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边塞诗的军事意象
——以烽燧、斥堠、塘泺、榆塞为中心

2022-02-03 08:09丁沂璐
晋中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边塞诗意象诗人

丁沂璐

(西北民族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部,甘肃 兰州 730030)

学界对宋代边塞诗的意象研究多停留在明月、故乡、羌笛等旧有范式,对其新变的关注不够充分。(1)即使偶有学者关注到变化,总结出民族、出使、农事等意象的新变类型[1]128-129,却在文本解读上留下遗憾。北宋疆域远不及汉唐广袤,气象也不够恢宏开阔。尽管北宋边塞诗亦少量择取关山、陇头、羌笛等语符意象(2),偶尔在玉门、凉州、西域等地名意象中亦稍做遐想,但是,这些意象并不能承载其务实的表达诉求。在防守策略的指导下,宋人在烽警觇候、修筑工事等方面的工作却丝毫没有松懈,而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这种陟遐自迩、循序渐进的战略态度与北宋边塞诗的言意尚理共同带来了意象的转型,即从广漠宏阔的瀚海、阳关和尖锐血腥的战骨、金疮转向稳妥务实的烽燧、斥堠、塘泺、壕林与堡寨。

袁行霈先生最早认识到仅从“意象”“意境”的角度解读中国古典诗歌的局限性。(3)陶文鹏与陈伯海两位先生也认为以“意象”构筑“意境”在唐诗经验中已十分成熟,但是,单纯从这一角度出发还无法面对全部唐诗研究,尤其是那些“鸿篇巨章”与“主意作品”。陈氏指出:“‘主意’诗作的‘假象见意’则常将物象转化成事象、心象乃至理象,其意象之间的串联组合关系也有所变更。”[2]257陶氏直面更广阔的宋诗研究,指出“到了宋代,诗人们有意突破唐人纯意象的艺术表现方式,以抽象化取代具象化,在诗中加入大量的直接抒情、叙事、议论、说理成分,以便更全面、更丰富、更深刻地抒写现实生活,揭示自然、社会和人生哲理”[3]。周剑之则立足于叙事视野,指出由唐入宋,因为诗歌叙事特点的加强,“象”亦从唐诗抒情视野中的以“意象”营造“意境”,转入宋诗叙事视野中的用“事象”营造“事境”。[4]回到本文研究,边塞诗不同于叙事诗,仅从“事象”角度研究北宋边塞诗必然会流失一些静态描写、理性沉思的佳作,然专从“意象”构筑“意境”的角度出发,的确与北宋边塞诗的主意、言理相悖,亦会流失那些直抒胸臆、说理透彻、议论弘肆的佳什。因此,本文立足“意象”范畴,聚焦北宋边塞诗的主意与言理,同时又关注其从“意境”到“事境”的变化,从谋篇布局的架构、表现手法的运用入手,以期得出具体诗作的价值判断与情感表达。

从功能上来讲,意象可分为比喻、象征、描述三类[5]245。本文所论烽燧、斥堠与防御工事全部为描述性意象,这种功能特点深刻反映出北宋边塞诗的务实特征。

一、烽燧、斥堠

烽燧是古代传递军情的警报设施。至北宋,烽燧在边防守卫中仍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并在边塞诗中得到发扬。北宋边塞诗的烽火描写大致分为三类:一是边烽告警,二是烽报平安,三是沉烽静柝。其中第一类表现了积极备战、战火频繁的斗争状态,而后两类则寄托了渴望和平、罢战息兵的美好愿望。

首先,边烽告警是边情紧急、备敌示警的象征。关于烽警的级别,北宋边塞诗常常用烽传、烽照、烽高、烽举、烽满、烽急等不同语词进行传递。郭崇仁的“上郡连烽火,河阳更羽书”不仅体现了烽火起、羽书急的军情危迫,更将其与“警哨无安枕,忧危有报疏”的忧患意识与爱国情怀积极系连。这种烽警带来的反思与深情,在三苏边塞诗中淋漓尽现,现节录于下:

