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佳瑄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3)
作为中国(1)“中国”一词在不同的语境下有不同的含义。在古代,它曾指称王畿地带、中原地区或华夏族,现在常用作“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简称。它有地域、民族、国家等多层次含义。本文中,“中国”一词出现过多次,含义也不尽相同。对“中国”一词含义及其变化的系统解读,可参看参考文献[1]。[1]历史上最后一个专制王朝,清朝具有独特的意义和重要性。而清朝统治者非汉人身份,后人在认识清史时多了一个需要考量的问题:清朝以外来族群身份怎样统治管理汉文化占绝对主导的中国?传统观点中,学者多把清史放在中国史链条中考察,将清史与世界历史割裂[2]序言1,并视它为改朝换代历史进程中的一环。随着全球史、民族史的兴起与发展,一些西方学者从新的视角重新审视清史。在这些学者眼中,清统治者并不是通过汉化巩固统治,而是通过强调自身特性、加强边疆治理实现国家统治。在这种逻辑下,这些学者认为,清统治者是“中国”的征服者,他们把“中国”纳入自己的帝国框架,因而不能简单地视清为中国历史上的一个朝代。
“新清史”兴起后,国内学术界给予关注,并对其研究范式进行回应,就如何认识清史展开讨论。诚然,学术争论没有对错之分,认识差异与产生的碰撞推动了清史研究的发展,给予清史研究乃至中国历史研究更多面向的可能,开拓了清史乃至中国史的新视角。学术争论的意义正在于此。
“新清史”真正在美国学术界风生水起要从何炳棣、罗友枝的辩论说起。1967年,何炳棣发表《清朝在中国历史上的意义》,指出清朝是中国历史上最成功的征服王朝,通过对比满洲统治者和蒙古统治者,论述了汉化程度高是清代成功统治中国最关键的因素[3]。20世纪90年代中期,罗友枝提出“征服精英论”,认为清朝政府中掌握决策权的是满洲、蒙古世袭精英而非汉族官僚,满蒙同盟在清朝统治中起了关键作用[4]。罗友枝还提出,中国统治者并不是清朝统治者唯一的自我认知,他们可依据现实需要将自己灵活地塑造为各族统治者(2)参看原文中“乾隆帝将自己塑造为包容满洲人、蒙古人、藏人、维吾尔人和汉人之五族之统治者”参考了柯娇燕的文章(柯娇燕.对清朝发祥神话的介绍[J].晚期中华帝国,1985(2):13-36.)。[4],认为“汉民族主义”和“国家民族主义”是导致学者认为汉化是清朝成功的决定因素的原因[2]1-8。1998年,何炳棣反驳了罗友枝的观点[5]。他从参考材料性质单一、曲解文章意义、反汉化对抗国际学术界共识等方面说明罗友枝观点的错误性,通过诠释“汉化”涵义和特点捍卫汉化观[2]19-55。
事实上,何炳棣、罗友枝争论之前已有不少美国学者提出反对用汉化观诠释清史。由此可见,美国清史研究领域批判汉化、强调帝国性质并不是新观点,而是20世纪民族主义思潮在史学研究中的体现。需要说明的是,并不是所有反对汉化、强调清朝帝国特征的研究和观点都属于“新清史”(3)如20世纪中叶后主要在苏联兴起的“欧亚大陆近似论”“阿尔泰学派”,主张清朝统治者的战略文化是向欧亚大陆内部进行边疆扩张,认为这与欧洲帝国主义扩张别无二致,强调清朝的帝国性质。对“欧亚大陆近似论”和“阿尔泰学派”的描述和回应,可参看吴启讷的《清朝的战略防卫有异于近代帝国的殖民扩张——兼论英文中国史学界中“欧亚大陆相似论”和“阿尔泰学派”》[6]81-107。。“新清史”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学术标签,这个标签是描述性的,而非定性的。另外,“新清史”内部也非铁板一块,学者之间也存在分歧。
笔者主要论述国内学术界对“新清史”观点的回应和反思。“新清史”核心观点是否认“汉化观”,强调清的满族特性和帝国性质。他们通过对清朝八旗制度等强调族群意识的统治方式和对边疆治理政策的分析,凸显清精英统治方式中区别自身和汉人的内容,由此得出结论:清朝成功统治的关键在于清精英坚持了对族裔的认同、保留了族群特性。与此同时,“新清史”中一些学者甚至将清史研究中的“汉化”话语归结为近代国族主义兴起,或者现代中国政府出于现实的政治需要试图建立“想象的共同体”的努力,并强调清朝与过去历代汉人建立的朝代不同,指出清朝并不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朝代。在这样的问题意识下,清统治者是否认同自己的国家是“中国”,他们的国家认同和族群认同的关系,成为至关重要的问题。
