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张爱玲的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描写了上海女生葛薇龙在香港一步一步走向堕落,最终沦为姑妈和乔琪乔赚钱工具的辛酸历程。本文着重分析葛薇龙从纯洁的女大学生最终演变为一个高级妓女交际花的过程,由此来看张爱玲早期艺术风格中华丽与苍凉的辩证法。
关键词:张爱玲 堕落阶段 苍凉风格
《沉香屑·第一炉香》1943年发表于上海的《紫罗兰》杂志。近日,由许鞍华导演、王安忆编剧的《第一炉香》电影也在全国院线上映,获得了巨大的反响,同时电影从发布剧照到院线上映,都引发了大量的争议。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讲述了一个极普通的上海女孩子如何在香港沉沦堕落的故事。笔者将葛薇龙的堕落分为四个阶段,并且逐一分析葛薇龙堕落的每一个阶段的内心选择,并且借由《沉香屑·第一炉香》来看张爱玲早期的艺术表达特色——华丽与苍凉的辩证法。
一、葛薇龙堕落的四个阶段
(一)
葛薇龙拜访完姑妈之后,站在姑妈家的大宅前,她面临着第一个阶段的选择,即明知道姑妈家生活不健康,她究竟要不要去投奔。
几天后,葛薇龙回了自己家,见了父母,又送父母离开。这里有一个小细节非常重要,就是当她看到自家佣人陈妈的衣服和姑妈家的环境格格不入的时候,她下意识地产生了嫌弃,让陈妈赶紧离开。葛薇龙只去了姑妈家一次,但是她对生活的评判眼光已经在改变。这是她走向堕落的第一个阶段。
(二)
重新回到姑妈家,姑妈家正好在打麻将,宴会请了各种各样的男人。姑妈作为一个相当精细的女人,本来想请葛薇龙来,但是转念一想,觉得这时候如果请她过来作陪,她过于傻乎乎的,就会破坏气氛;太出挑呢,就会抢了她的戏份。所以姑妈传话让她别来了,今天累了。
佣人便将葛薇龙带到了客房,在客房里,葛薇龙面临着第二次选择。她来到房间,打开衣橱。衣橱里全是各种漂亮的衣服。她忍不住拿起这些衣服,一件一件地開始试穿,穿在身上都非常合身,于是恍然醒悟,这些都是姑妈特意为她准备的。“一个女学生哪里用得了这么多?薇龙连忙把身上的一件晚餐服剥了下来,向等上一抛,人也就膝盖一软,在床上坐下了,脸上一阵一阵的发热,低声道:‘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人,有什么分别?’”a长三堂子位于上海以前的南京东路对面的福州路,过去叫四马路,在四马路两旁,有书店和妓院。曹禺的话剧《日出》的灵感就取自于四马路的妓院。四马路上有低端妓院,也有很多高级的风月场所,其中有一种高级妓院叫长三堂子。
葛薇龙在逐一试穿了这些衣服之后,躺在床上,心里想:“这可不是我要的生活。”但即便葛薇龙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未来走向,但此时面对即将辍学的遭遇,她仍旧无法做到及时抽身。在这里,要特别注意葛薇龙当晚做的一个梦。因为楼下有音乐,于是音乐就钻到了她的梦里,在梦里,她一直在跳舞,感觉衣服的绸缎,就好比蓝色多瑙河的河水一样围着她转。于是第二天,她醒来决定看看再说。这一段梦极有隐喻性,葛薇龙清醒的时候,她觉得姑妈家就像长三堂子,这样的生活是堕落的。但是睡梦中,她却晕晕乎乎地享受这种生活。换句话说,她在潜意识里开始享受姑妈家里繁华的生活。由此可见,葛薇龙清醒时意识到错误,但在潜意识的梦境里却享受堕落。程朱理学提出了“存天理灭人欲”,认为清醒的时候知道不对就可以了,梦境如何,不受道德约束。但是现代心理学却用潜意识的观念阐释,我们的行为在本质上是被埋藏于冰山之下的更大的潜意识所推动的。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葛薇龙是主动选择了堕落。
(三)
很快葛薇龙迎来了第三次选择的契机,她心安理得地住在了姑妈家,每天有车子送她上下学,家里也是宴会不断,有好衣服穿,她很好就适应了有钱人的生活环境。“这个女孩在衣柜里,一混就是三个月。”她参加了各种各样的社交活动,男人喜欢她,姑妈又管着她,在男人们想要进一步和她交往的时候,姑妈冒出来,把葛薇龙藏了起来,然后这些男人就被姑妈抢去了。葛薇龙也不在乎,因为这些男人很油腻,很讨厌,她也不喜欢。但是有一天,一个名叫司徒协的商人出现了,他是姑妈二十年的老相好。姑妈向葛薇龙炫耀司徒协送了她一个金刚石手镯,话音未落,司徒协就在葛薇龙的手上也套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钻石手镯,宛如侦探给犯人铐手铐一样迅速。葛薇龙急切地想把手镯退下来,但在姑妈的催促下,她还是接受了。回到家里,葛薇龙把手镯放在桌上,细细地看:“一晃就是三个月,穿也穿了,吃也吃了,玩也玩了,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吗?”b姑妈对她的培训期已经结束了,现在她需要开展工作了。
