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月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朦胧诗的崛起无疑是诗坛最值得关注的事件之一。这些在文艺领域不断开疆拓土的中国知识分子在创作特色和思想高度上向传统诗歌发起了挑战,表现出真性而纯粹的人文特质。对于朦胧诗,人们以人文精神为他们的创作指导核心,不再高喊冰冷的政治话语,也不以意识形态的灌输为目的,抛弃了宏大叙事,而不断为“自我”发声。作为朦胧派的代表诗人之一,顾城也以独树一帜的美学创造回应着那个冲破一切的时代精神,成了新时代的思想启蒙者。
相比于同期的朦胧派诗人,顾城不同于北岛的孤绝沉重、善于书写具有现代想象的英雄主义,也不像舒婷那般充满浪漫情调与奉献精神的沉郁、节制的抒情,他的诗歌充满了理想色彩,借助知识与精神的力量,醉心于对自然的描绘以及纯净童话的书写。除了对自然与童话的钟情,顾城敏感、神秘的心性也常常通过对诗歌抽象主题的挖掘而表现出来。从十二岁写出的《星月的来由》开始算起,在顾城一生创作的两千多首诗歌中,存在大量以抽象概念为主题的诗作,本文将以这些诗歌为对象,探讨顾城是如何通过象征的暗示、感官的感受来表现这些抽象主题,以及在顾城的成长过程中是受哪些因素的影响从而促成了这种独特的对抽象的表现方式。
一、通过象征暗示抽象
顾城诗歌的特点之一就是通过繁复的意象来建构他的诗歌世界,在表现抽象主题时,他最常用的表现手法就是象征和隐喻。姚家华的《朦胧诗论争集》中提到,“象征主义学家马拉美认为‘诗只能暗示,如直呼其名,诗的享受便减去四分之三”。“朦胧诗”的魅力不在于直观的描绘,而在于巧妙隐晦的暗示,顾城抛弃了传统的现实主义诗歌表现手法,转而用象征和隐喻来表现难以言说的感情和纤微细腻的体验。
以《微微的希望》为例,诗中的“卵石”“蓝色的河溪”“小草”都是希望的象征。在《顾城的诗》中,“我和无数/不能孵化的卵石/垒在一起”,从“卵石”的形象上来说,椭圆形的卵石就像孕育着生命的卵一样,是希望和生命的象征,但冰冷的石头,终究无法给人带来希望,而“我”此时的处境就和这些“卵石”一样。但好在有溪水来冲淡“我”的绝望和郁闷:“蓝色的河溪爬来/把我们吞没/又悄悄吐出”,河溪冲刷、拥抱卵石,让“我”也更加温润柔和,这里所使用到的三个动词“爬”“吞没”“吐出”,把“我”与河溪的碰面衬托得那么柔美,慢动作的特写也表现出我不想和溪水分离的心情。但是,河溪还是退去了,“我”和这些“卵石”又将暴露在空旷的天空之下,那么河溪所代表的希望也就是微弱的。带着对河溪退去的无奈与不舍,“没有别的/只希望草能够延长/它的影子”,经过环境的无奈,“我”的希望好像就落空了,最后只希望草能延长它的影子,也就是希望时间能流逝得慢一点儿,那么溪水也就能多作停留。可是,纤弱细小的小草又能承载起什么呢?这就是希望之微。但是草又极富生命活力,可以不断生长,相比于无法动弹的卵石,又能带来希望,给“我”以安慰了。“卵石”“河溪”“小草”等意象在表达其本身客观意义的同时,又超越了这些固有意义,从而具有了強烈的象征性,将抽象的“微微的希望”具象化。
对于象征艺术,黑格尔在《美学》中曾说明:“象征艺术,会把绝对意义强加在那些即使是最平凡的对象上面去,勉强对象成为他自己世界观的表达与表现。所以看上去这些艺术品离奇古怪,荒诞不经,理念与形象的矛盾总是无法和解,这就是我说的象征艺术类型。”象征让事物的含义超越其自身,构建起另一个主体,而这个主体不一定是具象的客观存在,它也可以是抽象的理念。顾城在《友谊》这首诗中,分别用“艳丽的花”“纯洁的雪”“芳香的酒”和“不朽的金”来象征友谊,这种人与人之间抽象的情感关系。前三节描绘了友谊像“花”“雪”“酒”给人带来的美好体验,但这种体验是真实和长久的吗?花会凋零,雪会融化,酒会变酸,只有像黄金一样不朽的友谊才是真正的友谊,前者是虚假的友谊,诗人用黄金的重价来象征友谊真正的重价,区分了友谊真假的两种情况。
