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人口普查中种族类别与种族身份的建构

周 云

2020—2021年是世界各国集中开展人口普查的年份。部分或大部分国家依照联合国的建议，在以“0”为结尾的年份进行2020年的人口普查。1Department of Economic and Social Affairs Statistics Division, Principles and Recommendations for Population and Housing Census (rev.3), New York: United Nations, 2017, p. 4.以英国为首的英联邦国家，多在2021年完成人口普查。这可能与英国最早开始现代人口普查（1841年），之后每十年开展一次有关。各国的普查涵盖了世界众多的种族和民族。种族近年来更成为一些国家的热点现象，例如欧洲因为难民的涌入，将会增加原本国家已有种族/民族的类别或数量。22018年，德国成为接受难民和政治避难人口最多的欧洲国家，法国和瑞典是第二大和第三大难民接受国。前往德国的难民主要来自叙利亚、伊拉克和阿富汗。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for Migration, World Migration Report 2020,Geneva: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for Migration, Geneva: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for Migration, 2019.在美国，近年来种族矛盾激化，种族人口结构引发关注，例如新冠肺炎期间，不同族裔感染率、就诊率、死亡率的问题也是学界研究的重点。1美国不同族群新冠肺炎疫情相关数据比例，https://m.gmw.cn/baijia/2021‐02/06/34602576.html。种族间的不平等和冲突被不断激化和放大。2魏南枝：《美国的文化认同冲突和社会不平等性》，《学术月刊》2021第2期。人口、不同种族/族裔人口的自然变动和国际间的流动给一个国家的人口规模和结构带来一些新的议题或挑战。而种族人口的变动能够从人口普查的结果中显现出来。如此，在很多国家，人口普查都担负起了清点人口及其特性（包括种族）的使命。然而，一些国家的种族较为单一，在其人口普查中不必刻意或过多考虑种族问题，而更多重视国籍问题（例如日本3日本自大正九年（1920年）开始进行人口普查。普查的目的是要及时清楚地掌握日本国内人口和世代现状，普查所获资料用途广泛（http://www.stat.go.jp/data/kokusei/2020/qa‐1.html#a1）。2020年是至今为止的大小第21次的人口普查。调查时点是10月1日，调查对象包括所有居住在日本的人（含外国人）。2020年的普查表共设有16个问题，其中并不关注民族或种族的问题，但重视国籍。普查中第七个关于“国籍”的问题中只有“日本”和“外国”两个选项。选择“外国”的个人需要进一步写明所属国家的名称（http://www.stat.go.jp/data/kokusei/2020/pdf/chosahyo.pdf）。）。另外一些国家则需要认真思考种族类别，在普查中特别收集相关信息（例如美国）。本文以美国为例，说明人口普查有关种族的一些问题。具体而言，文章首先说明美国现在的人口普查中如何定义“种族”以及收集这类信息的目的，也就是，出于什么目的、在何种概念下进行种族信息的收集。其次，探究人口普查中种族类别设定的变化。受文章篇幅的限制，本文主要以1900年之前就已经出现在人口普查表上的种族为例，进行种族类别变化的分析。辅之以说明当下人口普查中种族类别设定的现状及特点。最后，文章试图解释人口普查中种族类别变动的社会影响因素。通过这一研究，可增加我们对种族类别多的国家在种族人口管理方面一些做法的认识和知识。

一、美国人口普查中种族的定义与种族信息收集的目的

定义种族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尽管联合国意识到各国民族种族的实情，不可能有一个单一的、适合所有国家的民族/种族定义或者类别，4Department of Economic and Social Affairs Statistics Division, Principles and Recommendations for Population and Housing Census (rev.3), p. 205.但还是希望人口普查中能含有相关的信息。考虑到各国情况的不同或者种族问题的复杂性，联合国针对人口普查中种族问题提建议时使用的是“ethnicity”一词。这一词有多种解释，5例如牛津词典对“ethnicity”的解释是“the fact of belonging to a particular race”；柯林斯词典的解释是“ethnicity is the state or fact of belonging to a particular ethnic group”。联合国将其广义地定义为：“一个族群（ethnic group）或者社区对历史、领地起源（区域或国家）以及特殊的文化特性（如语言或宗教）的共同认同。”6Department of Economic and Social Affairs Statistics Division, Principles and Recommendations for Population and Housing Census (rev.3), p. 204.联合国认为ethnicity是一个具有主观特性的词，如何测量或者获得这一人口特性的信息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例如个人的祖籍、民族/种族认同、文化来源、国籍、种族（race）、肤色、少数民族身份、部落、语言、文化等。由此可见，任何国家的人口普查，凡涉及种族或民族，就有必要在设计普查表时考虑到上述问题，并要说清楚普查中种族选项的含义，使得应答者知道自己的选项并做出合理的填写。这种说明也有利于普查之后利用普查资料的各方人员对种族的理解和资料的运用。在美国，担当说明种族选项含义责任的部门就是人口普查局，但普查局的说明也有国家政策或者法律的依据。

