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家训的阅读实践观及其对现代家庭阅读推广的启示*

2022-02-17 18:59郭文玲
图书馆 2022年4期
关键词:子弟家训做人

郭文玲

(郑州大学图书馆 郑州 450001)

实践是关于人的存在和行为意义的反思性活动,体现的是一种思想境界与行动智慧。重视实践是中国文化的传统,古人读书以躬行为原则,注重学以致用。《尚书》有云:“非知之艰,行之惟艰。”[1]这是我国古代较早有关知行问题的论述,论及了阅读认知与阅读实践的关系,即认识一种事物、明白一个道理并不十分困难,困难的是能否将其落实到行动中。《左传》中也有句“非知之实难,将在行之”,明确指出阅读的目的就是为了行,为了实践[2]。相较于阅读认知,阅读实践更为重要也更加不易,因为认知活动只是手段,实践活动才是真正目的,阅读的真正目的不仅在于获取知识,还在于将知识运用于实践,以提高人们的修养,指导人们的行为。《礼记·大学》把读书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紧密联系在一起,即是阅读实践性的典型表现。以“整齐门内,提撕子孙”为宗旨的古代家训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亦有着丰富的阅读实践思想。家训是父祖对子孙、家长对家人、族长对族人的直接训示和亲自教诲,也包括兄长对弟妹的劝勉等,属于古代的家庭教育。其内容除了一般的社会要求之外,还带有家族、家庭的独立内容,是各具特色的家约、家风、家规、家范、家训等[3]。家训多为“古者明君良臣、慈父淑母教诫子弟,理明意切”,言简意赅,可操作性强;教子读书,修身立德,一直是传统家训的重要内容[4]5。研究传统家训中的阅读实践理念,能够将“为何读书”以及“如何读书”这一启示传递给青年一代;有利于继承和发扬传统阅读精神,对于当今的家庭阅读、书香社会的建设、文化自信的树立、文化自觉的形成具有重要价值和借鉴意义。

1 传统家训的三个基本阅读实践

汉代孔臧在《戒子书》中说:“徒学知之未可多,履而行之乃足佳。”[4]31读书停留在知识的层面是不够的,在实践中验证它、体验它才是上乘的读书方法。阅读实践就是把从书本上学到的知识、明白的道理在生活实践中加以体认并用以指导自己的行为,去思考为什么阅读,阅读的目标是什么,以及怎样阅读才能实现目标。正如东晋司马越在《敕子书》中提出的阅读观:“学之所益者浅,体之所安者深。”[4]35他强调阅读假如只是知识的累积与增长,与读者自身毫无关系,这样的阅读就是浅显的、没有价值的;而阅读只有与读者的生活实践相联系,使读者自身有所变化、有所提高,获得心灵的安宁与幸福,这样的阅读才是深刻的、有价值的。

清初思想家陈确在《书示两儿》中告诫子孙:“读书不能身体力行,便是不曾读书。”[5]384他将读书分三种,“举子之学,则攻时艺;博士之学,则穷经史,搜百家言;君子之学,则躬仁义。仁义修,虽聋瞽不失为君子;不修,虽破万卷不失为小人”[5]462。这里的“君子之学”就是人之为人的学问,即引导子弟躬行仁义,提高自身修养,学以成人的为学之道。“仁”是儒家思想体系的核心理念,包含多种道德要求,是人生的重要理想,强调人的主体性和实践性。义就是宜,适宜、当然、应该的意思,是人的行为准则。《礼记·礼运》中说:“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十者谓之人义。”这是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所必须具有的德性。笔者考察历代众多家训发现,教诫子弟读书专以应试科举的例子并不多;相反,教诫子弟读书如何做人的例子却相当普遍。他们针对世俗读书者“但能言之,不能行之”的现象,提出了不务空言、但求实行的阅读思想,提出了追求“君子之学”的阅读实践观。传统家训的阅读实践观可以归纳为如下三方面。

