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源 | Li Yuan
李险峰 | Li Xianfeng
北京历史上曾有着丰富的宗教文化资源,如古籍《宛署杂记》记载,明代宛平一县版图仅五十里,而佛道“二氏之居,已五百七十余所”[1],加之大兴、房山、昌平、通州、平谷和怀柔等地区的寺庙,可推断当时北京地区的寺庙总数大抵在一千所以上[2];又如根据清朝《乾隆时期京城全图》绘制内容所述,晚清北京内城与外城的寺庙数量曾达到1207处[3]。这些空间在古代不仅作为各界人士的宗教活动场所,也是当地社会交往、节日贸易与休闲郊游活动的发生地[4],更是记录城市发展与文化变迁的重要物质载体。
然而,如今此类文化遗产的留存数量已大为减少[5],并在社会权力体系的博弈间发生着嬗变。一方面,随着城市扩张和人口增长等现象的产生,宗教遗产在与都市环境的交融中所展现出的空间性包含着遗产空间结构、使用功能以及参与人群的动态变化[6]。不同社会群体的利益诉求将宗教遗产空间转型为多样用途的现代城市空间,使之以新的社会角色重新融入当代都市。另一方面,居民集体记忆与日常生活的介入创造了一种新的景观表征现实:宗教遗产除了展现其本身的静态遗存状态,也成为映射多元社会文化与首都发展变迁的直观媒介[7]。面对城市化进程的快速发展以及公众需求的转移,关注并思考宗教遗产的当代现状对于其合理保护与再利用具有必要性。因此,本文以北京中心城区的汉传佛教遗产为例,通过分析与解读此类宗教遗产空间之现代转型与景观表征,重新审视宗教遗产空间的当代都市语境,以期为相关遗产研究与实践提供审慎参考。
空间作为文化的产物,从诞生之日起便具有文化寓意[3]。文化遗产的空间意涵更替通常是社会意识形态变迁的微观缩影[8]。对于我国汉传佛教遗产来说,历史上汉传佛寺从最初由官吏贵富所提供的官署和私邸之布局,发展到以宫殿形制作为蓝本的空间序列,体现了传统权力观念与世俗教化活动之间的紧密联系。如今,在与时代思潮的互动之中,这类遗产蕴含的礼制与宗教观念已逐渐减弱。汉传佛教遗产在突出展现其历史、艺术与文化价值的同时,又在多维现代空间的营造过程里诞生了新的社会价值。
我国现有诸多文化遗产以文物保护单位(以下简称“文保单位”)的形式存在[9],进入文保单位名录的宗教遗产表明其具有代表意义和突出价值。本文在北京市文物局发布的《北京市各级文物保护单位名录》[10]中,按照《北京城市总体规划(2016年—2035年)》界定的中心城区范围(东城区、西城区、朝阳区、海淀区、丰台区和石景山区),共选择出62处与汉传佛教有关的文保单位。通过实地走访调研,整理出目前已被社会再度使用的44处文保单位(表1);依据每个文保单位现阶段的主要用途,可将其空间类型分为宗教服务、文博展览、办公办学、商务休闲和文化旅游五类。
表1 北京中心城区汉传佛教文保单位现状使用情况一览表
①第一类是继续用于宗教服务的文保单位,共计9个案例。这类文保单位经过修缮后原有宗教功能得以恢复,且环境格局基本遵循传统汉传佛寺院落形制,一定程度上可视为现代社会对宗教文化的重建与再认同。这些遗产空间作为被我国宗教事务局记录在案的宗教活动场所,其存在的合法性受到国家各类宗教法规的约束;而以遗产为核心的宗教空间重构,则又限定了信众进行宗教活动的范围。故此类文保单位如今已是宗教活动空间,政府监督与管理宗教的空间,以及宗教机构管理自身内部事务的空间之集合体,体现出“三位一体”的社会权力关系[11]。