美国人口普查局是美国商务部下属的一个常设政府机构，1美国人口普查局，1810—1900年间，每次普查都是临时成立普查办公室开展工作。根据1880年的普查法（the census act），内政部下设立了一个普查办公室。1902年政府设立了一个永久性的人口普查局，1910年的人口普查就是在这一新机构领导下进行的。参见Claudette Bennett, Race: Questions and Classifications, in Margo J. Anderson (ed.),Encyclopedia of the U.S. Census, Washington, DC: CQ Press, 2000.专门负责人口普查事务。对“种族”是一种什么概念，美国人口普查局首先使用的是“race”,而不是“ethnicity”一词。本文以下讨论美国普查中种族问题时，均和“race”相关。现在对“种族”的官方解释是，这一词语“不以生物或基因特征为依据，而以公众惯用方式为基础；这种‘种族’定义反映的是大众对自我和他人种族的定义，受到政策导向、社会观念变迁、人口中种族成分改变的影响”。2Claudette Bennett, Race: Questions and Classifications, in Margo J. Anderson (ed.), Encyclopedia of the U.S. Census,Washington, DC: CQ Press, 2000, pp. 313‐317.因此，提及种族时，其含义既含有生物因素也含有社会因素。这一“种族”的解释与中国社会中的解释完全不同，例如与大家公认的吴文藻提出的定义相抵触。早在1942年，吴文藻在阐述“边政学”时强调，“民族与种族有别；民族乃社会人类学研究的对象，故为一文化的概念；种族乃体质人类学研究的对象，故为一生物的概念”；3吴文藻：《边政学发凡》，《边政公论》1942年第1期。两者的界限相对分明。也有学者认为，“民族一般指因为文化不同所形成的人口差异；种族则指因为人种不同所形成的人口差异。同种族的人口可以发展出不同的民族。许多民族是由同一种族形成，这时候民族和种族的意义就是一样的了。”4游允中：《收集人口数据的方法》，中国统计出版社，1996年，第42页。现在美国人口普查中“种族”一词的定义已经超越生物特征概念，实际上这一词语在人口普查中的内涵与中文的“民族”更为接近，尽管使用的词语依然是“种族”。受美国早期人口普查时种族类别相对单一的影响，整体来说，美国人口普查中的“种族”概念经历了“简单→复杂变化→现今官方认定”的过程。普查中种族类别设置的变化反映了种族概念变化的这一特性。

就人口普查收集种族信息的目的而言，其最重要的是要符合人口普查的大目标，也就是政治和经济目的。美国普查的大目标，一直以来都是利用普查人口数量来决定一个地区在国会和地方政府机构中的代表人数和用于社会服务的国家资金的分配。这是自1787年美国宪法制定和通过以来规定和赋予的人口普查的职责和权利。2020年美国人口普查再次强调，“普查为立法者、企业家、教师和其他人提供一些关键资料，以为我们自己和社区提供日常服务、产品和支持”，毕竟用于公共设施和服务的资金要依靠人口数据来分配。52020 Census, https://www.commerce.gov/issues/2020‐census.随着社会的发展，美国人口普查中的种族信息也在帮助社会更好地向着有益于少数族裔发展的方向努力。然而，在普查宣传中并没有明确说明收集种族信息的目的。1在中国，2010年第六次人口普查就特别提到，“制定人口政策、劳动就业政策、教育政策、社会福利政策和民族政策等需要翔实可靠的人口数据。”为什么要进行人口普查，http://www.stats.gov.cn/ztjc/zdtjgz/zgrkpc/dlcrkpc/dlcrkpczs/201004/t20100419_69994.htm。2020年第七次人口普查没有像第六次普查那样明确说明民族信息的用途，仅强调“全面查清我国人口数量、结构、分布等方面的最新情况，既是制定和完善未来收入、消费、教育、就业、养老、医疗、社会保障等政策措施的基础，也为教育和医疗机构布局、儿童和老年人服务设施建设、工商业服务网点分布、城乡道路建设等提供决策依据”。开展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有什么重大意义？http://www.stats.gov.cn/ztjc/zdtjgz/zgrkpc/dqcrkpc/dqcrkpcrpzs/202005/t20200507_1743555.html。

二、美国人口普查中种族类别设定的变化

自美国1790年开始第一次人口普查以来，种族项目数和类别数均在变化。本节主要探讨种族类别设定的变化。在说明现今使用的种族类别框架后，我们将考虑1900年之前，也就是到目前为止人口普查中留存时间最长的五种种族为例，分析种族类别设定的一些变化。这将从一个侧面理解美国人口普查是怎样在调整其普查种族的类别。