“新清史”在美国兴起后,涉及的共同体形成、民族融合与国家认同、边疆特殊化治理、满族的特殊性等话题一直为中国学术界所关注,并出现多种维度讨论。笔者主要针对清朝满族“汉化”问题,“民族”“族群”“种族”问题,“中国”和“国族”(4)这里指“中华民族”。认同问题进行文献综述。这些问题关系密切,没有明确的界限,所以学者就其中一个问题的回应会涉及其他方面。因此,可以通过代表性的学者和作品洞悉中国学者对“新清史”的回应。
中国学者对“汉化”问题的回应大多以清精英入关后汉人思想文化的影响(或认为清统治者主动拥抱汉文化)为切入点。郭成康将满族从过去历史书写中“单纯受动的一方,位移为积极主动的角色”[7],用新的“汉化”观论证清统治者为巩固统治而主动拥抱、吸收汉文化。他论述了努尔哈赤、皇太极、康熙、乾隆等吸收汉文化的具体做法,指出拥抱汉文化只是清统治者为了控制汉人占绝大多数的国家的政治手段,他们在利用汉文化的同时,把与满族文化相悖的内容加以改造、重塑,以实现政治利益最大化。他提出,满汉文化的交流过程,是以汉文化为主体的双向互动过程,而绝非单向的[7]。崔岩[8-9]从乾隆的诗作入手,从数量多、颂扬儒学等角度论证乾隆对汉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的热衷与主动吸收,指出乾隆热爱汉文化实质乃是汉化。崔岩明确批驳了“新清史”夸大了“满族特性”,“低估汉文化的影响力”,造成了结论的偏差[9]。
有些学者受“新清史”影响对“汉化论”进行反思。定宜庄通过对满汉之间语言文化、风俗等交互影响的论述,指出“汉化”一词由于过度强调单向影响而缺乏准确性,应该看到满族在向周边民族学习的过程中逐渐壮大,而在以汉族为主体的中原大地,这种学习往往表现为“汉化”,实际上“汉化”只是满族向其他民族学习的一个方面[10]9-32。
有的学者对“新清史”有关汉化的观点持部分认同的态度。如葛兆光指出,罗友枝和何炳棣的争论、欧立德著作中有关“汉化”的讨论过度聚焦清朝如何成功控制管理偌大的、以汉人为主体的国家[11]。他认为,罗友枝看到了清朝皇帝对不同民族采取不同的统治手段和政治制度,这一点是对的,但忽视了“汉化”是发生过的历史现象。针对“新清史”学者对“汉化”完全否定的观点,葛兆光提出,如果不把“汉化”当作清的统治策略或一个族群的胜利,而只是将“汉化”过程视为有清一代在社会史和文化史上确实发生过的现象,那么完全否认“汉化”未免有些矫枉过正。葛兆光列举了明清时期西南地区改土归流和苗彝汉化,说明“汉化”在当时的少数民族中的确存在。
有的学者提出,“汉化论”虽反对“新清史”过于强调“满洲性”的观点,但自身也有片面之处,在两者之外另寻研究路径更合理。杨念群提出,“旧清史”中固守夷夏之隔的“汉化论”已不合时宜,“满洲性”与“汉化”并不截然对立,要将中心与边缘辩证统一来看,把内亚和中原视作有机整体[12]。他提出,可以用“华化”一词取代容易被误解为种族论叙述的“汉化”,从而凸显“华化”过程中不同民族文化的交融。杨念群既反对以“攘夷”为历史解释框架的“汉化论”,又反对“新清史”将“汉化论”归结为近代民族主义产物的观点[13]3-12。他探讨的中心是清朝统治者在“江南”这个汉文化的核心文化区建立正统观过程中江南士人精神世界的变化,涉及如何认识“汉化论”的内容。与传统的“汉化论”解释模式不同,杨念群注意到清统治者对江南和边疆地区治理策略的不同,展现了清统治者对不同文化区、不同族群的政治手段。
从上述讨论不难看出,“新清史”对“汉化观”的批判引发国内学者思考,有的学者从传统的“文化征服”角度捍卫汉化,有的学者反思汉化观,有的学者提出重新理解“汉化”。这些回应体现了传统“新清史”对传统“汉化论”的冲击。
