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艺泽 | Wang Yize
玉泉观鱼位于仙姑山青芝坞口,今杭州市桃源岭1号杭州植物园内,是西湖周边景观群落的组成部分,其标志性的玉泉古池开凿至今已有700余年。景区前身——玉泉清涟寺,方志中最早见于南宋说潜友《咸淳临安志》,所载寺史可追溯至南齐建元年间,龙王出没的传说令玉泉初具声名。后晋天福三年,吴越王钱元瓘正式建立“净空院”。宋淳祐年间开凿泉池,水源清冽丰沛,淳祐十一年,宋理宗赐匾“玉泉净空之院”[1],自此该寺始以玉泉为名。元末玉泉寺遭毁,明宣德间重修,于玉泉上建洗心亭,此后明朝官员陈士贤、聂心汤等相继修缮。清康熙年间,皇帝临幸赋诗并赐寺名“清涟寺”,雍正高官李卫疏浚西湖重整寺院,再修洗心亭,并录“玉泉鱼跃”入西湖十八景,乾隆年间弘历六下江南皆至此赏鱼并御制叠韵诗。咸丰十一年因太平军攻陷杭州,清涟寺再毁,光绪至民国期间又经数次修葺。五十年代新政府将玉泉划归杭州植物园。1964年翻新玉泉观鱼景区,拆除旧寺改造为江南风格庭院,剔除宗教氛围,作赏鱼主题公园。2001年再修并扩建南园,终成玉泉景区今日模样。旧园保留玉泉、晴空细雨、珍珠泉三处古泉遗址(图1)。
图1 玉泉景区现状
清涟寺文化景观的成熟有赖于数世纪以来的长远积淀,其扬名过程相继积累了神话、宗教、民俗等多方面精神财产。
“玉泉”之名号早已与佛门难舍难分。据王歆博士整理,史上除杭州外以“玉泉”命名的寺院达23处之多[2]。丁立诚《清涟寺斋鱼》诗“波中小塔镇水府,何日成龙作霖雨”[3]吟咏着一个久远的传说,宋《开山尊者记》载:“南齐建元末,灵悟大师(昙超)卓庵演经,龙君远来听法,又为师抚掌出泉”[4],古代自然科学欠发达,类似典故昭示着人类对自然的敬畏之心,宋徽宗时玉泉院被奉为“御前雨阳祈祷第一所”,龙王祠作为固有建置保留至晚清,足见掌故流传深远。清康熙帝赐名“清涟寺”,典出敦颐《爱莲说》“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先秦《诗·魏风·伐檀》更已有“河水清且涟猗”描述自然景物的澄澈。“清涟”用于形容佛门净地妥帖合宜,并与“玉泉”巧成文字对仗。
老杭城宗教活动繁盛,有“烧八寺香”之俗——城内外各八座寺院分别在腊月初八、四月初八举办香会。《杭州市志》载,“外八寺”分别为昭庆寺、凤林寺、清涟寺、云林寺、大佛寺、定慧寺、净慈寺、海潮寺,乃“杭城内外规模宏大者,必须有四天王、十八诸天者才合格……”[5]可见清涟寺也曾坐拥云雾缭绕、门庭若市之繁华,且从供奉级别上看,其在信众中的精神地位并不亚于灵隐、净慈等巨刹。
杭州西湖博物馆的科普展板《题名景观传统的传承与发展》中,西湖周边史上80余处“题名景观”被以时代分组悉数收录,其中的“玉泉观鱼”(D11、E8)却成为没有被标示在图版中的“遗孤”(图2)。《杭州市志》载,1957年杭州市政府公布市级文保单位共58处,原本榜上有名的玉泉寺,被1986年更新名单“由于年久损坏,无法修复,予以撤销。”[5]玉泉清涟寺作为一颗曾嵌于西湖北山一带的佛寺明珠,其文脉是否有必要为世人所珍?通过对既有文献的检索分析[6],可见以往研究对玉泉的涉及多为举例,还未出现专项复原重构及意匠探析,愿本文能为材料相对稀缺的寺观园林研究再添案例。