（一）美国今天人口普查种族的类别确定于1997年

2020年，美国人口普查局用45种非英语语言宣传普查，以此鼓励更多人通过邮寄信件、电话和线上回应的方式填写普查信息。2美 国 商 务 部：2020 Census Outreach ‐ Final Stretch，https://www.commerce.gov/news/blog/2020/09/2020‐census‐outreach‐final‐stretch。由此可以感受到美国人口种族多样性的特性。然而在美国，政府形成官方通用种族类别也仅仅是最近几十年的事情。最早的官方分类方针（directive）实行于1977年5月，名为“Race and Ethnic Standards for Federal Statistics and Administrative Reporting”，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第十五号指令。这一分类标准适用于政府各部门的统计活动（人口普查可算作一种）以及公开发布的统计信息，以保证政府各种文件、报告中种族分类口径的统一。促成口径统一的契机，源自1973年联邦跨部门教育委员会（FICE）的少数民族教育分会提交给时任卫生、教育和社会福利部部长温伯格（Caspar Weinberger）的一份少数民族高等教育的报告，其中特别提到当时缺乏有用的种族资料。温伯格非常重视这一问题，开始推动联邦政府采用统一的分类标准收集资料。在这一背景下，联邦跨部门教育委员会于1974年成立了种族/民族定义特别委员会，主要任务是形成一套相互兼容且不重叠的种族词语和定义。1975年，特别委员会形成了种族分类初稿，成为第十五号指令的基础。分类标准实行10年后，1988年开始修订，希望能加上“其他”种族的选项，并允许个人自报种族。但这一修订努力因遭到太强烈的反对而失败，直到1997年才最终有所改动。3Standards for the Classification of Federal Data on Race and Ethnicity, https://obamawhitehouse.archives.gov/omb/fedreg_race‐ethnicity.目前，美国联邦政府中管理和预算办公室（OMB）负责设定政府资料中有关种族的分类标准。1997年，OMB确定的与人种相似的种族类别被分成五大类别，也就是白人、黑人或非洲裔美国人、美国印第安人或阿拉斯加土著人、亚洲人、土著夏威夷人或其他太平洋岛民。1What is race? https://www.census.gov/topics/population/race/about.html.人口普查局在普查问卷中有关“种族”的定义则要遵从OMB的规定，但被允许使用“其他种族”的类别，以契合美国多种族社会的需要。要表现普查的合法性，2020年每张人口普查表的右上方都有一个8位数字的信息，证实这一人口普查得到了美国联邦政府中管理和预算办公室的批准。

不同种族在普查表上出现的形式可以调整，但均能满足OMB五大类别的基本要求。以2020年和2000为例，图1显示了普查表上如何显示着五大种族类别。其中，白人、黑人、印第安人/阿拉斯加土著人的类别明显均单列，而亚洲人和夏威夷土著及太平洋岛民则以一定的界限归在一起，并未像前三类种族有一个大类别来统领（例如“亚洲人”）。其大类归类，是普查后期进行的工作。相比2000年的人口普查表，2020年普查表针对种族悄然变化的是，在OMB规定的五大种族类别下，普查局对白人、黑人均要求注明其祖籍/种族来源。例如，如果是白人，要求写出是哪里来的白人（德国人、爱尔兰人、英国人、意大利人、黎巴嫩人、埃及人，等等）；若是黑人，则要写出是非裔美国人、牙买加人、海地人、尼日利亚人、埃塞俄比亚人、索马里人，等等。尽管以往对其他类别种族都要求写出具体部落（如印第安人）和岛民的名称（如太平洋岛国），但2020年普查对印第安人不仅有此要求，还特别列出了部分部落名称供选择。

图1. 美国人口普查表中有关种族问题及其选项（左图，2020年；右图，2000年）

2020年美国人口普查“种族”大类问题（普查第7个问题）在OMB种族类别的指导下，共列出了12个具体种族名称，外加2个需要自己填入种族名称的“其他”类（表1）。在亚洲人的“其他”类别中又列举了5个种族，在太平洋岛民的“其他”类别中列举了2个种族。与2000年人口普查表相比，2020年的普查表中还更换了一些种族的排序。在亚洲人中，将华人和越南人分别放在了可选种类中的最前列（依次为：华人、越南人、菲律宾人、韩国人、印度人、日本人、其他亚洲人）。针对太平洋岛民，则删除了关岛人，保留了查莫罗人的选项，还调整了太平洋岛民选项的顺序。种族选项种类和类别排序的变化，有可能是普查应答方便的考虑、人口变动的结果、不同种族重要性的需要，或者是其他因素的考虑。

