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情铸典,以典谋篇

2022-02-16 00:21卫佳杨和为
青年文学家 2022年31期
关键词:北固亭刘裕廉颇

卫佳 杨和为

南宋爱国词人辛弃疾晚年词作《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被收入人教版高中语文教材必修上册第三单元。虽然教材对于词作所涉及的六处典故均有注释,但只是简单介绍,语焉不详。教师当引导学生深入挖掘典故背后的情志及词人如此用典的原因,才能进入词人的精神世界,感受作者愤懑郁勃的爱国精神。

一、辛词的用典情况及内涵解析

《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作于宋宁宗开禧元年(1205)春,辛弃疾时年六十六岁。写作背景是:嘉泰三年(1203),宰相韩侂胄为捞取政治资本而主张北伐,起用一些主战派人士。前后赋闲二十余年,时年六十四岁的辛弃疾被任命为绍兴知府兼浙东安抚使。第二年(1204)春被召到杭州,被任命为镇江知府。辛弃疾来到鎮江江防要地京口,感慨万千,写下著名的《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开禧元年(1205)二三月间再登北固亭,心潮澎湃,遂作此词。这两首词作,均与怀古伤今相关,都提及三国英雄孙权。但《南乡子》只涉及三国时期曹、刘、孙三足鼎立的典故,似有未尽意者。次年《永遇乐》词,通篇由六个典故串起,且指涉时间跨度较长,从战国末期的赵国名将廉颇,到汉武帝时期“封狼居胥”的霍去病,再到南北朝时期的宋武帝刘裕和他的儿子刘义隆,一直写到作者自高宗绍兴三十二年(1162)南归以来四十三年的种种情事。长达一千多年的时间跨度,被词人以典故的方式巧妙剪裁,并与自己所经历的现实生活错综编织,高度浓缩在一百零四字的篇幅之中。

词分上下两阕。上阕由孙权和刘裕的典故构成。先写孙权—“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孙权十九岁继承父兄基业,三伐黄祖,北拒曹操,智夺荆州,开疆拓土,最终与曹、刘三足鼎立。辛弃疾对于孙权这样的英雄人物极为推崇,在《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中也高度称赞:“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辛弃疾登上京口(今江苏镇江)北固亭,看到这一片“千古江山”,想到当年孙权的文韬武略。可惜“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如今英雄无觅处,南宋统治者偏安东南,苟且度日,怎不叫人怅惘愤慨!

接下来写刘裕—“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刘裕祖先由北方(今江苏徐州)移居京口,虽自幼“家贫”,但他“有大志”(《宋书·武帝纪》),能从“寻常巷陌”中崛起,两次领军北伐,收复洛阳、长安等地,最终取代东晋,建立刘宋王朝。“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辛弃疾站在北固亭上,思绪遥接,寥寥数句,钦佩追慕之情溢于言表。

下阕的典故非常密集,除了“元嘉北伐”“佛狸社鼓”“廉颇老矣”三个较为平常之外,更有“封狼居胥”这个典中之典。从上阕“气吞万里如虎”的刘裕,自然联想到刘裕的儿子—宋文帝刘义隆。所不同者,刘裕两次北伐,均取得成功,而刘义隆的元嘉北伐,却因为准备不充分,过于轻率,最终以惨败告终。从刘义隆北伐惨败的典故里,又引出“封狼居胥”的典故。按,“封狼居胥”作为典中之典,原是汉代霍去病故事。西汉元狩四年春,汉武帝命卫青、霍去病各率骑兵五万,远征匈奴。霍去病歼敌七万余,乘胜追杀至狼居胥山(今蒙古国境内肯特山),“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瀚海”(司马迁《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封狼居胥”成为建立显赫功绩的象征,后人多用此典表达豪情壮志,好大喜功的刘义隆就是其中一个。史载“(王)玄谟每陈北侵之策,上谓殷景仁曰:‘闻王玄谟陈说,使人有封狼居胥意。”(沈约《宋书·王玄谟传》)元嘉二十六年(449),宋文帝又打算北伐中原,众大臣争相献策,其中以王玄谟最为积极。宋文帝十分振奋,竟至对人说:“听了王玄谟的话,让人有封狼居胥的想法。”元嘉二十七年(450)七月,宋文帝任命王玄谟为宁朔将军,随辅国将军萧斌北伐,却遭到重创,大败而回。不仅如此,还引得拓跋焘一路南下,追击至长江北岸,还在北岸瓜步山上建立了行宫(即“佛狸祠”),真可谓“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辛词只提到北伐惨败的宋文帝,对于北伐将军王玄谟则深隐其名,当有不可言说的原因。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辛弃疾笔锋一转,从宋文帝仓促北伐的惨败,自然转到北魏太武帝拓跋焘(408-452)的胜利。但很显然,辛词并未正面写其南击刘宋、“饮马长江”的辉煌,而是从虚处着笔,写尽佛狸祠下的太平景象,在与上文“烽火扬州路”的强烈对比之中,将数十年来北方沦陷区的民众情状巧妙烘托出来:北方沦陷已久,民众已然忘却了当年抗金的浴血斗争,沦陷区的人民只把“佛狸祠”当作一般祠庙来祭祀供奉,浑然忘记了它曾是北魏皇帝的行宫。“可堪回首”,这是多么沉痛的感喟!走笔至此,又引出作者另一番忧思,“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按,史载战国时赵国名将廉颇被免职后跑到魏国,“居梁久之,魏不能信用”。后来,赵王想重新起用他,派人去探看他的身体状况。在司马迁的《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中,“廉颇之仇郭开多与使者金,令毁之。赵使者既见廉颇,廉颇为之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尚可用。赵使还报王曰:‘廉将军虽老,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矣。赵王以为老,遂不召”。辛弃疾以廉颇自喻,抒发渴望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凭谁问”,既是对于知己的渴求和期盼,也流露出无以言说的隐忧与悲哀。

