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胡适的一些交往

2021-10-22 10:17张家康
书屋 2021年10期
关键词:史略小说史新文化运动

张家康

鲁迅长胡适十岁,成名较之胡适稍迟。1917年1月,陈独秀来北京大学任文科学长,《新青年》随之迁来北大。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在《新青年》发表,视为新文化运动标志性事件。此时,鲁迅正在教育部供职,做的是佥事的闲职,他精神状态正如他自己所说:“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他躲在补树书屋内,整日抄写古碑碑文,以纾解郁悒苦闷的心怀。同乡好友、北大教授、《新青年》编辑钱玄同常来叙谈,希望他从消沉、颓废的情绪中解脱,振作起来,“做点文章”,参加到《新青年》的群体之中。

鲁迅读过陈独秀和胡适的文章,对他们高扬民主与科学的旗帜,兴起思想革命、文学革命的气魄和胆略,极为佩服和向往。次年1月,鲁迅应邀参加《新青年》编辑部,和胡适等人成为同一条战线的盟友。自此,他们开始了正式的交往,1918年8月《魯迅日记》:“收到胡适之与二弟信。”“二弟”即周作人,这是他们交往的最早的文字记录。

当胡适在《新青年》发表《贞操问题》一文,批判封建主义的贞操观,指出“烈女杀身殉夫,都是野蛮残忍的法律”,呼吁“绝对的反对褒扬贞操的法律”时,鲁迅积极呼应,在《新青年》上发表《我之节烈观》,指出节妇烈女是残虐的非人道的行为,人们应该自觉地抵制这种“害己害人的昏迷和强暴”,呼吁女人有权享受和男人一样的“正当的幸福”。

新文化运动最具时代意义的战斗口号是“打倒孔家店”,而最早提出这一口号的则是胡适。他说,中国“二千年吃人的礼教法制都挂着孔丘的招牌,故这块孔丘的招牌——无论是老店,是冒牌——不能不拿下来,捶碎,烧去”。接着,鲁迅发表白话小说《狂人日记》,更是对孔、孟之道作了最为激烈、大胆的批判,他说:“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他们都是诲人不倦的导师。北大学生傅斯年、罗家伦创办《新潮》时,胡适积极支持,并担任顾问。鲁迅不仅是《新潮》的支持者,还就编辑方针等问题写了具体的意见。当时,新文化运动的几个重要团体如“语丝社”、“莽原社”和“未名社”等,都得到过鲁迅的帮助和支持。

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新文化运动的拓荒期,鲁迅与胡适是同道是战友,他们心心相印,披肝沥胆,有着共同的意愿和思想批判的目标,对新文化运动具有热情的冲动。鲁迅在《无声的中国》中说:“要恢复这多年无声的中国,是不容易的,……首先来尝试这工作的是‘五四运动前一年,胡适之先生所提倡的‘文学革命。”

胡适对鲁迅也有类似的评价:“他在《新青年》时代是个健将,是个大将。”并说鲁迅的作品“在社会上成为一个力量”,这种力量的激荡才使新文化运动形成磅礴之势,奔涌着浩荡向前。

他们不仅是新文化运动的开拓者,还是颇具影响的学术大师,尤其是治中国小说史和文学史,其丰硕的学术成果,很少有人能与之比肩。中国小说自来无史,1919年,胡适告诉钱玄同:“将来我想做一部《中国小说史》,用科学的方法研究他……这事不是容易的事,不知将来谁人先我为之。”

其实,鲁迅已在进行中国古代小说的研究,1920年9月,他即在北京大学正式开设“中国小说史”的课程,授课内容多是平日所辑录的《古小说钩沉》、《唐宋传奇集》和《小说旧闻钞》等。他编写的《中国小说史大略》由北京大学印刷,后来又继续修改补充,改称《中国小说史略》,1923年12月和1924年6月,由新潮社分上、下册出版。至1935年,《中国小说史略》已完成十版,并成为最后的定稿。