②第二类是作为文博展览空间进行使用的文保单位,共计7个案例。这类文保单位因其自身或所处地段有着特殊历史文化背景,现已作为博物馆或文化市场等进行使用。如觉生寺(大钟寺)内存有明代永乐年间铸造的大型铜钟,经修缮后1985年起成为古钟博物馆,用于收藏、展示国内外不同时期建造的古式钟铃(图1)。长椿寺则因身处北京宣南文化的起源地(北京市原宣武区),现作为宣南文化博物馆用于展示与传播古代京城的人文历史(图2~3)。
图1 觉生寺内展出的古代编钟
图2 长椿寺中的宣南文化展览
图3 长椿寺中表现老北京人休闲生活的雕塑
③第三类是用于办公或办学功能的文保单位,共计7个案例。其中,属于办公型空间的文保单位为柏林寺,该寺目前为中国文物学会、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等多家单位的工作场所。属于办学型空间的文保单位则可再细分为三类:第一类为幼儿园,如作为中央民族大学附属幼儿园的海淀区法华寺,作为北海幼儿园后海分部的大藏龙华寺(图4);第二类为小学校舍,如目前供西城区登莱小学1~3年级使用的宝应寺,作为白纸坊小学校史展览楼的崇效寺藏经阁;第三类为培训学校,如寿明寺现为西城区房屋土地经营管理中心的职工学校,用于该单位的内部职工教育(图5)。
图4 作为北海幼儿园后海分部使用的大藏龙华寺
图5 作为职工学校使用的寿明寺
④第四类是作为商务休闲空间进行使用的文保单位,共计4个案例。该类文保单位多在社会资本的运作下,通过打造当地品牌、创造流量收入等形式,成为富有现代都市气息的消费性场所。如普济寺遗址建国后曾一度作为北京市有机玻璃厂的建厂之处,现经开发建设已变为西海48文创产业园,用以吸引设计与艺术机构入驻,参与北京国际设计周以及组织文化论坛等活动。其中,普济寺遗址留存的毗庐殿经过重新修缮后作为园区的艺术中心,用于举办不同的展览和讲座(图6);而其禅房则被辟为茶室,成为商务会谈、培训会议和沙龙等活动的场所。作为艺术中心使用的普济寺毗庐殿[12]。
图6 现作为艺术中心使用的普济寺毗庐殿[12]
⑤第五类是作为文化旅游空间进行使用的文保单位,共计17个案例。这类文保单位因其自然与人文资源禀赋而供社会大众进行休憩游赏活动,并根据区位条件以及建设运营方式的不同呈现出两种面貌:其中,诸如法海寺、大觉寺和碧云寺一类的文保单位佛寺格局保存良好,寺院内建筑造型优美且古树名木历史悠久,如今已分别成为当地富于特色的旅游景点(图7~8)。另一些文保单位则因空间分布较为集中而被组合串联成大众公园,为人们提供文化、娱乐及教育等社会服务。如石景山区文保单位长安寺、灵光寺、三山庵、大悲寺、龙泉庵、香界寺、宝珠洞和证果寺目前已成为西山八大处公园的主要景点。
图7 法海寺内建筑与明代所植的白皮松
图8 大觉寺寺院内的整体景色
表征是通过文字、语言与视觉符号解构文化的过程[13],“景观表征”的概念描述了宗教遗产本体经过与周围环境互动而展现出的文化景观风貌。伴随日益增长的社会需求,北京中心城区的汉传佛教遗产在与城市空间的相互融合中形成了新的景观表征现实,即景观表征的“突变”与“再定义”。首先,景观表征的“突变”表现为社会需求发展与集体记忆变迁所带来的遗产视觉景观重塑——留存至今的汉传佛教遗产作为时代发展的见证与参照物,其所处环境成为不同时期城市景观与居民生活的集合展示——由此引发历史与现代的时空交织,以及遗产保护与再利用观念的碰撞。