表1. 美国2020年人口普查表中种族类别及其所列举种族的个数

（二） 美国以往人口普查中种族类别的设定变化多样

在统一种族口径之前，美国联邦政府已开展过多次人口普查。历次人口普查中种族类别选项变化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后来联邦政府的分类统一，而联邦政府的分类统一又反过来直接影响人口普查中种族分类的变化。这里主要从人口普查中如何加入和称呼不同种族这一更为方便和实用的角度，来分析美国人口普查的种族类别的变化。由于普查中涉及的种族较多，本文无法对所有种族在普查中出现前后的特点和原因进行说明，因此仅选择了1900年之前就已经出现的种族为例进行分析。基于学者们的研究1例如，Margo J Anderson and Stephen E. Fienberg, Who Counts? the Politics of Census-taking in Contemporary America,New York: Russell Sage Foundation, 1999; Claudette Bennett, Racial Categories Used in the Decennial Censuses, 1790 to the Present, Government Information Quarterly, vol. 17, no. 2, 2000, pp. 161‐180; Betsy Ladyzhets, How the U.S. Census has Measured Race over 230 years, Science News, Mar. 2020。以下对种族类别增减的说明，除特别注出，均来自这里所引的几位学者的研究。，至今，在美国人口普查表上1900年之前就已经出现、留存时间最长的种族有五种：白人（1790年开始）、黑人（1790年开始）、印第安人（1860年开始）、华人（1870年开始）和日本人（1890年开始）。后两种的华人和日本人的种族名称始终未变，最初仅在其人口最集中的加州收集信息。而前三种种族，在名称和包括人群方面均有变化，但变化最小的是白人。白人，仅在1850年之前普查区分是否为自由人，之后均以“白人”类表示。这充分显示出美国自建国以来，白人在社会上的主导地位——人口规模大、占主流，同时掌握着社会规则的话语权。另外，美国最早的宪法也助推着早期人口普查中种族类别的形成。2美国宪法第一条第二款中写明，众议员人数和直接税税额应根据各州的人口数按比例分配。而人口数应包括所有自由人和契约人，不包括不纳税的印第安人。契约人只算3/5个自由人。The Constitution of the United States，https://constitutionus.com/。“契约人”其实指的就是奴隶或黑奴。当时出现黑奴仅相当于3/5个完整人或白人的状况，是南北州竞争国会席位数的结果。南方州希望更多黑奴算作自由人，北方州则希望自由人所占比重要更大。双方都希望通过增加人口基数来扩大自己州在国会的席次（Betsy Ladyzhets, How the U.S. Census has Measured Race over 230 Years）。

印第安人是美洲大陆的原住民。当外来种族来到新大陆并开始人口普查时，印第安人却没有被纳入其中。直到1860年第八次人口普查才有几个州加入了印第安人类别，3Betsy Ladyzhets, How the U.S. Census has Measured Race over 230 Years.1890年开始对包括居住在保留地的所有印第安人都予以普查登记。普查中印第安人的名称从“印第安人”→“美国印第安人”→“印第安人（美国人）”→现在的“美国印第安人或阿拉斯加土著人”。印第安人尽管在美国人口中的比重并不大，但因其是原住民，美国是他们祖先的土地，先不考虑后来者和印第安人之间曾经有过的血腥且复杂关系的因素，仅从情理上，印第安人本就应该出现在人口普查类别中。然而他们却相对较晚才进入人口普查。

黑人是美国一个重要的种族。自从有人口普查，黑人就始终以一个种族被列入其中。但黑人在人口普查中被称呼和被关注角度与其他种族非常不同。虽然其种族类别稳定，但称呼变化很大。其名称经历了“奴隶”→各种称呼的“黑（种）人”→现在的“黑人/非洲裔美国人”的选项变化。这种类别称呼的变化反映出社会的某些关切。复杂的称呼变化更多发生在1850—1920年间。根据皮尤研究中心对美国人口普查种族名称归类的历史梳理，1What Census Calls Us: A Historical Timeline, https://www.pewresearch.org/wp‐content/uploads/2020/02/PH_15.06.11_MultiRacial‐Timeline.pdf.1850年之前，奴隶是黑人的代名词，当时绝大多数黑人是奴隶。美国1790年第一次人口普查时，白人占绝对优势（80.7%）；黑人，主要是非洲裔美国人的比例则为19.3%（其中92%为奴隶）。2C. Gibson and K. Jung K., Historical Census Statistics on Population Totals by Race, 1790 to 1990, and by Hispanic Origin, 1790 to 1990, for the United States, Regions, Divisions, and States, Washington, DC: US Census Bureau, 2002.因此，普查表均用“奴隶”类别来收集黑人人口的信息。1850年第七次人口普查之后，出现“黑人（Black）”类别，关注其是否为自由的黑人（1850—1860）以及种族纯度（1850—1890）。接下来的1900年普查，采用了今天含有歧视意味的黑种人（Negro）一词，与以往一直使用的黑人（Black）并用。中间虽弃用过几年，但黑种人一词自1930—2010年都出现在普查表上。2020年最近一次的人口普查才放弃使用黑种人的称呼，采用“黑人或非洲裔美国人”的选项。