禁军几千万,仰此填其咽。

西蕃久不反,老贼非常然。

士饱可以战,吾宁为之先。

傅侯君在西,天子忧东藩。

烽火尚未灭,何策安西边。

傅侯君谓何,明日将东辕。[6]461

要须此剽悍,气压边烽急。

夜走追锋车,生斩活离级。

持归献天王,封侯稳可拾。

何为走猎师,日使群毛泣。[7]902

自言将家子,少小学弯弓。

长遇西鄙乱,走马救边烽。

手挑丈八矛,所往如投空。

平生事苦战,数与大寇逢。[8]1

与唐代边塞诗长于将意象组织排列营造意境不同,北宋边塞诗的烽警多在事件中烘托边患严峻,为议论献策或报国纾患服务。第一首乃苏洵途经西安路遇都漕傅氏所上边事陈情。诗人先以“烽火未灭”与禁军消耗合力烘托出北宋御边的现实压力,继以西夏安稳、元昊已死为其分忧,以便傅侯能够耐心阅读,终以授任驻东夸赞傅侯才干,拉近了诗人与受众的距离。从布局来看,烽火状貌有助于营造事境,控制节奏,亦有助于发抒边烽难息、献策不用的郁结。后两首为二苏诗作,二诗均以写人为中心,叙述将帅救边的具体措施。不同之处在于,苏轼从效果出发,鼓励狄青季子保留尚武传统,积极扑灭边烽;苏辙从态度出发,歌颂蕃将郭纶不顾身害地救危解难。无论从哪一角度肯定人的功绩,边烽亟待扑灭的形势为人物的塑造、事件的发展均起到了良好的烘托功效,烽燧作为意象的象征与点染效果也就顺势而出。

其次,烽报平安与烽台高置均肯定了烽台的军事意义。不同的是,前者倾向祈盼和平,后者侧重觇敌备边。第一,烽报平安既指出了烽燧的觇候与传递之意,同时又寄托了宋人的和平愿望。现存4首烽报平安的边塞诗,除却苏舜元、苏舜钦之《瓦亭联句》,其余3首皆作于送别。其中,杨亿对烽火相望、传递不绝的动态解读最切。“缓急羽书须自草,平安烽火镇相望”意在叮嘱边帅钱氏务必要忠于职守,身体力行。诗人在语重心长的叮咛中,将急草军书的紧迫与烽警迢递的绵延揭示得清晰有致。送别陕西转运黄氏,杨亿又作“百二秦川四塞宽,甘泉烽火报平安”,在山川表里、秦关百二的地势解说中指出了烽报平安的可能性与必要性。与杨亿诗长于捕捉烽火相递、相望的动态不同,毕仲游“平安烽火三万日,羽林超距闲金汤”则是对百年间宋辽休战、器甲闲置等岁月静好的回顾与总结。第二,北宋边塞诗多次表达高置烽台的积极意义。石介的“明日边烽高百尺,同时御府出三旌。将军请用多多算,能向当初见未萌”最坚定有力。边烽百尺与庙算早谋分别代表了御边的物质与精神因素,两者共同寄托了诗人对料敌制胜、措置裕如的期盼。与石介同时的苏舜元作“烽台屹屹百丈起,但报平安摇桔槔”,将高置烽台与烽报平安积极联结,前一句有烽台高筑、料敌制胜的军事诉求,后一句则表达了安然无事、务农息民的和平愿望。

最后,沉烽静柝表达了宋人渴望和平、停止边战的美好愿望。纵观北宋边塞诗,太平无事、烽火不举的理想贯穿宋初至宋末,遍布送别、寄赠、咏物与边地抒怀等多种模式与场景,并借助烽静(闲、息、偃)、烽影稀、烽不举、烽火不报等不同状态多重诠释。沈遘的《七言烽火台二首》最直截了当:

