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和超越:卢卡奇从历史本体论走向社会存在本体论

2022-02-03 10:36
国外社会科学前沿 2022年5期
关键词:卢卡奇本体论马克思

屈 直

青年卢卡奇和晚年卢卡奇在理论上有一定程度的分野,这鲜明地体现为他在本体论问题上从历史本体论走向了社会存在本体论。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卢卡奇把马克思主义归结为一种方法论、认识论,他批判了新康德主义对马克思主义的侵蚀以及康德和黑格尔在理论上所面临的主观与客观、思维与存在的二元分离,提出以“历史”作为本体揭示事实之间的历史联系与事物的变化发展,并确立了历史本体论。在《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中,卢卡奇将社会存在视为一切社会物质关系和精神关系的总和,赋予了存在以鲜明的历史性特征,以劳动作为社会存在的核心,构建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真正的本体论——社会存在本体论。本文首先梳理了历史本体论形成的原因,分析了历史本体论的理论贡献和理论缺陷;其次,详细阐明了卢卡奇从历史本体论转向社会存在本体论的原因;最后,在阐述社会存在本体论内容的基础上,分析了社会存在本体论超越历史本体论的具体表现,并重点交代了卢卡奇通过确立社会存在本体论,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传统的恢复。

一、“历史本体论”的形成及其理论评析

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卢卡奇将马克思主义哲学归结为一种认识论、方法论,侧重于从“方法”的层面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正统性”正名。或者说,当马克思主义哲学面临新康德主义侵蚀的时候,卢卡奇力图通过本体论的塑造与此针锋相对,这种本体论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表现为历史本体论。

历史本体论的塑造是卢卡奇对康德、黑格尔哲学的批判性反思。康德哲学面临的最大弊病在于形式与内容的对立。在形式上,康德赋予了理性范畴以普遍的认识功能,即任何东西都可以被先天形式所把握;而在内容上,“自在之物”却具有排他性,致使理性无法对其进行把握。简言之,主体的理性无法触及彼岸的“自在之物”。针对此问题,康德给予了解决之道,他提出了“实践理性”,具体地说,即期望个体在伦理实践中通过道德自律达到主体与自身的统一。但道德自律也只是给个体带来心灵上的安宁,主体与客体、形式与内容本身的矛盾并没有得到解决。当康德深陷主体与客体二元分裂的时候,黑格尔用“绝对精神”推动着主客体在历史中的运动。绝对精神为了实现自己,外化出自然界、人类社会,之后对其扬弃并最终回到自身,以达到绝对的自由。在这个辩证运动过程中,异化充当着逻辑中介,满足了“绝对精神”从分离走向复归,也见证了主客体的真正同一。但事实上,黑格尔的理论也并没有超出意识的范围,他所达到的是“主观自然与客观自然、主观精神与客观精神、客观精神与绝对知识仅仅在思想领域中达成的和解”。1[德]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曹卫东等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第62页。康德与黑格尔都未能实现主客体的真正同一,卢卡奇认为其原因可归结为二人都未能以“历史”为本体,“仍然禁锢在思维和存在、形式和内容的两重性中。”2[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69页。基于抽象的形而上学给康德和黑格尔带来的是将“事实”作为出发点,而并没有将事物的发展变化即“历史”作为出发点,这样就难以实现主体与客体在真正现实历史中的同一。

历史本体论的塑造是卢卡奇对第二国际等对马克思哲学思想歪曲解读的回应。众所周知,马克思的资本主义批判理论是一种内含社会革命与人类解放的历史性的学说。这一理论不仅向我们论证了无产阶级革命的实践合法性,也给我们提供了一种批判资本主义的独特方法论。但在马克思、恩格斯逝世之后,受实证主义思潮及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影响,以考茨基为代表的第二国际的理论家却对马克思的哲学思想进行了科学主义和实证主义的解读。具体地讲,考茨基认为马克思主义是一种“经验科学”,唯物史观是基于大量历史事件的经验研究而推导出历史规律的一种方法;普列汉诺夫认为历史唯物主义是自然唯物主义在历史领域的拓展;拉法格用经济唯物主义去阐释马克思的唯物史观。上述理论家的共同点在于,他们都是从实证主义的角度去解读马克思的唯物史观,马克思主义本身所具有的革命性与批判性在此消失殆尽。此外,他们坚信一种社会达尔文主义,这表现为他们坚信资本主义最终面临崩溃的历史必然性,为此,他们甚至采用数学理论、经济学理论对其进行论证;在清醒地认为资本主义的危机不可避免之后,他们在革命策略上选择了消极地等待。以上思想均反映出第二国际理论家已经严重背离了马克思主义。卢卡奇显然与之不同,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他提出了历史概念并塑造了“历史本体论”。其一,他认为马克思主义的正统性必须从马克思主义本身来寻找,马克思主义的实质就是它的辩证法,第二国际强调纯粹事实、背离总体性的科学主义割裂了事实和现实的内在联系,否认了事实的历史性质;其二,社会历史的发展离不开一切能动因素和创造性因素的交织,尤其是主体——人的实践活动,第二国际理论家把社会历史看作是纯粹自然规律,否定了社会发展过程中能动因素的作用,包括主体的作用。