黑人还曾被人口普查关注过其种族的纯度，仅仅限于黑人与其他种族的混血。1850年普查在黑人选项之外增加了“Mulatto”一词，3在1850年和1860年的人口普查中，与黑人相关的类别有黑人、黑白混血儿（Mulatto）、黑人奴隶、黑白混血儿奴隶。当时主要指黑人和白人的混血儿。但普查部门没有对如何区分黑人和混血儿做出特别的说明，仅含糊地说明“非常希望认真对待这类人”4Claudette Bennett, Racial Categories Used in the Decennial Censuses, 1790 to the Present, 2000, p. 163.，言外之意要好好注意和记录这类人。1890年的普查第一次单列了“1/4”（“Quadroon”）、“1/8”（“Octoroon”）黑人血统的类别，对黑人及其混血儿中黑人血统纯度做了说明。“要特别小心区分黑人、黑白混血儿、1/4和1/8血统者。黑人，指有3/4及更多黑人血统的人。黑白混血儿指有3/8或5/8黑人血统的人。1/4者指有1/4黑人血统的人；1/8者指有1/8或任何黑人血统痕迹的人。”51890 Census: Instructions To Enumerators, https://usa.ipums.org/usa/voliii/tEnumInstr.shtml.这种细致分类仅在1890年这一次人口普查中使用过；1910—1920年普查又将黑白混血儿大类别放入普查中（1900年未放入）。1930年的普查采用了所谓“一滴血”原则来判断谁应该算作黑人。简单而言，1930年普查时，白人和黑人的混血儿等同于黑人，印第安人和黑人的混血儿等同于黑人（除非印第安血统占更多，且子女被印第安社区所接受）。6Claudette Bennett, Racial Categories Used in the Decennial Censuses, 1790 to the Present, p. 170.也就是说，只要有黑人的血统，无论多少，都应该算作黑人，其背后的原因耐人寻味。人口普查中黑人始终得到高度关注，其类别始终没有变，但对他们的称呼和纯度的关注却在变化中。总体而言，相比早年的人口普查，后来的人口普查越来越体现了黑人人身自由程度、社会对黑人尊重程度的提高，直至现在各种族间要保证平等的理念。

与种族类别多样相关的一个议题是人们如何申报自己的种族身份。如何申报不仅仅是个人对自己种族的认同，也更是人口普查中种族类别设定合理性以及落实到位的体现。现实中，普查已经有230年历史，人们自己申报个人种族身份的历史仅有60年。种族信息的收集经历了“普查员目测→个人申报单一种族（1960年开始）→个人可申报2个及以上种族（2000年开始）”这一过程。个人种族类别的决定方式经历了从普查员看肤色、他定，到个人自己决定、自报的过程。如今，联合国也建议普查应答者按照自己的意愿，填写自己属于一种或者多种种族身份。1Department of Economic and Social Affairs Statistics Division, Principles and Recommendations for Population and Housing Census (rev.3), 2017, p. 205.因此，可以想象在自报的情况下，有关种族混血和个人种族身份的认同均会影响到种族信息的申报。当个人申报种族类别，特别是一个人可以申报自己属于多个种族时，会给人口普查设计种族选项、收集和分析种族相关信息带来一定的难度。

至此，我们可以看出美国人口普查在1900年之前就出现的种族类别到目前的变化或者被对待的特点。然而，人口普查中还有很多其他种族类别（如表1所示的个数），只是出现的时间相对上面所说的五类种族要晚。每次这些类别的出现，必定和一些历史事件有关，例如某类人口在美国开始增多：1900年之后，菲律宾人口增加；2Claudette Bennett, Racial Categories Used in the Decennial Censuses, 1790 to the Present, 2000, p. 170.越南战争结束后，越南人口涌入美国；未来，不同种族的难民可能进入美国；等等。有哪些原因促使以往种族类别的变化，是接下来要讨论的问题。