图2 杭州博物馆图版中不见“玉泉鱼跃”对应编号(2019.12)
目前查得以鸟瞰角度描绘清涟寺风貌的历史图像共6幅,其中尤以郁希范《西湖三十二景图——玉泉观鱼》及董邦达《西湖四十景册——玉泉鱼跃》最为可靠。前者作于1741年,共22开,其中《断桥残雪》页题跋“乾隆辛酉仲春客西湖,摹古写十景于曲径花深处。吴门郁希范[7],说明画家确实亲赴西湖游览过。董邦达《西湖四十景》四册作于1750年,供皇帝次年南巡携带,每页皆题御诗,后录于《石渠宝笈续编》。第一册有御笔题记曰:“董邦达所画西湖诸景,辛未南巡,携之行笥,遇境辄相印证,信能曲尽其胜。”①其中玉泉清涟寺位于第三册,该册八开图景以寺院、山房为主要题材,页8有御题笔记曰:“是册所图多精蓝古刹及山房亭榭。今春南巡,皆所赏历,即景成吟,辞不尽高。质之图中丘壑,略得梗概云。”①值得一提,董邦达所绘清涟寺与九年前郁希范的手笔几近相同,云彩走势、绿植取舍乃至植株位置皆如出一辙,显然非独立完成(图3)。总之在写景、仿绘、携图参景等事实前提下,上述作品可谓寻证西湖周边景致的关键材料。本文以此为基础,结合现状图纸中的遗迹确定清涟寺轮廓,辅以文献提取有效空间信息,先完成空间结构的拓扑关系图,再绘制具象平面布局图[8],进而以工程文献为依据对建筑进行推敲,最终提供一组合理的复原设计方案,探寻玉泉乾隆时期的历史切片。
图3 郁希范、董邦达作玉泉观鱼图
清涟寺坐西朝东,主轴平行于玉泉池北,顺次排布五座建筑。自外向内为硬山山门,硬山院门,硬山殿堂,歇山大殿,双层硬山楼。故宫博物院编《西湖志》引民国《西湖新志》载:“咸丰辛酉杭城再陷,寺成焦土。光绪元年僧精觉朝山至此,结茅重兴,后僧观智与郡人孔传洪,先后募建天王殿、龙王殿、说法堂、大雄宝殿。十四年建西方接引殿……”[9]这段重建描述与原乾隆时期寺院图像最为契合,且记述逻辑符合空间顺序,作为目前平面建筑物对位的重要参照;李卫《西湖志》提及雍正朝寺院重修工程“起于戊申仲夏,成于孟冬,法殿讲堂,回廊曲槛,无不绚采。”,可证实法堂建筑的存在;另据学者俞泽民所述“玉泉景区原有三处泉眼。一是原大雄宝殿庭前(现金鱼展区)的晴空细雨泉。”[10]可定该泉西侧即为大雄宝殿位置——民国王桐龄游记“正殿额曰大雄宝殿”[11]、谢彬“正殿右阶有‘珍珠泉’”[12]支持上述定位;寺院最西侧的二层建筑——民国诸游记所称之“后殿”,光绪年间重建时名为西方接引殿,但其在乾隆初期作为唯一的、位于轴线末端的楼宇,据佛寺规划习惯应兼具藏经楼功能。
综合上述信息及图像材料可得清涟寺建筑物基本关系参看图4。拟《西湖胜景图册》完成时的清涟寺风貌为表现对象,结合现状布局推敲,对材料未尽之处以传统造景手法补充,终绘成清涟寺鸟瞰及平面复原想象图(图5~6)。目前尚无证据证明现有景点“古珍珠泉”是否成型于乾隆时期;图像材料中相关区域亦交代不详,仅可据一独立院落推测其可能存在,故本文陈述对该区域暂行回避。
图4 清涟寺建筑物位置关系
图5 清涟寺平面复原想象图
图6 清涟寺鸟瞰复原想象图
复原后的清涟寺与玉泉景区现状平面对照参看图7。20世纪玉泉景区改建参照寺院原基址,且“以鱼乐国、珍珠泉、晴空细雨泉三组泉景的位置和尺度为依据”[13],故可以此为基准,对照画作初步逆推平面。经辨析查得现状一些空间边界线、秩序控制线与清涟寺旧局存在着丝丝缕缕的联系。
