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奎,吉力使呷
中国是一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而这样一个由多民族共同组成的大家庭中,每一个民族都有着悠久的历史、灿烂的文化。在不同民族的文化记忆中,人们往往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来获得成员之间的身份认同。除了我们所熟知的诸如共同的地域、共同经济生活、共同的语言等因素外,追忆共同的祖先也是增强各民族成员之间的认同感与凝聚力的重要方式。当然,各民族的认同与中华民族的认同是不同层次的认同,两者之间并不矛盾,甚至可能出现重合。诚如费孝通先生所言:“中华民族作为一个自觉的民族实体,是近百年来中国和西方列强对抗中出现的,但作为一个自在的民族实体则是几千年的历史过程所形成的。”[1]1
秋阳先生2015 年出版的《蚩尤与中国文化》(以下简称“秋著”)是研究蚩尤与中国文化的杰作,分为上编“蚩尤新论”与下编“苗族文化及其他”两部分。秋著上编“蚩尤新论”收录了11 篇论文,下编“苗族文化及其他”收录了12 篇论文。本研究主要聚焦于上编“蚩尤新论”,与秋氏展开学术对话。秋氏数十年在研究蚩尤与中国文化关系中发表的多篇文章,论述了华夏创世之谜、早期华夏文明的多元性、蚩尤与良渚文化、黄帝与红山文化、夷夏之间的竞争互补以及蚩尤在中华文化发展史的重要地位,汇集了秋氏对于蚩尤与中国文化的学术创见。
蚩尤为上古时期九黎部族的首领,与炎帝、黄帝处于同一个历史时期,率领其部族在黄河中下游与长江中下游一带活动,创造了璀璨的良渚文化,秋著将其与炎帝、黄帝同称为“中华三祖”。在国家富强、民族复兴的背景下,我国作为一个文化多样的中华民族大家庭,秋著恰好为我们再现了蚩尤这个代表了少数民族祖源的中华民族精神共祖形象,论证了中华文化与中华文明的多元性。秋著非汉民族从祖源英雄蚩尤入手,论证了中华民族的发源地并不是单一的,而是由多个作为文化单元的支流交融汇合,最终形成了“有容乃大”的中华文化与文明。就《蚩尤与中国文化》这本专著而言,目前与其展开学术对话主要有石朝江、陈晓军等。石朝江的《读秋阳先生〈蚩尤与中国文化〉》一文认为,这部著作在蚩尤与中国文化研究方面,具有三方面的亮点和创新:一是研究论证中华文明中华文化的多元性;二是研究论证中华文明的两大源头文化;三是研究论证蚩尤对早期中华文化的卓越贡献[2]。陈晓军的《从秋阳先生的〈蚩尤与中国文化〉看“中国故事”的当代表述》一文认为,对“黄帝战蚩尤”的表述实际上是一个对历史遗产的继承问题,事关多民族国家族群关系的整合,值得我们检讨与思考。《蚩尤与中国文化》在表述“中国故事”中体现出的地理生态的多样互补、文明发生的多源交汇、族群种类的多元交往、历史沿革的交错连续等视角,对我们深化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认识,促进中国各民族和谐共处,以增强多民族国家的凝聚力不无启发[3]。
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习近平在第五次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作了以“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为主线推动新时代党的民族工作高质量发展”的重要讲话,阐明了在国家复兴强盛、中华民族文化日渐繁荣的新时代背景下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必要性。习近平总书记在讲话中指出:“必须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为新时代党的民族工作的主线,推动各民族坚定对伟大祖国、中华民族、中华文化、中国共产党、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高度认同,不断推进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4]为进一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提升各族人民的中华民族自豪感,我们要通过树立和突出各民族共享的中华民族文化符号和中华民族祖源英雄形象,不断夯实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思想基础。