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新宇
易彬教授预告了好久的《穆旦诗编年汇校》,终于在2019年出版,这是颇让研究者欢欣鼓舞的一件大好事。易彬是中年学者中从事穆旦研究的佼佼者,已出版有《穆旦与中国新诗的历史建构》、《穆旦年谱》和《穆旦评传》等重要著作。如今这一本力作更是个大工程,毫无疑问,这是一项烦琐枯燥的工作,正如易彬在该书《导论》中所说,“本集所采用的主要方法为对校法”,而所谓对校法,“纯属机械法”,易彬花费多年的心血,恐怕也包括视力的损害,终于完成这一项功德无量的基础性工作。穆旦诗歌大量存在着反复修改和多处发表的现象,诗歌作为非常精微的文体,片言只语的修订都是极有意味的,以穆旦在新诗史上的地位来说,研究其作品修改的诗学价值是十分必要的。《穆旦诗编年汇校》为研究者提供了第一手的资料;而穆旦诗歌也拥有大量的爱好者,其诗歌修改行为也有助于加深读者对诗歌的理解,甚至提供创作上的指引。古典文学作品的汇校本数不胜数,而“对于现代文学作品的整理,尚未出现过对一个重要作家的全部诗歌进行汇校的现象”,这是第一本。
当然,这也不完全是为人作嫁衣裳的劳动,易彬自己也从中受益匪浅,《诗艺、时代与自我形象的演进——编年汇校视域下的穆旦前期诗歌研究》和《个人写作、时代语境与编者意愿——编年汇校视域下的穆旦晚年诗歌研究》这两篇论文,就是他从事穆旦诗歌汇校工作的副产品。这才是好的研究,建立在坚实的文献基础上,而不是空疏地发议论。易彬在《后记》中说:“但凡一个成熟的学科,都应当具备相对稳定的文献学基础。”的确,现代文学学科还有大量的基础工作没有做,但《穆旦诗编年汇校》的出版已为推进现代文学学科走向成熟迈出了坚实一步。
《穆旦诗编年汇校》的意义还在于,不仅仅是提供了穆旦诗歌相对齐全的版本,更重要的是提供了可靠的版本,并且揭示出了现代文学整理中存在的严重问题。就正常情况来说,作家全集因为一般都是作家去世后由他人编纂,并不制造新的版本,更不应该制造新的版本,因此作为穆旦全集存在的《穆旦诗文集》并不是有版本意义的诗集(《穆旦诗文集》共两卷,第一卷收诗,第二卷收文,这里仅指第一卷而言),但正如易彬在《导论》中所说的:“《穆旦诗文集》由《穆旦诗全集》衍变而来,它们收录穆旦诗歌最为齐全,也有着无可替代的版本优势,一时之间,都是最为权威的穆旦诗歌版本,在穆旦诗歌传播过程中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但从版本校勘角度看,这两个版本存在不少错漏,故本书亦将其纳入对校之列。”如果只是在整理过程中出现的誊录之误,那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没有错误的书是不存在的,但《穆旦诗文集》还有较为严重的问题。
在文献整理工作中,不能擅自改动原文,几乎是学术界的共识。这并不是说原文的明显错误也不能改动,如《原野上走路》中出现的“牧获”一词,《穆旦诗文集》改成了“收获”,易彬在汇校时加了按语:“‘牧获不词,可订正为‘收获。”但《穆旦诗文集》对于有疑问的诗句,往往按照自己的理解擅自改动,而编者的理解一旦出错,就会完全曲解诗歌的原意,例如《退伍》中的一句“没有燃烧的字,可以为它舍命”,“可以”竟被改成了“可别”;又如《世界》中有一句“那得甲的日记和绿色的草场”,这一句是说小朋友的日记交给老师,老师给批了个甲等(即A等或优等),但《穆旦诗文集》却将之改为“那得申”,还加了个注释,说那得申是“俄国民粹主义诗人,今译纳德松”,易彬为人宽厚,尽量保持了《穆旦诗编年汇校》的客观性,但在校注中仍然写道“此一注释似无依据”。《穆旦诗文集》甚至还存在这样一个问题,即原文并无任何问题,但编者觉得原作者写得不好或是读不顺口,也加以改动,比如《祭》的最后一句,原文是“我们永远纪念你,不是泪,是自由的国”,《穆旦诗文集》将“国”改成了“国度”,没有意识到原诗的“国”是与前面的“河”“膊”押韵的。鉴于此,《穆旦诗文集》作为穆旦研究的基本文献,似乎是不合格的,《穆旦诗文集》既已出到第三版,不如再做一次完善的修订,正好穆旦的散文近年来有大量发现,也可顺便增补进去,如若修订,其诗歌卷完全可以以《穆旦诗编年汇校》作为参考。
遗憾的是,《穆旦诗编年汇校》并没能够功德圆满,其《导论》中说:“因为某种原因的限制,本集实录穆旦诗歌一百零七首,有四十九首穆旦诗歌暂时无法录入本书,其中存在版本差异的共二十六首……”显然,未录入的诗歌,易彬也都汇校完毕,大约因为版权原因未能收入,这是非常可惜的。比如像《春天和蜜蜂》这一首,就是亟需汇校的,其中有一句可谓诗眼:“春天的邀请,万物都答应,/说不的只有我的爱情。”显然,这一句的意思说的是,春临大地,万物复苏,唯独我的爱情还没有到来,穆旦原文如果在“不”字上加个引号,就完全没有理解上的问题了,但《穆旦诗文集》竟然将这一句改为了“说不得的只有我的爱情”,默默期待着的爱情一下子變成了见不得人的爱情了,原作的诗意丧失殆尽。
此外,笔者发现《夜晚的告别》曾发表于1941年3月29日的《国民公报》上,《鼠穴》则发表于1941年6月14日的《国民公报》上,《穆旦诗编年汇校》未提到这两首诗的《国民公报》版本,其中《鼠穴》的《国民公报》版和《探险队》版差别不大,《夜晚的告别》的《国民公报》版中这一句“我听不见她的细弱的哀求了”,与《探险队》版的“我听不见她的细弱的抗议了”及《穆旦诗集》版的“我听不见她的细弱的呼求了”则皆有不同,报纸上所发表的是最早的版本,从“哀求”到“抗议”、“呼求”,意义发生了改变。
易彬《导论》说未能收录的诗歌中,没有版本差异的共二十三首,其中有To Margaret,这首诗是《穆旦诗文集》2018年第三版新收入的,是在穆旦抄寄曾淑昭的手稿上发现的,但实际上,这首诗曾以《拜访》为题,发表在1943年5月25日的《春秋导报》上,并且署了一个我们不知道的笔名“莫扎”,穆旦曾在该报连载《苦难的旅程》,“莫扎”当是穆旦的笔名,穆旦似不至于抄一首别人写的诗寄给曾淑昭。《拜访》与To Margaret有字句的不同,将原图附于此,供穆旦研究者和爱好者查对。
有趣的是,《拜访》的第一句是“在我结领带时看见你修容”,《穆旦诗文集》中To Margaret的第一句则是“在我结着领带时想象你修容”,但刊登的To Margaret手迹显示,穆旦最初写的是“看”字,后又涂改成了“想”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