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业辉 段发明
(湖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 长沙 410081)
中华民族有着悠久且宝贵的读书传统,作为造纸术和印刷术的发明者,理应有着良好的阅读风气和阅读生态。第十八次全国国民阅读调查报告显示,从不同媒介接触时长来看,2020年我国成年国民人均每天接触手机、互联网、电子阅读器等时长相比2019年有着不同程度的增加[1]。随着数字媒介技术的迅猛发展,数字阅读逐渐成为最受欢迎的阅读方式。印刷媒介向数字媒介的巨大转变重塑了阅读范式:从线性阅读走向超文本阅读,从沉浸式阅读走向浏览式阅读,从严肃性阅读走向娱乐性阅读。媒介重塑了阅读范式,阅读范式又反过来培育和建构主体的阅读习性与思维,使其区别于纸质阅读。
作为中国古代最有影响力的读书范式,朱子读书法以其系统、实用特点集古代读书法之大成。回顾已有的关于朱子读书法的研究,学界有两种明显的取向:一是解读型取向。有学者将朱子读书法置于朱熹的教育和理学思想中加以审视和分析,以求返回原始语境,发掘其本义[2];有学者则从现代心理学角度出发,将其与国外的学习理论作对比和分析,进而发现其异同[3];还有部分学者要么从历史接受角度探讨历代学者对朱子读书法的不同解读和体认[4],要么从历史发展角度描述其传承、流变的历程,借以丰富其内涵和认识[5]。二是应用型取向。主要集中在朱子读书法之于传统书院阅读教学[6],以及对现代语文阅读教学的启示[7]。上述研究分别从各个方面不同程度地深化了对朱子读书法的认识。但客观来说,从宏观的阅读和媒介文化角度对之加以审视和定位,尤其是在数字阅读时代背景下,朱子读书法有何现实意义与价值的探讨还从未有过,有待深入发掘。因此,文章通过重温逝去的读书传统——朱子读书法,重新体认和审视蕴藏其中的阅读精神、阅读理性与阅读文化,在数字阅读时代充分发掘和探讨其现代价值,这对于纠正数字阅读时代的阅读习性与思维之偏,推广中国传统优秀阅读文化,营造良好的阅读生态而言,具有重要的借鉴价值。
作为印刷媒介语境下的典型阅读范式,朱子读书法以其线性有序的阅读逻辑,沉浸玩味的阅读方式,严肃庄重的阅读价值取向充分体现了印刷媒介时代阅读范式的价值。
朱子读书法是一种建立在印刷媒介基础之上,并与印刷文化相适应的阅读形态和范式。有别于此前口传媒介的随意性、零散性,又不同于之后数字媒介的直观性、生动性。印刷文本是由线性排列的文字根据一定的规律构成的,其语言之明确、表述之严谨、语法之规范的特点,使得读者必然要遵循一定的程式来阅读[8]143-163,这一点在循序渐进这一原则上体现得尤为透彻。在朱熹看来,循序渐进中的所循之“序”,有两个基本含义:第一个基本含义是要遵循客观的读书内容之序。具体而言,一是指群书先后缓急之序,也就是文本与文本之间的阅读顺序。二是指每书诵读考索之序,这主要是针对单个文本的阅读顺序,“以一书言之,则其篇章、文句、首尾、次第亦各有序,而不可乱也”[9]24。循着文本的字词句段篇章的线性结构,了解字词本义,推敲句段内涵,再体会全篇主旨,层层递进,逐步深入,直至心领神会。
正如梅罗维茨所言:“即使对于有文化的人来说,阅读也是一项艰辛的工作。比如,文本上的黑字需要一词一句,逐行逐段地扫过,为了获取讯息读者必须认真阅读。”[10]可见,朱子读书法所呈现的阅读是一种需要逐字逐词、逐句逐段、细嚼慢咽、有条不紊进行并建立在线性逻辑基础上的深阅读与慢阅读,而这种阅读范式,显然是印刷媒介语境下的产物。第二个基本含义便是要遵循主观的阅读能力之序。朱熹认为,读书既要像浇灌园林一样,顺着植物的根株依次浇灌,又要如拉弓射箭一般,有多少气力就用多少气力,量力而行,在循读书“客观内容之序”与读书“主观能力之序”的基础上“渐进”。