①毋庸置疑,佛教寺院中大雄宝殿多雄踞中轴,而现存的殿前晴雨池周边,空间改造仍留有规整的轴对称痕迹,这使得统领整座寺院序列的东西长轴得以定位;另外晴空细雨泉与两侧的配殿形成了另外一条垂直于长轴的景观短轴,当与始自今天景区北入口,向南直抵古珍珠泉之轴线相吻合。
②清涟寺大雄宝殿以西之硬山楼,应为今景区西侧玉泉山庄用地。现状山脚的陡崖线位,标示着山庄场地开垦土方的边界,亦当约略为清涟寺用地的西边界。复原方案在保持殿堂间距均匀的情况下恰不越界。
③玉泉山庄与南侧金鱼养鱼池的区域分界线东延后,与玉泉交于西岸,同《胜景图册》中寺院南墙和泉池的关系相近;另外金鱼展区及花架廊的北墙延长线亦可提示复原方案中北院墙的大致范围。
④经观察某些新建建筑与寺院原置关系密切。景区改造后玉泉北岸亲水山面相对位置、尺度皆与画面中洗心亭相近,故以为方案平面参照;景区入口门房较轴线向北偏移近6.5m,东西向坐标则同清涟寺山门殿后的硬山小院门相近。结合景区重建初衷,或可视为规避寺院中轴布局的设计;大雄宝殿院落两侧的配殿,则可借助古珍珠泉附近及北入口后方的游廊,拟推大致尺度及位置。
上述线位为辅助,结合传统营造规律,可将整座寺院的空间比例进行还原(图7右)。总体来说,玉泉这座大型泉池的存在,使寺院拥有了除大雄宝殿之外另一个核心节点,其亭、塔、廊的空间排布又令本区域形成了自己的轴线秩序,且与寺院整体协调融洽,体现出我国古代建筑群逻辑规整又善于应变的传统。
图7 清涟寺复原平面对照
本文选取寺内中轴上单体,结合场地尺度及图像材料中各殿庭体量关系,以姚承祖《营造法原》为尺度计算之基本参照,拟一组方案对建筑复原略作探讨[14]。依照营造惯例,将一尺作为开间方向递进单位,半尺作为进深方向递进单位。现以硬山大殿为例详述。
据已有研究统计[15],江南营造代表地域——苏州市佛殿正间面阔多在4100~6000mm之间,约合清营造尺十三尺半至十九尺,中位数为4850mm;极端案例为石楼庵大殿3400mm、报恩寺观音殿7200mm。本案中的清涟寺殿堂多为三间,结合场地尺度,拟取较大面阔保证充实体量。综合比对上述案例及图像资料,将该寺硬山大殿定为三间内四界前后双步硬山式,具体平面尺度如下。
①正间面阔取一丈八尺,即5760mm,方便计算取5800mm;据《营造法原》规定次间宽“为明间之十分之八”,将次间面阔定为5760mm×0.8=4608mm,取4600mm;故总面阔约为800mm+4600mm+4600mm=15000mm;内四界按通行每界五尺,即320mm×5×4=5120mm;前后双步按每界四尺,即320mm×4×2×2=5760mm;全贴进深为11520mm。
②正步柱围径按殿堂总进深的1/10,取12160mm×0.1=1216mm;换算成柱径约为1216mm/π≈390mm;依次推得,正廊柱柱围按正步柱之8/10,柱径取1216mm×0.8/π≈310mm;脊柱柱径按正廊柱取310mm;边廊柱柱围按正廊柱之9/10,柱径取1216mm×0.8×0.9/π≈280mm;边步柱柱围按正步柱之8/10,柱径取1216mm×0.8/π≈310mm。由此可得硬山殿平面复原想象图。
