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月之
(上海社会科学院,上海200000)
明建文四年(1402),方孝孺一人抗命,十族被诛,惊天动地,风云变色。在人类文明史上,绵长记忆的丰碑,悠久文化的影响,每每与骇人听闻的惨案相伴而生。作为惨案的关键人物,方孝孺本来就身在魏阙,望重儒林;作为政治家,他审时度势,运筹帷幄,深得皇帝倚重,广受社会拥护;作为思想家,他思深虑远,承传开新,对于仁政内涵、为政之道,都有独创性见解;作为学问家,他博学多能,卓识独具,为文汪洋恣肆,直追韩愈、苏轼,书法、绘画也都独具特色,名闻遐迩。他多次主持科举考试,弟子门生遍天下。这些因素叠加在一起,使得他对后世的影响,更加超越寻常。
方孝孺生在浙江,成长在浙江,在南京当官,在南京殉难,影响遍及江南各地,主要活动与重要友朋多在江南,他对江南的影响,更为直接、广泛与深远。
方孝孺殉难,通常会被认为是孝孺不识时务,愚忠于已经失势的建文帝。如夏之蓉《方正学论》中有“自燕王以靖难师得天下,后之有天下者,皆王子孙也。故论正学诸先生,虽仰其忠节,而不得不曲为之辞。后之议者,又或狃于成败之迹,遂取先生之所以谋国者而诋訾之,日迂、日躁以启衅。”[1]汪有典《方正学先生传》亦称:“先生事恭闵才数年耳,顾以迂阔责之,事后成败之论,何足据哉?”[2]但这种看法都没有看到实质。
然而,方孝孺与朱棣的矛盾,不是一般的宫廷斗争,而是有着相当确定的是非内涵。方孝孺恪守的是自周公、孔子以来的儒家道统,全力维护、竭力坚持的是他认为的天经地义的道义,而不仅仅是效忠于建文帝个人。
方孝孺惨案发生过程中,一细节有助于人们理解问题的实质:孝孺在京城被捕后,其门生廖镛前来看望。廖镛是巢县人,其祖父廖永忠,是跟随朱元璋打天下的元老,封德庆侯,其母亲是起义元勋东瓯王汤和之女。廖镛时在京师任散骑舍人,官至都督。他与弟弟廖铭都是方孝孺的门生。靖难之役发生后,朱棣命这位身份特殊的廖镛,通过师生之谊,前去劝降方孝孺。孝孺断然拒绝,怒曰:“汝读几年书?还不识个‘是’字!”廖镛如实回复朱棣,朱棣这才绝了此念。[3]方孝孺强调的“是”字,就是他坚守的为臣须忠、为事须诚、为人须正的立身处世大道。
孝孺早年在汉中和成都讲学,深受蜀献王器重,被聘为世子师,其读书斋被蜀献王名曰“正学”。“正学”二字,最为孝孺看重,也最契合孝孺特点,故日后以“正学”自号。王世贞评论方孝孺,谓其虽然以宋濂为师,但其道学“纯则过之”,较宋濂更为纯正,“要非孔孟之书弗读,非濂洛关闽之学弗道”[4]。所谓纯,即指其坚守周孔道学真谛。王可大亦称“先生之文,醇正如紫阳、朱子,理学如濂溪周子、两程子”[5]。张弼认为,孝孺“学之正,养之充,行之确”,就历史人物而言,为古今第一人,“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宇宙之间,仅见此老”,三代而下,可考其详者,大节或有之,所养所学,恐未逮乎![6]明清学者对孝孺学问此类评价极多,其着眼点多在忠、正二字:
其气醇庞博朗,沛乎有余,勃乎莫御,若日月光昭,风霆迅发江海奔流,山岳嶒峻。其根据必准于六经四子,其议论必归于仁义道德,其辨析旁证折衷群疑,而必要于当;其尽言极意变态溢出,而必绳于法。[7]
正学先生初游潜溪宋氏之门,即以明王道、辟异端为己任,识者已许为程朱复出。殉难后莫不钦忠正之气,卓绝千古矣,至谓体周孔颜孟之道而道益光。[8]