1.1 兴于修身

清代唐甄在《诲子》中说:“君子之道,修身为上,文学次之,富贵为下。苟能修身,不愧于古之人,虽终身为布衣,其贵于宰相也远矣。苟能修身,不愧于古之人,虽老于青衿,其荣于状元也远矣。”[6]226-227唐甄认为修身为读书第一要务,一个人读书反求诸己,不断提高自己的修养、提升自己的道德境界就无愧于古代的贤者,虽不做官但也比当宰相更贵重,比当状元更光荣。修身是儒家倡导的为学宗旨,《大学》开篇即说:“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修其身……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读书修身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逻辑起点,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传统家训大多将“修身”放在重要位置。唐代柳玭在家训中要求子弟把读书与修身密切结合:“修己不得不恳,为学不得不坚。”[7]这既是柳玭对子孙的劝诫,也是对为学之道的精辟诠释。明代姚舜牧家训《药言》有云:“一部《大学》,只说得修身,一部《中庸》,只说得修道;一部《易经》,只说得善补过。‘修补’二字极好,器服坏了,且思修补,况于身心乎?”[8]此文明确指出经典阅读的作用就在于修身改过,提高道德修养。张履祥也针对世人读书“废弃实事,崇长虚浮,人伦庶物,未尝经心”的状态,对子弟提出读书要为实行,应“诵之熟,讲之熟,思之熟,行之熟”的阅读实践主张[9]262。古人普遍认为,为学之功不在日用之外,阅读必须实践,必须身体力行,经典阅读的意义就在于读者的躬行实践[10]10-12。“人之读书,本欲存诸心,体诸身,而求实得于己也”,只有把经典的义理在生活实践中加以体验,才能渐渐明白书中蕴含的意味,也才能深刻地理解义理,让义理在心中扎根,成为自己的东西,获得内心的平静与安宁,“不然,则虽广求博取,日诵五车”[11]151对于自身也没有什么益处。

修身的关键在于变化气质。张载说:“为学大益,在自能变化气质。”[12]82古人认为一个人的性格天赋再好也会有所偏差,阅读就是要“鼓其气,攻其病”[4]74,保持发扬好的、积极的部分,改正不好的、偏颇的部分。明代庞尚鹏在《庞氏家训》中提出“学贵变化气质”,如“轻浮则矫之以严重,褊急则矫之以宽宏,暴戾则矫之以和厚,迂迟则矫之以敏迅。随其性之所偏,而约之使归于正”[13]。阅读之功效在于“变”,在于迁善改过,在于对读者心灵的重建与精神的重构。由轻浮变得稳重,由狭隘变得宽容,由暴躁变得温和,根据个人性情之缺失进行约束修正,使之不断改正错误,提高修养。为帮助子弟准确把握修身之要义,他们提出了许多切实可行的方法。吕本中在《童蒙训》中要求子弟从语言、行为、态度、容貌等各方面严格要求自己、修正自己,培养“君子气象”。他说:“气象者,辞令,容止,轻重,疾徐,足以见之矣。”“气象好时,百事自当。”[4]75曾国藩在《致诸位贤弟书》中以自己读《周易》旅卦为例说明如何迁善改过。他说:“余读《易·旅》‘丧其童仆’,《象》曰:‘以旅与下,其义丧也。’解之者曰:‘能以旅与下者,谓视童仆如旅人,刻薄寡恩,漠然无情,则童仆亦视主上如逆旅矣。’”[14]141其大意是主人待童仆刻薄寡恩,如同路人,所以,童仆就走了。他想到自己对待门人陈升,虽然不是刻薄寡恩,但也是把他看作路人,所以陈升走了。他说以后要改变对待门人的态度,“当视之如家人手足”,并以此来告诫诸位弟弟如何读书,如何迁善改过,由狭隘变得宽容。

修身的最高理想是成为圣贤。《荀子·修身》篇说:“以修身自名则配尧禹。”古人常教育子弟读书要树立远大的阅读理想,做一个高尚的人。“仁”虽然是人生的重要理想,但不是最高理想,最高理想是“圣”。朱柏庐在《治家格言》中指出:“读书志在圣贤,非徒科第。”[9]99左宗棠在给长子《与孝威书》中也强调:“读书最为要事。所贵读书者:为能明白事理,学做圣贤,不在科名一路。”[15]19-20他们以学做圣贤激励子弟,希望子弟树立远大的阅读理想,激发阅读兴趣。圣贤是儒家的理想人格,张载在《正蒙》中说:“圣,其合德;贤,其秀也。”圣人与天地同德,具有博大的胸怀和高远的境界,视天下万民为“同胞”,宇宙间一切万物为朋友,所有鳏寡孤独者为“兄弟”;圣人以天下为己任,把慈爱众生、普爱万物、帮助弱者看作对天下这个“大家庭”的神圣职责[12]53。阅读的过程是人格不断完善、不断提高、成为圣贤的过程,只有从这个角度看待阅读、体验阅读,才能理解阅读的意义,才能感受到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宋代叶梦得在《石林治生家训要略》中说:“人之为人,生而已矣。人不治生,是苦其生也,是拂其生也,何以生为?”“今一生不能治,何云丈夫哉!”“古之人诗书礼乐,与凡义理养心之类,得以为圣为贤,实治生之最善者也。”[16]治生是大丈夫的职责所在,人应该努力使自己的人生过得有意义、有价值,而通过阅读经典,明白义理,不断提高自我、完善自我,成为圣贤,这样的人生才是最有意义、最有生机的。