严格来说,前文提到的循序渐进原则还只是从方法论层面对阅读活动进行宏观指导,熟读精思与虚心涵泳则直接指向文本精读。文本精读的过程不仅是求索和通晓文义的过程,更是一种涵泳玩味的生命体验。以《论语》一书为例,朱熹说:“《论语》难读。日只可看一二段,不可只道理会文义得了便了。须是子细玩味,以身体之,见前后晦明生熟不同,方是切实。”[11]在朱熹看来,作为经典文本的《论语》着实难读,以至于在阅读过程中会出现前后晦明生熟不同的两种境界,生的境界尚止步于通晓文义的阶段,读者与文本之间存在距离与隔阂,还未真切地进入文本世界之中,与文本融合为一。要想进入熟的境界就必须要下朱子所说的仔细玩味的功夫。所谓“玩味”,一是指玩味之“玩”,也就是在读书时保持超功利、超实用的心境,朱子称之为“虚心”,“大抵读书须是虚心平气,优游玩味;观圣贤立言本意,所向如何”[9]85。读书时应当虚怀若谷、平心静气,不以已所藏害所将受,以避免先入为主、固执己见、穿凿附会的问题。二是指玩味之“味”,读者将自己完整真实的生命体验投入文本的阅读活动中去,反复咀嚼涵泳,熟读精思,并体之于身,就像品尝味道一样。“读书不可只专就纸上求义理,须反来就自家身上推究。”[9]110
由此,朱子读书法的阅读方式已然超越了单纯的“解义”层面,进而达到“解味”的境界,阅读活动也就不仅仅是寻求文本客观之义的过程,更是读者全身心地参与到文本之中,借助自己的精神生命去复活经典和圣贤的生命历程。读者与文本内在的韵律、节奏高度统一起来,使经典与圣贤的血脉在自己的生命中得以重新演绎[12]。在解义的基础上解味,实现“解义”与“解味”的内在统一。如此,通达至其言皆若出于我之口,其意皆若出于我之心的境界便再自然不过了。这种解味的阅读活动便是一种沉浸式阅读,首先,它是全身心参与的阅读活动,“看文字须大段精彩看,耸起精神,竖起筋骨,不要困,如有刀剑在后一般”[9]188。其次,这种沉浸式阅读,还是一种反思质疑的活动。“读书,始读未知有疑,其次则渐渐有疑,中则节节是疑。过了这一番, 疑渐渐释,以至融贯会通,都无可疑,方始是学。”[9]70结合之前的论述,可以说,朱熹所倡导的理想阅读状态就是这种沉浸式阅读,朱子读书法中的各个原则,究其根本,就是为实现这一状态而服务的。
朱熹认为,读书应当保持聚精会神、全神贯注、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精神状态,他把这种精神状态概括为一个“敬”字。在朱熹的教育思想体系中,“居敬持志”既是道德教育的基本原则,又是读书治学的重要条件。他说:“读书之法,莫贵于循序而致精。而致精之本,则又在于居敬而持志, 此不易之理也。”[9]26可见,朱熹已然将“敬”作为其读书法的根本精神,主张驱除一切杂念,收敛身心,集中注意力,形成精神专一的状态。在具体的阅读活动中,“读书须是专一,读这一句,且理会这一句,读这一章,且理会这一章”[9]48。也就是说,读者应在保持极大的阅读兴趣与忍耐力的基础上,长时间专注于单一的阅读文本,尽力摒除外界信息的干扰,从现代认知心理学的角度来看,这就是海尔斯所说的深度注意力。反之,如果读者缺少这种深度注意力,精神涣散,注意力不集中,自然是一无所获,人“若于此处揩几揩,于彼处揩几揩,则劳而无功”[9]48。