中华文化是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基础,从人类学的角度来看,文化是人类行为的意义编码体系,是社会运行的“软件”,给一个群体以身份认同和归属感[5]。秋氏认为:“中华民族及其文化的发祥地,不止是黄河流域,甚至遍及长城内外、大江南北,东起大海之滨,西迄青藏高原,整个中华大地几乎都有中华先民活动的遗迹及其所创造的文化。……时至今日,仍有固执一端的偏颇者。有的学者将其归纳为‘几偏’,即‘重血缘的狭隘观念’‘成王败寇的正统观念’‘天朝自居的汉族中心观念’‘忽视国内外交融的保守观念’,等等。……华夏族形成的时间以及作为族征的华夏文化,已经是众源融合的‘流’,而不再是原始的某个族体(如黄帝)单元了。”[6]1笔者认为,秋著以蚩尤为例,充分肯定非汉民族祖源英雄的历史贡献与地位,恰好为当下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提供有力的学术依据,将其作为中华民族的文化符号之一,将大大增强各族人民对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认同。
秋著在《序论·中国文化的源流》中讨论了中国文化的源流问题。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在华夏正统观念的影响下,中国文化的源头被自然而然地与“黄河母亲摇篮”“炎黄始祖”联系起来进行一元化的祖源叙事,但中国作为一个多民族的国家,各民族及其文化的发祥地却不只是黄河流域,而是随着先民活动的遗迹遍布在中华大地的各处。他们共同创造的文化才构成了中华民族灿烂的文化。历史上的“夷夏之辨”(或称“华夷之辨”)尽管有偏颇之处,但说明除了中原的华夏之外,还有“四夷”(即东夷、西戎、南蛮、北狄),这样的以华夏为中心的论述才是反映中华大地多民族的存在及各民族之间错综复杂的历史关系。
一个民族的形成除了共同的语言文字、风俗习惯等因素的影响之外,不同的地理环境及相应的生产生计方式也会塑造其独特的民族文化。如在古代中国的中原地区,形成以种粟为主的旱地农耕文化;长江中下游及以南的湿润气候形成以种水稻为主的稻作农业文化;北方的草原地区形成以放牧、采集和狩猎为主的游牧文化,这些都是塑造不同民族文化多样性的重要因素。
2014 年5 月,中共中央政治局明确提出:“推动建立各民族相互嵌入的社会结构和社区环境,促进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巩固平等团结互助和谐的社会主义民族关系。”[7]从中华民族发展史来看,古代中国各民族之间早就存在交往交流交融,即中华大地每一块区域都可能曾经有其他民族活动的痕迹,并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文化关系。蚩尤为上古时代九黎部落联盟的首领,骁勇善战,被尊称为“战神”,同时也是苗族世代相传的远祖之一。据王桐龄的《中国民族史》所叙,就移入中国内地的先后次序而言,苗族在汉族之先。当4000年前汉族占领黄河流域,而扬子江中流,现在的湖北、湖南、江西等地,已经由苗族占领;此族之国名为九黎,君主名蚩尤,蚩尤与炎帝起冲突,击败炎帝,追至逐鹿。有熊国君主公孙轩辕(即黄帝)迎击蚩尤,败其兵,杀之。后来苗族子孙,有一大部分完全同化于汉族;其不肯同化之一小部分,逐渐迁到西南各省深山中[8]5。良渚文化,因首先在浙江良渚地方发现而得名。考古发掘表明,今天的良渚文化覆盖面已经扩大到了除浙江以外的江苏、上海以及安徽和山东等周边地区,占据了长江中下游的广大区域,被历史学家称为“长江中下游地区的新石器时代”,处于由母系氏族社会向父系氏族社会过渡的阶段,因其发达程度与黄河流域不相上下,成为中华文明的重要源头[6]52。