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静仪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韩少功长期活跃于当代文坛,其创作因兼具思想深度和形式创新性而获得持久关注,韩少功被称为“考察中国当代文学的标尺性作家”[1]1。韩少功40余年间持续塑造了诸多女性形象,涉及不同阶层、不同年龄、不同身份,如反思文学作品《月兰》中的月兰、寻根文学作品《爸爸爸》中丙崽娘、先锋文学作品《马桥词典》中的水水等。这些女性形象多处于不同程度的生存困境。如二香(《风吹唢呐声》)容忍丈夫出轨,没有主动离开的勇气,最终仍是受辱被休;马楠(《日夜书》)、瞿小凤(《修改过程》)因惧怕被丈夫抛弃而心生猜疑,间接导致丈夫死亡、家破人亡。从女性生存困境的基本表现入手,探明生存困境的复杂成因,分析作家女性生存困境书写的意义与局限,可以更好地把握韩少功的小说创作。
作家笔下的女性形象因外在现实生活压力或内心主体意识匮乏(对自我价值、能力、地位及对外界的客观认知不足)等导致其身处困境之中,甚至生命安全受到威胁。韩少功笔下女性的生存困境有时出现在与家庭的矛盾中,有时出现在与社会现实的冲撞中,主要呈现以下4个特点:
1) 无名化,绝大多数女性无名字。《马桥词典》中,马桥及周边区域女性缺少专属称谓,人们一般使用男性称谓延伸的其他词汇来称呼女性。如幺姑以“毛佗姑姑”的身份出现在读者面前,她的真名无人知晓。《月兰》中以“长顺家的”代指“月兰”。马桥女人的无名化,实质上体现了女性的“男名化”。这些女性角色名字的设定都依附于其家庭中的男性,一旦脱离男性她们便不复存在,因此,在一定程度而言,无名化是女性无自我的一大表征。
2) 失语化,即女性话语权的丧失。《西望茅草地》中,马小钢与张小雨互生情愫,张小雨强调“爸爸说不能谈恋爱”,爱情夭折在摇篮里。陷入“父亲”的话语系统之后,张小雨的话语权已被剥夺。韩少功小说中的女性多处于失声状态,但女性话语权被剥夺程度并不一致。相比月兰、幺姑等人,赵小雁不满男性独霸选举权而自告奋勇作为“女性代表”参选,然而,她并不能真正能代表校园中的全体女性,极其有限的话语空间使其被迫再次失声。
3) 工具化,指女性被物化为可供利用的工具,包括女性身体他者化。马楠为救哥哥,被迫与主任发生关系,事后哥哥仍责怪她未尽全力,她被双方利用,沦为泄欲和救人工具。女性身体他者化的主要表现是女性被作为生育工具,女性价值等同于“子宫价值”。《女女女》中幺姑因无法生育而从乡下出逃。“没有后人的妇女就是死了也不能葬回故土,以免愧对先人和败坏风水。为此,她们生前经常裸体野卧,据说南风可以使她们受孕,又经常吃蜂窝与苍蝇,大概是把繁殖力最强的昆虫当成了助孕的神药。如果这些法子还是不奏效,耻辱的女人们要么自杀,要么远走他乡。”[2]196湖南省侗族民俗学家李高鸣称“在生产力水平低下的地方,人作为最重要的生产力,女性的生育职责高于一切”[3]66。许多女性因无法生育,将身体作试验场,因舆论压力,选择了结生命。在当时的社会,工具的功利性至上,最不值得珍视的竟是女性身体本身。
4) 异化,主要表现在生理异化与认知异化两方面。幺姑四肢萎缩、皮肤龟裂、鼻孔外扩,变得像猴子;后来,她四肢萎缩,肚子膨胀,眼泡肿大,又像一个“鱼人”。水水因儿子雄狮误触地雷意外离世受到精神刺激,出现幻觉、幻听、妄想,总觉得儿子像地下的薯藤,一拔就能拔出来。铁香、安燕一味追求“性爱”“暴力”“虐恋”三者结合带来的刺激,性观念异化带来的结果是一个与男人私奔死在野外洞穴里、一个流落异国他乡。
探究韩少功小说中女性生存困境的成因,需联系小说叙事的社会语境。韩少功小说故事多发生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当时国家各方面建设刚刚起步,罕见的大饥荒、为期10年的“文化大革命”使经济更为困顿,人民生活极其困苦。月兰家几乎典当殆尽,只剩下废旧木板、破棉败絮、摇曳将灭的油灯;铁香嫁给本义只为另寻靠山,父亲入狱后她的身家不过一伞、一褂、一坨“肉”(指肚子里的孩子)……物质上的不充裕加上女性经济上的不独立,造成了女性在现实生活中的窘困。
