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林平 | Xue Linping
石 玉 | Shi Yu
与北京城区的四合院相比,北京郊区的传统民居是另一种互补的存在。前者位于权利的中心,形制规整、秩序井然,堪称中国合院建筑、封建礼制的典范;后者地处帝都边缘,不拘一格、自由灵活,广泛吸收周边地区、不同民族的文化特色,呈现出独有的乡土特征。但是,它们的价值没有明显的高下之分,殊途同归,都是北京历史文化名城的重要组成部分。
京郊传统民居大体上可划分为京西与京北两大片区,二者在地理文化背景方面各有千秋。西部山区属太行山北段的一部分,融汇的是北京与山西、河北等地的中原文化;北部山区属燕山山脉的西段,贯通的是北京与内蒙、东北等地的民族文化。民居建筑风格亦各有所长,虽然不约而同地采用“石头”这一地方性材料,但由于山区岩性、形态、自然特点方面有着明显的差别,再加上社会文化的渗透、经济条件的加持,最终形成“同源异派”的两个支系。长久以来,京西地区由于建筑遗存数量大、质量高而备受关注,京北地区却无形中被忽略了。
拉普卜特在《宅形与文化》中提到:“因建造住房是一种文化现象,故其构成形态和组织方式与所处的社会环境有着密切关系。”传统民居扎根于传统村落的文化土壤,若要了解传统民居的来龙去脉,必然离不开传统村落的形成发展、文化渊源。京北地区传统村落大量成型发展主要为明清两代,且有个共同点——以外来迁入型为主。除传统农耕型村落外,其余村落大致包括三种类型:军事防御型,因朝廷“卫所屯田”而迁入军兵,其后代演化为原住民;陵邑类,为皇家守陵的官府、陵户长期驻扎定居;移民类,由外部移民或流民迁入,有满人亦有汉人。
这样的历史背景,必然导致京北地区的建筑文化、营造技艺也随着外来人口的流动而落地生根。其中有与皇家联系紧密的帝都文化,也有维持生产生活的乡村文化;有汉族秉持的中原文化,也有少数民族的关外文化。这些都对京北地区的民居建筑产生深刻影响。
在官方活动较多的军事防御型、陵邑类村落中,因大量“官产(房)”的建设,无形中带动了城区四合院营建技艺的传播,尽管在院落布局、建筑样式、装饰艺术等方面多有简化,但建造依然工整(图1)。不过,周边村落大量民居的真正兴起,则是由于长城与十三陵都是极其庞大的建筑工程,带动了砖瓦烧制业,普通民居开始模仿并使用砖瓦。与城区四合院相比,京北民居硬山山墙虽然也采用山尖、上身、下碱三段式划分,但填心部分采用石块、灰泥替代(图2);屋顶铺瓦,但采用体积轻、用料省、做法简易的干槎瓦,其在使用寿命和外观造型上均无法与筒瓦或仰合瓦屋面相媲美。由此可见,虽然受到帝都文化的辐射,然而经济实力与社会层级的限制,使得建造规模与材料标准下降。
图1 城区四合院、京北民居四合院平面对比
图2 城区四合院、京北民居山墙立面对比
历史上,少数民族随着辽、金、元、清的统治者,从塞外迁入关内的北京地区。到了清代,京北地区聚居与散居有大量满族,有的是为朝廷、皇室、官僚服务的特殊职能人群,如看守王公园寝的章京、苏拉和守兵,耕种皇庄的佃户和奴仆;还有的是清中期被朝廷有目的疏散的城内闲散旗人,尤其是无恒产、经济窘迫者,修建有大量营房。
相比北京城内的满族,京北地区的满族社会阶层相对较低,故而与当地村民文化产生了较多糅合。著名学者金启孮先生曾对清末民国时期的京郊满族有过深入研究,以园寝满族为例,“原是属于内务府包衣佐领的汉军(即辽东汉人,也就是东北人),他们的汉化过程非常有意思,若金先生文中列表表示,则为汉人→汉军→内府包衣→王府佐领下包衣→园寝苏拉与附近农村习俗的混合→农村习俗,此表化简,可为汉俗→满俗→满俗与农村汉俗混合→农村汉俗”,最后得出结论,“他们经过了一个先满洲化,然后又汉化的过程,但其结果绝不是又恢复了原先的汉俗,而是形成了一种非汉、非满、非城、非乡的这一种杂乱的风俗。”
如果再进一步考证辽东汉人,同样也有一个“先满洲化,然后又汉化的过程”。一方面,出关的汉民将中原文化代入东北并入乡随俗;另一方面,当地满族人民又积极学习中原文化而不断汉化,“历年经久,更姓氏,通婚姻,一切习尚早为汉人所同化。”
