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在埃德加·斯诺极具预言色彩的《红星照耀中国》中,红军剧社的演出呈现出质朴戏剧、政治戏剧,甚至后现代主义戏剧的多重面孔,更重要的是,红军剧社上演的是货真价实的启蒙戏剧,红军通过戏剧宣传在对敌作战中不但达到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最高境界,而且带给观众必须行动起来的新观念,毕竟,戏剧是改变人类思想的最有力的手段,红军在艰难处境中不仅生存下来并且扩大了自己的队伍,最终使红星照耀中国,红军剧社提供了极具启示意义的答案,即使在当下仍具有极强的现实意义。
关键词:预言 集体心理 启蒙 介入
人们喜欢预言未来,正如罗素所言:“对确定性的追求是人类的自然习惯。”a当然,喜欢是一回事,但预测的准还是不准、对还是不对,又是另一回事了,毕竟“海森堡不确定性原理是世界的一个基本的不可回避的性质”b。所以我们往往被告诫,不要预测时事,不要预测未来,罗素甚至把人类预测未来的习惯称之为一种“智力恶习”,因为任何对未来的预测,都是建立在我们已有知识、现实状况之上的,而已知是有限的,未知是无限的,现实是不断发生变化的,总会有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从而导致我们的预测破产……这样看来,埃德加·斯诺的《红星照耀中国》可以说是例外中的例外了。
1936年6月,正当蒋介石宣称准备消灭红军的时期,斯诺踏上了访问红区的非凡旅程,此行深深地影响了斯诺的一生。在此之前,斯诺虽然已在中国生活、工作了大约八年的时间,但他从来没有见过红军,甚至弄不清楚他们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共产党人,因为“经过九年的内战,中国红区更加成了‘未知之地’”c。斯诺具有惊人的洞察力和敏锐的分析力,他是在中国红区进行采访的第一位西方新闻记者,《红星照耀中国》是“忠实描绘中国红色区域的第一本著作”d。因为在斯诺写《红星照耀中国》之前,有关红军的第一手材料十分缺乏,驻中国的西方记者都依赖国民党政府的官方报道,而国民党政府把红军妖魔化,称红军是“土匪强盗”,就连斯诺本人也是在去了红区之后才彻底抛弃了所谓“土匪强盗”之类荒诞的说法。我们说《红星照耀中国》忠实,那是因为斯诺和中国共产党并没有什么关系,而且斯诺从没有加入过任何政党,他所要做的,按他自己的话来说:“只是把我和共产党员同在一起这些日子所看到、所听到而且所学习的一切,作一番公平的、客观的无党派之见的报告。”e在《红星照耀中国》的结尾,斯诺用冷静而又充满先知般的文字这样写道:“中国社会革命运动可能遭受挫折,可能暂时退却……但它不仅一定会继续成长,而且在一起一伏之中,最后终于会获得胜利……而且这种胜利一旦实现,将是极其有力的,它所释放出来的分解代谢的能量将是无法抗拒的,必然会把目前的奴役东方世界的帝国主义的最后野蛮暴政投入历史的深渊。”f斯诺预料到可能会有读者认为他的这个结论太令人感到刺激和惊惶(斯诺的预言今天早已变成了现实),他的解释是:“在预测的领域里,主观力量自然是十分活跃的”g,并以此结束了《红星照耀中国》一书。
当然,作为一部充满先见之明的纪实性报告文学,书中充满预言色彩的文字并不仅仅出现在《红星照耀中国》的结尾,比如在第三篇“在保安”的最后一节“红军剧社”,斯诺笔锋雄健而又充满先知先觉,而这正是本文所要论述的内容。