他们在共同的学术领域内切磋辩难、互通信息。据《鲁迅日记》记载,1921、1923、1924三年,胡适致鲁迅信十二封,鲁迅致胡适信十四封;胡适赠送鲁迅的书刊有《读书杂志》、《西游记考证》、《五十年来之世界哲学》、《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鲁迅赠送胡适的书有《中国小说史略》和《呐喊》等。胡适关于金圣叹腰斩《水浒传》的分析和《红楼梦考证》等,都为鲁迅所赞赏,《中国小说史略》在叙及《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镜花缘》、《官场现形记》和《后水浒传》时,都曾引用过胡适的考证材料。鲁迅读过胡适为《水浒传》所做的两种序后,赞不绝口,致信说序文“极好,有益于读者不鲜”,“我没有做过序,做起来一定很坏,有《水浒传》、《红楼》等新序在前,也将使我永远不敢献丑”。

鲁迅在与胡适的学术文化交流中,曾劝胡适专心文学创作,胡适听了也为之心动。1922年3月4日,胡适在日记中写道:“与启明、豫才谈翻译问题。豫才深感现在创作文学的人太少,劝我多作文学。我没有文学野心,只有偶然的文学冲动。我这几年太忙了,往往把许多文学冲动错过了,很是可惜。将来必要在这一方面努一点力,不要把我自己的事业丢了来替人家做不相干的事。”

启明即周作人,豫才乃是鲁迅。胡适、鲁迅两人相较,胡适的学者成分居多,鲁迅的文人气息较浓。所以,鲁迅的传世之作多是小说等,胡适则不然,除了作些新诗外,很少文学创作,留下的多是考据论说之作,这其中就有他对中国小说的极有见地的考证。

胡适提出的《红楼梦》乃作者“自叙传”一说,更是创立了别开生面的新红学理论。鲁迅对此充分肯定,认为胡适“自叙传”,“实是最为可信的一说”。胡适先后对《水浒传》、《红楼梦》、《西游记》、《三国演义》等十多部章回小说作了考证,并写了多篇文章,后来结集成为《中国章回小说考证》。

胡适在谈到中国小说的研究成果时,总是把鲁迅摆在重要的位置。他说:“在小说的史料方面,我自己也颇有一点贡献,但最大的成绩自然是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这是一部开山的创作,搜集甚勤,取材甚精,断制也甚谨严,可以替我们研究文学史的人节省无数精力。”1922年5月,他作《〈三国演义〉序》时特意指出:“作此序时,曾参用周豫才的《小说史讲义》稿本,不及一一注出,特记于此。”他原本假设《水浒传》有古本,读过《中国小说史略》后,感觉到鲁迅的论点“很细密周到”,便订正了这种假设。

1934年7月,他们的共同朋友刘半农病逝,鲁迅在纪念文章《忆刘半农君》中,将陈独秀、胡适、刘半农一一作了比较。他说:“《新青年》每出一期,就开一次编辑会,商定下一期的稿件。其时最惹我注意的是陈独秀和胡适之。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独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却开着的,里面有几支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适之先生的是紧紧地关着门,门上粘一条小纸条道:‘内无武器,请勿疑虑。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这样的人——有时总不免要侧着头想一想。半农却是令人不觉其有‘武库的一个人,所以我佩服陈、胡,却亲近半农。”

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鲁迅是把刘半农当作“亲近”的朋友,而对于陈独秀和胡适则只是“佩服”。陈和胡又有些微的区别,对陈“用不着提防”,对胡却“总不免要侧着头想一想”。也就是说,鲁迅终归看不透胡适,对胡适在心理上还是设了一条防线。

当然,这些并不影响他们做事论人的立场和态度。1934年5月,鲁迅在指导他的日本朋友增田涉翻译《中国小说史略》时,嘱咐增田涉务要注意胡适的小说史研究成果,要根据《胡适文选》中的意见,订正《中国小说史略》的有关错误。

胡适特别推崇鲁迅在白话文学上的成绩,早在1922年,他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便说,中国短篇小说创作,“成绩最大的却是一位托名‘鲁迅的。他的短篇小说,从四年前的《狂人日记》到最近的《阿Q正传》,虽然不多,差不多没有不好的”。

后来,鲁迅对胡适多有批评,胡适采取的则是“老僧不见不闻”的策略,不置一词,不予反驳。更为难能可贵的是,鲁迅身后,有人向鲁迅大泼脏水时,胡适仍能以持平的心境,客观、公正地评价鲁迅的文化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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