“新清史”批判“汉化”,进而强调满族对民族特性的塑造。由此,回应“新清史”避不开对“民族”“族群”“种族”相关问题的讨论。关于这部分的探讨大致分为清统治者有没有特意强调满洲特性,如何确立自己的特权身份,这个过程中满汉关系如何;以民族主义的框架看待清史的历史缘起和时代背景;“族群”的对立统一关系如何解释和建构。
实际上,“汉化”描述的是当时的民族关系,对清朝“民族”问题的探讨与对“汉化论”的讨论并没有明确清晰的边界。
研究满洲族群性和满洲特权最普遍的角度是清八旗制度。欧立德论述了八旗制度中满族的特权性,强调清朝满族对自身的族群认同,并以此为证据说明清朝成功统治并非通过汉化[14]39-88。国内一些学者分析八旗制度时提到欧立德的研究[15]2,但没有明显的回应(5)如定宜庄在《清代八旗驻防研究》再版前言的第2页提到:“关于八旗制度对清代满族群形成的作用,美国学者欧立德已出版专著,作了全面具体的阐述,所以我不拟对本书的相关格局和叙事方式再做变动。” [15]。有些学者从个案入手,以微观视角探究八旗制度中的满汉关系。如汪利平研究了杭州驻防旗人,展现了杭州旗人从清初到清中期再到清末的身份变化,提出旗人身份要放在特定的历史演进阶段考察,不能简单处理为满汉矛盾,满汉矛盾被上升至国家层面是近代民族情绪高涨的结果[16]。杨念群在《“新清史”与南北文化观》中指出,美国“新清史”学者以八旗制度作为清朝特性的突出体现,恰恰没有注意到,正是由于这种特性的逐渐流失才导致乾隆帝不断强调整顿八旗,实际上这反而是汉文化对满族同化的体现[6]57-79。定宜庄的《最后的记忆——十六位旗人妇女的口述历史》着眼于清末满族地位发生巨变的环境下旗人妇女的个人族群认同,探讨满族的民族意识和民族认同感。这本书的突出特点:一是针对某一群体的口述历史,呈现的是该群体的社会记忆而非清八旗制度的设计;二是口述的主人公都是清末旗人妇女,身份是“旗人+妇女”,时代的特殊性让她们的双重身份面临更强的边缘化。
除了八旗制度,还有其他切入点。如定宜庄、胡鸿保的《从族谱编纂看满族的民族认同》指出,满族对本是汉族传统宗族社会产物的族谱的编纂不能简单地视作一种“汉化”表现,而应该看到满族通过编纂族谱增强了族群的凝聚力,保留了民族特性。旗谱的编纂更能体现这一点[6]169-180。
对清王朝实行强调满族特性政策的讨论引出另一关键问题,即“满洲”何时成为一个“民族”。姚大力、孙静之指出,直到乾隆时期,经过一系列“世谱化”和族群源流勘定的文化动员后,清统治者才建立了满族的民族认同[17]。文中引用路康乐、柯娇燕的满洲人从最初的文化共同体到清末才最终转型为“种族群体”的观点,认为这种观点已“相当深刻地触及到探察满族认同的历史过程之关节所在”。
事实上,“民族”“族群”“种族”问题的讨论和“汉化”问题分不开,因为“汉化”是在其他民族认识到自己与汉族不同的前提下发生的。近代中国的“国家”“国族”观念形成后,“民族”概念上升到“中华民族”的高度,并演变成清朝是否认同“中国”的讨论。
有关这个角度的讨论主要涉及两个问题:一是清统治者是否认同“中国”,即他们的“中国观”,二是近代国家观念兴起后“中华民族”概念的建构。
关于清统治者“中国观”的讨论很多。如郭成康提出,随着清王朝对古代传统观念中“夷狄”区域的开拓,“中国”的概念也被拓展了[18]。他分析了清开国前期、统治中期最高统治者有关统治地域的称谓,认为清初皇帝使用的“中国”承袭了古代传统“中国”的概念,指古代汉族王朝治下的以中原内地为主的地区,清统治者进入“中国”后,之前已被纳入版图的东北地区也被视为“中国”了。郭成康认为,随着清朝统治疆域向周边少数民族地区的拓展,传统“中国”概念拓展到“天下”第一重空间中“四夷”居住的区域。更有意思的是,他在文中讲述了马戛尔尼使团访华事件,说明当时“夷”的指代对象已从中原周边的少数民族转移到外邦人。葛兆光(6)原文见葛兆光的《重建关于“中国”的历史论述》(葛兆光.重建关于“中国”的历史论述[J].二十一世纪,2005(8):90-103.),本文参考刘凤云、刘文鹏《清朝的国家认同——“新清史”研究与争鸣》所收录的版本,有删节。指出,罗友枝所认为的满族只是利用儒家的东西进行了本质上异于汉族的统治方式、清王朝实际上是一个超越“中国”的帝国的观点是受了征服王朝论的影响,并抛出如何理解其背后政治背景和意识形态的问题。这篇文章也是其专著《宅兹中国》的绪言部分。葛兆光在结语中提出,由于现代“国家”概念与传统“中国”概念已有很大不同,不能用今天中国的概念去定义历史上的中国。