因此,从文化背景来看,京北民居与东北汉族民居都受到满汉文化的双重影响,这种双重影响,可以理解为被汉化的满族文化,亦或者具有满族特色的汉族文化,是两种民族团结、两种文化趋同的结果。再加上京北地区本身处于北京与东北密切交流的文化线路、移民通道之上,民居建筑文化的传播与交流也相对频繁。最终,京北民居与部分东北汉族民居呈现出高度相似性,有的做法如出一辙。
如围合感较强的四合院演化为舒朗粗犷的“一”字合院(有的加仓房),以增加采光及室外生产活动场所;建筑尺度变小,以增加保温,东北谚语“高高的,矮矮的,宽宽的,窄窄的”,京北匠谚“高高的地基,矮矮的柱脚”,都是形容高台基、低净高、宽窗户、窄进深;前檐墙大面积开窗,以增加纳阳(图3);房屋间数除常用的3间、5间外,也存在不少2间、4间、6间的特殊情况,不完全按照奇数或封建规制;正房的当中间保留了最大面阔以凸显其中心地位,但“堂屋”被改造为灶台间以阻隔冷气,“里屋”的炕头文化反而成为生活的重心(图4~5);建筑材料中增加了黑(黄)土与草类的使用频率,如土坯砖、草苫屋面、泥墙隔断;室外烟囱最初为防止点燃茅草屋面而从屋顶脱离,后逐渐成为墙体外单独砌筑的构筑物,底粗上细、高于房顶,东北称“跨海烟囱”,京北匠谚称“方方嘴,扁扁腰,撅着尾巴比天高”;室内火炕则保留了汉族的“一字炕”,没有采取满族的“万字炕”、“南北炕”,等等。这种异曲同工的现象绝不是巧合,但我们也很难辨析,究竟是京北民居“感化”了东北汉族民居,还是东北汉族民居“浸染”了京北民居。
图3 东北汉族民居、京北民居院落空间与建筑单体对比
图4 东北汉族民居、京北民居室内空间对比
图5 东北汉族民居、京北民居正房平面对比
如果说文化决定了“宅形”,那么经济一定是建筑实现过程中最重要的影响因素。英国建筑经济学家斯通(Stone,P.A.)在其《建筑经济学》一书的序言中指出,经济的建筑并不一定是最廉价的建筑,而是一种美观的而且在建造费用、运营管理费用、人工费用上都便宜合算的建筑。京北地区以山区为主,低山带多岩,林木稀薄,中山带植被状况稍好,但山体陡峭。如果以“合算”为标准,天然材料土石木的建造费用低于加工材料砖瓦,砖石材料的运营管理费用低于草本类材料,粗糙石作的人工费用低于更加精细的木作、泥瓦作。因此,民居营建中:台基、墙体大量采用石材、黄泥,结构、屋架少量使用木材,屋顶铺茅草(解放前)或干槎瓦,此外还有当地的许多草本类生态材料,如秸秆、楸皮绳、柴棍等,可用作屋面苫背。
木材的使用相当节约。山区木材紧俏,民居营建时只好有所迁就,多数材料七弯八拐、又细又短,京北匠谚“弯柁直檩大屁股柱子”,意为只要檩条笔直保证屋面平齐,其余都可以调节,甚至柱子都不必取直(图6)。另外,为了进一步节省材料,抬梁式结构出现“排山柱”(山墙两榀脊瓜柱直接落地)与“抱门柱”(中间两榀梁下1/3处设柱支撑,兼为隔墙骨架)两种变体,以解决大粗直木料短缺的现实问题(图7)。
图6 京北民居室内梁架(平谷区北吉山村)
图7 结构的变体(抬梁式、排山柱、抱门柱)
砖、白灰等加工材料只有经济允许的情况下才会适量使用。因此,外墙用砖量的多少,成为衡量户主经济实力的重要标志,以山墙为例:最低级的全部用石块垒砌、黄泥粘接,外加白灰勾缝,由于当地人普遍掌握“垒砌石墙”这一手艺,大部分工程量互帮互助即可完成,人工费用大幅降低。中等级别的墙体砖石混砌,但用砖非常克制,仅限于转角、收口、分隔等处,起到巩固结构、美化立面的作用。转角部位如房屋四角,用砖砌墙垛,俗称“四脚落地”;收口部位如山尖,用砖封檐,俗称“三步齐”(山墙博缝);分隔部位如山墙山尖、上身、下碱之间的两条分界线,均用砖砌,一条与窗台高度平齐,俗称“腰砖”,另一条与平口高度平齐,俗称“过河”(图8)。这两道砖用量虽小但犹如锦上添花,因为“如果有腰砖,就叫砖瓦房,不叫石头房了。”高级的墙体外立面几乎看不到石材,采用“砖包皮”的形式,外部用砖,内部填充碎石、黄泥等,以增加墙体的保温性能且节约砖材(图9)。
图8 京北民居后墙及山墙立面图
图9 山墙用砖量由少至多示意图(平谷区鱼子山村、平谷区许家务村、密云区东田各庄村、密云区墙子路村)