1.2 著于传家

在古代家国同构的结构下,治家传家历来被看得十分重要。家是社会的细胞、是微型的天下。《孟子·离娄上》说:“‘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在古代,从某种意义上说治国就是治家,治家也是治国。家庭治理的好坏关系到国家的统治以及社会的秩序,如《礼记·大学》所云:“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戾,一国作乱。”这就是我国文化中影响巨大的“家国同构”的教化模式。要实现“亲九族”“平章百姓”“协和万邦”的大同理想,需先整顿好自己的家庭。家庭不仅是一个立体的空间,更是人们心灵归依的精神家园;家庭是修身实践的场所也是实现治国理想的基础。那么,如何使家庭和谐,充满生机,保持长久的活力呢?

阅读能使家庭充满生机。古人认为,家庭繁荣的标志之一是家中有读书人。在“学而优则仕”的中国古代社会,“士之仕也,犹农之耕也”,读书人读书做官就像农人耕田可以收获粮食一样重要,一样自然。“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遗子黄金满赢,不如遗子一经”,这些谚语都足以说明读书在传统社会的教育理念中被视为根本的治家传家之道。但古人看重读书并不仅仅在于读书可以仕,可以传家,更看重读书给个体和家庭带来的蓬勃生机。张英在《聪训斋语》中说:“每见仕宦显赫之家,其老者或退或故,而其家索然者,其后无读书之人也;其家郁然者,其后有读书之人也。”[17]41那些显赫世家,在老者致仕或故去之后,家里萧条冷清的,是因为后人没有读书人,而那些依然欣欣向荣的,是因为家里有读书人。“过客不须频问姓,读书声里是吾家”表现的即是古人重视阅读的自豪感与喜悦感。标志之二是读书人要多参加劳动。早在春秋时期,鲁国公父文伯之母敬姜的《训子辞》就曾说:“劳则思,思则善心生。”[18]敬姜把道德之善的产生与人的生产劳动和社会活动联系起来,指出劳动对人格发展和完善的重要意义,这是一种非常可贵的道德伦理思想和教育思想。古代家训秉承这一优良传统,要求子弟从小就要从事劳动,注重待人接物等社会活动,认为“洒扫、应对、进退”都是读书子弟分内之事,不应由仆人代替,勤劳为立身之本,保持劳动的习惯是君子风范[9]155。还主张子弟“幼事农业,力涉勤苦”,这样“能兴起善心”,有利于子弟人格的完善[19]。“君子能劳,后世有继”,劳动不仅有助于完善人格,也与家庭的长期繁荣密切相关。这些理念对于我们建设书香社会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百善孝为先。孝悌是成人的基础,是古代中国家庭伦理中最重要的规范。“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20]28从情感上看,“父子之道,自然慈孝,本乎天性,则生爱敬之心,是常道也”[20]50。一般来说人是爱自己的父母、兄弟、妻子的,从这个角度看“孝”是人性内在所具有的,是“爱人之道”。孝是为了培养子弟的家庭责任感,让子弟学会如何爱亲人,如何以爱亲人之心去爱他人。从社会角度看,“孝”具有“义”的意义,“义”即人道必须遵从的社会伦理规范。人之行莫大于孝,“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20]3。“孝”作为家庭伦理的核心观念,是一种情感培养与情感实践,有着承上启下的关键作用:“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20]5这里的“孝”是广义的大孝,既包含着修身,也包含着传家与报国,连接着个人、家庭与国家。“孝”是对修身立德实践效果的直接检验和再次实践的过程,也是一个范围不断扩大的过程。“亲亲而仁民,仁民而仁物”,由爱亲到爱民,由爱民到爱物,由个人到家庭,再由家庭到社会。