历史本体论的塑造使得“总体性”“物化”“阶级意识”等概念有了坚实的理论基石。在《历史与阶级意识》这部著作中出现了较多范畴,学界对于究竟哪一范畴在其中起统率与基础性作用存在不同看法。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即历史概念在其中始终占据着重要的位置,也正如卢卡奇在序言中所说:“我们在这里的基本前提是相信,在马克思的理论和方法中,认识社会和历史的正确方法已经最终被发现了。这个方法在其最内在的本质上是历史的。所以不言自明,它必须被经常运用于自身,而这就是这些论文的焦点之一。”1[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42页。卢卡奇不仅注重采用历史观的方法认识各种现象与问题,还基于对“总体性”“物化”“阶级意识”等范畴的探讨来突出历史概念的重要性。其一,总体性其实就是社会历史的总体性。卢卡奇在谈论整体与部分的关联、主体与客体的相互作用时,所立足的是社会历史的整体和过程,他对于总体性的分析与阐释也总是以社会历史领域中的各种具体现象为参照。不仅如此,他以总体性的缺失表达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暂时性,以总体性的实现表述真正理想的社会历史形态。简言之,从总体性范畴出发,可以更好地把握社会历史的发展趋向。其二,在卢卡奇那里,物化的出现意味着与真正历史的背离。物化使得工人与自己生产的产品相分离并受其制约;在资本主义生产体系之下,工人失去主体性成为某一生产链条上的一个原子;物化意识深入到工人的内心,使得工人只能成为社会历史的旁观者。卢卡奇对于物化的具体阐述意在揭示产生异化的根源,找到克服异化的途径并最终重新占有历史。历史这一概念使异化有了前提。其三,卢卡奇强调无产阶级阶级意识的重要性,这是因为阶级意识的成熟度影响着某一阶级对于社会历史总体的把握程度。封建时期的阶级意识在事实上是一种等级意识,源于这一时期的人只能认识到被等级意识掩盖下的阶级意识;资本主义时期的阶级意识以资产阶级的阶级利益为根本,它是对资本主义永恒性的认识。上述两个阶段的阶级意识都无法把握社会历史,而无产阶级的阶级利益是新的社会形态,这与社会历史的发展具有一致性,因而无产阶级对于阶级意识的掌握便是对社会历史发展趋向的把握。可以说,阶级意识这一范畴需要通过历史概念才能得以说明。

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通过对历史本体论的塑造,卢卡奇在黑格尔与费尔巴哈历史观的基础上发展了马克思的哲学。马克思把对历史的理解与辩证法联系在一起,使哲学回归社会历史,卢卡奇也揭示了历史是人自身活动的产物。他首先将历史看作一个总体,强调整体对于个别事实的决定作用;其次,他认为历史是一个辩证生成的过程,其意在与资产阶级理论家、第二国际庸俗马克思主义者完全划清界限;最后,他指出历史是主客体的统一体,既阐明了历史是主体的人的能动的创造性活动的产物,又肯定了历史在实践过程中的客观性。然而,历史本体论思想的形成处于卢卡奇从黑格尔哲学向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过渡时期,其思想难免带有一些资产阶级思想家的痕迹。这一特点鲜明地体现为卢卡奇对“物化”与“异化”概念的混淆,由于他未能正确区分这二者,导致他将异化普遍化,这一理解在后来被过分解读,使得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化。此外,卢卡奇的历史本体论思想在辩证法与实践观上存在两个缺陷。在辩证法上的缺陷表现为卢卡奇将辩证法仅仅局限在社会历史领域,排斥自然辩证法。他指出:“我指的是将马克思主义仅仅看作是一种关于社会的理论、社会的科学,因而忽视或者否认它同时也是一种关于自然的理论的倾向。”1参见张翼星:《为卢卡奇申辩——卢卡奇哲学思想若干问题辨析》,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61页。卢卡奇把自然当作社会的范畴,为了克服庸俗马克思主义者对马克思主义的错误理解,他否认辩证法对自然规律的概括,也否认了在自然领域应用辩证法的可能性。不承认自然辩证法也就不能深刻地说明历史辩证法。在实践观上的缺陷表现为他并没有全面地论述实践范畴,也并没有专门论述过实践的内涵;当恩格斯把实验与工业也视为实践的时候,卢卡奇对此观点给予了批评。这说明卢卡奇在此时并没有真正抓住实践的本质,也没有对实践有全面正确的认识。上述的两个缺陷反映出卢卡奇思想中黑格尔元素的残留,同时,这也预示着他在《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中社会存在本体论思想的形成。