盖仁者,忠之至也,清之至也。愚以为先生之学,颜子、曾子之学;先生之心,比干、伯夷之心也。古之君子,所以养其心者,必正、必清、必虚、必明,惟其正也,故气之至正者入焉,清也、虚也、明也亦然。忠臣得之,以为忠;文士得之,以为文,皆是物也。先生殁三十余年,天下乃敢举其名。又五十年,天下乃敢传其文,而先生之名与文,于是乎万古矣。[9]
方孝孺案昭雪以后,松江建立求忠书院,亦名正学祠。南明福王朱由崧为帝,追授方孝孺的谥号为“文正”。康熙皇帝南巡松江,给正学祠御书匾额,是“忠烈明臣”四字,所突出的也都是忠、正、烈。翻查明清两代对于方孝孺的评价,最多的是忠、正、贞、烈。
忠之为德,是对所信对象的诚敬、不二。落实到事实层面,便是上思利民、对己尽心、对人尽义、对事尽责,是一种对人、对事积极、真诚、尽心、尽责的正面道德。就忠的程度而论,如果做到竭诚尽责、实心实意、全心全意,那就是全忠、真忠、尽忠。南宋思想家真德秀对此说得最为到位:“夫忠之为义,先儒以中心释之,又以尽己言之,盖本诸心而无伪者忠也,发乎己而必尽者亦忠也。然则有本诸心而不尽于己、尽乎己而不本诸心?其亦一而已尔。圣贤之言忠,不专于事君,为人谋必忠也,于朋友必忠告也,事亲必忠养也,至于以善与人,以利教民,无适而非忠也”。[10]托名汉代马融、实为宋人所撰的《忠经》,对忠德作了全面、系统的论述,认为“忠之道也,天之所覆,地之所载,人之所覆,莫大乎忠。忠者,中也,至公无私。天无私,四时行;地无私,万物生;人无私,大亨贞。忠也者,一其心之谓矣。”就忠的程度而言,方孝孺已经达到至大(包罗广阔)、至亨(贯串始终)、至贞(宁死不屈)的极致状态。因此,他在中国忠贞文化史上,无与伦比。
方孝孺殉难惨案,亘古未有,其忠贞形象,高耸入云。昭雪以前,其影响早已潜藏人心;昭雪以后,更是光焰万丈。康熙年间松江知府鲁超曾精辟地分析这一影响:“方正学先生殉节于靖难之时,至参夷九族而不悔,纯忠大节,震爆天壤,童孺妇女皆知感慕而称述之。其文章具在,炳炳烺烺,揭天地,昭万古,而不可磨灭者也”。[11]
方孝孺案的发生,激扬了江南地区舍生取义、刚正不阿的浩然之气。
首先体现在他的家人身上。受方孝孺案影响,其妻、子均自杀身亡,2个女儿投秦淮河而死。其弟孝友被杀前,孝孺因其受己案牵连,为之泪下,不料孝友从容不迫,反以诗劝兄:“阿哥何必泪潸潸,取义成仁在此间。华表柱头千载后,梦魂依旧到家山。”自古烈士一人慷慨赴难,或不少见,但一门从容、且如此集体性殉难,实绝无仅有。妻、子、弟之死,均在孝孺死难之前,他们的表现如此壮怀激烈,当与家族文化特别是孝孺日常教养有密切关系。
方孝孺案被杀的873人,绝大多数人的殉难细节已不得而知,但好多人临难不苟,风操高洁,包括廖镛、方法、林右、王稌、卢原质、胡子昭、楼琏,这在一定程度上与受方孝孺的影响有关。
孝孺被诛以后,无人敢去收尸。廖镛、廖铭兄弟冒着生命危险,收拾遗骸,葬于聚宝门外山上,然后逃走。事为锦衣卫侦知,第二年四月,二人均被拿获处死,并牵连全家,男的被发配充军,女的被送浣衣局。[3]这是方孝孺案株连十族中的第十族,即孝孺门生中受害的典型,也是后世史家述及此案常会提到的人物。
方法(1368—1403),字伯通,桐城人,建文元年(1399)参加应天乡试,中举。主考官为方孝孺,由此成为孝孺门生。授四川都司断事。朱棣夺得皇位以后,诸司皆进表致贺,独方法不肯署名。这意味着他不认可新皇,后被逮捕押京。船过望江地界时,他对押解差人说:“此吾父母邦也,幸宽我械,容治酒北向而拜,以尽人子之思。守者许之。于是衣冠立船首拜。拜毕,跃入江而死。”[12]追随恩师而去之前,特留《绝命辞》2首,以示决死之心:
(一)
休嗟臣被逮,是报主恩时。
不草归降表,聊吟绝命辞。
身当殉国难,死岂论官卑?