这是葛薇龙面临的第三次选择,在这次选择里,葛薇龙没有抵抗住司徒协送给她的钻石手镯,正如《色戒》里的王佳芝,同样没能抵抗住易先生送给她的鸽子蛋钻石戒指。张爱玲喜欢用钻石意象来暗示女人内心的选择。当第一次面临选择的时候,葛薇龙刚来姑妈家,感觉到风气不正,但没有走。第二次她面对衣柜里的新衣服,感觉自己像个长三堂子里的姑娘,仍旧没有走。第三次葛薇龙看着漂亮又非常值钱的手镯,她预感到这手镯绝对不是白来的,收了就要开始工作了,但她仍旧没有走。因为她如果要离开,就会面临三个选择,一是回上海,不再继续读书;二是继续想办法读书找工作;三是嫁人。葛薇龙的问题就是工作还是嫁人的问题,这也是张爱玲小说里很多女主角共同面临的问题。
(四)
很快,葛薇龙遇到了风流倜傥的乔琪乔,并且爱上了他。丫鬟睨儿提醒过葛薇龙,说乔琪乔虽然身出名门,但是没什么钱,没什么社会地位,是个浪荡子,很爱花钱。丫头跟葛薇龙甚至讨论到女性的社会前途和婚姻,葛薇龙希望自己好好读书,丫鬟却说好好读书不如找一个好丈夫嫁了,因为大学毕业找工作也赚不了多少钱,无法进入社会的上流阶层。在那个社会里,连丫鬟都知道,女性参与工作,其实完全没有上升空间。
因此,在张爱玲的小说里,婚姻就是女性的工作和事业。于是葛薇龙开始认真考虑和乔琪乔的关系。乔琪乔虽然是花花公子,但也光明正大,在和葛薇龙讨论婚姻的时候,明确告诉她:“我不能答应你婚姻,也不能答应你爱,只能答应你快乐。”
虽然葛薇龙知道这样的快乐是短暂的,但没想到这么短暂,就在她献身于乔琪乔,沉浸在天旋地转的迷幻泡沫中的时候,就在当晚的花园里,她无意中看到了乔琪乔和她信任的丫鬟睨儿抱在了一起。第二天葛薇龙在浴室里找到了睨儿,用湿毛巾痛打她,边打边骂,睨儿不敢反抗。后来葛薇龙告诉姑妈,要回上海了,姑妈极力劝阻,但葛薇龙仍旧固执地选择离开。不料气急之下,她患了感冒,很快感冒变成了肺炎,她病倒了。在病中,葛薇龙忽然起了疑惑,她觉得她生这场病,也许一半是自愿,也许是下意识不肯回去。而乔琪乔在梁太太的劝告下,也开始每天给葛薇龙送花、写信、打电话。因为姑妈告诉乔琪乔,他要是和葛薇龙在一起了,不仅有自由,还会有钱。所以此时的葛薇龙,面临了她人生的第四次选择,也是她人生的最后一次选择,她仍旧选择了留下来,最终走上了堕落之路。
二、从《沉香屑·第一炉香》看张爱玲华丽与苍凉的辩证法
《沉香屑·第一炉香》是张爱玲早期风格的代表作。张爱玲的早期风格,正如《天才梦》里的那句名言:“生活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蚤子。”这句话有三个关键词:袍子、华美、虱子。这三个关键词也象征了张爱玲早期艺术创作的主要表达。袍子即是世俗的衣服,象征着她早期的创作题材就是日常生活。第二是华美,是张爱玲的文风。第三是虱子,象征着张爱玲作品中人性的悲凉。这三个关键词相互渗透,充分体现在张爱玲的《沉香屑·第一炉香》中。
在小说中,葛薇龙在姑妈家遇到了乔琪乔,开始了她人生中的第一次恋爱,然而这次恋爱短暂、浪漫又惨烈。小说写乔琪乔的吻就像夏天的风,在葛薇龙的脸颊上拍动着。一转身,葛薇龙在阳台上被月光淹得通体通明的时候,却看到自己的情人和自己信任的丫鬟在花园里抱在一起。这样的耻辱发展到最后,在姑妈的操作下,她竟然同意和乔琪乔结婚。因为梁太太一面劝薇龙:“宁可负天下男人,也不可让男人负你。”一面又劝乔琪乔,如果他想要钱,就和薇龙结婚,因为薇龙可以为他赚钱。小说中有一句有名的话,说“薇龙整天忙着不是替乔琪乔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如此殘酷的婚姻状态,张爱玲以如此平淡的语气一笔带过,同时不加褒贬。葛薇龙婚后来到了香港湾仔市场——“她在人堆中挤着,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头上是紫悠悠的蓝天,天尽头是紫悠悠的冬天的海……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c这段文字为张爱玲作品的华丽与苍凉做了最好的注解。