总体来说,朱子读书法的价值取向是严肃而深沉的,容不得丝毫的懈怠与轻慢。首先是阅读文本选择上的经典性与严肃性。朱熹秉持严格的标准,从《礼记》中单独摘出《中庸》和《大学》两篇,与《论语》《孟子》两书共同奠定了四书的基本体例,尤其是他穷尽毕生之力为四书作注,合为《四书章句集注》一书,这是经典阐释的典范之作。从元代开始该书就一直是官方钦定的科举考试教科书,对我国古代封建教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经典性不言而喻。其次是阅读心态要保持严肃和紧张,着紧用力。“如救火治病然,如撑上水船,一篙不可放缓。”[9]121强调要抓紧时间、废寝忘食、抖擞精神、集中精力、勉力拼搏,将读书比作救火和逆水行舟,生动形象,尤为机警。最后是读书的动机与志向务必要高远。读者应树立远大的人生志向,保持高尚的阅读动机,读书治学是为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追求内圣外王的人生境界。
纸质媒介向数字媒介的转变重塑了阅读范式,阅读的逻辑从线性阅读走向超文本阅读,阅读的方式从沉浸式阅读走向浏览式阅读,阅读的价值取向也从严肃性阅读走向娱乐性阅读。阅读范式的变化进而引发阅读主体在阅读习性与思维上的巨大转变,形成了一种区别于纸质阅读的数字阅读习性和思维。
数字媒介技术的迅猛发展在推动印刷文本向电子文本转化的同时,也在很大程度上解构了传统的文本观念,引发了阅读逻辑从线性阅读到超文本阅读的巨大转变。传统印刷媒介语境下的文本观,将文本视为封闭、自足、静态、线性、稳定的系统。由于阅读是借助特定媒介,在特定媒介基础上展开的实践活动,因此,传统的印刷文本遵循线性叙事逻辑,一般通过设置章节、标注页码等方式限定了阅读活动的基本方向和秩序,读者则忠实地遵循文本的线性叙事逻辑,逐章逐节、逐页逐段、逐行逐字地阅读文本,朱子读书法所呈现的阅读景象正是线性阅读的真实写照。而数字媒介语境下的超文本则不同,超文本概念的提出者纳尔逊这样说道:“超文本这个概念表示的是一种无顺序的书写,它可以赋予读者各种分叉选择的自由和权力,并运用相互链接关联的系列文本块体,为读者提供不同的选择路径。”[13]其中,无顺序的书写凸显了超文本的非线性、非连续性特征;分叉选择则强调读者的主动选择性;链接关联则充分彰显了文本的互文性、跳跃性与生产性特征。由此,超文本以其多义性、开放性、动态性、对话性、互文性以及非线性特征,彻底打破了印刷文本的线性叙事逻辑,颠覆了传统的印刷文本观,形成了一种全新的阅读范式——超文本阅读。读者可以从文本的任意通道自由进出,如标题、关键词、目录、引文、人名等,阅读活动也就由确定的线性过程变为蕴含无限可能性的互文性过程[8]143-163。此外,超文本阅读还可以将阅读的对象与范围由传统的文字材料拓展到生动直观的图片、动画甚至视频,从而有效实现各种感官的有机整合[14]。
从线性阅读到超文本阅读的转变的阅读逻辑,为阅读方式从沉浸式阅读到浏览式阅读的转变提供了现实条件,关于二者的区别,朱熹也曾系统地谈过:“大率学者喜博,而尝病不精。泛滥诸书,不若精熟于一也……盖以我观书,则处处得益;以书博我,则释卷而茫然。”[9]44在朱熹看来,即使是在纸质媒介时代,相当一部分的读者还是喜欢泛观博览式地读书,他称之为“以书博我”,也就是读者只是广泛涉猎和浏览各类书籍,却没有认真阅读和研究过某一本书,博而不专,泛而不精。其结果是被大量书本所湮没,最终陷入茫然失措、一无所得的境地。这是一种无我的阅读方式,类似于今天提到的浏览式阅读。与之相对的是“以我观书”的阅读方式,这是一种熟读精思、涵泳体会、沉浸其中、认真专一的阅读方式。“我”始终是阅读的主体,可以决定阅读的目的、进度、深度和方向。“以我观书”的读者才可以真切地进入文本的世界之中,与文本世界融合为一,沉浸其中,所以处处有“我”方才能够处处得益,这是一种有我的阅读,类似于今天讲的沉浸式阅读。当然,朱熹也并没有简单地否定前者,他认为浏览式阅读应该建立在沉浸式阅读基础之上,先沉浸其中,再泛观博览,将精读的工夫迁移到泛读上来,二者缺一不可,共同构成完整的阅读活动,这是极有见地的。