读书以学习孝义为务。宋代陆九韶在《居家正本制用篇》中说:“一家之事,莫于安宁和睦悠久也。其道在于孝悌谦逊,仁义之道。”[21]被称为“江南第一家”的郑氏家族在《郑氏规范》中强调:“子孙为学,须以孝义切切为务。若一向偏滞词章,深所不取。此实守家第一事,不可不慎。”[22]家庭的和睦与安宁在于彰显孝悌之道,读书的目的不为记诵章句,而是要在生活中实践书上关于孝义的道理。以孝义闻名的郑氏家族历经宋、元、明,凡三百年长盛不衰,这与其严格的家训不无关系。传统家训还提炼了许多学习孝义的方法:一是向书上的古人学习。如《颜氏家训》教育子弟要向书中的古人学习如何事亲,“未知养亲者,欲其观古人之先意承颜,怡声下气,不惮劬劳,以致甘,惕然惭惧,起而行之也。”[23]学习古人如何体察父母的心意,和颜悦色地与父母谈话;如何不怕劳苦奉养父母,为父母弄到香甜软嫩的食品,对照自己,效法古人。二是读书与自身相联系。清初教育家孙奇逢在《孝友堂家训》中告诫子弟:“读书,须求识字”,不仅要在纸上认得,更要在生活中躬行,如“读一孝字,便要尽事亲之道;读一悌字,便要尽从兄之道”,要求子弟边读边实践,在“自家身上一一体贴”,一一对照,致力于实行[10]10-12。治家方能治国,如果能把书中的道理验之于日常生活,于日用“伦常”,“起居动作、治家节用、待人接物”中处处体验,“事事合于矩度,无有乖张,便是圣贤路上人”,便可以大有作为,为国家为百姓做出贡献[17]57。

1.3 成于报国

务实读书,明理求道。张载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是古代许多读书人的理想,也是多数家训作者教育子弟的指导原则。自隋唐以来,科举考试成为读书人立身进阶、建功立业、施展抱负的重要途径。然而一些读书人急功近利,务走捷径,专攻科举考试之时文,博取功名,但胸无点墨,无半点治国安邦之道。传统家训认为“君子之学,无躁进之志也,无穿凿之巧也”,只是脚踏实地,务实读书而已[11]196。要想为国家培养有真才实学的栋梁之才,“必先令子弟务实读书”,明大道,立大德,胸中方有主宰,如此才能“养之者深”“出之者大”,才可以“致君泽民”,有益国家[9]151。如何务实读书?第一,拓展阅读范围。针对世人专攻时文,阅读视野狭窄的现象,提出应扩大阅读范围,不以应试为目的,以提高修养、经世济民为目的选择阅读书目。如清初理学家陆桴亭的分阶段读书法:“十年诵读”“十年讲贯”“十年涉猎”,每个阶段都有详细的阅读书目,所列书籍除应试的四书五经之外还有“天文书、地理书、水利农田书、兵法书”等诸多治国安邦、经世济民之著作。关于阅读方法也给出了精读与略读的策略,建议“以上诸书,力能兼者兼之”,若不能则“略其涉猎,而专其讲贯”,“其余经济中,或专习一家”[9]158-161。他希望读书者能够成为懂得政治、经济、军事的人才,而不是只知背诵语录,而无真才实学的庸人,这无疑有益于国家的读书方略。第二,注重阅读顺序。他们主张在幼年时要多读对于人格完善有帮助的经典著作,不读或少读科举考试之时文。曾国藩在《致澄侯弟》的家书中批评当时急功近利的阅读现象,许多读书人没有读完四书五经就急于攻读科举考试的八股文,他要求子弟读书不能受世俗读书风气的影响,如坚持要儿子曾纪泽读完四书五经之后再学习八股文,还要求“诸外甥未读完经书,当速补之”[14]946。张英在《聪训斋语》中也明确指出,“凡读书二十岁以前所读之书与二十岁以后所读之书迥异”,二十岁之前是“珠玉难换之岁月”,自“八岁至二十岁”应读对于终身成长有帮助的经典著作,如“典贵华腴”的“六经、秦汉之文”,科举考试之时文应少读[17]58。第三,掌握阅读要旨。他们明确指出,读书不在于记诵词章,而在明理行事。首先,读书应把修身与治国结合起来,“先反诸其身,又思措之于天下”[4]76。其次,读书时“当究事所以然,融于心目,如身亲履之”,学习古人如何做事、如何做官[6]173。再次,应注重以义理来培育自我的内在精神。“圣贤之书所载皆天地古今万事万物之理”,“上而天,下而地,中而人与物,固无一事不具,亦无一理之不该”,如果能向古人学习,明理求道,领悟其中的精神实质,以此来培育自我内在精神与生命力,方“能因书以知理则理有实用”,“理既明则中心有主,而是非邪正自判矣,遇有疑难事,但据理直行,得失俱无可愧”[11]110,[26]9。