二、从“历史本体论”到“社会存在本体论”的转换

卢卡奇在晚年提出了“社会存在本体论”,这是对青年时期“历史本体论”思想局限性的突破,也是他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根基的进一步探索。对于卢卡奇本体论转向问题的探讨,应着重把握其完成这一转向的原因。卢卡奇从“历史本体论”转向“社会存在本体论”,其原因可归结为三个方面:在思想层面应对逻辑实证主义和生命哲学等资产阶级哲学思潮的入侵;在理论层面弥合自然与社会的长期分裂;在哲学高度上解答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体论根基。

首先,“社会存在本体论”的提出可在思想层面上抵御逻辑实证主义和生命哲学等资产阶级哲学思潮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侵蚀。逻辑实证主义兴起于20世纪初期,以莫里茨·石里克(Moritez Schlik)、鲁道夫·卡尔纳普(Rudolf Carnap)和阿尔弗雷德·朱利斯·艾耶尔(Alfred Jules Ayer)等为代表人物,该理论将哲学的任务规定为对语言进行逻辑分析,这样做的目的在于以最理想的逻辑结构保证科学判断的意义。他们拒斥形而上学,因为形而上学问题会使科学家陷入连续不断的争论之中,相反,若对语言进行逻辑分析,命题是否具有意义则可通过经验证实或者证伪来加以判定。如石里克就提出了“经验证实原则”,他认为科学知识“它的最终任务就是把纷繁复杂的知识尽可能地简约化”。1Moritez Schlick, General Theory of Knowledge, New York, 1974, p. 13.卡尔纳普则用“直接证实”和“间接证实”进一步论证了这个原则,并对科学哲学与形而上学的区别作了说明,“形而上学与其说是理论,毋宁说它是诗歌。用科学方法来研究自然的哲学,其对象并不是自然科学。因此科学哲学的任务是对科学作逻辑分析,或者说是对科学的语言系统作句法分析。”2Rudolf Carnap, Philosophy and Logical Syntax, London, Kegan Paul, 1935, p. 84.石里克和卡尔纳普的思想展现了逻辑实证主义理论的鲜明特征:即它停留于“学院式研究”、脱离于现实社会、注重概念和语言本身的逻辑推演。正因为如此,逻辑实证主义理论逐渐演化为一种“形式主义”,它以对“客观性”的强调湮没了人的主体性,也使理论走向了抽象的同一性。人本主义理论家霍克海默认为,在逻辑实证主义理论下,人所看到的并不是真实世界,所谓的人间疾苦、悲惨境遇在无形中被遮蔽,统治集团利用这种“肯定性”的思维方式欺骗大众,以此巩固自己的极权统治。立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立场,逻辑实证主义显然与之格格不入,后者不仅没有正确认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质精神,也缺乏人文关怀旨趣和鲜明的实践立场,若任其肆意传播和发展,马克思主义哲学必受其侵蚀,此时,卢卡奇“社会存在本体论”的登场显得尤为重要。