如今学界常用“大一统”形容中国历史上疆域空前辽阔、对周边少数民族政权有辐射作用的王朝。杨念群在《我看“大一统”历史观》中指出,“大一统”历史观要处理的核心问题是“族群”与“疆域”的关系及由此引发的国家认同问题[2]297。他认为,何炳棣和罗友枝在20世纪90年代的争论反映的就是“一统观”与强调满族自身文化特性之修正思路的差异和冲突[2]298,“新清史”过度强调满洲族群特性,有意化解清朝统治者作为“大一统”代言人的历史形象[2]299,未免矫枉过正。杨念群在《重估“大一统”历史观与清代政治史研究的突破》[19]中批评了“新清史”过于强调满族特性和边疆治理的观点,并指出这种观点虽不可取,却对以往的汉化史观起到纠偏作用。
黄兴涛对“中华民族”的建构颇有研究。他梳理了“中华民族”的由来及其内涵的演变过程,分析了梁启超、杨度等人对“中华民族”的理解,说明辛亥革命前后国家观念的树立对“民族”认知改变的推动作用,着重强调辛亥革命的爆发尤其是“五族共和”的政治原则对各族人民在政治上成为平等“国民”的历史意义(7)不过,黄兴涛在文章最后一段指出:“辛亥革命后现代中华民族意识和观念的初步形成,实不过是戊戌维新以降改良派、立宪派和革命派实现思想和实践彼此互动的一种逻辑结果而已。”他将现代国家、中华民族意识的树立作为这些政治运动产生的客观影响来对待。[20]。他还着眼于近代日本、欧美“民族”概念的传入对中国传统“民族”观念的冲击和重构,认为现代民族意识在中国的兴起实际上是在中国近代的政治变革和中、西、日文化交互的双重作用下逐渐确立的[21]。他详细讨论了“中华民族”这一概念的形成,强调现代“中华民族”观念是在中西文化交互、古今思想碰撞双重作用下形成的[22]。定宜庄在《晚清时期满族的国家认同》中指出,“中华民族”概念的建构与辛亥革命密切相关,这一观念实际上是在近现代中国知识分子探索建立近代化国家的过程中逐渐树立的。她参考了黄兴涛的观点,同时提出相关讨论应当关注满族的国家认同。她认为,满族人认同的“中国”实际上是清朝,而在清朝被推翻的过程中,他们对“中国”的认同也经历了痛苦的转变过程。
从上文分析不难看出,中国学者对“新清史”的观点贬多褒少。就中国学界对“新清史”的回应,姚大力在《可以从“新清史”学习什么:〈清帝国性质的再商榷:回应“新清史”〉读后》中表示,“新清史”绝非一无是处,它在很多方面为研究中国历史带来新的启发,“新清史”提高了对满文史料的重视度、促进了对“汉化”史观的反思、对“中华帝国”构建的反思等,不能因为“新清史”可能包含“政治不正确”的内容就全盘否定[23]203-236。他在《略芜取精,可为我用:兼答汪荣祖》[23]237-256中也表达了这种观点,并对批评“新清史”中的汉族本位主义倾向表示担忧。
相较于一般文献综述,笔者在整理论述时,首先判断相关论著是否可以作为对“新清史”观点之回应。清史研究或古代史研究中,“汉化论”、民族关系与族群认同、“中国”如何定义等问题一直是显学,即使不受“新清史”学派的影响,学术界也会讨论不断。因此,笔者在界定涉及的文献是否为对“新清史”的回应时,主要依据以下两个方面。首先,年代符合,“新清史”在美国真正兴起和形成体系于20世纪90年代后期。其次,作者提及“新清史”的有关观点或是近来其他学者的类似于“新清史”的有关观点,或提出明显受“新清史”影响的观点(8)如郭成康在《也谈满族汉化》中提出的“汉化”乃是一种双向的过程而非单向、满族统治者主动拥抱汉化并将之作为一种政治手段的观点,笔者认为是受“新清史”的影响。。
“新清史”在国内学术界引起讨论,出现了“捍卫‘汉化’”的话语,促进了对传统汉化史观的反思,开辟了新的研究路径。“新清史”涉及“汉化”、民族认同、殖民帝国等诸多方面,它的影响面远超对清朝历史的研究范围,而扩展至有关中国历史上所有少数民族政权的研究。
对待“新清史”,是否赞同其观点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分析其时代思想背景,探究其思想精髓,从而汲取养分,推动史学研究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