心忧天下,常思报国。范仲淹教育子弟读书要常思报国,如何“为国家用”,要常怀忧患意识,关注国家的需要和百姓的疾苦,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改造社会,不能“循常人之情,轻其身,汩其志”[4]72。对于已经做官的子弟,他们也提出更为严格的要求,“持盈乃可保泰,而用力之要尤在于多读圣贤书”[24]9。林则徐在写给长子林汝舟的信中明确告诫:“男儿读书本为致君泽民”,“吾儿益宜读书明理”,“与古人为友”,多向古人学习治国安邦的策略,“长进学识”“努力报国”;他还谆谆教诲儿子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以国家社稷为重,以天下为己任,“服官时应时时作归计,勿贪利禄,勿恋权位,而一旦归家,则又应时时作用世计。勿儿女情长,勿荒弃学业。须磨励自修,以为一旦之用,是则用舍行藏,无施不可矣”[24]4-5。足见一代大豪杰、爱国之士、民族英雄林则徐的崇高境界与自然而然的报国情怀。

研究治国安邦之大策,以期致用。清人万斯同在《与从子贞一书》中批判了世人读书与实践脱离的现象:要么“溺志于诗文,而不知经济为何事”;要么“以古文为极轨,而未尝以天下为念”;要么以形式的“君子之学”为务,“疏于经世”之实质,造成“学术与经济,遂判然分为两途”的空疏寡实之学风。他说“救时济世”乃儒家之传统,真正的读书人要研究治国安邦之大策,以期经世致用。“所谓经世者,非因时补救,如今所谓经济云尔也。将尽取古今经国之大猷,而一一详究其始末,斟酌其确当,定为一代之规模,使今日坐而言者,他日可以行耳。”[6]237他提出读书人要把天下人的苦难当作自己的苦难,研究经世致用的学问,不应只研究一般因时补救的权宜之计,而是要研究古今典章法制,取古今救国之大计大策,探究其中的因果得失,然后“定为一代之规模”,形成具体的治国安邦之道。“他日用则为帝王师,不用则著书名山,为后世法”,为百姓生计着想,为苍生安康所虑,以期有益于“天地生民之数”[6]238。

2 传统家训阅读实践的整体性特征

以上三个实践是互相联系的整体,修身是整个实践的逻辑起点,也是归宿,身正才能治家、治国、平天下。修身的目的在于完善自我,以便能够承担起家庭与社会的历史责任,治国、平天下是阅读实践的理想,是个人在社会活动中要实现的人生价值。把读书与做人、做事联系在一起讨论,追求“君子之学”是传统家训阅读实践思想的重要特征。做人的极致便是成圣成贤,与天地合其德,即“天人合一”;而圣贤的境界又必须见之于事功,见之于日用伦常,即“知行合一”。这是做人的理想,也是中国哲学所特有的问题——“内圣外王之道”。君子之学与内圣外王之道,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或者两种不同的说法。君子之学是为学之道,内圣外王是做人之道,是儒家推崇的理想的人生境界。既要求修养心性,又要求有所作为;既要做到“诚意、正心、修身”内圣之功,又必须有“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外王之术。孔子把尧舜视为“圣王”,认为他们行的就是“内圣外王之道”。《荀子·解蔽》篇说:“学者以圣王为师。”这一阅读实践理念在先秦已经很普遍。时至近代,诸多学者以内圣外王之道为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之所在,如梁启超、熊十力、冯友兰等[25]。冯友兰认为,内圣就是向圣贤学习,致力于内在修养的提高,外王就是像圣贤那样济世安民,致力于外在的社会实践,两者是一个统一体,不可分割[26]9。传统家训的阅读实践观实则是内圣外王之道的具体诠释,它把个人的修养与家庭、国家、社会的发展统一起来,是一种刚健有为、自强不息、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几千年来已经深深积淀在中华民族的精神意识中,至今仍对中国人的人生理想追求产生积极而深远的影响。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他们认为若要践行君子之学,实现内圣外王的理想人生境界,必须从自身的实践、从日常的实践开始,做到如下两个统一。