生命哲学大致产生于19世纪70年代,它将万物的本原归结为一种生命冲动,但生命的根本性意义在叔本华、尼采、柏格森、狄尔泰等人看来,是与意志、权力和情感这些因素相互联系并发生作用的,也就是说,生命存在首先是一种精神范畴。生命哲学强调一种过程论,狄尔泰就把生命看作一种转瞬即逝的流动,并认为它本身绝非一种实体而是一种能动的创造力量;柏格森用“生命之流”规定宇宙的本质,因其不断变化与流动不息又将之称为“绵延”和“意识流”。基于“过程论”思想,生命哲学家发现了生命本身的生成性和创造性。此外,生命哲学在价值论上关注人的个性,尼采就重视个体的风格,他认为这种个性对人的生命存在意义重大,为此曾指出:“风格使人的生命得到辩护,拥有风格的生命的力量无须证明。”3[德]费迪南·费尔曼:《生命哲学》,李健鸣译,华夏出版社,2000年,第51页。狄尔泰认为人在精神层面的自我思考可以巩固并塑造人的个性。不容否认的是,上述思想在理论层面推动了哲学的发展,但它的蔓延在一定程度上冲击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根基。我们可以在对生命哲学理论缺陷的分析中把握这一问题。诚然,生命哲学的“过程论”思想从生成性的角度揭示了生命的过程性,但其仅仅是在思维领域对生命过程作了抽象发展,并没有将生命的过程性与人的生存、发展的需要相联结。生命哲学过分张扬人的个性,却忽视了劳动、社会关系等与人的个性的关联,最终在理论上走向个人主义。为了打消资产阶级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误解,凸显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特色,卢卡奇走向了“社会存在本体论”。

其次,“社会存在本体论”的提出可在理论层面上弥合自然与社会的长期分裂。早在詹巴蒂斯塔·维柯(Giambattista Vico)的思想中,自然事物与历史就有了严格的界限,在他看来,自然事物与历史的最重要的区别在于,自然事物是人类所不能认识与理解的。自然事物是由上帝所创造的,只有上帝可以认识它们,而人类之所以能够认识历史是因为历史是人类的创造物。显然,维柯在对历史的认识上走向了唯心史观,在他那里,“上帝创造人”是认识历史的起点,“神意”指引着人进行活动以实现自身的意志;从表面上看,人在有目的性地创造历史,实质上人是按照上帝的旨意行事。可见,在维柯的思想中,自然与社会彼此对立。法国启蒙思想家伏尔泰最早使用了“历史哲学”一词,他批判了神学历史观,力图将启蒙哲学运用于历史,为此他强调把理智与知识的发展当作衡量社会进步的标尺。但是,在对“何为历史进步的基础”这一问题的理解上,他过分倚重精神文化,看不到生产方式的积极意义,自然本身的重要性被忽视了。爱尔维修在对社会历史学说的构建过程中强调人的肉体感受性,他认为纯自然与纯客观的抽象性质——肉体感受性,是他建立如自然科学一样严密可靠的社会历史理论的哲学基础。基于肉体感受性,他将人的本质归结为自然的人,视抽象的利益为人类劳动与交往、政治设施产生的根源。更为重要的是,通过肉体感受性,他向我们揭示了社会发展的真正动力。然而,爱尔维修过分强调人的自然本性,忽视了人的本性的社会性与历史性根基,这使得自然与社会的联系依旧没有实现。

上述理论家思想的共同点在于他们均未能把自然与社会紧密联系起来,其理论也将滑向独断论抑或唯心主义。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中,人既是自然存在物,也是社会存在物,人与动物都有基本的生理需求,但人因为能通过实践作用于外部自然界并建立社会关系而高于动物,因而,在实践的基础上人是自然存在物与社会存在物的统一。马克思曾谈到:“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类史就彼此相互制约。”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6页。这意在说明,自然与社会是辩证统一并处于一种良性互动之中的。具体地讲,外部自然是人存在和发展的基础,立足于这一基础,人在实践活动中将自己的本质力量对象化并创造人类历史,而人类历史反过来又作用于自然界。假如将自然与社会二者割裂开来,历史便丧失了根基,自然也缺少了方向,人类社会的发展将难以得到正确的理论说明。卢卡奇正是看到了自然与社会长期分离在理论层面所造成的消极影响,才最终决定以“社会存在本体论”弥合这两者的鸿沟。