千载波涛里,无惭正学师。
(二)
闻道望江县,知为故国滨。
衣冠拜丘垅,爪发寄家人。
魂定从高帝,心将愧叛臣。
相知当贺我,不用泪沾巾。[13]
方法后人,有《小孤山诗》:“我祖山泽民,嗣君举乡试。厥师即正学,风节夙相励。”[12]方法殉难义举,是方孝孺教育与影响的结果。孝孺殉难时,方法并不在首都,而是远在成都。各级官员致表祝贺朱棣登基时,距离孝孺死难已有一段时间,就空间、时间而言,方法都可以从容思考、回旋,并非只有死路一条。在生与死之间,在违心附逆与正心就义之间,他选择了后者。他较那些乱终被杀、无可选择的死难者来说,死得更为自觉,更具有殉道色彩。后世学者对于方法追随方孝孺殉难而死予以很高评价:“悲哉,靖难之事!正学不肯草诏,赤十族,公以小臣,亦不肯署表死,大节不夺,殆无愧哉!”[14]方孝孺案昭雪后,南京建立方孝孺祠,方法为从祀者之一。方法的四世孙方孔炤有诗《谒方正学先生祠》,专记此事:“钟陵松柏对苍苍,近代南山纪太常。宁可纸灰埋十族,不将名志属三杨。髡留江上何人在,缟素军前独发丧。断事只今依俎豆,吾家书种托门墙。”最后两句,即指方法从祀方孝孺之事。[15]
林右,浙江临海人,为孝孺同乡、同学与挚友,历任中书舍人、春坊大学士,因事罢官归乡。孝孺被诛后,他悲痛不已,在家设孝孺牌位致悼。后因反对海盗、保卫家乡有功,为朝廷所知,明成祖朱棣希冀能将他收为己用,遣使召之,遭林拒绝。朱棣命人将其逮捕,押至京师,以温语慰劳,冀为录用。不料林右回答:我作为罪人,逃死已久,并无做官念头。我如果真想当官,“当与方孝孺同朝矣”。朱棣大怒,命人将他拉出,处以劓刑而死。这时,已是永乐戊子年(1408),距孝孺殉难已有六年。[3]
王稌(1384—1441),字叔丰,浙江义乌人,孝孺好友王绅之子,也是孝孺的门生,颇得孝孺器重。孝孺殉难后,他先是与孝孺表侄郑珣,至聚宝门外搜寻孝孺遗骸归葬,没有成功,反而被关进监狱。他的祖父王祎是元末明初理学家,明初任翰林院待制同知制诰、国史院编修官,在为明王朝收复云南边疆的过程中捐躯,谥忠文公。看在他祖父的份上,朱棣赦免了王稌,且有意起用他,但王稌以疾辞还金华,读书青岩山下。他念念不忘恩师的著作,遂辑方氏遗文为《侯城集》以传。孝孺死后,其著作在严禁之列,敢有私藏者严惩不贷,幸亏有王稌这样既有忠肝义胆、又有特殊身份的有心人悉心搜辑,才使得方孝孺著述有所传世,不至完全湮没。
〔顺治〕《溧水县志》关于魏泽的记载
卢原质,字希鲁,浙江宁海人,为孝孺表兄,其母为孝孺姑母。洪武戊辰中进士,授翰林编修,历太常少卿。孝孺案后,朱棣召见,不屈而死,其弟原朴等同日死难。
胡子昭,字仲常,四川荣县人,为孝孺友人,早岁随孝孺游汉中,受知于蜀献王,以儒士荐为荣县训导,后升翰林检讨,历进刑部左侍郎。方孝孺案发生后,被作为方党连坐遭杀。临刑有诗曰:“两间正气归泉壤,一点丹心在帝乡。”阖族均受株连。
楼琏,字士连,浙江金华人,尝从宋濂学,为孝孺的师兄弟,历任御史、侍读。方孝孺以不奉命草诏被杀以后,朱棣改命楼琏起草即位诏书。楼琏内心没有孝孺那么胆壮气豪,但也心生抵触,草与不草,波澜起伏,最后还是起草了。回到家里,妻子问他,所做之事会不会伤害到方先生?他回答:“我受刑犹可,恐累及汝辈耳。”当晚自杀身亡。[3]楼琏这一选择,不像孝孺之死那么激昂壮烈,但在保全自己名节的同时,也保全了家人。
