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万洲
(广州南方学院 达人书院,广东 广州 510970)
现代著名诗人兼翻译家穆旦(1918—1977年)在特殊的年代曾经历抄家、劳改等,面对的不仅有生活环境的困苦,还有身体的病痛与内心的伤痛。面对生存的困境,穆旦在晚期诗歌一直积极探索现代性自我的生存定位。目前学界关于其诗歌中现代性自我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我”这个意象、“我”与“我们”的关系方面,研究范围主要是穆旦1957年前创作的诗歌,对穆旦晚期“自我定位”的探究较少。在穆旦1976年创作的27首诗歌中,涉及现代性自我生存定位的诗歌,超过三分之(1)根据对201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穆旦诗集》梳理得出的数据。,主要凸显了诗人因自我生存定位无处安放而产生的无奈与失落。
在穆旦晚期的诗歌创作中,《智慧之歌》恰如序言,开启了穆旦对自我生存定位的探索。诗歌中诗人认为人生的“欢喜”(如“爱情”“友谊”“理想”等)都已“枯黄”。《智慧之歌》可视作穆旦与自我内心的对话,自我在现实中找不到人生的欢喜,面对人世的荒原,诗人不知道如何抉择、如何展现自己的才能。在《理智与情感》中,诗人通过“理智的劝告”与“情感的答复”两部分,思考“自我”应何去何从的问题。“理智”认为人如细沙,所有的得意与失意都会被时间和空间的巨流冲走,因此,不必过于纠结于世事,否则徒增烦恼。“情感”强调即使只是一粒沙,也有自我的因果和目的,即使“悒郁不宁”,也要坚守自己的轨道,直至耗尽生命。显然,借助“理智”与“情感”的对话,穆旦对自我生存定位进行了一次积极的内心探索。
穆旦晚期诗歌创作中,对自我内心的思索最为典型的诗作,当属《自己》。《自己》创作于1976年,全诗主要围绕“如何确认自己是自己”的探问进行书写。耿占春认为:“在《自己》一诗中表现了一种关于非确定性的自我意识,一种自我的未知属性和纯粹无根性的状况。”[1]诗人在每一小节都以“不知那是否确是我自己”结尾,在回环反复的自我否定中不断深入思索,但最后依旧没有确认“自己”,反而在不确信中走向怀疑与迷失,展现了自我的“无根性”。“不知哪个世界才是他的家乡,/他选择了这种语言,这种宗教,/他在沙上搭起一个临时的帐篷。”现实生活中的人们主要通过“家在何方,使用何种语言、拥有什么文化信仰”等方式对自我身份进行确认。事实上这些都无法真正确认自我的身份,就像诗人诗中的比喻“沙上临时的帐篷”。“沙上”“临时”“帐篷”强调了短暂、不稳定,现实生活中,自我的身份同样也是短暂的、不稳定的,随时可能发生改变。“于是受着头上一颗小星的笼罩,/他开始和事物做着情感的交易:/不知那是否确是自己。”若放置到广阔的时空,人们都是短时间的旅居者,常被自己所处时空的小星笼罩,导致视野狭隘,迷失在无知的追寻中。当人的感情变成一笔笔交易,自身的真挚与纯粹将难以保留。面对人类短暂的生命、有限的认知、时常虚伪的情感,自己如何探寻自己,这是诗歌发出的第1个探问。
“在迷途上他偶尔碰见一个偶像,/于是变成它的膜拜者的模样,/把这些称为友,把那些称为敌。”穆旦认为失去独立思考能力的人,会粗率地将人群分为“友”与“敌”,忽略人性的复杂性。“喜怒哀乐都摆到了应摆的地方,/他的生活小店辉煌而富丽”,当人的情感被“合理性”接管,严格按照规定摆放,人类真实的情感就没有办法得到真正释放。控制论强调“人类、动物、机器都是接收和传播信号,以便影响目的导向行为的信息处理装置”[2]49当人类在社交过程中,一方编造虚假的情绪信息,另一方作出相对应的情感信号反馈,无论编码或是解码都可能是一场欺骗。情感被“合理化”的现代人不遗余力地表现着他们生活的富丽辉煌。这不仅蒙骗了他者,也欺骗了自己,人与人的心灵距离被逐渐拉远。诗人认为社交生活中充满算计,虚伪的预设拉大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最终导致社会交往的异化。在盲从武断、感情冷漠的世界中,自己是否能够认识自己,这是诗歌发出的第2个探问。