最后,“社会存在本体论”的提出是为了说明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不能不研究本体论的。在《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中,卢卡奇直接提出了“返回到存在去”的口号,这一口号的提出是出于以下两个方面的考虑:其一,当代人对马克思主义产生了众多误解和歪曲,只有回到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基础,才能恢复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传统,即“马克思主义者今天的任务只能促使马克思的真正的方法、真正的本体论获得新生”。1俞吾金:《俞吾金集》,学林出版社,1998年,第194页。其二,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卢卡奇对恩格斯“自然辩证法”的否定和对列宁反映论的批判,需要立足于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基础再次进行纠正和反思。即基于对“社会存在”的考察,阐明自然界的优先地位以及思维和存在的异质性。当然,马克思哲学的本体论不同于传统哲学,传统哲学以先验的、抽象的、理性的存在作为本体去探究世界的真实面目,而马克思哲学自诞生起就“拒斥形而上学”,它力图基于现实的感性活动——社会存在去探讨自然界和人的存在方式。如果说传统哲学拘泥于一种形而上学的本体论框架,那么,马克思的哲学则与之保持着一种张力,它既对旧的形而上学的本体论框架予以解构,又基于现代西方本体论哲学的语境重新建构了本体论,实现了本体论范式的现代转换。转换后的本体论是一种“实践本体论”“劳动本体论”,通过实践,卢卡奇向我们说明社会存在中的各种关系需要通过实践才能加以把握;通过对劳动的分析,卢卡奇阐明了“社会存在本体论”的核心,揭示了劳动在自然存在到社会存在飞跃过程中的重要性。基于上述的分析,当我们在认识马克思哲学的本体论时应清楚地明白,马克思主义哲学始终是以现实生活作为出发点去探讨现实社会中人与自然的存在的,它既是一种方法论,又是体现生活本质的世界观。此时本体的意义不是专门针对于世界的本原,而是与人的日常生活相关联,成为了我们理解现实世界的钥匙。马克思哲学的本体论是一种现代的本体论,它的出现也暗含了本体论在未来的走向。

三、“社会存在本体论”的确立及其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传统的恢复

卢卡奇在《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中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寻找到“社会存在”的本体论根基,他认为,自然本体论是社会存在本体论的前提,劳动创造着人及其本质,目的性劳动驱动着人类社会的发展。社会存在本体论不仅实现了对历史本体论的超越,而且在哲学的高度上恢复了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传统。

(一)社会存在本体论的理论内容

传统哲学是在抽象的意义上谈论“存在”问题,与之不同的是,卢卡奇赋予了存在以鲜明的历史性特征,他将存在区分为无机存在、有机存在和社会存在,揭示了存在从起源到未来发展的整个过程。在自然存在和社会存在的关系问题上,卢卡奇认为自然居于优先地位,社会存在的发展以自然存在为前提,自然存在通过不断的发展,必将转向社会存在。这一观点也向我们表明:自然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前史,它的发展推动着社会的发展;在此基础上,自然本体论就成为了社会本体论的前提。诚如卢卡奇所分析的,马克思的哲学本体论是社会存在本体论,那么,对于“社会存在”范畴的界定就显得尤为重要。按照卢卡奇的理解,社会存在首先是一个有机的总体,它所指的是现实社会中的诸多局部整体的集合体,这些局部的整体囊括了劳动、分工、语言、意识等;它们虽各具不同的功能,但对于它们的理解,必须将之放在社会存在的总体中。其次,社会存在是存在和意识的统一体。在这里,我们不能停留于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去认识意识与存在的关系,卢卡奇认为衡量存在与非存在的标准在于其是否对现实生活发挥着实际的作用,而他所理解的意识是推动社会存在运作的条件。这里的意识不是纯粹的认识和逻辑的抽象,而是“连续性的媒介”,或者说是一种“社会记忆”,在社会过程的连续性中发挥着作用。最后,社会存在是各种异质构成要素相互作用的统一体。“社会存在只有在这种统一中实现自身,这种统一在社会存在的错综复杂的相互作用中以实现自身的方式获得自己的规定性和特性。”1[匈]卢卡奇:《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上卷),白锡堃、张西平、李秋零等译,重庆出版社,1993年,第696页。这也就是说,不能简单地将社会存在中的各要素或各范畴对立起来,而是应该合理把握其中的复杂关系,在某种程度上,异质要素的相互作用才真正揭示了社会存在运行系统的真实状况。