以上数人都与方孝孺案直接有关。此案昭雪以后,诸人均获昭雪,有的人从祀方孝孺祠,有的人设有专祠,方法在成都、胡子昭在荣县均有专祠。而魏泽、余学夔等人,则与救护孝孺遗孤有关。
魏泽,字彦恩,溧水人,洪武中累官至刑部尚书,后谪宁海典史。靖难案发,受命抓捕方氏家人。其时,孝孺在宁海有一幼子名中宪,九岁,魏泽不忍加害,将其藏匿起来。有天台人余学夔,窥知其秘,乃佯装行乞,喃喃唱歌以讽魏泽,要他效仿历史上豫让、程婴等人,舍生取义,救援遗孤。经过考察,魏泽心知其意,乃将中宪潜托给学夔。学夔携中宪,乘船越杭州湾,涉海岛,过村镇,来到松江府地带,织网捕鱼为生。后来,学夔到松江府城华亭,找到孝孺两个门生,俞允与任勉,两人都是华亭人,都在洪武二十六年(1394)中进士,那年方孝孺是主考官。在俞、任庇护下,中宪在松江落下户来,娶俞允养女为妻,改姓易名,孝孺遗孤由此得以保存下来,开枝散叶。案件昭雪以后,复归方姓。
魏泽将中宪交给余学夔后,便隐身江湖,不知所终。日后,他曾重过宁海,有诗流传:“笋舆冲雨过侯城,抚景令人感慨生。黄鸟向人空百啭,清猿堕泪只三声。山中自可全高节,天下难居是盛名。却忆令威千载后,重归华表不胜情。”[16]故地重游,物是人非,不胜感慨,但最后两句,颇有看破红尘的味道。学夔将中宪交给俞允以后,亦赴海而去,不知所终。
松江万人祭祀图(上海方孝孺纪念馆 供图)
魏泽、余学夔、俞允与任勉,接力救援孝孺遗孤的故事,颇有传奇色彩。魏泽并非孝孺至亲、好友,只是心仪孝孺其人,敬佩殉难其事。他迈出的第一步最为难能可贵。没有这一步,后面的故事便无法接续。诚如明代冯斗如所论:魏泽风节,最为可敬,“盖以当日时势,较之婴臼所处,其难不啻十倍,公独忘身急难,留先生血胤于万死之中,不至与八百七十三人同尽,以至今日君恩浩荡,思表忠录嗣而无憾。其裔孙遂得自云间返缑城,寻先世之墟墓,奉先生之蒸尝,岂非天实为之也哉?又岂非先生千载而下华表之灵实式凭之也哉?”[17]
余学夔、俞允与任勉,都胸怀大义,奋不顾身。四人之举,都有极大风险,也都是孝孺壮举影响所致。一如明代人所述当年险境:“孑遗所在,前有赏,后有诛。跼天嵴地,昼伏夜行,千钧引丝,所余有几!此古今一大险也。遗蜕不敢收,遗札不敢藏,子孙不敢自名其祖,春秋家祭嘿对饮泣,即有好义吊古之士,畴敢向先生礼一瓣香者?此古今一大郁也。”[18]后世史家评论:
成祖之威至抗暴也,能杀先生之身而终不能夺先生九死不移之节,能赤先生之族而终不能斩先生万世血食之嗣,此不可谓非天也。余、魏诸公不惮灭族之诛,奋身协力,隐匿遗孤,卒全先生之祀,此皆有天焉相之。而其至性高义,同符古人,虽程婴之全赵孤,王成之保李燮,其蔑以过之矣。[19]
当此之时,学夔与泽独能负程婴之义,于万死一生中,恤其遗孤而保全之,盖亦难矣。乃以文皇之暴虐,陈瑛之罗织,而侦伺不能及,刑戮不能加,衿中之孤,安然无恙,瓜瓞绵延以至于今。余、魏二君子之功,固不可泯。要非希直之忠烈,格天地而动鬼神,不至此也。[20]
日后,松江建求忠书院,祭祀方孝孺,而以魏、余、俞、任4人祔祀,就是对他们仗义救孤的崇高敬礼。