特殊年代的特殊政治事件也对社会心理与社会文化产生巨大冲击。人们在生活中需不断审视自我言行是否符合社会规范。毛佗劝幺姑去催人还钱,幺姑吓得嘴巴抽搐,只会念叨着要学习焦裕禄。幺姑对焦裕禄精神的曲解是源于过度害怕自己的行为不符合社会要求。她将社会规范内化成自我的行为准则,却未能从自我出发建立自己的“道德律”,因此在失智后才会出现完全颠覆原有行为、性格的现象。“她无事的时候就呆坐,不愿上街,不愿去公园,不愿看戏,也不愿与邻居串门交道,甚至六月炎天屋内火气哄哄,她也极不情愿抽张椅子出门歇凉,宁可闭门呆坐,警觉地守护这一房破旧家具和几坛酸菜,守护自己某种本本分分的恐惧。”[2]207“不愿”“宁可”“警觉”“恐惧”凸显了幺姑的心理状态。特殊的政治事件不仅扭曲女性的行为认知、束缚女性个体生命力,还导致女性社会关系异化。《癌》中,郑星星不敢与成为批斗对象的母亲相认,直到母亲被检查出癌症后才要求见母亲,随后又重新陷入对母亲即将到来的恐惧中。
造成韩少功小说中女性生存困境的深层次原因是旧伦理道德观念的影响。古人很早就萌发了对女性的教化意识,认为女性的教化关乎个人、家庭、社会的成败兴衰,比如东汉班昭的《女诫》、唐代宋若莘的《女论语》、明代仁孝文皇后的《内训》等。旧伦理道德观念强调男尊女卑、三从四德等道德要求,对女性进行思想禁锢与行为规训,这种观念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当代女性的发展。
首先,女性价值被窄化。自西周分封制建立以来,嫡子相传制度使得权力集中于男性,社会倾向于为巩固男性权力服务,女性被剥夺了生命价值的多样性,她们被局限于狭小的家庭内部,操持家务、生育孩子、侍奉公婆成了女性的“分内事”。这样的观念以集体无意识的形式遗留至当代社会文化中,月兰、水水、二香等将自我的一切奉献给家庭,认为只有履行好家庭成员所赋予她们的义务,她们才是有价值的,反之便毫无价值。女性价值的窄化还体现在男权社会对女性的物化,女性沦为生育、赏玩、证明男性魅力的客体。女性肩负为夫家添丁续香火的责任,要通过不“撞红”与“宜弟”等来证明自己的生育能力,要裸体吹南风、受虫咬,要交付身体主导权以借种生子。
其次,女性陷入单向度的道德陷阱。社会文化中形成只针对女性的贞操观念,它从内外两个方面制约、束缚女性:一是外部礼教及相关舆论对女性的规约;二是女性在压力之下,将三纲五常等观念高度内化成行为准则。铁香婚后越轨的行为与社会所秉持的“理想女性”标准相悖,因此被扣上了不检点的帽子,妇人们因为嫉妒她对男人的诱惑力,而滋生对她的敌意,经常找话刺激她,以致她痛苦承受着来自女性群体的种种羞辱,最后凄惨地客死他乡。但这种贞操观并不对男性产生限制,二香在丈夫出轨后忍气吞声,还要接受羞辱被休回家,丈夫却流连于温柔乡,不日便另娶他人。
韩少功在小说中书写女性困境并非出于偶然或无意识,作为一个有责任意识与担当精神的作家,他始终关注民族本土文化和人的生存。重视书写女性困境体现了他对社会的深刻思考和有温度的现实关怀。
韩少功女性困境书写的意义之一:以个人经验和观察体验作为写作深厚的现实土壤,还原被宏大历史叙述所掩埋的、具体且极具历史意味的现实生存图景。韩少功小说有敏锐的问题意识,他不断将问题摆在读者面前,女性生存困境的呈现便是众多问题之一。在韩少功的创作生涯中,反思文学、寻根文学时期是其女性人物创作的高峰期,在此时期,众多男性作家习惯于将笔墨倾注于塑造男性形象,他却另辟蹊径塑造了系列女性形象,并且此后也紧贴时代脉搏塑造了众多女性形象。
如在反思文学阶段,韩少功描写了特殊历史时期一位普通妇女被时代洪流所裹挟的悲剧——“四只鸡”“割猪草”“交学费”“一巴掌”等各种生活琐事与“农村合作化运动”等时代大事件相互交汇、影响,成了月兰不可承受的“生命之重”,最终导致了她的死亡。韩少功还原了历史长河中一个妇女可能有的真实人生。《日夜书》是时隔30年后韩少功对知青生活的回忆,他记录了这几十年中“知青”作为特殊时代产物的成长和生活,描写了众多知青女性的悲剧,如马涛的女儿笑月因为缺失父爱与母爱,出现心理问题,遭到强奸后在绝望中自杀;马楠在失身后因失去生育能力而留下心理阴影,对性有着生理需求的同时又在心理上厌恶它,最终导致性格扭曲……
动荡年代结束后的40余年里,个体人生中生动而详实的生活场面无法被历史一一记录,甚至面临被历史记录者窜改、忽略的境地,文学则为读者展示了更为广阔的生活画面,让后来者能对历史产生更接近真实的想象。