在数字媒介高度发达的今天,这种分裂就更加明显了。美国学者卡尔指出:“在以前的阅读活动中,他就像是一个深海潜水者,如今在互联网的世界中,他就像是踩着滑水板,从海面上疾驰而过。”[15]首先,从认知心理学的角度来说,从沉浸式阅读到浏览式阅读的转变意味着注意力模式发生了变化。浏览式阅读的认知基础是超级注意力,其特点是偏好不断流动的信息,注意力在不同任务之间来回跳转,对单调沉闷的忍耐度与兴趣极低,追求强烈的刺激感与新鲜感[8]143-163。其次,从身心参与的情况来看,在纸质阅读活动中,身体因与文本的直接互动接触而始终“在场”,与数字阅读较为单一的视觉感知方式相比,纸质阅读过程中的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等多种感知方式相互综合,融合为一,其所获得的“沉浸体验”也更为强烈[16]。相关的实证研究也表明,纸质阅读情境下的读者更易获得“沉浸体验感”[17]。如今,随着数字媒介的迅猛发展,人们的阅读活动逐渐丧失了纸质阅读时代的身心沉浸感、参与感和体验感,而以超级注意力为认知基础的浏览式阅读却变得更为普遍。
娱乐性阅读的表现之一是阅读目的和功能的娱乐化,大多数人在一开始就是怀着娱乐消遣、愉悦身心、刺激感官、寻求快感的目的进入阅读活动之中的。换言之,阅读活动的功能和目的既非求知,更非爱智,智性的愉悦被感性的欢乐所取代。有趣、好玩成为人们选择阅读文本的关键标准,大量人类文明的经典之作,那些闪耀着思想光芒,需要深度思考的书籍被人们自动屏蔽,放逐在阅读活动之外,引发了阅读内容的嬗变。由此,表现之二就是阅读内容的娱乐化。为了迎合人们的娱乐化需求,阅读内容的提供者们一方面在阅读文本中植入大量的娱乐化因素,如名人、明星的花边新闻、奇闻轶事等,希望在最短时间内引起读者的注意,使内容变得极具吸引力。另一方面以娱乐化、通俗化、直观生动的形式呈现阅读内容,使之变得妙趣横生、愉人耳目、轻松易读。如图书市场上随处可见的大话某某、笑说某某、漫话某某、图说某某之类的书籍,销量最好,也最受人们欢迎,但其内容却媚俗、庸俗甚至低俗。
面对这样的文本,读者不大可能以庄重严肃的态度待之。因为,这样的文本与其说是一本书,不如说是一个娱乐产品,势必引起人们阅读姿态的变化。因此,表现之三就是阅读姿态的随意性。过去是在窗明几净的环境中正襟危坐,如今严肃庄重的阅读姿态一去不复返了,取而代之的是轻佻随意的阅读姿态。不需要任何心理与生理准备, 也不需要任何筹划,人们可以随时随地、随心所欲地阅读,虽然这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阅读成本,但这样的阅读往往是轻佻、随意、漫无目的、毫无准备的浅阅读和碎片化阅读。阅读变成了悦读,书桌阅读也变成了马桶阅读。诚如波兹曼所言:“一切公众话语日渐以娱乐的方式出现,并成为一种文化精神。”[18]上述的种种转变都表明了一个共同的现象,数字媒介语境下的阅读开始愈来愈偏离其本质,变得更像是一场娱乐活动,而非求知活动。
作为一种全新的阅读范式,数字阅读区别于印刷媒介时代的传统阅读范式,建立在数字媒介基础之上,虽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但也存在诸多与生俱来的弊端。为此,在数字媒介语境下重温逝去的读书传统,在数字阅读时代重新发掘深藏其中的现代价值,对于纠正数字阅读的诸多弊端具有重要作用。