早在《青年黑格尔》中,卢卡奇就曾讨论了劳动与人类生存活动的联系,而在《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中,他认为劳动是社会存在本体论的基础和出发点,社会存在的发展是通过劳动来实现的。对于劳动范畴的理解,马克思与卢卡奇是相互贯通的,马克思认为,劳动作为“实践概念”是一种生产范式,但同时它又具备生产美学的内涵,指向人的自我实现。在这种理解的基础上,卢卡奇肯定了劳动对于有机生命的再生产和社会存在的再生产的双重作用,如果劳动对于前者的改变体现为周围世界的变化,那么“社会存在的再生产”则特指通过劳动能够生产出比维持自身再生产更多的东西。不仅如此,在社会存在的再生产过程中,劳动促进了语言的形成,语言的形成使个体的交往活动更加密切,人的一切社会活动和人们之间的社会关系也在此基础上得以形成。

卢卡奇强调劳动的基础地位,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将社会存在本体论视为劳动本体论。那么,在何种意义上去理解社会存在本体论就是劳动本体论,无外乎两点:第一,劳动是实践的基本形式。卢卡奇认为劳动是实践的基本形式,这是因为,人类社会的全部实践活动都可以基于劳动而作出解释。当黑格尔将实践理解为纯粹的精神活动的时候,卢卡奇抓住了劳动的根本意义,并且揭示了劳动的目的与人类全部社会实践活动目的的一致性。第二,劳动具有目的性设定的功能。劳动具有目的性设定的功能体现了劳动的本质特征。卢卡奇说道:“我们所知道的最高级的存在形式即社会存在,只是由于目的论的东西在它内部现实地发挥作用,才能作为独特的存在结构而从它的实存赖以为基础的那种有机生命的存在阶段中形成出来,成为一种新的独立的存在类型。”2[匈]卢卡奇:《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上卷),白锡堃、张西平、李秋零等译,重庆出版社,1993年,第13页。这说明,社会存在的形成和发展以目的论设定的实现为基础。社会存在因为有劳动的目的论的设定才与自然存在有了本质的区别,假如抽去了劳动中的目的论的设定,劳动便不能称之为劳动,进而,它也不能构成社会存在的基本事实。此外,目的论与意识、需要相互联系,意识引导着主体进行相应的目的设定,而目的设定的结果则是服务于人的需要,因而,目的、意识和需要就构成了一组相互作用的共同体。其中,意识并不是从属于存在的,相反,它主动参与劳动目的性的设定,并在一定意义上左右人、引导着人对自然物的改造,最后通过劳动的行为影响他人,并形成全新的人与人的关系。与意识联结在一起的需要体现了劳动的主体性特征,个体有发展个性的需要,人类有发展类的需要,劳动则不断满足该需要,推动个体与类的发展。

(二)社会存在本体论对历史本体论的超越

社会存在本体论的确立无疑是卢卡奇思想的一大壮举,其实现了对历史本体论的超越。其超越性表现为:在“实践”与“历史”概念的基础上,重建了本体论的价值取向;摒弃了离开自然界的存在谈论马克思主义哲学本体论的做法;用物质生产劳动作为实践的核心内容,使劳动实现了客观因果性和主观目的性的统一。第一,社会存在本体论在“实践”与“历史”概念的基础上,重建了本体论的价值取向。在《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中,卢卡奇是基于历史性的原则考察三大存在的,这显然是承接了《历史与阶级意识》中的“历史”概念。此外,卢卡奇将社会存在本体论视为劳动本体论,也就同时将其看作是实践本体论,实践参与劳动的目的性设定,它在社会存在的形成中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前文提到,社会存在是一个有机整体,里面囊括了多种元素,透过卢卡奇的分析可发现,社会存在本体论是集劳动、实践、意识和价值四个特点于一体的现代本体论,其中,“价值”范畴是对本体论价值取向的重建。对本体的追寻可回溯到古希腊,众多哲学家都期望用一种抽象的“客观存在”或“主观存在”来揭示宇宙的本原。此时的本体只用于描述世界的存在属性,并不具有价值取向。当卢卡奇以社会存在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体论根基后,人的需要成为了社会存在中的一部分,劳动也具有了鲜明的价值性,这显然超越了《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历史本体论对社会历史发展趋向的单纯把握。第二,社会存在本体论摒弃了离开自然界的存在谈论马克思主义哲学本体论的做法。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卢卡奇将自然看成历史范畴,将辩证法局限于历史领域而不承认自然辩证法思想,这种理解显然是错误的,它不但没有正确看到自然存在之于人类社会的重要性,还将自然存在和社会存在严格对立起来,忽视了二者的辩证关系。而在《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中,卢卡奇将自然存在看成是无机存在和有机存在的统一体,他不仅承认了自然存在的优先地位,还认为自然存在对于社会存在的发展具有基础性作用。从自然存在出发谈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体论,是对马克思所谈论的实践基础上的自然与社会的辩证统一关系的正确理解。第三,社会存在本体论将物质生产劳动作为实践的核心内容,使劳动实现了客观因果性和主观目的性的统一。在《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中,人的主观目的的设定并不是随意的,它是以自然因果性为前提条件的,进而,在劳动过程中,目的性和因果性都起着作用。卢卡奇在分析社会存在时,肯定了劳动范畴的核心地位,它的重要性不在于它是一种具体的劳动,而是在于人能够通过劳动手段实现个体的目的,在此基础上,社会历史也得以发展。人类社会的发展是由主观目的性和自然因果性相互作用造成的,历史发展的趋势呈现着客观因果性的特征,但是发展的途径却包含着人的主观目的,人的主动性成为了推动历史发展的因素之一。这显然超越了历史本体论对历史的理解,因为,历史本体论忽视了客观因果性和主观目的性的统一。