三、美国人口普查种族类别变动的原因解释及其身份建构

上文的分析，说明了历史上美国人口普查是怎样调整其普查种族的类别。这种调整必定有社会因素的推动。我们认为，美国人口普查中整体出现分类设置变化的原因有：美国人口中种族种类的增加、法律法规的变化、种族差异的验证、社会矛盾的激化，等等。首先，与普查区域扩展相关的不同种族数量变化的影响。普查区域的变更导致不同种族类别的增加。有学者将已有200多年的美国人口普查划分成三个阶段：（1）1790年的普查；（2）19世纪的普查；（3）20世纪的普查3F. G. Bohme, 200 Years of U.S. Census Taking: Population and Housing Questions, 1790-1990, Washington, D.C.: U.S.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89, pp. 1‐5.。从区域上看，1790年第一次人口普查只在当时的13个州以及几大区（肯塔基、缅因、佛蒙特以及西南领地）内进行。到20世纪，普查涵盖的地域在不断扩展，例如1899年加入关岛、1900年加入夏威夷、1901年加入美属萨摩亚、1917加入美属维尔京群岛，等等。这种普查地域的变化，无意间增加了种族种类，影响到其后人口普查种族类别的考虑。

其次，法律法规的影响。法律法规对个人拥有权利的界定直接影响和重建美国社会对种族的看法，进而间接影响到其后的人口普查如何选择和表述种族类别。以黑人类别为例，1865年美国宪法的第十三修正案废除了奴隶制，确认“美国境内或其任何司法管辖区内绝不允许奴隶制度或非意愿性奴役的存在”。113th Amendment to the U.S. Constitution: Abolition of Slavery (1865), http://www.ourdocuments.gov/doc.php?doc=40.黑人从此拥有了自由人身份。宪法第十四修正案（1868）给予黑人以公民权；第十五修正案（1870）又确定男性黑人拥有选举权。214th Amendment to the U.S. Constitution: Civil Rights (1868), http://www.ourdocuments.gov/doc.php?doc=43; 15th Amendment to the U.S. Constitution: Voting Rights (1870), http://www.ourdocuments.gov/doc.php?doc=44.第十五修正案颠覆了以往人口普查中“奴隶”类别以及所计奴隶并非完整1人、仅算作3/5个人的政治份量的合法基础。面对现实生活中黑人的选举权常常仅停留在书面，一些选举门槛将很多希望参与选举的黑人拒之门外的现象，为强化执行宪法第十五修正案，1965年的《选举权利法》（Voting Rights of 1965）取缔了南部州在选举权利上的一些歧视性做法。例如要求选民在选举前通过识字测试、缴纳选举税等。3Voting Rights Act (1965), http://www.ourdocuments.gov/doc.php?doc=100.在这些法律法规的推动下，人口普查中“奴隶”类别被删除，黑人的社会权利在增加，普查中对其称呼也逐步文明，不再使用歧视语言。此外，法律法规也促成了美国政府和社会对现今种族类别的确定与使用。

第三，普查明显或潜在目的的影响。例如，在美国人口普查众多种族类别设置的历史上，曾比较“刺眼”的是1850年普查出现的“Mulatto”种族类别的选项。这一类别的增加不是因为人口变化，而是带有种族偏见的科学家游说和部分参议员认可的结果。4Melissa Nobles, History Counts: A Comparative Analysis of Racial/color Categorization in US and Brazilian Censuses,American Journal of Public Health, vol. 90, no. 11, 2000, pp. 1738‐1745.19世纪50年代，学界出现人种多元还是一元起源的论争。在美国，当时持有多元论的知名学者包括约西亚·克拉克·诺特（Josiah Clark Nott）。诺特（1804—1873）是19世纪亚拉巴马州莫比尔（Mobile）市的一位著名医生和医学教育家，同时也是因有关种族差异的生物学概念的多种论著而知名于国际。5Reginald Horsman, Josiah C. Nott, http://www.encyclopediaofalabama.org/article/h‐1484.他认为，不同种族起源不同，促成种族间有高低之分。非裔美国人天生注定永远劣等于白人，而其他一些种族如美国印第安人注定要灭绝。这种观点虽然缺乏任何科学依据，但受到当时美国和欧洲主流种族理论家们的追捧。6具体来说，1857年（有的说是1854）Nott与George Robins Gliddon一起合著了《人类分类》（Types of Mankind），其中更为全面地阐述了他有关种族的观点。Nott之前的学者Count Joseph Arthur de Gobineau在种族思想方面更为有名，写了一部关于人种的书，将人分成三种，分别是白种人、黄种人和黑种人。他认为种族天生不平等，种族混杂毁灭文明；美国没有什么大希望，蓄奴是美国的一大问题。Nott赞同Gobineau有关种族杂交后果的观点，也开始寻找希望支持自己观点的证据。Nott想要找到的证据是，黑人和白人的混血儿由于是混杂的物种，所以他们在生育能力方面要低于白人或者黑人。他还想说明，当劣势种族与优势种族混杂时，劣势种族将会灭绝；当黑白混血儿内部进行繁衍时，这类人将会绝迹（Reginald Horsman, Josiah Nott of Mobile, Baton Rouge: 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87, pp. 205‐216）。其实在《人类分类》之前，Nott早就在关注种族问题。1843年，Nott在《美国医学科学》杂志上曾发表过文章，在文章题目中就旗帜鲜明地写道，“杂交的黑白混血儿——如果白人和黑人被允许通婚，两个种族可能会被灭绝”。其中提到，黑白混血儿比黑人和白人的耐力要差、寿命也短。黑白混血儿的妇女更脆弱、更容易染上妇女病……她们是差的繁殖者和差的养育者……常不易怀上孕、更易流产、其子女命短。但Nott自己也承认，针对这些“真理”总会有些例外，他也没有可供验证的统计资料（Reginald Horsman, Josiah Nott of Mobile, 1987, p. 87）。