斯诺笔下的红军剧社,在当时可以说是一个与众不同,甚至有些标新立异的剧社。它不售门票,没有包厢,也无雅座,剧场是用古庙(或集市、乡间地头等)临时改建而成,观众众多,身份各异,有士兵、骡夫、木工,有被服厂和鞋袜厂的女工,也有拖儿带女的村民,另外,还有毛主席、洛甫、林伯渠以及其他干部和他们的妻子,所有这些没有文化、半有文化和具有高度文化修养的观众都坐在软绵绵的草地上,演出一开始就再也没有人去关注自己身边究竟坐着的是谁了。演出大约持续一个多小时,有短剧、舞蹈、歌唱、哑剧,用我们今天的眼光来看,有些类似于一年一度的春节联欢晚会——主要成分是歌舞和小品(短剧),但有两个中心主题:抗日和革命,剧中的宣传色彩是一目了然的,但优点更是显而易见,那就是取材于当下的现实生活、时事政治,我们挑选几个有代表性的节目简单地说一下:第一个短剧是以1931年满洲一村庄为故事背景的《侵略》,前几幕主要剧情表现的是日本军人在中国的为非作歹,包括污辱中国女性、强买强卖等,地点分别是村民家中、农村集市,剧终是日军的暴行终于使村民忍无可忍,不论男女老少纷纷拿起菜刀长矛,宣誓要同日本鬼子血战到底。这个短剧的台词全部使用本地方言,演出生气勃勃,幽默风趣,观众跟随剧情时而哄堂大笑,时而对日军的暴行发出咒骂,短剧结束时,一位年轻战士在观众席中站了起来大声高喊:打死日本强盗!打回老家去!他的行为感染了全场观众,结果使全场观众产生了共鸣,都起身高喊他的口号,斯诺后来了解到的事实是:这位战士家在东北,日本士兵杀死了他的父母。接下来的是由十几个年轻姑娘表演的《丰收舞》,还有动员抗日的舞蹈《统一战线舞》以及展望未来的《红色机器舞》,在演出的过程中,观众也有机会成为演员,即兴为大家表演节目,这样的机会让斯诺赶上了,使斯诺感到手足无措的是,热情的观众要求作为外国新闻记者的他现场独唱!斯诺觉得面对这些斗志昂扬的观众,如果他能唱一首《马赛曲》那是最恰当不过的了,可他情急之下偏偏就是想不起这首歌是怎么唱的了,只好拼命在脑中检索自己会唱的歌,最终用一首莫名其妙的《荡秋千的人》蒙混过关。这次演出的最后一个节目是儿童合唱的《国际歌》,演员在歌声结束时高举着紧握的拳头。
这是斯诺观看的一次红军剧社演出的主要内容,虽然演出道具极其简单,节目也谈不上多么精美细腻,但观众热情地参与了演出,他们所带来的不仅仅是他们的肉身,还有最真实的别人看不见的内在自我,因为“每一个观众成员带给戏剧表演的背景因素就是他们各自的记忆和经验”h,任何舞台上能够勾起個人记忆的事物都会给他们带来巨大的冲击。如果我们以剧评人的眼光去审视这次演出的话,我们可以看出它是质朴戏剧(或贫困戏剧)、政治戏剧、后现代主义戏剧的其中之一或三者任意排列组合。说它是质朴戏剧,那是因为红军剧社的演出条件十分简陋,可以说很少或几乎“没有化装,没有别出心裁的服装和布景,没有隔离的表演区(舞台),没有灯光和音响效果”i,但却有着演员与观众面对面的交流,这种面对面的交流凸显了戏剧的本质:戏剧是发生在观众和演员之间的事,其他都是补充品,可有可无,无关紧要。说它是政治戏剧,那是因为红军剧社的演出主要围绕着政治理念、政治事件而展开,具有极强的党派倾向,“它可能攻击一个目标,可能拥护某一事件,或用讽刺的方式揭露作者认为有问题的政权和处理问题的方式”j。是的,红军剧社是为宣传中国共产党的政策、宣传抗日主张而存在的。说它具有后现代主义戏剧的某些特征,那是因为红军剧社的演出做到了雅俗共赏,毕竟这些短剧出自成仿吾、丁玲这些当时中国最出色的剧作者之手。另外还有模糊舞台和观众区的现象,比如斯诺既是观众又在一定程度上参与了演出,他所在的位置既是观众席又是表演区,但就是这样混合型戏剧却具有蓬勃的生命力和神奇的感染力。