例如,北京西城区的天宁寺塔建于1119年(辽代天庆九年),目前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且是北京地区最高的密檐式砖塔(塔高57.8m)。1976年因城市供电采暖需求增加,北京第二热电厂仅与天宁寺一墙之隔而建立。2009年因热电厂产能不再满足城市供热与环保要求,厂区内部分厂房以及高180m的烟囱开始闲置。于是,社会公众开始重新审视天宁寺塔与电场烟囱之间的共存现象(图9~10):从遗产保护角度来看,厂区烟囱对于天宁寺塔历史景观风貌的影响尚存争议,直接拆除又不免对佛塔本体的保护造成隐患;而对于当地居民来说,烟囱这一形象在其日常生活记忆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也是首都特定时期工业发展的历史见证。最终,综合考虑不同社会群体的观点与需求,北京第二热电厂厂区自2016年成为文化科技创意园区,工业烟囱得以保留并与天宁寺塔一同成为该地区新时期的标志形象。
图9 晚清时期天宁寺塔的景观风貌[14]
图10 天宁寺塔与原北京第二热电厂烟囱之现状
其次,在当代社会权力与居民生活的介入下,汉传佛教遗产空间之使用功能的从有到无(指宗教功能的弱化与消失),与从无到有(指经过修缮或重建后新功能的产生)均对遗产的观看与体验方式产生了影响:遗产本体不再仅是传递历史文化信息的静态遗存,而是延伸成为具有鲜活生命力的当代城市生活的组成部分,并且随着数字媒体与虚拟世界的发展而被赋予了新的存在形式——由此引发遗产景观表征的“再定义”。
在该方面表现较为鲜明的案例为慈寿寺塔。慈寿寺建于1576年(明代万历四年),如今寺院格局虽已不存,但其中仅存的慈寿寺塔因其具有的独特建筑风格而成为民间流传的文化形象,如西河大鼓中的《玲珑塔》唱段便与该塔有关。1990年在海淀区政府的组织下,慈寿寺塔及其周边环境被改造重塑为市民公园。与上文中目前仍是佛教寺院的天宁寺相比,慈寿寺塔所在的传统佛寺格局虽已消逝,但古塔下的公共活动空间却为周边居民提供了丰富的社交与休憩场所,使公众在日常生活的实践中完成了对宗教遗产的文化认知与身份认同;而城市居民在塔下的休闲生活与古塔的历史风貌交融在一起,又共同构成了富于当代特色的城市文化景观。同时,随着社交自媒体平台的兴盛,人们自发在网络中分享塔下活动的日常生活片段,又使得慈寿寺塔的形象可以跨越时空阻隔,成为新的城市文化符号进行传播与保存(图11)。
图11 公众自发的社交媒体传播赋予慈寿寺塔新的时代形象
综上所述,汉传佛寺作为特定意识形态所形成的空间场域,从古至今均处于不同文化理念与社会制度的影响中。北京中心城区汉传佛教遗产在当代所发生的角色转型,本质上是本土文化遗产应对现代化城市发展而产生的价值调节与更新结果。在都市营造实践与社会规训的不断影响下,此类遗产作为当代城乡居民凝视与生活体验的对象[15],其场所精神由传统权力与世俗教化中“场”对“人”的建构,转变为日常生活与审美体验中“人”对“场”的建构——与时代呼应的空间功能和社会角色被赋予到遗产本体的环境之中。由此观之,无论是作为恢复宗教功能的传统佛寺空间,还是作为具有实用、展示与审美价值的现代都市空间,这些有着不同社会角色的历史遗产共同成为了记录城市文化转变与社会发展的物质载体。
此外,北京中心城区汉传佛教遗产的空间功能与景观风貌的变化,反映出遗产与社会关系的变迁。因此,面对城市化进程的快速发展,我们既应从传统文化遗产角度关注遗产本身的形态和特征,也应将之放置于宏观社会、历史及人文现实情境中去思考对应的保护与再利用策略,从而使这类宗教遗产能够在时代发展进程中拥有更加长久的生命力。
资料来源:
图9:参考文献[14];
文中其余图表均为作者自摄、自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