诺特的这些主张促使多元论者特别需要有证据说明种族间的等级差异。人口普查为这种证明提供了可能。例如在美国南方，一些人已经利用1840年的人口普查资料，试图说明寿命的种族差异。当时美国北方自由黑人的健康状况要比奴隶黑人的差、寿命会更短。1Reginald Horsman, Josiah Nott of Mobile, 1987, p. 86.通过收集这类人群的信息，可以验证种族优劣的种族理论。例如，希望能够证明作为不同种族混血的Mulatto，与纯种族、没有混血的父母相比，生育能力更低、寿命更短。2Melissa Nobles, History Counts: A Comparative Analysis of Racial/color Categorization in US and Brazilian Censuses,American Journal of Public Health, vol. 90, no. 11, 2000, pp. 1738‐1745.尽管我们现在无从知道1850年人口普查中加入Mulatto选项时的政治斗争和普查局应对的考虑，但从当时种族差异大讨论的背景看，人口普查收集这类资料有迎合甚至是验证一些说法的目的。由此可以看出，社会思潮影响到人口普查中种族类别的增减。

最后，社会矛盾激化和冲突带来的影响。以华人为例，从1870年开始，人口普查中增加了“华人”类别。这与当地人对经济上的竞争和就业机会争夺上的担心有关，也有浓厚的种族歧视色彩。然而，当时在美华人的数量并不多3例如，有人认为1849—1870年约有10多万华人进入美国（Roger Daniels, Asian American: Chinese and Japanese in the United States since 1850, Seattle: th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1988）；也有人列出在1852—1884年间，美国移民委员会、移民局和旧金山海关记录的华人入境人数的资料均在29万人（Shi‐shan Henry Tsai, China and the Overseas: Chinese in the United States, 1868-1911, Fayetteville: University of Arkansas Press, 1983）。。1870年的人口普查显示，在美华人总数为63199人；1880年增加至105465人。1870年时，加州是华人聚集最多的州（占全部华人的78%），爱达华州、俄勒冈州、内华达州也各有数千华人，但远少于加州的人数4Roger Daniels, Asian American: Chinese and Japanese in the United States since 1850, 1988, p. 73.。华人是自1848年开始向美国移民，原因是中国的饥荒和战乱以及加州金矿的发现与开发。当时去美国的中国人主要是南方农村的男青年5Shi‐shan Henry Tsai, China and the Overseas: Chinese in the United States, 1868‐1911, 1983, p. 12; Roger Daniels,Asian American: Chinese and Japanese in the United States since 1850, 198, p. 9; 张庆松：《美国百年排华内幕》，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49页。。

在1870年华人被列入普查之前，美国出现过几项与华人相关的法律：1866年的美国宪法第十四条修正案、1868年的蒲安臣条约（即《中美天津条约续增条款》）以及1869年的宪法第十五修正案。这些法案都围绕着在美国之外出生的华人是否有入籍美国的权利、是否有投票权和出任公职的权利，以及他们是否有权出庭作证等，做过不同层次、各种各样的讨论和辩论。虽然曾有议员为华人争取权利，但整体上看，这些法案条约均对华人在上述方面不利。在1870年之前，美国社会就有针对华人不友好的声音，认为华人属于完全不同的种族，宗教也不同；他们永远不能被完全同化，是不能被信任的人；他们在政治上是皇权主义者，憎恨自由制度。更有议员声称，“蒙古人和华人在我国成为人口众多和势力强大的时候，我们将会看到动乱、摩擦和冲突，而不是和谐、一致和和平。”6张庆松：《美国百年排华内幕》，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82页。1882年，美国更是制定了第一个《排华法案》，明显对华人进行种族歧视：10年内禁止华人自由移居美国，州立法院和最高法院今后不得允许华人归化为美国公民1沈已尧：《19世纪以来美国的对华移民政策》，《民族译丛》1993年第5期。。之后还有多个修订修正的排华法案（1943年才被废除）。在这样一种大背景下，我们可以认为将“华人”加入人口普查中种族类别是有一定的政治和经济目的。