二、辛词用典背后的情志:英雄豪气与压抑憋屈的矛盾冲突

典故隐藏在历史深处,本是一种静态的存在,若没有后来人的不断激活,它也就成了一种没有意义的死物。我们认为,真正重要的并非静态的典故,而是动态的用典。同一个典故,使用的人不同,其效用和价值也就迥异。不同的作者,其对于历史上那些静态的典故亦各有选择的好尚。我们所要做的,就是从具体的诗词作品中,挖掘作者用典背后的情志,以更深入地理解作者。

典故包括语典和事典。辛弃疾《永遇乐》词,通篇以情铸典,以典谋篇,间杂南宋抗金情事,将历史与现实巧妙编织在一起。其中事典有六,语典有三。词以吴主孙权开篇,谓之“英雄”,赞其“风流”。接着又写英雄刘裕,“斜阳草树”句,语出刘禹锡《乌衣巷》诗,“寻常巷陌”句,语出周邦彦《西河·金陵怀古》词。此处连用两句语典,结合后面“人道寄奴曾住”的事典可知,词人有感于宋武帝刘裕出身寒微而终成北伐大业,其对于南宋朝廷的不满隐然可见。

从上阕转到下阕,因刘裕而及其子刘义隆,亦是人之常情。但词的下阕一转而为悲抑之音,一上来就写元嘉北伐因战前仓促而终遭惨败,“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将此种惨败窘境表露无遗。其中,“封狼居胥”作为典中之典,在此至少有两层含义。一方面,辛弃疾非常渴望南宋朝廷能如霍去病当年那般英勇无敌,横扫北地,收复中原;但当其杂在“元嘉草草”与“赢得仓皇北顾”之间时,“封狼居胥”恰又变成一种反讽—词人对于力主北伐的韩侂胄,一面首肯其造出的北伐舆论,一面又担忧其准备不足而有失败的可能,同时对于韩侂胄其人“用事十四年,威行宫省,权震寓内”(《宋史·韩侂胄传》),雖然心有不满,却又不能表露出来,不得不以典故形式倾吐。从下阕的后半部分,可以看出词人既忧心君臣之摇摆与北伐之仓促,又担心时不我待。“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将词人从苍茫邈远的怀古中拉回到自己所曾经历的抗金现实。词人感奋之余,猛然又想到这四十三年时间里,北方沦陷区的人民又是怎样一种心态呢?当南方终于开始摩拳擦掌准备北伐的时候,北方却是一派“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的太平景象!词人深知,承平的时间越长,民众也就越是安居乐业,再无抗金的斗志。“可堪回首”四字,表达了词人内心深处的沉痛与悲哀。