象征作为现代诗歌基本构成方法之一,通过顾城意象上的加工,简洁含蓄地表现了其内心独特的抽象体验。象征让理念超越了事物原有的有限形象,却又与事物本体建构起千丝万缕的隐晦联系,从而成为朦胧诗人用物象来暗示内心情绪的有力武器。
二、通过感官感受抽象
感觉可以细分为触觉、嗅觉、味觉、听觉、视觉五类,这也被称为人的五感。其中,听觉和视觉是认识性的感官,一切存在于空间中外在的物质性的东西都可以成为其感受对象。顾城敏感单纯的个人气质决定了他在表现世界时也更加专注于从自我感受出发,结合视觉与听觉,创造出一个感官上的真实的世界。
顾城曾在《顾城诗全集》中说,“生命不过是一种颜色”,从顾城的诗集中,我们不难发现他对颜色的偏爱,顾城也长于用视觉上的色彩刺激来表现抽象主题。在《感觉》这首诗中,顾城就是通过强烈的色彩冲突,直观地表现热情和沉郁的心理感受:“天是灰色的/路是灰色的/楼是灰色的/雨是灰色的/在一片死灰中/走过两个孩子/一个鲜红/一个淡绿。”首先,诗里鲜明的色彩“灰色”“鲜红”“淡绿”在视觉上给人以强烈的刺激,同时又勾勒出天空的线条、马路呈现的地平线,还有楼房高大的轮廓、细雨织成的细密的线条,以及两个孩子的形象。前者是灰暗的世界,而后者则是一个活泼生动的世界,而以色彩和线条组合而成的感性世界与人们的审美心理是相互联系的。英国形式主义美学家克莱夫·贝尔说:“在各个不同的作品中,线条、色彩以及某种特殊方式组成某种形式或形式间的关系,激起我们的情感。这种线、色的关系和组合,这些审美的感人的形式,我称之为有意味的形式。”(高红辰《品析克莱夫·贝尔“有意味的形式”》)顾城的这首《感觉》不仅是一种简洁而鲜明的形式,同时也带给读者一种审美意味,我们可以从视觉色彩的变化来探寻作者的情感变化线索。诗中第一节的色彩是压抑的,而第二节的色彩是艳丽和热情的,情感体验也变成了振奋和希望,视觉感受的变化直接引起心理感受的变化,是一种由毁灭的悲哀到新生的喜悦的情感体验。无论是色彩上的灰、红、绿,还是形象上的灰暗世界和两个活泼的孩子,在社会生活中,他们已经被赋予了一定的社会内容和审美情感,就是光明与晦暗的抗争,新生对毁灭的蔑视。而这些观念带给人们的是视觉上的直观感受,作者就是通过视觉上的直观刺激来表现一种审美感觉。
顾城的《许多时间,像烟》这首诗,也是将抽象的时间比作烟,从视觉上来表现时间这种真实又隐约的距离感。顾城在《顾城的诗》中写道:“有许多时间像烟/时间在艾草中燃烧/化作缥缈的烟雾/小红眼睛们胜利地亮着/我知道这是流向天空的泪水。”诗人注意到艾草燃烧后的火苗消失之后,留下的就只有星星点点的红色,一闪一闪,艾草点燃又熄灭,其中包含了时间的流逝。从视觉上来感受它,就像是“流向天空的泪水”,因为烟雾从艾草熄灭的火苗处开始飘散,一缕缕就像是从那些红色的眼睛里流出的泪水,断断续续地飘向天空。在这样空旷辽远的背景之下,诗人开始冥想,思绪也就像艾草燃烧后的烟雾一样随时间慢慢飘远。“光是一片溪水”,强调的则是当我们回首往事时,对于时间的流逝而常常产生的烟波浩渺之感,过去的时光就像被烟雾裹挟着,朦胧而沉静。烟雾是变幻莫测的,人们凭感觉生活,时间也会根据人不同的心境,给人或长或短,或快或慢的流逝体验。
顾城曾在《从诗的“不懂”谈起》中解释自己的诗学主张—“表现世界的目的,是表现‘我”,“我所感觉的世界,在艺术的范畴内,要比物质的表象更真实”。相比于强烈的情感抒发,他更倾向于选择从对客观事物的直观体验、内心感觉中呈现自己的艺术世界,一切抽象的印象,都能经过感官与心灵调和。
三、表现手法的根源探析
顾城通过对语言不同表达方式的尝试,拓宽了文字的表现领域,而这种探索精神,与顾城的童年经验和作为知识分子的丰富文学积淀,以及人文精神涵养有着密切的关联。