③殿堂立面控制中,檐高及屋架举高是关键尺度因素。《营造法原》规定殿庭的檐高“以正间面阔加牌科之高”,故本硬山殿堂檐高,以正面阔加算双四六式牌科高度,约合6500 m m;屋架提栈方面,根据其四尺界深将起算定为四算,并按《营造法原》“殿堂八界用四个”的则例确定脊桁提栈为七算,云头挑梓桁提栈按三算半,其余各桁分别按五算、六算。由此可得屋架总高约为10200m m,并绘出该硬山大殿复原立面想象图。
其余各殿庭皆依照此法类推,确定平立面尺度(图8)。建筑群以歇山大雄宝殿最为宏伟,其余构筑规制递减,宛如众星拱月,韵律协调。
图8 清涟寺主要建筑复原平面想象图(a)及立面与屋架(b)
清涟寺中,玉泉古池乃核心景致。我国中古时代的文献已将宗教景观中的水池表现为鲜明的规整方形。浙博藏唐《佛说阿弥陀经》写本描绘的七宝池,内置假山、莲花,沿岸建屋,此图的理景模式恰似众多后世寺院景观的母本(图9),玉泉亦不例外。但正如《金刚经》所提出的教义命题:“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经典只述及佛国的华贵祥和,却并未从物质层面上限定构筑物的形制,宗教艺术的视觉表现一定程度上有赖于生活经验,方池的盛行亦可能传承自民间既有的营造习惯。雍正年间,寺僧在池中增设小石塔招徕游客信众,横波立塔的意境堪称点睛之笔,其与洗心亭的呼应可谓我国禅意空间的典范。临水环池的围廊使内聚氛围进一步加强,格局延续至今,犹如虚掩的帷幕别添一分包裹感(图10)。
图9 唐插图本《佛说阿弥陀经》局部
图10 玉泉观鱼复原对照
西湖上正对三潭石塔的“我心相印”亭,题额将湖上实物与心中景色媾和,而玉泉亦以建筑物作为观赏水上塔影的框景媒介。有趣的是雍正年间李卫撰《西湖志》插图中,石塔正对洗心亭东侧随墙门,似乎具有引导游线的作用;而乾隆年间《西湖风景图册》中,与塔相对的建筑物转为洗心亭本身,原先的“路标”功能由一座新置石峰承担(图11)。园林体系中,塔早已不单是用来封存遗物的木讷工具,“在可能的情况下,与佛结缘,塔无疑成了通向涅槃寂静的桥梁”[16],不论上述何种空间对应关系,皆在构建凡世与佛界间的枢纽。门中遇塔,以动观营造渐近佛陀之仪式感。在与主轴线垂直的方向上设置框景,致人不期而遇的欢欣。《宝箧印经》载:“况有众人,或见塔形,或闻铎声……所求如意,现世安稳,后生极乐。”[17]对于虔诚信众来说,远处忽现门洞中的浮屠轮廓,恰与密教佛经里的纳福途径暗合。
图11 玉泉景物位置变动
玉泉乾隆时的位置经营,亦见于明代京郊。宫廷画师绘《出警入跸图》中可见一方池自河流引水、中央置小塔、池畔建亭的院落,其西侧一座小庙亦有另外一池采用了相似的设计(图12),可见此式不仅出现在南方。佛教经典中,绕塔的行为“可以用来积聚自利与利他的德行……也将雄大无穷的世界把握在眼前具体的一事中”[18],是相当普及的修行方式;但从上述案例来看,水池和亭阁似乎并非服务于“绕塔”,它们一来推远塔身与信众间距离,制造肃穆氛围,二来安排供人滞留的设施限制行动。可见“水上立塔、坐亭以观”或已成另一种特定修身门径,支持凝神、远观,更具禅定意味,似为禅宗文化盛行的产物。
图12 《出警入跸图》局部