历历相望隐旧堆,狐穿兔穴半空摧。

行人不识问野老,云是昔时烽火台。

烽火销来五十年,居民初不识戈鋋。

耕桑满野帝何力,千里边城自晏然。[9]21

其一中,诗人借助烽身隐现与狐兔作穴烘托出烽台闲置的凄凉,后半部分借助行人与野老的问答侧面烘托太平之人不识烽火。关于沉烽不举,韩琦也以“烽闲草蔽台”描绘止戈息烽。其二中,诗人明示烽火偃息的太平背景,再用民不识鋋彰显兵销革偃。在百姓安居乐业、民间耕桑满野的描绘中,诗人以“帝何力”表达出对天子仁民的拥护与爱戴。

现存二十多首边烽告警的边塞诗,多写边防示警,烽传备敌。这种深重的忧患意识多是在宋夏战争的跌宕背景下催生的,具有深刻的现实性与警示性。现存寄托烽静的边塞诗达二十余首,其中多数作于送别与寄答边帅。这些诗歌,或描绘烽息塞平的静谧美好,或借助烽静弘扬边威,或写将帅百姓在烽息后的安乐祥和,既饱含着诗人对边将政功的期待,又承载着诗人对边事的理解。就烽燧作为意象的功用来看,其具体状态对营造氛围、映衬人物、发抒情感、议论时政都至关重要,这一切多在动态的事件片段中拼接组合,酝酿生发,亦与烽燧作为军事意象的属性有关。

斥堠,又称“斥候”,是古人侦查、候望敌情的土堡。在北宋边塞诗中,“斥堠”或完整出现,代指侦查哨堡,或与其他词语组成“逻候”“虏候”“边候”,突出巡逻、敌视、边防等色彩。有时,亦组成“候骑”,有“探骑”之意。现存十余首斥堠边塞诗,绝大多数承载了诗人渴望和平、安境保民的愿望。司马光的《送郑推官(戡)赴邠州》其三阐幽明微,言约旨远:

骄虏已归计,圣朝方寝兵。

时闻候火入,非复塞尘惊。

秋岭无南牧,春田恣北耕。

休穷西海路,辛苦学甘英。[10]237

从整首诗的氛围可知,此时风平波息,边境并无巨患,宋廷亦奉守“寝兵”边策。为了消除郑戡将守邠州的恐慌,温公从“骄虏已归”、不欲“南牧”等角度揭示了边境暂安的事实,同时又指出夏人偶有肆意侵耕的逾矩。睹于此,诗人建议郑戡借鉴甘英,学习其望海却步、止步安西的做法,暗含莫要贪功、勿要生事的深情劝谕。作为意象的候火,点燃了百姓的慌乱,之后诗人没有顺势描绘慌乱的具体表现,而是锐意打破唐诗情景交融的书写传统,在边策解读中引导读者理性判断,最终将情感与态度和盘托出。

相比温公诗的边情渲染,刘攽《西戎》则在激烈的冲突中描绘了宋军对夏军斥堠的侵占:

旄头占虏候,鸣镝射单于。

哀死知明主,和亲愧腐儒。

边锋少南牧,天马自东趋。

看撤山西戍,无劳议远图。[11]88

现存斥堠边塞诗共十余首,苏颂一人独作四首,均传递出边候清晏、干戈载戢的愿望。“民风近古藩房肃,边候无尘戍役休”指出了并州的民风古朴、藩邸整肃,从而进一步提出边尘息止的御边建言。相较其他诗人多关注边地内部,有着使辽经历的苏颂更喜欢在诗中回顾并展望宋辽邦交,“使节频烦民未息,边庭清晏候仍虚”从交聘如常与边堠虚空折射出宋辽平稳的外交关系。当诗人登上雄州城楼,这种观照更切合实际、掷地有声,“斥堠人间风马逸,朝廷恩广使轺通”便是对堠兵闲逸、使节往来的书写。而当诗人目睹了澶州百姓的安泰祥和,“民获耕桑利,时无斥堠劳”的歌咏更是耳闻目见,情真意切。

敏锐的边情觇候与迅捷的烽警传输固然重要,可是,若没有固若金汤的城池防御做保障,即便军檄传来也难以措置裕如。因此,北宋诗家对塘泺、堡寨的建设倾注心血,折射出防御工事作为意象的重要作用。