“昌盛了一个时期,他就破了产,/…… /但他失掉的不过是一个王冠,/午夜不眠时他确曾感到忧郁:/不知那是否确是我自己。”人生起落无常,当失败与挫折降临,自己会遭遇外在世界的冷落、嘲笑、惩罚,同时,自己也会怀疑自己、否定自己。在讲究效率、功利至上的现代社会,容错率越来越低,自己如何确认自己,这是诗歌发出的第3个探问。
“另一个世界招贴着寻人启事,/他的失踪引起了空室的惊讶:/那里另有一场梦等他去睡眠。”当人失踪了,引起的不是对“人”失踪的惊慌,而是对“空室”的惊讶,人关注的重点居然不是人。寻人启事或许可以帮助找到人的身体,却无法找到内心的灵魂。“还有多少谣言都等着制造他,/这都暗示一本未写出的传记。”这句话极具讽刺意味又耐人寻味。无论是梦等着他去睡眠,还是谣言等着去制造他,都暗示传记未写完。换言之,关于这本未写完的传记,是在梦中生产的,是由谣言组成的。如果前提就是谣言,那么关于“我的形成”这个问题是否意味着无解?这是诗歌发出的第4个探问。
在《自己》这首诗中,“我自己”通过旁观者的视角,对“他”进行审视,不断尝试确认“自己是自己”。然而在3次确认后,“我”惊讶地发现“他”将去睡眠,由谣言制造。换言之,“我自己”应该是清醒的,没有失去自己。但是,对自我的定位,诗中不曾明确。
在晚期诗歌创作中,穆旦除了在内心对自我进行思索外,还在外部世界探寻自我的生存定位。在《理想》中,穆旦一方面强调生而为人需要有理想,另一个方面又怀疑现实中预设的那些“合适的崇高的理想”。“像追鬼火不知扑到哪一头”,象征了自我无法挣脱又拼命想要逃离的状态。此时,自己的理想“无处安放”。《友谊》中,“我珍重的友谊,/是一件艺术品,/被我从时间的浪沙中无意拾得”。“我”珍重友谊,将之视为可以历经岁月磨砺的艺术品,但当人与人的交往变成交易时,“我”选择永远关闭“心灵投资的银行”。友谊是那样的美好,“我”渴望得到它,但是现代社会中真实的情感难以获得,在这样矛盾的状态下,“我”不仅再得不到“友谊”,并且丧失了“自己”,自我陷入“无处安放”的状态。“爱情是个快破产的企业,/假如为了维护自己的信誉;/它雇用的是些美丽的谎,/……,/别看忠诚包围着的笑容,/行动的手却悄悄地提取存款。”《爱情》中,诗人对爱情的虚伪、贪婪等进行了抨击,显然“我”无法在爱情中找到安放的位置。
《“我”的形成》这首诗歌比较典型地表现了诗人在外部世界对现代性自我全面且深刻的探寻。“报纸和电波传来的谎言,/都胜利地冲进我的头脑,/等我需要做出决定时,/它们就发出恫吓和忠告。”报纸、电波传出经过重重筛选、处理的信息,已不能呈现事件本应有的真实。“胜利”一词暗示“我”在激烈的思想斗争后,还是被“强大的信息”侵占了头脑。在各种“恫吓和忠告”之下,“我”的决定,就是“谎言”的决定。“一个我从不认识的人挥一挥手,/他从未想到我,/……/却把我抓进生活的一格。”穆旦通过“从不认识”“挥一挥手”“从未想到”这一系列的行为,强调了“我”与“现实世界”处于陌生状态,“我”轻易地被陌生人抓进生活的格子间,没有反抗的权力,没有说“不”的机会,没有挣扎的话语,只能妥协,任人摆布。
“从机关到机关旅行着公文,/你知道为什么它那样忙碌?/只为了我的生命的海洋,/从此在它的印章下凝固。”穆旦以“旅行”一词暗讽了公文审批的低效。“机关”忙于将“我”凝固到印章下、将“无数个我”凝固到印章下。本可以是汹涌澎湃、海纳百川的生命海洋,却就此被印章凝固,如一滩死水,再泛不起半点涟漪。“在大地上,由泥土塑成的/许多高楼矗立着许多权威,/我知道泥土仍将归为泥土,/但那时我已被它摧毁。”大地上高耸矗立的楼房,象征着强势的权威,但其实高楼也不过是由泥土构成,仍会回归泥土。但是相较于高楼,“我”显然更弱小,更容易被摧毁。强大的权力压迫下,“我”原有的模样将不复存在。“仿佛在疯女的睡眠中,/一个怪梦闪一闪就沉没;/她醒来看见明朗的世界,/但那荒诞的梦钉住了我。”就像鲁迅笔下的狂人可以清醒地看见吃人的社会一样,穆旦诗歌中的疯女可以沉没于怪梦,醒来看见明朗的世界,而“我”则被荒诞的梦钉住。