如前所述,数字媒介语境下的阅读是一种建立在超文本基础之上的非线性阅读范式,它彻底打破了印刷媒介语境下阅读的线性叙事逻辑,是读者通过借助超链接充分发挥自身主动选择能力进行的非线性、跳跃式、冲浪式阅读,在扩宽读者的阅读视野,充分发挥读者主动选择性,培养读者的想象力与创造性思维方面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但也正因为如此,超文本阅读存在着与生俱来的阅读风险,表现之一就是由于超文本的非线性、链接性、开放性与互文性特征所造成的方向感丧失问题。在超文本阅读中,读者就像一艘置身于浩瀚文本海洋中的航船,漫无目的、随心所欲地行驶着,结果就是我们看似“无所不知”却又“一无所知”,有学者形象地将称之为超文本阅读的“迷路问题”。读者在漫无边际的信息海洋中漫无目的地游走,不知归处,在游览时因反复跳转而逐渐偏离学习或搜索主题阅读[19]。表现之二就是由于超文本的多义性、去中心、反权威特征所造成的价值感缺失问题。超文本的超链接技术让读者实现了跳跃式阅读,读者不可能只专注且信奉某一个文本,而是流连穿梭于各个文本之间,寻求所谓的最佳解释,“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阅读假象消解了文本的权威与经典价值,造成阅读意义的多元、虚空与价值感的失落,结果是我们看似“信奉一切”却又好像“质疑一切”。因此,许多人在超文本阅读过后总会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空虚感、无聊感。
朱子读书法重视读书之序,强调读者在循“读书客观内容之序”与“读书主观能力之序”的基础上渐进,既重视多文本阅读的群文之序,又重视单文本阅读中的字词句段篇之序,在线性有序的阅读逻辑中逐本逐篇、逐句逐段、逐字逐句、有条不紊地建构自己的阅读理性。如此可培育阅读主体在阅读活动中的方向感与价值感,使其阅读有章可循、循序渐进而不致信息迷路。媒介影响和制约着人们的阅读行为,进而形塑特定的阅读形态与范式,但更重要的是,这些特定的阅读形态与范式又会反过来建构读者的阅读习性,从而培育读者的主体思维方式。波斯特在比较口传媒介、印刷媒介和数字媒介对培育阅读主体理性的差异时这样说到:“印刷文本把主体构建为理性的主体,构建成文化可靠的阐释者。即使是在彼此隔绝的情形下也能在线性的象征符号之中找到合乎逻辑的联系。”[20]这充分彰显了印刷文化语境下的阅读所独有的理性主体建构功能。
总而言之,印刷媒介线性的文字呈现方式,加之文字本身作为理性建构的产物所具有鲜明的逻辑性、抽象性与规范性特征,深刻改变了人们的阅读行为。这种线性的阅读范式反过来又形塑了读者的阅读习性,在“日读而不知”的阅读过程中潜移默化地建构、培育了阅读主体理性的思维方式。这样说来,朱子读书法也可以看作是在印刷媒介文化语境下,对中国传统阅读范式极为凝练、极为典型、极为精彩的概括与表达,这对于纠正数字媒介语境下流行的非线性阅读方式的弊端,重塑阅读的逻辑来说,无疑是一剂良药。
阅读的本质是思考、对话、体验,反观当下的阅读生态,沉浸式阅读日渐式微,浏览式阅读大行其道。阅读方式更趋碎片化和浅表化,大量的标题式阅读、搜索式阅读让人们在由数字媒介所建构的世界中走马观花、浅尝辄止、蜻蜓点水式地感知着、生活着。读书破万卷,一目十行变得再平常不过。然而,这种碎片化、浅表化的浏览式阅读会造成读者思维的浅表化与碎片化,有碍读者进行沉浸阅读及深度思考。因此,在这种阅读生态下,朱子读书法所代表的读书传统就显得弥足珍贵。作为印刷媒介文化时代的典型阅读范式,朱子读书法的可贵之处在于它突破了一般读书法单纯强调以我为主体,文本为客体,二者关系彼此外在,相互分离的方法。在这种读书活动中,读书不仅仅是一项谋求知识增益的求知活动,更是一种沉浸玩味的生命体验。在虚心涵泳、熟读精思、切己体察的过程中,阅读主体全身心地参与到文本的阅读活动中来,与文本融合为一。