据考证,良渚文化距今4 000~5 000年,处于新石器时代的晚期,良渚人以稻作农业为主,同时饲养家畜,加之狩猎捕鱼,作为长江中下游新石器时代晚期的文化,良渚文化已经呈现出高度发达的文明。有学者认为:“良渚文化的生产力水平较前一阶段有很大的提高,农业生产工具的改进,精美玉器的制作、嵌玉漆器的出现,都表明当时的手工业技术已相当发达,具有一定的专业水平。石钺既是一种工具,亦是一种武器,而精美的玉钺则是威严与权力的象征。玉琮、玉璧既是财富,又是某种权力的象征。拥有这类精美玉器的人,意味着有不同于普通氏族成员的特殊身份与地位。他们很可能是氏族贵族。这些都表明良渚文化已处于原始社会末期,并已接近文明社会的门槛。”[6]56在原始社会末期,主导生产活动的是由父系氏族组成的部落联盟,部落联盟作为部族最高的权力机构,那么这个部落联盟中居于领先地位的族群会不会与蚩尤统领的九黎部族有关呢?秋氏通过查阅史料,参阅其他学者的相关著述,结合考古发现的良渚文物,从代表良渚文化品类多样,制作精美的良渚玉器入手,为我们论证了良渚文化与蚩尤部族之间的从属关系。秋氏通过《中华文明史》对浙江余杭反山12 号墓出土的标志性玉琮——“琮王”上精美的人像图案的描述认为,这样精美的玉器乃是首领及权威人物才可以拥有的贵重物品,是权威与权力的象征。“琮王”上面的人像图案被称为“神人兽面纹”,很可能就是部族首领蚩尤的象征。
秋氏通过对《古玉之美》一书中描述出土的玉臂环分析中发现:“有的臂环在外壁表面雕琢出四组兽面纹。过去有人把这种类型的臂环称作‘蚩尤环’,据说有辟邪作用。传说黄帝战败蚩尤,把蚩尤的人首像琢在臂环上作为纪念,看来不是空穴来风。”[6]116并在其所列臂环图的说明文“蚩尤环”前冠以“良渚文化”四字。另外,秋氏还从多学科角度上对该图案进行了分析,如从美学角度说明“琮王”上图案也可能是巫师佩戴作法的面具图徽[6]59。总之,秋氏认为不管哪种说法,都可以肯定“琮王”是最高权威与权力的象征,只有部落联盟的最高统帅才能拥有,而作为九黎部族首领的蚩尤很可能就是“琮王”所要表达的象征。秋氏强调,蚩尤统领的九黎部族在长江中下游区域活动,其活动的地域恰好与良渚文化的覆盖面相吻合,说明蚩尤文化与良渚文化有密切的关系。
距今大约4 600 年前炎帝、黄帝的部族相联合,为了共同对抗蚩尤部族而进行的一场战争,因战争地点发生在涿鹿,史称“涿鹿之战”。涿鹿之战的发生地点位于今天的河北省涿鹿县及周边地区,在当时是土地肥沃的富饶之地,战争的双方为了各自部族的利益而战,最后以蚩尤部族战败而告终。秋氏指出,此次大战关系到中华民族的生存与发展,也是华夏部族壮大繁盛的重要原因。关于这次大战的经过,原先多见于神话与野史的叙述。司马迁在《史记·黄帝本纪》中将神话写入“正史”:“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9]秋氏认为,司马迁把涿鹿之战的起因归结为“蚩尤作乱,不用帝命”,蚩尤顺理成章地成了黄帝率领各部落征讨的对象,黄帝战胜蚩尤也就名正言顺地被拥戴为“天子”。
由于《史记》作为“正史”第一部的巨大影响,以致晚到民国时期出版的历史教科书都承续其说法把蚩尤描写成“乱德”的形象:“古时苗黎族散处江湖间,先于吾族,不知几何年。至黄帝时,生齿日繁,民族竞争之祸,乃不能不起,遂有炎帝、黄帝、蚩尤之战事。”[10]13司马迁作为汉王朝的太史令,在撰写《史记》时也是参照了许多古籍和经过了多方的实地考察,才说“遂择其言之尤雅者,故著为本纪之首”,即将《五帝本纪》列为卷首。秋氏参考了自然史学家“夏禹宇宙期”的说法,即发生在4 000 年前的神州大地上的一个洪水泛滥、天塌地陷的自然灾害时期,在太湖地区留下了自然灾害的痕迹,“良渚晚期遗址的遗物大部分出自潜水面以下的淤泥层和大型的遗迹单位”[11]45。此时期与涿鹿之战发生的时间段是一致的,也就是说,长期活动在长江中下游的蚩尤率领的九黎部族因受到自然灾害的侵袭,不得已向北寻求发展,在涿鹿与南下扩张的炎黄部族相遇,为争夺生存之地才引发了这场对华夏文明乃至中华民族都具有重要意义的战争,秋著使读者对涿鹿之战有着更全面、更深层次的了解。