童庆炳在《现代心理美学》中提到,“童年经验对一个人的个性气质思维方式等的形成和发展起着决定性的作用”。顾城的童年经验对他的创作道路的影响是巨大的。顾城童年时随父亲到山东农村,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生活。顾城以自己敏锐的感知,温柔细腻地观察着这个世界,将无生命的自然人格化,花儿能露出牙齿微笑,树也会闭着眼睛静静地聆听周围的声音。顾城也常感到孤独,在《顾城的诗》中,“他总是看着远处讲话,说他要在山上筑一座小城,安一门金属的大炮,养一些兔子,‘我是一个王子/心是我的王国……‘蓝海洋在四周微笑/欣赏着暴雨的舞蹈……”对外部世界的敏锐感知以及长年的孤独体验,成就了顾城独特的个人气质,相比于同时代的其他诗人,顾城更像是一个另类,他沉着、舒缓地浅吟低唱,安静地书写自己纯粹的灵魂,书写着知识分子对这个世界的期待与想象。
顾城诗歌独特的表现方式,还在于他对中外诗歌优秀传统的吸收。顾城曾直言自己接受了中国古典文化的熏陶,特别是在屈原、李白、李賀、李煜的诗歌中领悟到了“魂天归一”的忘我境界,横亘于历史的万里诗风“始终吹着,我常常变换位置来感知他们”(顾城《顾城的诗》)。中国古典诗歌在抽象感觉的沟通与传达上早已有通感手法的使用,颜色可以有味道,声音可以有形象,温度可以有重量,李白的“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由玉笛声声联想到飘落的梅花,由听觉诉诸视觉。顾城诗歌在吸收古典诗歌的表现技巧的基础上,也存在对感觉的沟通和融会,在《爱我吧,海》中,对声音和风的描写,“我被大陆所围困/声音布满/冰川的擦痕/只有目光/在自由延伸/在天空/我找到你的呼吸/风,一片淡蓝”(顾城《顾城的诗》)。声音本来无形,顾城却将声音描绘成了有形的存在,上面布满了来自冰川的擦痕,而风也被涂上了淡蓝色。抽象的声音被具象化为视觉可见之物,风声也由听觉转化为视觉。对抽象感觉的表现与沟通,让顾城的诗歌世界承载起更为丰富的文化内涵。
除了对中国传统表现手法的借鉴,顾城还在写作上借重了大量现代派表现技巧。顾城重视梦境与幻想,常采用现代主义的意象暗示、象征、隐喻等手法,在形式和语言上发动着历史性的颠覆和转换,尤其是对象征手法的运用,呈现出与当时流行诗坛不同的风格特点。顾城直言自己受外国诗人的影响很大,特别是像洛尔迦、惠特曼这些现代派诗人,现代性突出的艺术形式和修辞形态就以象征性为代表,是外界事物与人的内心情感相契合的表现。正如杰姆逊在《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中所说:“现代主义的必然趋势是象征性,一方面涉及某一具体的情形,另一方面又通过象征来反映更广泛的意义。”《诗情》中的“我们走进了夜海/去打捞遗失的繁星”(顾城《顾城的诗》),顾城就用浩瀚的海来象征抽象的诗情产生时“思接千载、视通万里”逍遥广阔的状态,而夜海中倒映的繁星幻想则象征着抽象诗情的模糊性和诗思产生时的不可预见性,烘托了一种朦胧的神秘感。顾城正是在运用现代派技巧来表现个人心灵抽象感觉和体验的过程中完成了由传统到现代的转换。
《顾城散文选集》中,顾城在《生命与生命的芬芳》这首诗中曾说:“在语言停止的地方,诗前进了;在生命停止的地方,灵魂前进了;在玫瑰停止的地方,芬芳前进了。诗给我们的生命带来无限美好的东西,这就是它将要在人类历史上存在下去的理由。”顾城在短暂的创作岁月中,不断地实践独特的表现手法,完成着对自我的超越,展现着知识分子强大的精神力量,并由此创造出了自己秘密的诗学世界。在对那些绝对平凡、抽象的对象进行表现时,顾城实现了对自然、对生活的加入,以及对当时饱含人文情怀的知识分子的世界观的表达。
本文系2021年天津市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媒介知识分子的身份建构研究”(项目编号:2021YJSS262)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