近思录训蒙辑疏》三点刊刻原因,这可能也是藩主松平容敬在众多儒臣中选择安褧来撰著此书的原因。

4.2 敢于对叶采、朱子提出质疑

程朱理学在中国封建社会后期长期处于官方哲学地位,又因为科举的关系,儒生们对朱子及其门人叶采等人的学说也多持尊奉的态度,不敢有所质疑。如梁启超所说,“昔有非笑六朝经师者,谓‘宁说周、孔误,不言郑、服非’。宋、元、明以来谈理学者亦然。宁得罪孔、孟,不敢议周、程、张、邵、朱、陆、王。有议之者,几如在专制君主治下犯‘大不敬’律也”[8]。日本社会因为不受中国政治意识、学术传统、门派之争的束缚,且没有科举制度,因此江户时代日本朱子学与中国朱子学有共性,也有独立发展的一面。对于在中国被奉为权威的朱子及其门人学说也敢于从学术角度提出质疑,表达出了充分的学术自信、文化自信。例如《近思录》第一卷第17条“仁者天下之正理”,安褧注:“《语类》以‘作为’言,恐是未定之说。饶双峰说稍差,李岱云说不可从,胡斐才依之,非。”安褧对于此条语录由宋至清诸儒的历代注解进行评判,对于《朱子语类》中记录的朱子观点也敢大胆质疑不盲从。又如《近思录》第一卷第19条“孟子去其中又发挥出浩然之气”,叶采《近思录集解》注:“此言天人之气一,所以‘终日对越在天’者也”,而安褧注:“此节言气贯乎天人,叶注亦不可从。”直接表达了对叶采注的否定。这种对权威的质疑精神,在泽田希、山崎嘉、贝原益轩等日本学者的注解中也十分常见,是《近思录》日本注解的一个特点。

4.3 注文训释具体而详尽

现存代表性的《近思录》中国历代古注有叶采、杨伯喦、张习孔、李文炤、黄叔璥等。日本注本代表性的有安褧、泽田希、贝原益轩、三宅尚斋、樱田虎门等。对比中国古注与日本注解,呈现出泾渭分明的特点:中国古注偏重“微言大义”,重视义理的阐发,很少具体到字词或句意的训释。而日本学者的注解往往非常详细地解释具体字词、每句句意。例如《近思录》第一卷第46条“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叶采注曰:“良能者,自然而然,莫之为而为也。朱子谓‘横渠此语尤精’。”仅用了22个字,既没有注明“良能”一词的来源,也没有进一步说明横渠此语“精”在何处,默认读者都是熟读《孟子》《朱子语类》的人,无需再额外解释。而同条安褧注:“徐德夫曰:二气,阴阳也。朱子曰:只是二气之自然者耳,屈伸往来,是二气自然能如此。又曰:气之方来皆属阳,是神;气之反皆属阴,是鬼。午前是神,午后是鬼;草木方发生是神,凋落是鬼。今按,良能,孟子本以人言,此借来说鬼神,此就天地上说鬼神。”安褧注详细解释了什么是“二气”“鬼神”、孟子说人的“良能”与横渠说鬼神“良能”之间的关系,共用了95个字,是叶采用字的4倍多,其详尽程度可见一斑。对于这种现象,日本学者室鸠巢解释道:“朱子之书,盛行中国,中国儒者有志理学者所素传习而通知,不待表章缵述。”[6]252在中国因为科举的原因,儒生们从小就熟读各种经解经注,具有一定知识储备与接受基础,直接进入义理阶段学习并没有学习障碍,所以注解中不需要重复字词训释这些基础知识。而日本没有科举制度,藩校中的学生以及社会各阶层人士并没有中国儒生同等的阅读基础,作为初学者读中国古注会感到困难重重。因此安褧等日本学者考虑到了日本民族的文化阅览基础,着眼于“训蒙”,在注释上竭尽详尽。

5 《近思录训蒙辑疏》的文献学价值

5.1 版本学价值

国内现存最早《近思录》白文版本为明嘉靖六年(1527年)贾世祥重刻本,注本现存有南宋杨伯嵒注《泳斋近思录衍注》宋淳祐年间刻本、南宋叶采注《近思录集解》元代刻本、南宋陈埴著《近思录杂问》元代建阳吴氏刻本为较早刻本,另有明清刻本约百种[9]。这些刻本之间有着不同的渊源与传播体系,在数百年间的传抄翻刻中,各版字句之间互有大量异同。以张伯行《近思录集解》为例,乾隆元年(1736年)尹会一扬州安定书院刻本与康熙年间正谊堂原刻本有多处重要文字异同,为后人重刻时故意删改[10]。《近思录》自南宋时期传入日本后,在日本流传的版本体系和文字面貌与中国的亦有不同。《近思录训蒙辑疏》中《近思录》原文部分与国内各版本之间差异明显。如第一卷第39条《近思录训蒙辑疏》原文为:“问心有善恶否?曰:在天为命,在物为理,在人为性,主于身为心,其实一也。心本善,发于思虑则有善、有不善。若既发,则可谓之情,不可谓之心。譬如水,只可谓之水。至如流而为泒,或行于东,或行于西,却谓之流也。”此条中“在物为理”“流而为泒”两处,中国的杨伯嵒注本、叶采注本、张习孔注本、李文炤注本、黄叔璥注本、江永注本、茅星来注本等多数有影响力的注本均作“在义为理”“流而为派”。关于“在义为理”已有学者加以考辨,据陈荣捷考证,此条原文出自《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原文作“在义为理”,朱子于此条注云:“在义为理疑是在物为理”,陈荣捷据此改为“在物为理”[11]。学者朱高正认为,结合《近思录》第一卷第15条“在物为理,处物为义”、第7条“天所赋为命,物所受为性”来看,当从朱子作“在物为理”[12]。而安褧注本正是作“在物为理”。“流而为派”条,考“派”字有江河支流、分支的含义,《河南程氏遗书》原文也作“派”。“泒”字,据《康熙字典》:“泒,水名,(郦道元)《水经注》:‘俗混入派字,非。’(郭忠恕)《佩觿集》:‘以水名之泒,为宗派者,讹。’”可見“派”和“泒”因字形相近在北魏时期已有混用现象。而《河南程氏遗书》海内外现存最早刻本只有明成化十二年(1476年)南阳知府段坚刻本,究竟程氏原著所用何字,不得而知,但安褧注本可为国内《近思录》的原文考释与版本研究提供参考。

5.2 辑佚学价值

《近思录》自问世以来,从南宋至清,历代注家约30家,但其中多数宋朝古注明清时已亡佚。如宋饶鲁《近思录注》、戴亨《近思录补注》、柳贯《近思录广辑》、程时登《近思录赘述》、程若庸《近思录注》等,但在日本却一直有流传。1670年山崎暗斋曾对部分古注作过评价:“虽何北山著《发挥》,恐微言未析也。叶仲圭为《集解》,杨伯嵒为《衍注》,皆未能深有所发明。戴亨之《补注》,柳贯之《广辑》,皆叶解之亚流也。”[7]表明17世纪这些古注在日本尚有流传,因此引用宏富的《近思录训蒙辑疏》得以保留了一些古注,使我们可以管窥这些古注的概貌。如“饶双峰曰:‘体用全备,无适不宜,其于行事坦然无所疑惑。’”等十余条为饶鲁《近思录注》佚文。“程勿斋曰:‘至诚无息,与天为一,是曰天德’。”等数条为程若庸《近思录注》佚文。可为后期学者从事相关文献的辑佚工作提供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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