《沉香屑·第一炉香》代表着张爱玲创作的早期风格,不仅仅在内容上充满华丽与苍凉的辩证法,同时还体现了她小说创作技巧的两个最重要的特点,一是故意混淆叙述角度,二是反方向营造文学意象。其一表现在,小说中部分关键的段落是景物描写,读者不清楚究竟是从主人公的角度看到的,还是从小说叙述者角度看到的,这种混淆,主要是利用了中文里有时可以省略主语的特点。这主要是为了写出人的潜意识。第二个特点是反方向的象征。“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溶化在白雾里,只看见绿玻璃窗里晃动着灯光,绿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块。”d这是葛薇龙第一次离开姑妈家时的心理感受,这段文字主要想表达的是梁家大宅充满了鬼气与妖气,正常的比喻会使用比较虚的形象来形容比较实的物体。例如他的心胸像宇宙,心胸是实的本体,宇宙是比较虚的喻体。为什么张爱玲的小说如此吸引读者,让读者觉得新鲜,眼前一亮。其中的一个关键点就在于张爱玲喜欢以实写虚。所以在《沉香屑·第一炉香》中,她不会用鬼气、妖物、坟墓来形容梁家,反而用一个薄荷酒里的冰块来形容,用更近更实的物件来形容房子,由此达到陌生化的效果。再比如张爱玲形容太阳偏西后的山坡,“大红大紫,金丝交错”,像雪茄上商标的颜色。再有:“整个山洼子像一只大锅,那月亮便是一团蓝阴阴的火,缓缓地煮着它,锅里的水沸了,骨嘟骨嘟的响。”更有甚者,说“整个世界像一个蛀空了的牙齿,麻木木的,倒也不觉得什么,只是风来的时候,隐隐的有一点酸痛”。所有的意象,本体是太阳、月亮和世界,而喻体却是商标、火焰、牙痛。由此可见,张爱玲偏好以实写虚,以物件来写心情、感受。再比如在《沉香屑·第一炉香》里有一段对梁太太出场的描写:“一个娇小的个子西装少妇走出车里,穿着一身黑,黑草帽檐垂着绿色的面网,面网扣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绿宝石蜘蛛,在日光中,闪闪烁烁,爬在她腮帮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时候就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暗的时候,像一粒青痣。那面网足足有两三码长,像围巾似的,兜在肩上,飘飘拂拂。”e这一段,写到绿宝石蜘蛛,像一颗泪珠,又像一颗青痣,非常生动。张爱玲喜欢以实写虚,采用生活中诸多烦琐的物件摆设来描写人物较为虚幻的心境,因此她作品中也充斥了对大量烦琐物件的描写。张爱玲喜欢写这些物件细节的一个原因,是她出身豪门,家里的物件摆设本来就很多。现代文学史上也没有任何一个作家,像张爱玲这般喜欢写衣服、花瓶、首饰、挂件等。阅读《沉香屑·第一炉香》的读者其实不难发现, 无论小说描写了多少华丽的物件摆设,女主角的悲剧性生活才是张爱玲小说的核心。是主人公痛苦残忍的人生,是人物被撕裂和摧毁的悲剧意识,构成了张爱玲笔下的悲凉世界,这一个又一个的悲剧性人物,共同演绎着作者笔下华丽与苍凉的悲苦人生,让读者感到惊叹的同时,又有深深的惋惜。
张爱玲的小说在上海沦陷的20世纪40年代,深受读者的喜欢和媒体的追捧,因为那种华丽、苍凉的风格,正好和战时中国的悲苦环境相照应。张爱玲本着描写最真实的生活的原则,还原了复杂的人生。在她的笔下,世界是无情的,人性是苍凉的,生命是悲剧性的。她描写了一个又一个女性的悲剧,婚姻的悲剧、家庭的悲剧等。看似写男女爱情战争,实际上,她关注的终究是人性的悲剧,苍凉的人性,丑陋的人性,但同时,也是最真实的人性。
张爱玲的文字,很多人只看到眼前的华丽和华美的词汇,却看到不见隐藏在后面的无尽的悲凉。葛薇龙看到了世俗颜色背后的凄清,感受到了无边的苍凉。但正因为世界是荒诞悲凉的,日常生活中的世俗华丽才值得留恋,这就是张爱玲华丽与苍凉的辩证法,令人唏嘘和感慨。
abcde来凤仪编:《张爱玲散文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
作 者: 蔡静逸,硕士,四川大学锦江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助教,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
编 辑:杜碧媛 E-mail: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