二、塘泺

塘泺,是北宋在河北路设立的用来抵御契丹南下的水网城防,由“沟渠、河泊、水泽、水田”[12](4)构成。在宋人看来,这种水网结构布控严密,效果显著,故有“不见陂塘上,沟塍如组织”之誉。在《行次塘堤》中,苏颂这样描述了塘泺的安边之力:

淼淼寒流千里余,带城襟垒似江湖。

侯王设险古未有,夷狄窥边今遂无。

数郡营屯归耒耨,万家生聚利菰蒲。

长堤不绝才如线,南北冲冲是坦途。[13]9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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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半部分肯定了塘泺的防塞之力,从连绵不绝的水势与山河襟带的地利突显了塘泺的军事意义。诗人以为,这种依塘设险的妙策前所未有,有效阻抑了契丹的铁骑奔冲。下半部分则高度肯定了塘泊的耒耨之利,从边军的服田力穑与塘泊的殷民阜利赞许了塘泺的经济效用。诗人以为,塘泊绵延不断,利用厚生,和好四夷。此诗以塘泺为中心,反映了北宋积极经营塘泺的态度与效果,折射出诗人关注边防、注目民生的现实精神。

北宋后期,赵鼎臣作《郡僚出塘泺唱和诗次其韵》,亦极力颂扬塘泺的维和之功:

祖宗讳言兵,阴功千万亿。

不见陂塘上,沟塍如组织。

传闻天骄儿,颇亦知帝力。

祖孙相付授,日夜自约勒。[14]126

回忆宋初契丹挑衅,廷议欲加兵讨伐,而宋皇却以“幽燕亦吾民”息事宁人,诗人一方面感叹“祖宗讳言兵,阴功千万亿”的仁义情怀,另一方面又对“不见陂塘上,沟塍如组织”的塘泺防御赞不绝口。塘泺密布,屯田丰廪,皆得益于和策推行,正因如此,不仅当年的卫边将士能够为后人祭祀不绝,辽朝亦能感馈宋恩,谨言慎行。作为意象的“陂塘”不仅用其组织密布联结起全诗的意脉,更是贯通了“恢复情结”与“防御工事”的逻辑。塘泺的经营正是恢复情结的突围体现,有一字连城之妙,亦有助于统观北宋边塞诗的务实特征。

当然,并不是所有诗家都认可塘泺的维和之功。作为倡议“北流”的中坚,使北归来的苏辙便反复论列塘泺功少:

赵北燕南古战场,何年千里作方塘。

烟波坐觉胡尘远,皮币遥知国计长。

胜处旧闻荷覆水,此行犹及蟹经霜。

使君约我南来饮,人日河桥柳正黄。[8]318

全诗开宗明义,公开质疑筑塘的依据与效果。诗人指出筑塘非古策,岁币乃今计,后者才是真正维系宋辽和平的长久之计。这时“方塘”作为意象的功效,绝不是“唤醒感官向材料的迫近”[15]30,而是清晰的写意与言理。塘泺平坦容易淤堵,淤堵主要源于自身水系的泥沙沉淀与黄河灌淤,宋人常常将塘泺奏效与黄河治理联系起来。持“东流”者认为塘泺有用,能够御辽固险。持“北流”者则认为自澶渊之盟签订以来,宋辽“通好如一家”,无须设险,且“塘泺有限辽之名,无御辽之实”[16]2296。而苏辙正是主张“北流”的中坚力量,因此从宋辽的和平环境、塘泺的淤积现状与鞭长莫及否定了“塘泺”的御辽之功。此时诗人已圆满完成使北重任,目睹雄州风物,奔赴王崇拯的雄州燕饮,心情大好,不禁将此次燕饮与传闻的临塘赏荷、美好的霜蟹宴会相提并论。然而,无论是夏日荷花,还是秋后肥蟹,虽未必是此次赴宴的真实体验,可是,人日归国、榆柳初黄的万象更新已令诗人倍感惬意与美好。