秋氏指出,“涿鹿之战”最终以炎黄部族的完胜而蚩尤部族大部伤亡惨败结束,蚩尤部族的一部分归降了炎黄部族,一部分则散至各处,成为少数民族的先民。“涿鹿之战”促成了族群大融合,为后来的华夏族的形成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秋氏认为,作为中华文明源头之一起源于长江、黄河中下游蚩尤部族的“良渚文化”,在经过“涿鹿之战”及后来大大小小的部族文化融合之后,才最终造就了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历史及丰富灿烂的文化。今天,人们为了纪念“涿鹿之战”的重要意义,在河北省涿鹿县境内原黄帝祠的基础上扩张设立了“中华三祖堂”,这是对包括蚩尤在内的中华文明三祖——炎帝、黄帝和蚩尤对中华文明所作的巨大贡献的肯定[6]41-51。
秋著开篇即围绕着蚩尤及其为中华文明所做的巨大贡献充分的肯定,对“炎黄始祖”叙事的不足之处作了有力的辩驳。他说:“炎黄是华夏的始祖,汉族尊崇之,无可非议,可是中国是个多民族国家,几十个民族独尊炎黄,不是有失偏颇么?”[6]13毋庸置疑,炎帝、黄帝对早期华夏族的形成功不可没,但人们渐渐淡忘了蚩尤在中华文明史上的重要地位是需要给予矫正和重新强调的。作为非汉民族祖源英雄的蚩尤,在涿鹿之战中战败了,司马迁在《史记·五帝本纪》中对蚩尤的描写“蚩尤最为暴,莫能伐”[9]影响深远,继之被历代的史书“层累”地描写为“残暴”“无德”的暴君形象以区别于黄帝的“正统”形象。今天,普遍认为自己是蚩尤后裔的苗族是中华民族大家庭的一员。秋氏对民国时期夏曾佑编写历史教科书中把炎黄部族与蚩尤的九黎部族表达为“吾族”与“土族”的二元对立叙事给予激烈的批评,认为这是典型的“大汉族主义思想”的产物[6]89-91。蚩尤率领的九黎部族生活在黄河与长江中下游地区,是不同于发源于黄河中上游的炎黄部族,但在“涿鹿之战”中,蚩尤部族的战败使其余部的一部分与炎黄部族融合形成了早期华夏族的雏形。秋氏认为,蚩尤虽然战败了,但其历史影响与相关的传说故事在后世仍然不绝于耳,其族属并没有因此而灭绝,而是继续在中华大地上繁衍生息,一部分归入炎黄部族,与之融合成为华夏族的基础,另一部分则散至各处,世代居于中华大地上。蚩尤应该与炎帝、黄帝同称为中华文明的三大先祖[6]89-91。
我们常说的“黎民百姓”,指代的是普通的人民大众,“黎民”便是源自蚩尤率领的九黎部族。无论是古时候的南蛮族、九黎族,还是今天的苗族都共同将蚩尤奉为自己的始祖。另外,蚩尤在“涿鹿之战”之前就大造兵器,作战勇猛而被称作“兵主”和“战神”,被认为是最早金属冶炼方法的发明者,是创造“五兵”之人,《世本·作篇》说:“蚩尤作五兵:戈、矛、戟、酋矛、夷矛。”[12]781-784《山海经》中记载,由于蚩尤骁勇善战,在与炎黄部族的作战当中,多次取胜,炎黄最后借助外力的帮助才得以在“涿鹿之战”中战胜蚩尤[13]。黄帝深知蚩尤的作战能力,通过画蚩尤的肖像,借用其军事威望和文化影响来镇抚四方。秋氏引用了史料证明,《史记·高祖本纪》记载刘邦兴师起兵之时都会“祠黄帝、蚩尤于沛庭”。《史记·封禅记》记载齐国人祭祀八神,其中之三就是蚩尤:“三曰兵主,祀蚩尤。”[6]39民间亦有为了纪念战神功绩而创作的蚩尤戏,对他在战斗中的英勇形象进行模仿。据《述异记》记载:“秦汉间说,蚩尤氏耳鬓如剑戟,头有角,与轩辕斗,以角抵人,人不能向。今冀州有乐,名‘蚩尤戏’,其民三三两两,头戴牛角而相抵。又汉造角抵戏,盖其遗制也。”[14]而蚩尤作为我国苗族等民族的祖源英雄,民间也会举行纪念蚩尤的祭奠活动[6]39。
蚩尤作为苗族的远古先祖,已经得到多方面的验证,苗族民间传说与民俗习惯中长期留存着蚩尤的印迹。在苗族古歌中,传颂着蚩尤统领的九黎部族迁徙历史,《蚩尤与苗族迁徙歌》中记载了九黎部族的一支南迁的历史:“古时苗族住在直米力,建筑城垣九十九座,城内铺垫青石板,城外粉刷青石灰,城里住着格蚩尤老、格娄尤老。直米力城建,直力城啊直力城,平又平来宽又宽,欣赏城内好风光,房屋成排起在平原上……”[15]276-283“直米力”为苗语音译,相传是地处今河北一带的地名,古歌中提到的“直米力城”用汉语音译则是“黎城”即是蚩尤所率领的九黎部族建立的,苗族民间还流传着祭奠蚩尤的习俗。据田玉隆研究,蚩尤的传说在苗族民众中广为流传,从服饰中可以看到:“黔西北等地苗族服饰图案,既美丽,又是历史记录。裙脚三条横线,表示祖先曾经‘生活在黄河、长江和大平原里’;‘星宿花’,表示蚩尤与黄帝打仗,晚上行军,靠星星指引方向;‘蜘蛛花’,表示祖先受困时战斗精神;‘九曲江河花’,表示蚩尤被打败后,祖先从黄河南迁中渡过许多河流;‘虎爪花’,叙述迁到深山林箐打虎故事。”[16]蚩尤与苗族的关系不仅仅体现在民间传说与服饰文化中,更多的是文献的记载,《尚书·吕刑》就把蚩尤和苗人联系了起来:“若古有训,蚩尤惟始作乱,延及于平民……苗民弗用灵,制以刑,惟作五虐之刑曰法,杀戮无辜。”[17]519-520因此,我们不能忽略苗族把蚩尤当作祖先来崇拜这一民俗,说明蚩尤与苗族关系密切的,秋著对于蚩尤这一被认为是非汉民族祖源英雄形象的研究也为中华民族是个多民族组成的大家庭增添另一证据。