通过上述人物事迹,可以看到围绕着方孝孺案,从宁海、南京到松江,江南大地上发生了一串串忠义之举,涌现了一批批忠义之士。他们或舍身就义,如方孝友、方法、胡子昭、楼琏,或收遗骸以慰忠魂,如廖镛、廖铭,或佑遗孤以延忠烈血脉,如魏泽、余学夔、俞允与任勉,或藏遗著以弘正学,如王稌。他们有的献出了生命,有的丢弃了官位,共同谱写了江南地区正气之歌。正如陈子龙所论,“先生首倡大义于天下,一时贵戚大臣,以致樵夫渔子,不屈其志,或辍屠市朝之间,或枯槁岩石之下者,不可胜数”。[21]
方孝孺殉难170年后,万历元年(1573),明神宗朱翊钧大赦天下,对建文朝尽节诸臣予以祭祀,有苗裔者给予恤录,方孝孺案终得昭雪。此后,孝孺家乡宁海、殉难地南京、曾经任官地成都、曾经读书地济宁、后裔居住地松江,相继建立纪念祠堂,辟设弘扬方孝孺学术的书院,其中以宁海、南京、松江最为突出,数量多、规模大。这些纪念场所,或名求忠,或名正学,都是为了弘扬方孝孺的道德学问。在方孝孺后裔复姓、申报确认,方氏族谱编撰,方孝孺文献搜集与刻印等方面,亦以江南人出力最多。
任何正常的社会,都需要弘扬忠贞之气以激浊扬清,而任何政局动荡时期,希望政局稳定的一方,也都需要通过弘扬忠贞之气以抑制、敉平动荡。方孝孺案昭雪以后,每当遇到政治变动、考验人们政治气节的时候,方孝孺就成为一面鲜艳的旗帜,飘扬在中国上空。这在明清鼎革之际,相当突出。
清军南下之际,在江南地区遭到顽强的抵抗。其中,以杨廷枢、夏允彝、陈子龙等江南士人为主所组织的复社、几社,崇尚忠义气节,以文天祥、方孝孺为榜样,相互激励,很多人成为抗清志士。诸如:
杨廷枢(1595—1647),苏州人,复社领袖。早年为诸生,以气节自任,崇祯三年(1630)乡试高中榜首,名满天下。弘光元年(1645),清军南下苏州。他投身反清斗争,事泄被捕,誓死不降,被推出斩首,临刑大呼:“生为大明人,死为大明鬼。”杨廷枢非常崇拜方孝孺,曾在复社集会上,一边喝酒一边说:“吾兄弟中有能为方正学、杨椒山其人者,卒此爵。”可见孝孺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夏允彝(1596—1645),华亭人,几社成员。崇祯十年(1637)进士,授福建长乐知县。清兵南下,与陈子龙、徐孚远等在松江起义抗清。失败后,赋绝命词,投水而死。其子夏完淳(1630—1647),陈子龙弟子,少年时即胸怀大志,关心国事。1645年清兵下江南,随父在松江起义抗清,兵败后其父自杀,他随陈子龙与太湖义军联系,参与军机。兵败,流亡民间。后被捕解南京,不屈遇害。
陈子龙(1608—1647),华亭人,复社成员。崇祯十年(1637)进士,讲求经世致用之学,南明弘光帝时任兵科给事中,曾屡次进谏,未被采纳,故辞官还乡。清兵南下,在松江起兵抗清,事泄被捕,于舟解途中,乘隙投水自沉。他极其钦敬方孝孺,曾为方孝孺《逊志斋集》作序,也有诗悼念。他认为方所崇奉的,正是周公、孔子所倡圣人之道,“今读先生之文,而征其所学,大要本之以慎独,出之以大居正,洵乎圣人之真传矣。不然,岂能抗万乘之威,据鼎镬之上,裂肢体,湛十族,洒然无以动其心哉!此贲、获无所较其勇,仇季无以衡其烈也”。[21]