三、壕林、榆塞

塘泺之外,壕林、榆塞也是重要的防御设施。韩琦的《壕林》将宋人布栅却敌的苦心和盘托出:

鹿角科民岁甚劳,故栽榆柳匝城壕。

骈枝岂下笓篱密,耸干将凌埤堄高。

捍蔽莫先轻枳棘,森严无日挺干旄。

霜斤谨勿窥微利,惜取金汤四面牢。[17]471

壕林,防御城池的荆棘林。鹿角,护卫军营的御敌丛林,兵士削木而成,因其枝杈与鹿角相似,故名。至北宋,御敌林防还在继续布置,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由树鹿角而为栽榆柳,表明了宋人兼顾城防与民力的周全。鹿角、榆柳、篱密、埤堄与枳棘,诗人并未将上述意象平铺并列,而是在事件的因果逻辑中陆续引出,鹿角扰民遂为匝城榆柳、耸干骈枝所代替。上述工事布置,其状貌、组成、置地虽有不同,却都肩负着守卫家园的重任。宋人在边境防御的不断尝试与不以事小而不为的积极精神,韩琦大为称赏。因此,诗人极力弘扬笓篱战格的骈枝细密,壕林干木的埤堄天高。韩琦边塞诗对埤堄城堞关注较多,应是御边经历与观物写心共同作用的结果。此诗上半部分着意刻写林防部署的调整与严密,后半部分则恪守将帅职责,自我敦促务必脚踏实地,重视枳棘,严密防戍。结尾两句,似为双关,有高下两解。表面好似告诫百姓,莫以伐树所得微利妨害林防的部署功效。深入探究,应是将帅的自我规箴。诗人告诫自己戒骄戒躁,切莫轻启边衅,珍惜金汤之固,忧边之深与爱国之切跃然纸上。

此诗一出,强至立刻依韵唱和,其诗如下:

星榆落种还生地,营柳移根总傍壕。

夸父林稠宜较盛,太师垣峻敢争高。

岁科充蠹疲民产,城守胜提壮士旄。

长与万家添外圉,邺人心结此思牢。[18]86

强至此诗亦由城壕切入,却处处呼应韩琦边功。诗题中强至称韩琦为“判府司徒侍中”,可知此诗作于熙宁元年(1068)韩琦知相州时。熙宁元年(1068)九月,韩琦坚辞相位,“除镇安、武胜军节度使、司徒兼侍中、判相州”[17]1920,出判相州的韩琦辟元城县令强至入幕,二人的清风高谊,根植于此。前半部分由林防树木的生生不息、错综密布入手,聚焦韩琦的城防功业。后半部分由爱惜民力、恩结人心入手,聚焦韩琦的吏治勋绩。《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价强至诗“沉郁顿挫,气格颇高,在北宋之家中,可自树一帜”[19]791,从此诗看,民本思想、民生情怀应是其“自树一帜”的重要原因。无论是“太师垣峻”,抑或是“邺人心结”,均道出了韩琦治边之优长。注目民生,坚守边城,一代儒将与贤守的精神面貌,借修壕、植林、减赋一一道来。

从《壕林》诗可知,韩琦虽然出知地方,却从未忘怀边事,其诗不仅传递出御敌的细节擘画,更折射出清醒的方略引导。诗中深以为戒的肺腑叮咛与顾全大局的深沉授意承载着诗人的晚年边思,记录了儒将韩琦的心路历程。除却上述二人,宋祁对榆塞亦十分关注。《送平陆知县尹象先》系统论述了辽夏侵扰、河陇疮痍之外部形势,兵力集散、阵营张布之守御对策,其中“健将贪屯聚,砦栅犹鳞差”两句反映了边将囤聚、栏栅密布的防御情形。

四、城寨

城寨之重,首推大顺城。大顺城的前身是马铺寨,此地“当后桥川口,深在贼腹中”[20]3265,故范仲淹称其为“大顺川”。范仲淹之所以在此修大顺城,正是考虑到马铺寨地处庆州西北,居柔远、白豹、金汤诸寨之间的重要性,因而萌生占据要津、控扼西夏的打算。作为修筑的负责人,范仲淹在《送河东提刑张太博》中对张太博敞开心扉,坦言当年修筑大顺的压力与意义:

作城大顺川,扼胡来路津。

汉军始屯集,虏骑俄纷纶。

诸将稍畏怯,偶语辞艰辛。

君跃匹马去,入险将死滨。

持挝画祸福,虎校靡不遵。

呼兵就畚插,悦使咸忻忻。

昼夜战且役,城成未踰旬。

虏乃急攻我,万众生烟尘。

苍惶被矢石,遁走无逡巡。

君驰奏阙下,感慨动中宸。

是秋怀敏败,虏势侵泾原。

天地正愁惨,关辅将迸奔。

腹心苟不守,皮肤安得存。

予召蕃汉兵,趋邠当北门。

诸将切切议,谓宜守塞垣。

惟君力赞我,咸镐为本根。

全师遂鼓进,连城息惊喧。

果释天子忧,奖诏垂明恩。[21]61

“作城大顺川”发挥着引起话题、左右故事的重要作用,其后的敌我较量、将卒应对遂有了依托。诗人送别的张太博,乃河东提刑张去惑。围绕筑城,张去惑一共有三次亮相,分别是筑城、固城、定川寨之战却敌守城,每次都奋不顾身,其情可佩。结合范公思理与诗意,分而析之。全诗三用“君”字,每个“君”字后面紧缀动作,分别是“跃匹马”“驰奏阙下”“力赞我”。三个动作标志着三次事件、三种御边环节的处境。第一次,是指著作佐郎张去惑陈明利害,挺身而出,率领边卒积极投入修筑大顺城。第二次,宋人且战且城,不足十日便大功告成,城池守卫成为接下来的御边重心。正当夏军急剧攻城之时,张去惑疾驰赴阙,奏对边情。第三次为“趋邠”部署边事。定川寨一战,夏军趁势劫掠潘原,关中惊扰,“迸奔”一句即指此。面对关中震恐,诸将多主张保守卫塞,知庆州范仲淹却主张积极迎敌,扭转仓皇无措的被动局面,于是亲率六千蕃汉边兵从邠、泾两路予以奥援,得知敌退才班师。定川寨新败,宋仁宗便有“若仲淹出援,吾无虑矣”[20]3312之憾。获悉范公成功却敌,仁宗又发出了“固知仲淹可用”的感叹,进而对其加职进官。诗人认为,正是在张氏“咸镐为本根”的赞同与支持下,才收获了缓解边忧、蒙受隆恩的美好图景。观诗中所述张氏行实,第一次扫除畏难、昼夜兴功,第二次疾驰赴阙、挽救危殆,第三次力排众议、迎敌纾患,均为大顺城的修筑与固守立下汗马功劳。筑城、守城的必要与迫切,不仅是引出宋夏角力的线索,也是论述范、张交谊的纽带,承前启后,贯通始末。获悉诸事,也让我们看到了御边西北的将帅品格,实现了叙议评述的多重功效。

大顺既城,张载撰文旌表其功,认为此城如高山深渊,成功令“百万雄师,莫可以前”[22]354。对于筑城大顺,毕仲游用“君不见高平范公庆历时,往筑大顺人不知”歌颂掩其不备与兵贵神速。至于当事人范仲淹的放松与惬意,却是在筑城之后得到展现:

三月二十七,羌山始见花。

将军了边事,春老未还家。[21]120

大顺筑罢,防线布置完毕,范公终于得闲在还家途中欣赏晚春花开。尽管三川寨战后,宋夏大规模交战暂时息止,但是,北宋却并未停止“以步制骑”的探索与实践。这时,位于秦凤、泾原之间的水洛城修筑也引起了北宋诗家的关注,如梅尧臣《董著作尝为参谋归话西事》:

子说颇骁勇,筑城收汉疆。

提兵无百骑,偷路执生羌。

大将罪专辄,举军皆感伤。

归来出万死,羸马亦摧藏。[23]270

诗题陈述西事的董著作即著作佐郎董士廉,所言西事正是水洛城事件,即诗中的“筑城”一事。前两联交代将帅骁勇、筑城收疆、收复生羌,旨在为后面的赏罚不公、不平则鸣张本。庆历四年(1044),陕西四路都总管郑戬遣刘沪与董士廉“城水洛以通秦渭援兵”,因陕西宣抚使韩琦、知渭州尹洙以及泾原副都部署狄青力沮乃至。同年宋廷颁诏罢役,郑戬不从,仍命著作佐郎董士廉以助其役。知渭州尹洙檄刘、董罢役不听,后命他人代沪又不从,才有了狄青械送刘、董,招致蕃部作乱的事实。梅尧臣正是站在蕃部作乱的角度指责好友尹洙的轻举妄动,又站在刘沪收服生羌的立场批判朝廷的赏罚不公。全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爱国之心与虑国之诚曲尽其妙,如见肺肝。此诗中,“水洛城”本身不具备由意象入意境的魅力,而是与修筑联手带来了由“意境”向“事境”的转变。正如清人方东树所言,“凡诗写事境宜近,写意境宜远;近则亲切不泛,远则想味不尽。”[24]504“水洛城”作为静止客体的背后凝聚着无数人对它的主体改造,这种改造的背后蕴含着丰富的事件,因此,才有了“亲切不泛”的具象化与务实性。这种改变是北宋诗人尚理、重事、好议的必然结果,也造成了北宋边塞诗务实与说尽的特征。

总之,考察水洛城作为意象的意义,立足点已经不是城池、关隘、大漠、草原等意象套叠的虚实结合,浓淡相宜,而是果敢筑城、筑城获罪、同情筑者的本末清晰,逻辑井然。换言之,曾经意象带来的画面的疏密已为如今事件的张弛所取代,正因如此,周剑之大胆提出由唐诗到宋诗的转型过程中,叙事视野中的“意象”已逐渐显露出“事象”的色彩。从筑城事件左右情节的效果来看,北宋边塞诗的“城”的意象,的确与“筑”的人物、行为、起因、结局密切相连,显示出重事轻景、情事并举的特征。

注释

(1)阎福玲指出宋诗《关山月》除3首在写作层次与艺术手法上略有突破外,其余14首“从思维方式到意象语符乃至诗体形式”(《横吹曲辞〈关山月〉创作范式考论》)均沿袭了汉唐模式,或“见月思乡”,或“望月怀人”。谭浩烨则紧紧围绕羌笛意象,从羌笛的自身音色、诗人的渲染加工,以及民族文化的推动等三个方面揭示其在唐宋边塞诗词中的悲凉传统与延续方式。(《唐宋边塞诗词羌笛悲凉意象成因》)张忠智、庄桂英认为陆游边塞诗具有意象丰富、长于七律的艺术特征。(《人在山阴 心系边塞——谈陆游的边塞诗》)罗旻指出宋代乐府诗“在模仿气韵流动,意象层叠的诗风之外”(罗旻《宋代乐府诗研究》,北京大学博士论文,2013年,第26页),更重视学习诗歌旨趣及其美刺、纪事等功能,尽管如此,旧题乐府还是不可避免地因“意象的堆叠与渲染”呈现同化性。

(2)阎福玲的“语符意象”涵盖极广,包括关山月色、陇头流水、胡笳羌怨等抒发乡恋的触媒意象与战阵称谓、战斗典故、军事名将等征战意象。

(3)袁行霈先生在《中国古典诗歌的意境》一文中指出:“仅用意境这一根标尺去衡量丰富多彩的古典诗歌,显然是不妥的。”见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47—48页。

(4)关于北宋塘泺,程民生先生最早撰文辨析北宋河北塘泺的国防与经济作用,后来李克武从塘泺的提出与实施、构成与分布以及部署目的等方面进行了进一步阐释。此外,王晓龙《论宋朝保州地区的军事防御举措》、王轶英《北宋澶渊之盟前的河北军事防御区域》亦对这一问题有细致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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