(三)社会存在本体论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传统的恢复

“社会存在本体论”的确立,不仅有力地回击了资产阶级思潮对马克思哲学的曲解,还在修正青年时期错误思想的基础上,恢复了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传统。

第一,通过揭示劳动的主观目的性和自然因果性统一的特征,严格划分了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哲学和旧唯物主义哲学的界限,还原了以实践为基础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框架。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曾指出:“从前的一切旧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人的感性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因此,和唯物主义相反,唯心主义却把能动的方面抽象地发展了,当然,唯心主义是不知道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33页。在这段中,马克思揭示出旧唯物主义哲学的理论缺陷体现为要么忽视主体能动性和实践的作用,要么过分夸大主体的创造性,这就容易陷入机械唯物主义和主观唯心主义的错误之中。卢卡奇深知马克思哲学的理论特性,他通过对劳动的主观目的性和自然因果性特征的揭示,阐明个体的选择是建立在对现实必然性认识的基础之上的,在劳动实践的过程中,人对社会历史的发展具有选择功能,这种思想正是对马克思以实践为基础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框架的还原。它印证了马克思对实践理论的系统阐述:即劳动实践使人从自然中分离出来;劳动实践活动是人与自然之间联系的中间环节;在实践的基础上自然与社会实现了统一。总之,从劳动实践出发,才能揭示出人的本质,才能说明人与人、人与自然和人与社会的关系。

第二,通过揭示劳动在社会存在本体论中的基础地位,在理论层面高度肯定了马克思的社会关系理论。在马克思的理论中,社会关系是分析人类生活实践和历史发展的基本视域,在对资本主义进行剖析的过程中,马克思是将商品、货币、资本等放在社会关系之中进行考察的;而在其社会历史观中,社会关系构成了它的存在论基础。在社会关系之上,人的本质或现实性存在得以规定,人的实践活动也因其而变革。这正如雷蒙·阿隆(Raymond Aron)所说的,马克思“第一个也是最基本的思想是:所有的人都处在一定的、必然的关系之中,这种关系是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每个人,不管他愿意不愿意,都有自己的社会关系,而理解历史进程的条件就是要懂得这些超个人的社会关系”。2[法]雷蒙·阿隆:《社会学主要思潮》,葛智强等译,华夏出版社,2000年,第99页。可以说,借助于社会关系,马克思正确定位了存在者,确立了考察社会现象的方法,形成了社会批判话语的基本视域,也指认了理想化的社会关系模式。卢卡奇在对社会存在的分析与阐述中,显示出了他对马克思社会关系理论的认同。他赋予了劳动以目的性设定的角色,又用“意识”概念去引导人的改造活动进而调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通过劳动—语言—交往这一逻辑,人们之间的社会关系得以确立。从某种层面来讲,劳动就是人类的物质生活存在和精神生活存在之间的物质关系的中介。不仅如此,社会存在本身就是联系,其中的诸要素所形成的关系都可以用联系来理解,社会存在本体论也可以说是以劳动为基础的关系本体论。