作为红军剧社社长的危女士向前来采访的斯诺介绍红军剧社以及那种匪夷所思的演出盛况:不仅村民们不畏远途前来观看,当红军剧社驻扎的地点与白区距离较近时,国民党士兵也私下偷偷加入到红军剧社观众的行列,于是就出现了一种让人感到荒诞的景象:“红军和白军都不带武器前来集市看我们的表演。但是国民党高级军官如果知道了是绝不答应的,因为国民党士兵一旦看了我们演出后就不愿再打红军了。”k也就是说,红军剧社通过戏剧宣传达到了四两拨千斤的效果,做到了战争中的“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最高境界。对此,法国社会心理学家勒庞曾这样分析到:“聚集成群的人,他们的感情和思想全都转到同一方向,他们自觉的个性消失了,形成了一种集体心理。”l勒庞继续解释说:“一个异质性群体(即由不同成分组成的群体)会表现出一些与同质性群体(即由大体相同的成分,如宗派、等级或阶层组成的群体)相同的特征。”m勒庞认为:最能活灵活现反映人物形象的戏剧表演,总是对群体有巨大的影响。的确,那些试图影响人类思想的人们很早就认识到,“戏剧是进行这种尝试的最有力的手段”n。戏剧为何是影响人类思想的思想家进行社会变革的最有力的手段?我们可以沿着勒庞提供给我们的视角继续分析:相对于其他艺术之类的欣赏,不论是绘画还是文学作品,提供给欣赏者的都是一种私人化的体验,即便在博物馆也是这样:虽然是一大群人挤在同一幅绘画作品之前,但他们对作品的欣赏还是私人化的。但当他们成为戏剧观众时,群体性的体验是必不可少的。戲剧以及其他含有表演艺术成分的公共事件,比如宗教仪式、运动盛会和庆祝典礼,它们都有这样的特性。当人们以这种方式聚集到一起的时候,某些似乎不可理喻的事情就出现了,“尽管每个人都是背景不同、性格迥异的个体,但是他们却开始呈现出某种共同的特质,这种特质往往会超越他们各自的个体特性”o,这正是戏剧(剧场)的魅力和魔力所在。另外,我们知道戏剧是动作的艺术,它所表达的内容与书面文字相比更一目了然,更通俗易懂,对观众文化水平的要求相对更低,这样戏剧的受众面更广,而成功的社会变革是需要广大民众参与的,这也是为何18世纪的法国启蒙思想家纷纷创作戏剧的重要原因。斯诺在红区的所见所闻使他深切地意识到:“在共产主义运动中,没有比红军剧社更有力的宣传武器了,也没有更巧妙的武器了。”p由于大约一共有三十个红军剧社,又由于这三十个红军剧社不停地创作、上演新的剧目,甚至把红军的纲领也改编成生动活泼的剧目,通过这种方式宣传共产党的各项方针政策,毕竟那时的老百姓识字率比较低,书面文字的形式并不适合他们,这样红军就比较容易地争取到民众的信任。如此说来,红军剧社的作用再夸大也不为过了。
从表面上看,红军剧社把艺术变成了宣传,变成了工具,但从根本上看,红军剧社的演出本质上是一种“介入”,毕竟“只有为了别人才有艺术,只有通过别人才有艺术”q,一旦你开始创作,不管你愿不愿意,也不论你意识到还是没有意识到,你都已经开始介入现实生活了。红军剧社的演出只不过是在1936年中华民族处于危亡时刻的一种特殊的又是极其自然的介入方式而已,而对当时中国的广大民众来说,艺术(形式)和宣传(内容)本来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以划清界限的,内容(思想、宣传)从来不可能是赤裸裸的独立的存在,它要依附形形色色的“文”,这样才能作用、影响人的生活,正如布莱希特所言:“一切艺术都是为了一种最伟大的艺术,即生活的艺术”! 8,难道不是这样吗?