韩少功女性困境书写的意义之二:关注弱者生存问题,书写女性命运、为女性发声,并给予她们人道主义的关怀。“韩少功关心文学的精神尺度,只是他关心现实的一部分,他更为关注‘大面积人群的生命存在’问题,尤其是‘弱者的生存问题’。”[4]作家被赋予书写社会生活的职能,但受个人经验与经历制约,他们所书写的范围和对象是有限的,许多边缘性群体、弱势群体只能处于等待被作家“看见”的状态。而女性作为在社会中相对弱势的群体,韩少功始终对她们有特别的关注。
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时期,作家们回顾了历史事件对人造成的创伤性影响,如刘心武的《班主任》、卢新华的《伤痕》言说了时代的阵痛,但是大部分男性作家更习惯于关注男性或者群体(如知青)的命运,一定程度上忽略了对女性的书写。韩少功创作了《月兰》《癌》等作品,将笔墨集中于在当时社会语境下几近“失声”的女性群体,描写了女性不由自主被卷入特殊政治事件斗争后以艰难的方式挣扎生存的经历。寻根文学时期,《女女女》《爸爸爸》两部经典作品塑造了幺姑和丙崽娘两个典型的女性形象,韩少功在批判现代文明、返归传统的过程中,虽然书写了她们粗鄙、非理性的一面,但仍凸显了她们作为女性的母爱特质,比如丙崽娘用一把剪刀为全寨孩子接生、拼尽全力保护自己的孩子,幺姑病前对毛佗、老黑无微不至地关心和照顾。文体实验时期,《修改过程》《暗示》《日夜书》中又出现了一批新的女性形象,韩少功以其敏锐的问题意识去考察在当代语境中,面临消费主义、信仰危机、贫富悬殊、阶级差异、城乡差距等问题时,女性身处其中可能产生的各种困境,并且展示了女性以自身力量所作出的应对。
在男权社会的文化形态之下,女性是“沉默的失声者”,她们拥有更少的发声权力;同时,她们也成为“更惨痛的承受者”,因为她们要接受社会文化的规训,作为次于男性的“第二性”而存在,也因此更容易成为不公平现象中的牺牲者。韩少功敏锐地发现了这点,并以悲悯之心关怀处于弱者困境中的女性群体,为她们持续发声、积极维护她们的利益。
韩少功女性困境书写的意义之三:突破男性视角书写女性的固有模式,真诚、真实地书写女性命运。在文学创作中,受男性中心主义影响,男性作家的作品往往呈现以下特点:惯于塑造英雄主义式男性,女性形象多作为男性人物成长过程的陪衬而存在;叙事视角及叙述话语均从男性角度出发,女性成为被审视对象。对女性身体的想象和冒犯在男性作家作品中并不少见,例如在与韩少功同为先锋作家的余华、东西等人笔下,女性的身体往往是“裸露”的,更多带有“性与情欲”的色彩。但在韩少功的笔下却极少出现此类现象,他将女性视为弱势群体中的一部分,以真诚又悲悯的态度对其进行书写,即使是在描写铁香这类“浪荡女子”时,他也并未像其他男性作家一样大加渲染女性的“搔首弄姿”,而是十分节制地书写了铁香言行中的性暗示。
此外,仍需一提的是,虽然韩少功的女性书写具有内蕴深刻的意义,但不可避免的是,作为男性作家,韩少功对女性的书写仍存在一些不足,特别表现在作家与书写对象之间因性别带来的“隔阂”始终存在,这使得作家难以贴近女性的经验进行写作,笔下的女性形象多出现符号化、概念化、类型化倾向。如幺姑和小杨子、铁香和安燕、月兰和莲子嫂,同一类型人物的经历、性格或者结局常常是相似的。尤其是在《马桥词典》《暗示》两书中,女性形象扁平化,没有对女性心理活动的描写(这种现象其实贯穿韩少功女性形象塑造始终),更缺少对女性细腻情感的揭示,也未能完全展现女性抗争的力量。
萧红曾经写道:“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5]232女性的异化、工具化、无名化现象及女性主体意识的丧失由来已久、成因复杂。女性的生存困境来自道德文化的桎梏,更来自整个周遭环境对不合理的默认、对荒谬的不反抗、对错误道德的不合理维护[6]。韩少功的小说展现了女性个体的悲哀、群体的困顿,也留下了现实之思,即女性、弱势群体该如何发展?民族文化、现代文明该去向何处?无论是韩少功的小说,还是其他作家的创作,都无法为这些问题提供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7]。但正是这些作品的存在,引起我们对女性以至整个人类生存困境的反思,促发我们对文学意义和价值的追问。文学的存在理应证明生命的可贵、证明人所带给自己的种种枷锁的可悲,同时也证明文学本身关注现实、关怀生命的使命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