明亡以后,自觉地以方孝孺为榜样,以身殉国的,最典型者莫过吴嘉胤。他是华亭人,天启甲子(1624)乡试中举,历官户部主事。明朝覆亡的第二年(1645),清军南下,他正在户部管理粮饷,行至丹阳,听闻南京失陷,乃折返京城。陪同人员劝他,此刻回去,必死无疑,不如另投他处,以为后图。他表示,“君亡则率土皆非明有也”,我只有回去,才会心安。于是,命仆人携其官服,来到南京方正学祠,拜曰:“愿从先生于地下,令后世知吾与先生同志也。”从容自缢于树。一仆人要上前去解救,另一仆人说:“嗟乎!主人有成言矣。解之必不听,不如已也。”[22]
刘宗周(1578—1645),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万历二十九年(1601)进士,历任礼部主事、右通政、顺天府尹、工部侍郎、左都御史等职,曾因上疏弹劾魏忠贤而被停俸半年并削籍为民,南明弘光朝复官,又因与马士英、阮大铖不合而辞官归乡。清兵攻陷杭州的消息传到绍兴时,正在进餐的刘宗周即推开食物恸哭绝食。清贝勒博洛以礼来聘,刘宗周“书不启封”。绝食23天,于闰六月初八日卒。他是著名理学家,推崇方孝孺,写有3篇关于方孝孺的文章:《方逊志先生死事存疑》(天启甲子)、《重刻方正学先生逊志斋集序》(崇祯壬午)、《方逊志先生正学录序》。
桐城方家世代崇拜方孝孺,方氏后人,多以气节相尚,方文、方以智均不仕清朝。
明代,今江苏与安徽地域,同属南直隶。清初改南直隶为江南省。康熙六年(1667),江南省一分为二,即江苏、安徽2省,但此后乡试依旧在南京举行,直到光绪三十一年(1905)科举考试终结。江苏、安徽2省乡试同院的特性,对于安徽学子的文化认同很有影响。在安徽文化人心目中,南京从来不是外省地盘,而是本地文化中心。桐城方氏以文化昌盛著称于世,其最早出名者即为上文述及的方法,他是桐城方氏第一个以科举入仕者,座师便是方孝孺。正是这层原因,桐城方氏在为人治学方面,自觉地以方孝孺为楷模。也正是这层原因,在南京方孝孺祠内,桐城人方法为从祀者之一。
方孝孺是江南文化孕育出来的杰出代表,他的事迹极大地丰富了江南文化的内涵。唐代以后,由于经济发达、文教繁盛,江南民风渐向文弱一面倾斜,于是,有人以为文弱成了江南文化的主流。方孝孺以一普通士人,面对皇权的万钧霹雳,从容不迫,大义凛然,一头可断,十族可诛,但志不可夺,充分体现了孟子所谓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气概。方孝孺书写了江南文化中刚强勇猛的壮美篇章。
民国高淳《魏氏总谱》关于魏泽救孤的记载
方孝孺的忠烈壮举对后世影响很大,对明清士人的影响上面已述,对普通社会影响也相当广泛而深远。方孝孺在明代后期已获昭雪,南明时被封“文正”,他的家乡宁海、殉难地南京、曾经工作或生活地成都与济宁,以及他的后裔生活地松江、常州,都有纪念他的祠堂、牌坊、学校、公园与街坊。
方孝孺的思想影响了江南的士风、民风与学风。他不仅备受明清士人尊崇,同时在现代中国也广受崇敬。鲁迅称他是极有骨气的人,有着“台州式的硬气”;胡适称他为“杀身殉道的了不起的人物”;郭沫若赞他为“骨鲠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