第一,读书与做人的统一。古人认为,读书与做人是一回事。清代学者陆陇其在《示大儿定征》的书信中说:“读书做人不是两件事,将所读之书句句体贴到自家身上来,便是做人的法,如此,方叫得读书人。若不将来身上理会,读书自读书,做人自做人,只算做不曾读书的人。”[6]228真正的读书人是边读边在自己身上进行实践的人,是通过读书改变自己气质的人;如果把读书与做人截然分开,不能统一,不能把所读之书与自身道德修养的提升相联系,那么就不能称作读书人。读书与做人只有统一,子弟才能成为有用之才。倪思在《训子弟》中阐述了做人与学业的辩证统一关系:“端谨谦和,勉进学问,可以为良家子弟矣。本之不立,纵复俊敏,堕于轻薄子之列,则才为累,识者不取也,后生戒之。”[27]在倪思看来,做人是本,学业是末,本立而道生;根本坚固,有了良好的道德修养,读书才能使之成为对社会有用之人才。张履祥也指出,读书首先要从德性上做功夫方有益;如果读书不归于提高自身的道德修养,不归于提高人生境界,那么读书“非徒无益,甚有藉寇兵、资盗粮”,有助纣为虐之后患[28]。他强调读书先做人,做好人,才能对社会有益,才能为国家与百姓做出贡献。

第二,读书与做人、做事的统一。左宗棠在《与孝威书》中说:“人才之少,由于专心做时下科名之学者多,留心本原之学者少。且人生精力有限,尽用之科名之学,到一旦大事当前,心神耗尽,胆气薄弱,反不如乡里粗才尚能集事,尚有担当。”[15]19-20读书很重要,但仅仅是生活的一部分,不是全部,读书必须与做人、做事紧密相连。他们认为,读书的目的在于明白道理并做一个好人,如果道理不明,不能做一个好人,那主要是因为懒惰与傲慢的习气没有除掉。如何除掉懒惰与傲慢之习气?孙奇逢认为应从日常生活中“洒扫应对”这样的小事做起。洒扫应对可以让一个人脚踏实地地体验生活,除掉懒惰与傲慢之念头,变得虚心好学,脾气也会变得平易安和。“容色词气间,自无乖戾舛错,事父、从兄、交友,各有攸当,岂不成个好人?日用循习,始终靡间,心志自是开豁,文采自是焕发,沃根深而枝叶自茂。”[10]10-12洒扫应对的日用伦常可以提高一个人的做事能力,也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气质,使之变得谦和大度、达观开明,而一个意志坚强、通达积极的人也可以实现学业精熟,焕发其文采,正所谓“沃根深而枝叶自茂”。这种三位一体的阅读实践思想,要求子弟把读书与做人、做事联系起来,充分认识到读书与个人成长、家庭幸福以及国家建设的密切关系,从而增强阅读的责任感与使命感。

3 传统家训阅读实践理念的现代启示

如今我们所处的时代虽然与古代社会不同,但家庭依然是社会的基本细胞,家庭是人生的起点,一个人成长、发展的重要场所。家庭阅读教育对于提高个体的道德素养,对于书香社会建设,对于整个民族文化素质的提高,对于国家文化战略的实现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3.1 现代家庭阅读存在的问题

现代家庭阅读存在的突出问题有:①阅读目标的短期性,知识教育重于人格教育。“知识改变命运”是知识经济时代的典型特征。拥有知识是社会发展的需要,也是个人发展的需要,是改变个人生活状态、提高个人能力之必需,但如果读书一味偏重于知识的获取,忽视人格修养,那就会出现很多心理问题。大多家庭为子女的知识教育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和财力,但在人格教育方面,家庭未给予足够重视,没有充分意识到人格完善对个体发展的重要意义,从而导致他们在人生志向的选择上更加注重物质的追求而不重视个人修养的提高,社会出现虚无主义、享乐主义泛滥的现象。②阅读效果的功利性,技能教育重于实践教育。现在许多家庭存在割裂读书与实践关系的问题,把二者看作截然对立的两个方面。我们经常能听到这样的话,“你好好读书,别的什么都别管”,“你去写作业吧,我来洗衣服”,“你考试成绩好了,比什么都强”。众多家长把孩子封闭在练习应试技能的圈子里,孩子的世界里仿佛只有读书、考试,以致他们缺乏独立意识、责任意识与担当意识。很多孩子自立能力差、生活能力差、社会交往能力差、抗压能力差等都是阅读实践教育缺失的表现。

缺乏长远的阅读目标、缺乏阅读实践教育是现代家庭阅读存在的主要问题,导致很多学生厌恶读书,即便是高考取得了好成绩进入了心仪的大学,他们读书的原动力也明显不足。北京大学语文教育研究所曾做过调查,发现国民读书较多的是小学生,初二是个转折,之后一路下滑,高中生几乎是应考,除了教材教辅,很少读课外书。大学生的阅读状况也不容乐观,很多学生没有读书的习惯,即使读书也是为了应试或求职,读的书很功利,很少阅读能够帮助青年人“思想爬坡”的经典著作[29]。古代家训的阅读实践理念倡导“君子之学”,即人格教育和人格养成教育,对今天的家庭阅读教育具有积极有益的启示。