第三,通过考察自然存在和社会存在的关系,将马克思唯物主义哲学的研究领域定义为研究社会历史,彰显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不同于旧哲学的革命意义。卢卡奇对自然存在和社会存在的关系是这样阐述的:“自然界,无论是有机自然界还是无机自然界,其规律和范畴均构成社会范畴的归根到底的、不可取消的基础。”1[匈]卢卡奇:《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上卷),白锡堃、张西平、李秋零等译,重庆出版社,1993年,第644页。“社会存在的自我完善中的本质性倾向恰好在于用自然性和社会性的本体论上的混合形式取代了纯粹自然的规定。”2[匈]卢卡奇:《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上卷),白锡堃、张西平、李秋零等译,重庆出版社,1993年,第645页。卢卡奇的这两个论述意在说明,自然存在是社会存在形成和发展的基础,社会存在的发展离不开自然存在的发展,也就是说,这二者的关系是辩证统一的。马克思也关注自然与社会之间的关系,为此,他强调了实践的基础性作用,所不同的是,马克思更加侧重于研究社会历史领域的现象。现实问题是解开马克思哲学理论的钥匙,尤其是物质利益问题使得马克思放弃了对黑格尔思辨哲学的信仰,转而研究政治经济学。卢卡奇认识到了马克思唯物主义哲学的研究领域是社会历史领域,基于此,便能正确理解马克思哲学的批判话语体系和寻求政治解放和人类解放的理论旨趣。从这个意义上说,马克思主义哲学具有不同于旧哲学的革命意义,它体现为,当旧哲学还在力图用“客观存在”去描述世界的真实面目时,马克思早已将哲学从天国下降到世俗,他力图通过研究资本主义制度的运行机制,揭示资本主义生产的非正义和寻求自我增值的目的,并力图建立一种理想的社会模式。换句话说,这种革命性表现为一种彻底的批判和变革精神,当以往哲学家停留于解释世界的时候,马克思更加希望找到改变世界的现实途径。

四、结 语

综上所述,卢卡奇塑造的“历史本体论”是对康德、黑格尔哲学的批判性反思,是对第二国际歪曲解读马克思哲学思想的积极回应,也是为了给“总体性”“物化”“阶级意识”等概念寻找坚实的理论基石。它的确立虽然具有辩证法和实践观上的理论缺陷,但不容否认的是,它在一定程度上发展了马克思的哲学。

卢卡奇从“历史本体论”转向“社会存在本体论”有着深层的理论原因,而后者的确立实现了对前者的超越。这种超越表现在:它在“实践”与“历史”概念的基础上重建了本体论的价值取向;它摒弃了离开自然界的存在谈论马克思主义哲学本体论的做法;它将物质生产劳动作为实践的核心内容,使劳动实现了客观因果性和主观目的性的统一。我们在评价卢卡奇晚年所构建的社会存在本体论时,往往认为社会存在本体论是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本体论的现代阐释。事实上,卢卡奇的社会存在本体论在某种意义上实现了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传统的恢复,因为它还原了以实践为基础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框架、在理论层面高度肯定了马克思的社会关系理论、并且将马克思唯物主义哲学的研究领域定义为研究社会历史,彰显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不同于旧哲学的革命意义。

然而,卢卡奇虽然为马克思哲学具有本体论作了辩护,也用社会—实践“本体”规定了马克思哲学的本体论范式的转换,但并不能说他对马克思哲学本体论的解读是完全正确的。从某种层面来讲,卢卡奇对于马克思哲学本体论的解读还存在些许问题,这表现在:其一,卢卡奇仍是在近代哲学之本体的实体性框架之下理解“存在”概念,并未理解马克思“存在”概念的本质。在卢卡奇那里,“存在”是事物的根本,它是“先验的”“超感性”的。而马克思所言的“存在”强调的是感性实践活动的历史性展开。其二,卢卡奇并没有把握住马克思在考量本体论时,是以社会存在为真正出发点的。卢卡奇强调以抽象的自然存在作为逻辑出发点考察社会存在本体论,而马克思重视对自然与人的相互关系的分析,并认为自然是人化的自然,而不应该是抽象的自然。其三,卢卡奇将社会存在的实质归结为劳动的“目的性”,未能彰显马克思实践唯物主义哲学之本体的关系性。因为在马克思那里,社会存在的本质是社会生产关系。概而言之,卢卡奇的社会存在本体论,具有一定的内在局限性。但是,瑕不掩瑜,其内在的局限并不能掩盖卢卡奇社会存在本体论的理论光辉。

当下,我们在审视卢卡奇的本体论思想,尤其是社会存在本体论思想时,应该立足其理论整体,并以马克思哲学为理论依托,以期对其作出科学与全面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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