以词人的英雄豪气,当年曾聚众抗金,投奔耿京而为“掌书记”,并于五万人众中捉获叛徒张安国,率众南归,可是到头来又怎样呢?不过是被解除了武装,先是做签判及安抚使等地方闲职,后来被弹劾而赋闲归隐,压抑憋屈,无以言表。虽然因韩侂胄决意北伐而再被起用,但二十余年的赋闲生活其实已经消磨了词人的斗志,是以作《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时,词人固有的英雄豪气与长时间压抑憋屈的矛盾交织在一起,压抑憋屈使他不能言说,英雄豪气又使他不能不说,于是便以密集的典故加以表露。其中,词人英雄豪气的一面以孙权、刘裕及廉颇等英雄人物宣泄,而其压抑憋屈的一面则用“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等典故表露。值得注意的是,即使在表现其英雄豪气的时候,也夹杂着压抑憋屈的声音,使得那种英雄豪气变为一种悲抑和沉痛。比如,上阕写孙权,会说“英雄无觅,孙仲谋处”,会说“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写刘裕,会说“想当年”。至于下阕,明明想起当年的抗金往事,“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正是满满的英雄气概,但一句“可堪回首”,一句“凭谁问”,便将此种英雄豪气又化作压抑憋屈,两种气流灌注交织,遂造成一种欲说又不能说、不说又难受的尴尬和苦闷,这便是辛词密集用典背后的情志。

三、辛词密集用典的深层原因:历史与现实的双重影射

首先,历史与现实在君臣关系上的影射。上阕明确提到孙权、刘裕这两位帝王,虽然出身不同,但都是令人感奋追慕的英雄。可惜孙权再无寻处,刘裕的“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也只能“想当年”而已,影射如今的南宋王朝,无论是立国以来的第一代君主(高宗赵构),还是继承祖上基业的现任君主(宁宗赵括),都算不上英雄。下阕着重刻画了刘义隆的元嘉北伐,因为刘义隆的好大喜功,轻信王玄谟的北伐建议,想要再创汉代霍去病“封狼居胥”的辉煌,反落得个“仓皇北顾”的惨败结局,以此影射宁宗朝的权臣韩侂胄,亦轻言北伐而不做军事上的充分准备。词人担心宁宗重蹈刘义隆的覆辙,“仓皇北顾”的历史悲剧将会重演。

其次,历史与现实在敌我关系上的影射。所谓敌我关系,一方面是指南北朝廷之间的敌我关系,一方面是指同朝臣子之间的敌我关系。前者无论是从上阕的孙权和刘裕,还是下阕的刘义隆和拓跋焘,都隐含此种南北朝廷之间的敌我关系。孙权之典隐含着北方的敌人曹操,刘裕之典隐含着南燕、后秦和北魏等北方政权。而下阕的刘义隆与拓跋焘,更是直接以刘宋时期南北攻伐的敌我关系,影射词人所处的南宋王朝与北方金朝之间的敌我关系。除此之外,还有同朝臣子之间的敌我关系。正如上文所分析的,词的末尾所用廉颇之典,不仅是君臣关系的影射,亦是同朝臣子的敌我关系在不同历史时期的重演。词人既以廉颇自比,一句“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自然将怀古的思绪从战国时代拉到南宋时期,却不知郭开是谁呢?那传话的使者又是谁呢?词人对此不便明言。嘉泰三年(1203),独揽政治军事大权的韩侂胄为“专宠固位”而动念北伐,于是起用一些抗金派人物。辛弃疾此前一直被韩侂胄排斥,但居然也被重新起用为浙江东路安抚使,翌年春初又被宁宗皇帝召见,改命为镇江知府。辛弃疾赋闲二十余年之后重新被起用,本来有些不合情理,难免会产生芥蒂和隐忧。所以他一方面会作词给韩侂胄祝寿,一方面又告诫南宋朝廷要汲取刘义隆的历史教训,以免重蹈“仓皇北顾”的覆辙。

总之,《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以情铸典,以典谋篇,看似隐晦曲折,实则“借往迹来写祖国之恸,与当日情形正处处吻合,所以不独不觉其用典,而且觉得他处处都是说现在的国情朝政,并不是叙说往迹了”(薛砺若《宋词通论》)。这就需要我们不断提高诗词典故的艺术鉴赏力,平时多积累诗词典故,注意挖掘诗词中典故背后隐藏的情志,在此基础上分析作者如此用典的深层次原因。

本文系2019年贵州省教育厅教改项目“基于核心素养的地方院校中国古代文学课程教学改革”(课题编号:2019149)的研究成果;系2019年六盘水师范学院校级精品课程“中国古代文学Ⅲ”(课题编号:LPSSYjpkc201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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