再以日本人为例，在华人进入美国人口普查种族名单20年后，1890年日本人也被单列为一个种族，出现在人口普查种族选项中。尽管日本人早在19世纪中期就已经以一些身份（如失事船只的海员、外交官、学生）进入美国，但19世纪80年代之后才开始大量移民2Roger Daniels, Asian American: Chinese and Japanese in the United States since 1850, 1988, p. 100.。这时的日本已经过1868年开始的明治维新，国家进行了全面的西化和现代化改革。在列入人口普查种族类别之前，日本人并没有像华人一样在美国受到各种歧视。有时受到打压也只出现在19世纪90年代之后3Roger Daniels, Asian American: Chinese and Japanese in the United States since 1850, 1988, p. 109.。根据1900年的人口普查，日裔美国人总共只有24326人，近42%在加州，只占美国总人口非常小的一部分（0.3%）4Roger Daniels, Asian American: Chinese and Japanese in the United States since 1850, 1988, p. 115.。这么小的一部分人口，为什么普查要将其类别单独列出？对此我们还没有答案。或许因为均是亚裔，日本人会依据华人的移民先例以及亚裔移民的传统路径而发展。或许是受到日本人在夏威夷人口已众多的影响，担心日后日本人会进一步向美国大陆扩散。5日本人最早在1869年被带往夏威夷甘蔗园（共148人），这些人常被称为“元年人”。到1884年才又有大批日本人来到夏威夷。夏威夷日本人的增加引起美国社会的注意，因为更多日本人可能会沿着这个路径跨越太平洋前往北美甚至是南美（Roger Daniels, Asian American: Chinese and Japanese in the United States since 1850, 1988, pp. 100‐也或许是因为日本经过明治维新后，更像是一个现代化国家，从而引起了美国的注意。

以上几个角度的分析均说明，人口普查中种族类别变化的背后均有社会因素的影响。以19世纪已经存在的五种种族类别为例，我们可以看出，白人和黑人自普查开始就一直存在。一直就存在的种族没有过多可以解释的理由。但后来在普查中加入的种族则有社会因素起推动作用。印第安人的加入，是因为他们早就是美国这片土地的人，也早就应该体现在美国人口普查中。一开始没有被加入，就是一种不被重视甚至是歧视的表现。黑人类别虽然早就在普查中，但对他们的称呼、对他们种族纯度的关注促使普查历史上加入了一些相关的种族选项，直接或间接地服务于当时社会的一些思潮。华人和日本人很早就被美国人口普查所关注，直接收集相关人口的数量，这与当时美国的社会矛盾和社会对移民的态度相关。今天，美国人口普查已经形成了官方的五大种族类别。这五大种族类别及其之下细分的种族类别均经历了社会变革的影响。近年来，人口普查增加较多的种族主要来自亚洲和夏威夷/太平洋地区。2020年人口普查的进一步要求表明，白人和黑人所属祖籍的新做法均有其背后的社会文化经济因素的考量。未来研究将揭示近年来种族类别变动的更多具体原因。

101）。

四、结 语

人口普查是一个载体，记录和反映着社会对不同种族的关注，也在一定程度上记录和制造着种族不平等的历史。本文的分析说明，相比中国人口普查中民族类别形成过程及其影响因素，美国人口普查中种族选项的变化更加剧烈，受社会发展的影响更大。美国人口普查自1790年第一次进行以来，种族的概念已经从纯粹的生物特征为依据，转向以公众惯用方式为导向。现在普查的目的更多是国家政治、经济和社会发展的需要。普查中获得的种族信息，被期望用于促进不同种族在社会上更为平等和健康地发展。通过梳理美国人口普查中存留时间最长的五种种族类别的设定及其主要变化，我们可以发现，这种变化历史悠久、时代感强，且多种因素成为推手。人口普查会根据社会需要，加入或排除某些种族，或者非必要地关注一些种族细节（如曾对某些种族纯度的关注）。美国今天人口普查的种族大类别尽管可以有微调，但已经由美国联邦政府管理和预算办公室基本限定。在未来一段时间内，在没有大批新种族移民涌入的情况下，我们可以预估，由人口普查显现出的种族类别会趋于稳定。这为社会根据人口普查收集到的资料制定种族友好型社会政策奠定了基础。然而，利用人口普查种族人口信息还要考虑普查中的其他一些因素，也就是个人种族身份认同的问题。现在，美国人有更多的申报个人种族身份的选项。2000年以来的人口普查已经允许人们自报种族，且可以申报自己所属2个及以上种族。这将增加人口普查种族信息分析和利用上的难度。种族问题是一个复杂的议题，然而人口普查可以对认识和解决种族问题有所作为。研究世界各地人口普查中有关种族的问题，将对理解当事国的社会发展起到积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