正如日本京都平等院以凤凰堂倒影象征来世,水在宗教景观营造中有着特殊用途。宋潘景良《游金山》云“宝坊栉比列霄汉,塔影倒置惊鱼龙。”将物理现象“塔影”与“鱼龙”等神话生灵等量齐观,凌厉的诗眼“惊”字,令异维度的一双意向在主观世界激起波澜,为东方古典艺术“尚虚”之体现。佛教中的塔影“有着如同佛一样广泽万物,福祉众生的意味和象征。”[16]玉泉池上轻风吹皱波面,塔影天光摇曳,为原已蒙恩被德的放生池更添一抹空灵色彩。“玉泉之水清且涟,大鱼游泳水底天”,水天相映,塔影倒悬,不仅构建出供人凝神的实体景观,亦如墨客的风雅修辞,借廊上所悬“鱼乐国”匾,将池中重生的游鱼也带入宁静安详的稀世乐土(图13)。
图13 水天塔影
对比图像材料,可发现玉泉凉亭与泉池的关系曾历经细微的调整。《西湖志》载雍正六年“李卫于泉上建亭榜曰洗心,左右加以回廊,环以曲槛”。插图可见“泉上建亭”并非指亭跨于水上,而与驳岸尚有一段距离(图11)。郁希范乾隆六年画作中,寺院西南部经大规模增建,玉泉池面积缩减,回廊仍与方塘维持原先的空间关系,而洗心亭则前接一卷抱厦将庇体空间有所扩展,似有意邀请亭中休息的身体向水池更近一步,其开间与主体前檐柱间距几乎相等,现存实例有北京故宫澄瑞亭等。这种建亭时另出抱厦至水边的做法与扬州《平山堂图志》中记录的苏亭相似,像专用的“观景台”,于单亭基础上进一步梳理出“憩”与“望”的行为分区。玉泉的宗教语境中,此抱厦则更像是为池畔“禅静观塔”专门准备的席位。
清末民国间,玉泉池周边建筑又经进一步改扩建,原先独座洗心亭及回廊更替为连贯的亲水建筑,对方池形成南、北、西三面半包围之势,类似于加宽的回廊,与轩、榭的特征相合。20世纪60年代的景区改造即以此阶段现状为基础。
这样的设计或与景点当时兼备的茶舍功能有关。连续的临水轩榭,接纳众多来客之余,也创造了更多与水中鱼互动的机会,更是一方佛土向尘世敞开大门的体现。敞轩构造简洁,纤细的立柱使结构颇显轻盈,朴素的立面不施粉黛,与东瀛同样发源于禅寺的茶室打理出相似的装潢面貌,同禅院氛围搭配得当。
最为精彩还属装折。艺圃延光阁以一整排可拆卸的和合窗,框取对岸的高山流水,完美回应谢灵运“罗層崖于户里”的山居气象。盛夏摘掉窗扇酣饮天光,同柯布的横向长窗相比也不遑多让。而玉泉庭院西侧的敞轩,将园居收纳风景的传统窗扇,开向功德池里的天光云影,更开向代言佛陀的青塔碧波。苏州宅园“开窗向景”以求诗意栖居,而清涟禅院则“敞牗见佛”以期日涉相迎——佛、禅的一瞥,仅在这一启一闭的举手之间。此谓极具本土栖居色彩的生活经营,将高堂之上的宗教仪轨,变作起居举止般的稀松日常,也令景神崇佛已成常态的西子群山,无愧“东南佛国”之誉。半个多世纪后,安藤的水之教堂横空出世,以巨幅十字推拉窗顺承伫立远处的神圣符号——水中十字架,与其“指引迷津的宗教作用”[19]相勾连,可谓与玉泉共表异曲同工之妙(图14)。当代改建的玉泉邻水立面取消了所有窗扇,此法不仅令景物收纳丧失弹性,变得一览无余、暧昧尽散,池周三面原有的虚实节奏也消失殆尽,不得不说略显失意。
图14 “敞牗见佛”与水之教堂