3.2 确立系统整体的阅读理念

阅读的本质是促使人的精神与内心趋于和谐。古人倡导的君子之学既是一种读书方式,也是一种将读书与生活紧密结合,把书中的道理在生活中体验实践,使人的精神不断完善,心灵渐趋和谐的生活方式。应该说,这种整体性思维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全面考察阅读的视角,有利于对阅读给出总体性和普遍性的看法,具有哲学意义和当代价值。在一切都科学化、技术化,知识却愈来愈碎片化,功利性阅读大行其道,人的个体意义丧失、独立思考缺乏的时代,系统整体性的阅读实践理念切中时弊,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突破当前阅读困境的路径。试想,如果一个人的耳朵里听到的永远是“好好读书,其他的都别管”这种单调乏味的声音,如果把“人的洞察力束缚在死死的公式严格规定上”,如果仅仅把人性变成“他的职业和他的知识的一种印迹”,那么他就永远不能得到本质和谐的发展[30]。现代家庭将读书与生活实践相分离,过度强调考试成绩而忽视阅读是一个系统、是一个实践,这才是造成如今出现“高分低能”,“智商高,情商低”的阅读困境和许多心理问题的认识根源。成绩至上、技术至上最终导致人丧失了关于世界事物的整体性图景或框架性认识,陷入碎片化知识之中,最后出现心理焦虑。回归阅读本质,通过阅读对读者自身以及现实生活进行整体性的反思,重塑意义世界,促使读者实现身心和谐迫在眉睫。家庭是一个人成长的起点,是一个人生存、发展、成长的重要场所,家庭的阅读理念至关重要,其影响具有终身性与多重性。现代家庭应树立整体性的阅读实践理念,不能“读书自读书,做人自做人”,要把阅读与生活、做人、做事看作一个有机联系的整体,主动给孩子创造一个开放的阅读实践环境,以促进孩子身心全面健康发展。

3.3 正确处理读书与做人的关系

淡化阅读的功利色彩,培养理想人格。“君子之学”把阅读者道德修养的自我提升和自我超越放在首位,阅读是一个“脱去凡近,以游高明”的历练,是一个不断修正自我、超越自我、完善自我,形成理想人格的过程。“惟其超越,是以和易”,因为志趣高雅,理想远大,所以其态度平静谦和,人格健全完善[6]215。正如陆桴亭所说:“莫道做人是一样,看书是一样,作文又是一样,只是一个道理。如此做人,则人便端正。如此看书,则书便亲切,如此作文,则文章便有识力,有议论,都是一贯将去。”[31]8读书与做人、学业是相互联系、相互贯穿、相互促进的,把它们看作一个整体既可以塑造完善的人格,也有利于激发读书的兴趣,促进学业的长进。古人认为修身之道就是立国之道,个人修养对家庭和睦、社会和谐具有重要作用,这显然是合理的,具有积极的现实意义。他们不要求子弟读书必须中举,一定要升官发财,而是把读书的注意力放在培养高尚的人格方面,重视精神追求。这一阅读实践理念在历史上造就了无数像范仲淹那样“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仁人志士,他们身上体现的崇高道德信念也成为中华民族的最高道德追求。现代家庭不应把阅读固定在孩子非得考大学、考好大学这个狭隘的目标上,而应该借鉴古人注重对子弟理想人格的塑造,把培养子女完善健全的人格作为家庭阅读教育的重要任务。虽然时代不同了,高尚人格的内涵也有所不同,但古代圣贤所追求的“天下为公”“忧国忧民”“先天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德精神以及“修身立德”“先人后己”“与人为善”“助人为乐”等道德思想,与今天我们倡导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在根本上是相通的,强调个人对家庭、国家、民族的责任与担当,强调以国家利益、民族利益、整体利益为上的道德理念,这正是当今时代所需要的崇高价值观。这种宝贵的价值观,使中国传统道德区别于西方以个人主义为中心的道德传统,是维系中华文明生生不息、愈挫愈强的精神纽带,是今天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所需要的时代价值和时代精神[32]。