因此,读书就不仅是追寻客观之义的“解义”活动,更是主客交融的“解味”活动;不仅是求知活动,更是中国古典认识论中极具特色的味觉活动。朱子读书法中的阅读正是这样一种沉浸其中、涵泳咀嚼的味觉活动。在这种味觉活动中,人与文本之间始终保持圆融无碍的状态;文本不是以“形式”出现,而是以外在的形式被打破、内外融合为一的方式呈现;文本所呈现的性质与人的感受彼此融和[21]。由此,在朱子读书法中,读书不仅仅是解义,更是解味、玩味、体味、品味的沉浸体验活动,这也是中国古典认识论不同于西方主客二分式之处,具有鲜明的中国特色。
可见,读书之“味”的认知基础是深度注意力而不是超级注意力,它的展开过程是沉浸玩味、熟读精思、虚心涵泳、切己体察,而不是走马观花、浅尝辄止、泛观博览,与之相伴的是强烈的阅读沉浸感与参与感,它的结果是产生具有反思、质疑特质的深度思考活动。
尽管朱子读书法中的读书之“敬”,本义是指读书时应当保持全神贯注、聚精会神的心理状态,指涉的是一种深度的注意力模式,注意力和精神的高度专一,心无旁骛,不为外物所动。但如果从整体上对朱子读书法加以观照的话,这里的“敬”显然具有更为深刻且丰富的内涵。在笔者看来,这里的“敬”指的是当阅读主体置身于阅读活动中的一种本体性的敬畏感、庄重感与肃穆感,是一种对阅读活动产生的由内而外的敬意,它蕴含着三层含义与三重价值。最外显的一层是以身体之“敬”规避轻佻随意的阅读姿态。在阅读活动中,只有当我们的身体保持对文本最起码的敬重,收敛身心、身心合一才能真切地进入文本的世界中,达到身体随文本内在的节奏韵律起伏运作的状态,这也是学生在接受学校教育之始,教师总会让学生保持端正坐姿的原因。一方面是为了维护课堂纪律,达到规训身体的目的,但更为重要是从身体的层面养成学生对于读书的敬畏之心与敬重之意。当下的阅读活动,人们从一开始就是怀着放松身心、愉悦身体的目的开始阅读的,紧张严肃的身体状态愈来愈少。因此,这种保持身体之敬的阅读姿态对于时下流行的轻佻且随意的阅读活动而言,是有一定借鉴意义的。
从内隐的层面来说,就是要保持精神之“敬”,力矫阅读心态浮躁之偏,朱子读书法中的读书之“敬”最开始指的就是这个含义。在这个娱乐至死的年代,一切事物都被打上了娱乐的烙印,就连最为严肃的阅读也成为了众多娱乐活动中的一种。在娱乐化的阅读活动中,人们的心态往往是浮躁不安的,而精神之敬就是要保持精神的专一、注意力的高度集中,进而全神贯注地投入阅读活动之中,全身心地感受文本、参与文本。最为重要的是,要在此基础上保持内心的笃定深沉,形成阅读活动的庄重肃穆之感。最后是要保持目的之“敬”,形成严肃的阅读价值取向。读书应当要有仰望星空般的高尚姿态,从而树立远大的读书志向,如此才能避免阅读沦为愉悦身心、感官享乐的活动。
需要指出的是,数字媒介虽然不会直接导致阅读价值取向的娱乐化以及姿态的随意性,但却为之提供了现实的条件。前文所提及的阅读目的与功能的娱乐化、阅读内容的娱乐化以及阅读姿态的随意性,其本质都是阅读主体在数字媒介时代借助数字技术而做出的主观选择,也就是说,归根结底取决于阅读主体的阅读理性与阅读精神。
数字阅读建立在数字媒介的基础之上,既有其得天独厚的优势,也存在诸多与生俱来的弊端。同样地,数字阅读与纸质阅读也并无优劣之分,二者各有其适用范围。文章虽已承认数字阅读逐渐成为主导的阅读范式,但并未对数字阅读持简单的肯定或否定态度,而是对之加以客观审视和分析,指出数字阅读的诸多弊端以及由此让读者形成的不良阅读思维和习性:如阅读逻辑的无序化;阅读价值的虚无化;阅读思维的浅表化、碎片化;阅读价值取向的娱乐化、快餐化等。文章通过重温和回溯印刷媒介时代的优良阅读传统——朱子读书法,充分发掘其所承载的阅读理性、阅读精神与阅读文化,并将其植入数字媒介时代的阅读行为之中,补弊救偏,培育阅读主体的阅读精神和阅读理性,重建阅读文化。鼓励以朱子读书法的精神开展数字阅读活动,进而提升数字阅读的品质,这才是文章的用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