在中国共产党之前,知识阶层更多地要努力凌驾于民众之上,把文字和知识据为己有,以此来作为控制民众愚昧的武器,而共产党领导的红军剧社的演出目的是在于震撼,目的是教育民众,“强迫他们起来为‘人民当家作主’——这是中国农村中的新气象——而斗争……农民阶级经过两千年的沉睡以后在觉醒的状态下逐渐站起来,由此而产生的这种越来越大的压力,较之南京方面所通过的一切口头上十分虔诚而实际上毫无意义的决议,更加能够迫使在中国实现巨大的变化”s。斯诺的这段文字在书中洋洋洒洒很长,但他还是意犹未尽,紧接着又写下了这样总结性的语句:“你知道在某种意义上你可以把整个共产主义运动史看成是一个盛大的巡回宣传演出,与其说是为了保卫某种思想的绝对正确,不如说是为了保卫这种思想的存在权利。我现在很难说,但是这很可能是红军最有永久价值的贡献……”t的确,红军剧社的戏剧是货真价实的启蒙戏剧,就像18世纪的启蒙思想家一样,共产党把戏剧当作宣作自己的思想和建立新的社会秩序的一种手段,使广大观众意识到自己在社会中的责任,不论是在过去还是在现在,只有中国人民自己能够使中国胜利,也只有中国人民自己会使中国失败,一个更美好的世界是能够创造的,而且只有他们才能创造这样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20世纪三四十年代,关于中国红军和共产主义运动,人们提出过很多问题,事实是,在当时的世界各国中,人们最不了解、最感困惑的大概就是红色中国了,红军令人难以置信地从边缘走向中心并最终取得了完全的胜利,这是如何做到的?按当时的状况看,红军可以说一无所有,而国民党部队可以说是无所不有,但国民党为什么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呢?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的有更多的人看出了大结局,是的,战争打到最后,已经不再是单纯战场上的事了,是政治、民心等多种因素的较量……关于这些问题,读者都可以从斯诺的《红星照耀中国》特别是其中的“红军剧社”一节中找到今人满意的答案。
无论是在过去,还是在当下,舞台都拥有无限可能,戏剧都具有多元意义、永远变化这一特征,很适合用来概括当今戏剧领域的观众所面对的情况:不计其数的选择和机会,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戏剧历史上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提供给观众如此之多的体验机会,即便如此,当我们打开斯诺的《红星照耀中国》,读到他笔下的“红军剧社”这一章节时,将近一个世纪之前的演出仍能给予我们深刻启示。
a〔英〕 Bertrand Russell, Unpopular Essays, New York and London: Routledge, 2006,P38.
b 〔英〕 史蒂芬·霍金:《时间简史》,许明贤、吴忠超译,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2年版,第72页。
c 〔美〕 埃德加·斯诺:《我在旧中国十三年》,夏翠薇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3年版,第64页。
d 胡愈之:《〈红星照耀中国〉中文重译本序》,见埃德加·斯诺:《红星照耀中国》,董乐山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5页。
e 〔美〕 埃德加·斯诺:《〈红星照耀中国〉一九三八年中译本作者序》,见埃德加·斯诺:《红星照耀中国》,董乐山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9页。
fgkpst〔美〕 埃德加·斯诺:《红星照耀中国》,董乐山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463—464页,第464页,第110页,第110页,第112页,第111页。
hjo〔美〕 埃德温·威尔森:《认识戏剧》,朱拙尔等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37页,第336页,第21页。
i 〔波兰〕 耶日·格洛托夫斯基:《迈向质朴戏剧》,魏时译,中国戏剧出版社1984年版,第9页。
lm〔法〕 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冯克利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年版,第1—2页,第3页。
n 〔英〕 保罗·约翰逊:《知识分子》,杨正润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20页。
q 〔法〕 萨特:《萨特文论选》,施康强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18页。
! 8 〔德〕布莱希特:《布莱希特论戏剧》,丁杨忠等译,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版,第42页。
作 者: 何玉蔚,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文学院、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与阐释学研究中心副教授,研究方向:西方文学与文化。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