树立崇高的阅读理想,引导孩子做阅读的主人。当前的家庭阅读教育过于重视技巧训练,过于注重应试与短期成绩,忽视了对子女树立长远人生理想的引导,忽略了他们作为阅读主体的主观能动性和积极性。其实家庭阅读除了重视知识的获取之外,更应该重视孩子高尚人格的培养,让孩子做阅读的主人。古人认为读书的目的是健全人格,做好人是根本,中举是末,本立而道生。古往今来,许多成大事者,在他们成功的道路上,帮助他们战胜困难,给他们以勇气和力量的往往是高尚的人格。现代家庭应让孩子明白高考以及各类考试不是阅读的最终目标,人格的完善才是阅读的终极目的。“志是入道先锋”,“志气锐,学问乃有成功”[31]17。“志不立,无可成之事”,“学不立志,如植木无根,生意将无从发端矣。自古及今,有志而无成者有之,未有无志而能有成者也”[33]。现代家庭应借鉴古代家训“读书志在圣贤”的阅读理念,教育子女树立远大的阅读理想,做一个道德高尚的人,把个人的阅读兴趣与国家需要结合起来。现代心理学认为,阅读理想与成功之间确有着密切关系,整体而言,有阅读理想的人的成功率要比没有理想的人大得多,特别是具有挑战性的、崇高的阅读理想通常向读者传达的是一种坚定的、克服困难的信念,会让读者有更好的表现。阅读理想的作用是解放读者,帮助读者发现阅读的意义,激发其阅读兴趣,给读者带来幸福感和宁静感。如果不知道方向,不知道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那么人生中的每一条岔路都会变得非常矛盾,充满迷茫与疑惑。明确的、崇高的阅读理想不但可以激发阅读兴趣,帮助读者选择经典的阅读书目,还可以帮助读者更好地享受当下,享受阅读的过程[34]。

3.4 正确处理读书与生活的关系

阅读与读者自身、生活相关联。阅读不是单纯的认知,而是与读者存在性行为意义的反思相关联的实践问题,离开了实践,阅读的意义和价值都无法实现。阅读只有与读者自身的具体生命经验相关联,才能使事物的意义通过阅读向读者展现,打通知识与行为之间的隔膜,让经典中“有意蕴和崇高的东西受到缓和”并在读者心中扎根,进而成为读者自己的东西[35]。借鉴古人的阅读实践观,学会阅读与做人、做事相联系的阅读方法,一方面应做到“读书时,须要体认事务”,如“读书见一件好事,则便思量:我将来必定要行;见一件不好的事,则便思量:我将来必定要戒。见一个好人则要思量:我将来必要与他一般;见一个不好的人则思量:我将来切休要学他”[6]182。另一方面,应做到“应事时,又当据书理而审其事宜”,把书中的道理灵活运用在生活实践中,用理论来指导自己的实践,提高自己的做事能力[11]65。阅读实践理念的关键在于要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学会正确的思考方式,借助实际见闻,会于人事,通过对具体事件的思考锻炼自己的心志,培育自我的内在精神,提高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

阅读与家务劳动、社会活动相结合。“劳则思,思则善心生”,这是家训的优良传统。古人认为读书很重要,但生活体验也同样重要,人格的完善与成熟就是在日用伦常与生活实践中完成的。随着社会经济的高速发展,快节奏的现代生活方式,家庭收入的增加让父母给子女提供的物质条件越来越好,有些父母百般呵护孩子,希望他们少吃苦、少走弯路,很多事情都由自己代劳。但我们不得不正视这样一个事实:许多家庭高度关注知识技能教育,高度关注阅读的成绩与结果,忽略了阅读实践对孩子身心健康的重要性,造成不少孩子形成骄横、傲慢、懒惰、自私的个性,甚至厌学。实践可形成判断能力和自我责任感,这种能力是从以“善”为主题的生活经验和生活实践中产生的[36]。良好的责任感,是一个人立足社会、取得事业成功和获得家庭幸福至关重要的人格品质。现代家庭应借鉴古人的做法,要求孩子把读书与“洒扫应对”这样的家务劳动以及待人接物等社会活动结合起来,培养对家庭和社会的责任感,对阅读的使命感,让家务劳动与社会活动变成促进孩子阅读的原动力。劳动实践是培养孩子责任感的重要途径,是人积极应对现实矛盾困境、承担社会责任的能力,它是带有目的性的活动,承担着人自身成长的重要使命。劳动可以帮助孩子去除懒惰与浮躁,让孩子变得脚踏实地、勤奋好学,也可以改变孩子的气质,让孩子变得平和大度、豁达开朗,变得富有责任感与使命感,使孩子的人格趋于成熟。成熟的人格对学业而言无疑是有积极促进作用的,正所谓“沃根深枝叶自茂”。通过阅读实践使个体勇敢地承担其应负的责任,个体才能成为对家庭、他人、社会、国家有用的人才,其存在也才会有意义,这也正是阅读的使命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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