面对可笑、荒诞的现实,从怀疑“自己”是不是“自己”到探求“我”的形成,穆旦将视角聚焦于探求现代性自我的生存定位,其实质是从个体的角度揭示现代社会的荒诞,是一种人性的觉醒。但不管是在内心世界反思确认,或是向外部现实探求形成的过程,穆旦都无法探寻现代性自我的生存定位。
在现实世界中经受种种磨难,人生幻想已然破灭,穆旦却始终不曾放弃对自我的探寻。自我在理想中彷徨、在友谊中失落、在爱情中绝望,诗人一次次寻求拯救,最后总是“无解”。于是,穆旦将“自我”寄托到未来。《问》分为3节,每一节都有一个探问,“心是前往天堂还是地狱”,但上下求索而不得,心不知道要流浪何方。心本应属于“自我”所有,可现在却要思考要将其安放到何方,显然心灵也是无处安放。在《沉没》中,诗人叹息身体沉沦于物质的深渊、“我”被锁在窗内下坠沉没的现实,“呵,耳目口鼻,/都沉没在物质中,/我能投出什么信息到它窗外?/什么天空能把我拯救出‘现在’”。“天空”可视作是未来蓝图的隐喻,未来构想如何才能拯救沉没的现在,诗歌并没有交代也无法给出答案。
对自我无处安置产生的无奈感和失落感,在《听说我老了》《冥想》《春》这3首诗歌中体现得更为明显。在《听说我老了》中,“我”在内心旷野中高唱真正的自我之歌,强调“我”不会被他者定义,自我既不会卖给青春,也不应卖给老年。确实,从年少到年老,就像是随时序换装,只是外表不一样而已,“自我”不应被他者轻易地定义。诗歌结尾却称“但我常常和大雁在碧空翱翔,/或者和蛟龙在海里翻腾,/凝神的山峦也时常邀请我,/到它那辽阔的静穆里做梦”,预示真正的自我在现实中无处安置,只能在梦里留守。《冥想》表达了诗人对人类生存命运的感悟。人类以为自己导演着万物,实质上只是万物“永久秩序下的演员”,因为人类种下的树木、人类书写的文字可以比人类更长久,当种植树木、书写文字的手已腐烂时,树木与文字仍旧存在,且见证着手的改变。个体生命体验中曾以为的“新鲜”“奔波”“冒险”等,都不过是人生曲折历程中的悲喜,终究会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诗人由此发出无奈的感慨,“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凸显了诗人对个体生命体验的失落感。《春》中,“我弱小的王国”被推翻了,自我被流放到破碎的梦里,春天对“我”暗含敌意,一切的一切都充满苦恼,“而我的老年也已筑起寒冷的城,/把一切轻浮的欢乐关在城外”。面对周遭的敌意,诗人选择筑起冰冷的城墙将自我封闭,偶尔在自我的封锁中渴望得到一刹那的暖阳。
穆旦在20年代、30年代的诗歌创作中,自我被赋予了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诗人主要通过自我观看世界的方式,对自我生存进行探索。《哀国难》中“我洒着一腔热泪对鸟默然”,《我们肃立,向国旗致敬》中“我”会哀痛、会沉思、会含着泪心。据王佐良回忆:“从南方去的我,注意到这位瘦瘦的北方青年,其实他的祖籍是浙江海宁。他在写诗,雪莱似的浪漫派的诗,有着强烈的抒情气质,但也发泄着对现实的不满。”[3]1在这个时期,其诗歌中的“自我”追求自由、独立、正义、爱与美。穆旦40年代的诗歌以一种“新的抒情”[4]53塑造了分裂的现代自我。正如邹英所言,“他的诗歌所呈现的抒情主体更多地是表现个体内心的“自我”和深刻内省的分裂的“自我”这个形象性诗性主体,去着力突出现代个人生存的矛盾、残缺、痛苦、荒诞、异化”[5]。如《我向自己说》中,“我”“自己”“上帝”是3个明显的主体,“我”与“自己”呈现的是矛盾的、分裂的状态。又如《我》中,全诗均用“自己”来替代“我”。“永远是自己,锁在荒原里”,“自己”与“我”的关系均呈现分裂状态。穆旦晚期诗歌里的“自我”更像是以冷静的旁观者的视角,对“我”的形成、自我境遇进行思考,不再局限于个人的“我”与“自己”的分裂,而是将“自我”放置到时代语境中,对“自我”进行反省。自我的无处安放的现状使得穆旦发出了“我已走到了幻想底尽头”的叹息,这充分表现了穆旦对现代性自我生存定位的失落,对现代社会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