秋著对中华文明中早期的华夏文明的代表性文化作了充分的说明,他介绍了作为中华文明源头的两大文化——红山文化与良渚文化,为读者再现了丰富多彩、琳琅满目的文化内容。秋著对蚩尤的地位给予充分肯定,书中引经据典,引用了大量蚩尤的史料,又以红山文化与良渚文化等具有代表性的中华文明遗址作为辅证,说明了蚩尤作为中华三祖之一的原因。
秋著充分肯定蚩尤的贡献和历史地位,主要是受了20 世纪90 年代中后期中国文化界掀起的一股研究蚩尤文化热的感召。1994年,河北省涿鹿县政府利用涿鹿县作为黄帝与蚩尤作战地的神话和历史传说,计划在该县修建“炎黄城”,树立“炎黄像”以回应“爱国主义运动”热潮和中国百姓对同为“炎黄子孙”的普遍认同。当地政府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增强民族凝聚力,同时吸引游客以增加财政收入。这一文化创意无论是政治上、文化上,还是经济上都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但策划方却忽视了堪与炎黄二帝比肩的蚩尤的位置。因此,该提议随即引起了以苗族学者为代表的不满与声讨,部分代表直接向中央领导申诉,论证了蚩尤与九黎、三苗及现在苗族的渊源关系,从汉民族的形成历史过程等方面要求重视且恢复蚩尤在中华民族史上的地位[18]。他们的诉求得到中央的高度重视,从民族团结的大局意识出发,认可并尊重苗族等少数民族群体作为中华民族成员争取自己地位的诉求。最后的结果是在有关学者专家的建议下,确定了建设“中华始祖文化村”的设想,在黄帝祠的基础上扩建设立“中华三祖堂”将炎帝、黄帝、蚩尤的塑像立于堂中供游客瞻仰与祭奠,并成立了“涿鹿县三祖文化研究会”。通过“中华三祖堂”事件,从苗族知识分子到普通苗族群众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自己与蚩尤的渊源关系,也通过蚩尤这一祖源英雄增强了彼此之间的文化认同和族群凝聚力。
秋著提到,从涿鹿县“中华文化三祖堂”成功落成的背后,蚩尤被作为中华文化的三祖之一得到了官方的承认,同炎帝、黄帝一样,受到百姓的瞻仰与祭拜。这已不仅是把蚩尤作为苗族或其他民族的先祖来崇拜,更是把他当作是中华民族的先祖来崇拜,恰恰说明了蚩尤的历史是与中华民族的历史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从史料中我们可以发现,蚩尤的形象与地位是一直处于变动之中的。作为“兵主”与“战神”的存在,在《史记·封禅书》中记载秦始皇出游东海祭祀的八神中,就有被作为“兵主”的蚩尤,汉朝的开国之君刘邦在战前也会祭拜蚩尤,希求“战神”赐予力量。在民间也有蚩尤崇拜的诸多祭奠活动。蚩尤的形象在《史记》等文献中是一个“不用帝命”的反叛者,是黄帝带领各部族讨伐的对象。到了清末民初面临着亡国灭种危机之际,一些学者本着爱国救国的初衷,极力强化同为“炎黄子孙”的民族认同,以达到推翻清政府统治的目的。“随着‘民族’这一概念经由日本传入,‘种族’与‘民族’说开始大行其道。种族言说成了革命派诋毁满清政权合法性的最为锐利武器之一。”[19]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蚩尤就被主流话语遮蔽,处于边缘位置,进而与非汉民族的“异族”首领联系起来。