尽管乡土建筑追求经济、适用,但依然尽力满足大众审美的心理需求。虎皮墙、蝎子尾、博风头,这些常见做法,成为京北地区传统民居最具特色的符号,反映出朴素的生活美学,也让其具有更易辨别的气质。
“虎皮墙”,因其色泽、纹路形似虎皮斑纹而得名,常见于砖石混砌的墙体,既节约砖材,又起到装饰作用。“虎皮墙”起初运用于前檐墙的窗下槛墙,后来开始出现在山墙及后墙面,并逐渐演化为立面符号重复、多次出现(图10)。
图10 京北民居前檐墙立面图
槛墙“虎皮墙”整体图案呈咬合的“十”字形或规矩的“长方形”。外围用一圈砖砌线坊子,内部填心不规则石块约三层,石块之间用白灰或青灰勾缝。有的“虎皮墙”勾缝处理非常细腻,其表面用“明烟子”(即锅底灰)兑胶水作颜料涂为青黑(因黑色属水,主财运,也符合封建社会底层人民的阶级地位),底粗面窄,并用叶片、秸秆等蘸白灰水在其上点缀圆点、花卉、叶子等天然图案,或者直接将勾缝雕刻为藤蔓植物,轻巧灵动、栩栩如生(图11)。
图11 槛墙“虎皮墙”
山墙“虎皮墙”的做法则体现多种组合与创新:山尖部位变化最丰富,有的随山墙屋顶坡度呈五边形,有的采用一个加长的“十”字形(俗称“长方池子”),还有的将三个“池子”叠落;上身、下碱部位可以是矩形,也可以是加高、加长的“十”字形(图12~13)。山尖、上身、下碱不同形式的“虎皮墙”组合可产生多种变化的立面比例。
图12 “虎皮墙”语言在山墙的运用
图13 山墙“虎皮墙”
“虎皮墙”的变化、随性、自由、散漫,具有悠然闲适的乡野风貌,因此逐渐发展为古建墙体的一种固有形式与审美,民居建筑、园林景观中常有出现,乃至明清时期的皇家园林、京西民居中。与其他地区的“虎皮墙”相比,京北地区有其特定风格:一是注重形状与材质的对比。外围通常以砖砌线坊子为界,强化边界感,内部填充石头形状圆润饱满,协调呼应,与横平竖直、规矩垒砌的砖墙反差明显。二是讲究色彩、纹样的搭配。如石头颜色要以暖色调为主,间或穿插冷色调,红黄棕白青五色混搭最好;外表光滑、轮廓优美的一面朝外摆放。
京北民居为硬山屋顶清水脊,两端端头做30°~45°的“蝎子尾”,白灰砌筑。有的两户人家并排建设、共用山墙,但其屋脊蝎子尾与垂脊一定是独立设置的,代表着各自的边界,相对的蝎子尾之间通常有镂空摆放的瓦砖或雕刻精美的草砖作装饰(图14)。与京西地区相比,京北地区“竭子尾”翘起角度、长度更大,但不如其精致。如密云区的民居将混砖两端处理成圆柱形即可收尾,而门头沟区的民居常将屋脊端部、蝎子尾下压砖适当放大并雕刻草砖(分“平草”和“跨草”)(图15)。
图14 干槎瓦屋面蝎子尾
图15 京西民居与京北民居蝎子尾对比
京北传统民居的装饰非常有限,主要集中在山墙与屋顶交接的屋檐部分,侧面作披水排山,正面作墀头,主题通常为花卉草木。博风头多为砖雕,常见图案有中国传统喜闻乐见的牡丹、菊花、荷花、兰花等样式,这类题材极易构型,且形态优美,因此应用广泛(图16)。普通人家则省去博风头,只在墀头正面的戗檐,用锅底灰作黑底、白灰作画,常见的有花卉题材、宗教题材或者文字题材,象征富贵安泰、吉祥如意。如怀柔地区青睐“盘肠纹”样式,代表佛家“八吉祥”,还有的则直接手写“福”、“禄”、“寿”、“喜”等字(图17)。
图16 常见博风头样式
图17 常见“盘肠纹”样式
与京西民居的建造精美不同,京北民居以富有乡野气息见长,它们共同组成了京郊地区的传统风貌。随着北京市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十三五”规划(2016—2020)及之后的《北京城市总体规划(2016年—2035年)》中,正式提出“三个文化带”构想并细化解读之后,京北地区长城文化带的当代意义不言而喻。而作为长城文化带的重要组成部分,越来越多的京北传统村落与传统民居将会逐渐走入大众视野。本文期望通过对京北民居文化溯源、典型特征的分析,使其喜闻乐见的本土建筑语汇,在文化旅游、乡村活化、民居改造火热进行的当下,能够得到科学保护与传承弘扬。
资料来源:
图1-1:根据《北京四合院》中P29插图改绘;
图5-1:根据《东北民居》中P62插图改绘;
文中其余图片均为作者自摄或自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