总体而言,玉泉庭院在空间迭代中展现出的正是“中国园居身体外推”[20]的趋向。为了强化“临水”的体验,人们曾不惜暂时牺牲安全保障,移开护栏,让池水鱼群触手可及(图13)。这无疑与日本书院造中广缘、缘侧对身体“向居室深处退隐”[20]的调整恰恰相反。董豫赣教授举日本庭园建筑呈现入画风景的方式,试析日式装折的演变过程:寝殿造零散体量跨坐水上,身体“本可直接俯瞰庭池”;而后世书院造“则多半与池岸退离……使身体与景物间,保持着静观如画的疏离关系”[20]。玉泉洗心亭历经兴废而未曾离守池畔,乾隆时期加建抱厦以示亲水,这样一幢本作“停留”的小品,后世却因待客需要,不可避免地为承载体感接触与动观云游的大轩廊替代,这令中日茶空间的殊途不言而喻。冈仓天心笔下的茶室尊崇虚寂美学,乃坡顶低垂,空间阴翳暧昧,甚至设露地区隔功能区;相反清涟寺中这座公共化的茶舍可谓颇具特色。一如沈铭题联“休羡巨鱼夺食,聊饮清泉洗心”,生机融融的同时包孕着“悠然自我,与世无争”[21]的哲理,与日本茶室中登峰造极的禅定仪式各放异彩。
玉泉池西北,现存“晴空细雨池”遗迹,该池原为东西两大殿、南北两配殿所夹,乃大雄殿院落景观主体(图15)。依寺院平面规划习惯,这种中轴上的水池应为中间架桥的对称单池,乾隆朝诗人许承祖《细雨泉》有诗句“潋滟方塘一镜平,溟濛如雾散余清”[22]支持此现象。然而景区晴雨泉晚近时却为两座独立池塘,推测是因桥毁后改砌道路而隔开的。
图15 “晴空细雨”空间复原对比
晴空细雨泉得名于一种美妙的奇观,《湖山便览》载:“泉眼上涌,浮激波面,滴滴作雨状。每斜风疏点,游人或惊雨而去”[23],此现象与玉泉地区孔隙泉的地质特征相关。明朝泉上建有晴雨轩,诗人乔时敏曾在此留痕,其《题晴雨轩》诗序云:“灵苑山之阳有泉涌焉,其规可二丈许,虽风日鲜美时,恒似微雨滴沥状,则细雨所由名也。予惜其名不雅驯,易为‘晴雨’,颜其泉上小斋而系以诗……”[24]仅作“细雨”之想本不足为妙,唯有“晴雨”并置方能凸显神奇,此题名之变再次凸显了古文对仗之趣。
清涟寺山门后方有一片片田畦,当由僧人管理(图3)。杭州作为佛教圣地,寺田制度完善,如灵隐寺“常住供众僧田,宋时最多,数不可考,迄明宣德间,尚存山田一百九十余顷”[25];玉泉净空院亦于淳祐年间“拨赐官田若千亩”。清代图中清涟寺的田地开垦于主要轴线附近,可视为景观秩序的要素之一,也是董邦达《西湖四十景》中唯一现身于画面中的寺田,可谓西湖周边寺院中较为特殊的案例。
清涟寺悄然包孕着数百年的沧海桑田,是一枚淡雅的西湖文化遗珠。寺中景观要素精炼的图式构建出一幅极具禅定氛围和江南栖居色彩的宗教画卷。放生水庭作为寺景中枢,融合物象与心境共同渲染“鱼乐国”的安然。而瑰奇的晴雨池、葱郁的寺田等空间亦各具特色。由于缺乏相应的考古数据及微观资料,因而对该寺的复原限于表面尺度,暂仅作感性的概念认知,期待未来有机会进一步深化研究。
这座源于山泉的古寺,既经艺术水准的高光时刻,亦存战火洗礼的凝重回忆,虽现状略有遗憾,但终归凝固了一段珍贵的造园史,值得回味、珍藏。
(致谢:感谢浙江省城乡规划设计研究院赵鹏副院长、杭州植物园王雪芬科长、工程师田丽媛、胡中等领导专家对该文的支持)
资料来源:
图1、图7:杭州植物园基建科提供底图;
图4:引自www.zjol.com.cn;Sotheby’s 1993春拍《西湖四十景》单行本;
图11:左图改绘自雍正《西湖志》;
图12:引自new.shuge.org;
图14:引自www.997788.com;tomamu-wedding.com;
文中其余图片均为作者自摄自绘。
注释
①转引自苏富比1993春拍《西湖四十景册》单行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