今天,蚩尤作为中国部分少数民族的先祖一说似乎已变成大众的普遍认识,但中华民族从来都是一个大家庭,把蚩尤与中华民族大家庭联系起来也不无道理。1990 年,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江泽民同志就曾经说过:“我们都是中华民族的子孙,我感到‘中华民族’这个词,相较于过去我们所常讲的‘炎黄子孙’概括性更强,因为它包含了我们中国的各个民族。”[20]在新时代背景下,“中华民族共同体”相比于“炎黄子孙”具有更广泛的内涵,我们应该更加重视培育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正如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强调:“要正确把握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和各民族意识的关系,引导各民族始终把中华民族利益放在首位,本民族意识要服从和服务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同时要在实现好中华民族共同体整体利益进程中实现好各民族具体利益,大汉族主义和地方民族主义都不利于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4]中华民族是一个不能分割的民族共同体,这是不争的事实。中国各民族世代生活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从历史神话传说中的蚩尤与炎帝、黄帝的“涿鹿之战”形成华夏族的早期融合起,各民族通过几千年来的交互融合,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借用费孝通先生的话来说:“在现代化的过程中,通过发挥各民族团结互助的精神达到共同繁荣的目的,继续在多元一体的格局中发展到更高的层次。在这层次里,用个比喻来说,中华民族将是一个百花争艳的大园圃。”[1]37-38笔者认为,这也是秋著想要为蚩尤正名分,进入“中华三祖堂”后提供更多学理依据的动机所在,也是秋著的上编“蚩尤新论”的主旨所在。
秋著对包括蚩尤文化在内的中国文化的精彩论述,刚好契合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作的“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为主线,推动新时代党的民族工作高质量发展”的讲话精神。今后,我们需要更加重视蚩尤文化作为中华文明三祖之一的文化象征符号。蚩尤文化符号将进一步增进中华民族内部各民族成员之间的团结和睦与文化、情感认同,每一个重要的中华文化象征符号都不应该被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也不应该局限于单一民族的祖源英雄认同,而应该重新引起重视,并将其归属于最高的民族认同,即作为在中华大地上勤劳勇敢、生生不息的伟大的中华民族。
蚩尤作为中华民族的先祖之一,在中华民族各兄弟民族携手走入现代化的背景下,不仅是非汉民族的祖源英雄,更是中华民族祖源英雄的重要文化象征符号。秋氏梳理的一系列蚩尤与中国文化的证据,诸如“红山文化”“良渚文化”等作为早期造就华夏文明的重要源流,其各自文化里所产的玉器与彩陶等内容丰富的文化遗产,都向我们表明了博大精深、源远流长的多元一体中华文明。秋著给我们的启示是:我们需要在现有文化认同的基础上,尽可能地尊重并吸收各民族的祖源英雄认同,充分肯定他们作为中华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并对其相应的文化传统和习俗给予充分的发展空间,承认中华文明多元一体的格局,从而更好地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秋阳先生所著的《蚩尤与中国文化》是一本针对蚩尤文化与中国文化讨论的论文合集,在章节中难免存在观点的反复强调与内容的重复叙述,但每篇论文都言语恳切,行文优美,援引了大量史料和文物作为证据,在关于中华文明源头的讨论中,秋著多次提及蚩尤这一形象,并多层次、多维度地论证了这位非汉民族祖源英雄与中华文化的密切联系,论证了蚩尤文化是中华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一不争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