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世儒 王芳
摘 要:短篇小说大师雷蒙德·卡佛的小说集《大教堂》以家庭生活为重心,多角度、多层次地展现了美国现代下层平民的社会境遇与人生百态。家庭生活离不开家用电器,本文即以本小说集中经常出现的家用电冰箱为切入点,探究美国工人阶层在电气化时代的精神状态与生存困境。
关键词:雷蒙德·卡佛 电冰箱 工人阶层
美国小说家雷蒙德·卡佛专注于短篇小说的创作,一度被视为美国短篇小说复兴运动的引领者。卡佛出身于蓝领家庭,祖辈几代都在为生存拼搏,卡佛早年也带着妻儿在社会底层艰难谋生,直到第一本小说集问世才开始摆脱疲于奔命的生活。创作源于生活,底层生活经历让卡佛自觉地对底层工人的日常生活及生存困境保持着高度的关注。
卡佛生活在20世纪中期,是家用电器日益普及的时代,卡佛的小说对此做出了即时的反应,电视、电话、电冰箱都是他的小说中常见的家用物品。作为家庭生活的一部分,家用电器对卡佛创作的底层关怀主题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目前学术界对电视、电话等已有一些研究,但电冰箱还未有学者注意到。与主要用于休闲娱乐的电视机和用于与外界沟通的电话不同的是,电冰箱是维持生活正常运转的机器,它直接反映了人的生存状态,因此,对于底层困境这个主题而言,是一个更有效的意象。本文将对此进行简要分析。
一
电冰箱从表面上看是一种空间属性的机器,它横平竖直的、有棱有角的、箱子状的形体占据了室内的空间。一般来说,家用电冰箱既不能置于桌上,也不能悬挂于墙壁,它对室内空间的占有无疑是决定性的,是霸道的,是没有商量余地的,因此,家用冰箱的体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它所侵占的室内空间在总体上的大小,更大的冰箱往往与更大的住房面积相关,而冰箱本身的价值往往也与其体积成正比,所以电冰箱持有者当下的经济状况便由此可见。
在《小心》这篇小说里,因酗酒无度而被妻子伊内兹赶出家门的劳埃德自己在外居住,两间腰都直不起来的顶层阁楼和一间厕所是他室内空间的全部,为了节约空间,他的电冰箱与厨房的炉子上下叠置于一处,往纵向延伸。劳埃德的电冰箱和炉子都是小号的,即便如此,纵向堆积在一起的它们还要“挤” 在池子和墙壁之间,逼仄的空间使得劳埃德不得不佝偻着身子才能从冰箱里拿出点东西,毫无疑问他的经济状况不太乐观。
卡佛借“电冰箱”揭示主人公的经济状况,在《保鲜》这篇小说中表现得更加明显。珊蒂家的电冰箱损坏后,他们首先想到的并不是再买一个新的电冰箱,而是一边抱怨哀叹,一边在报刊上苦苦寻觅出售二手电冰箱的广告,在他们的观念里“大多数电冰箱都应该能用一辈子”(大,42),这显然是中产阶层所不能理解的生活状态。因为对大多数蓝领工人来说,他们的生活“远远低于一种充足的、相当好的生活所需要的水平” 。电气化时代的到来,离不开蓝领工人的艰辛付出,然而造就这个时代的人们,却无法充分地享受这个时代的恩惠。经济窘迫与物质匮乏的困境,是工人群体所面对的最直接、最严酷的现实,也是促成工人群体其他困境的根源所在。
“失业在美国工人阶级中是极其普遍的……不仅破坏一个家庭当年的生活水平,而且造成有高度破坏性的个人和家庭的紧张局面”。 一个下岗工人还有什么希望能保持自己家庭的生命力,并使其稳定的延续下去呢?珊蒂的丈夫失业后,瘫在了沙发上,“一个年轻而且本来很健康的男人,就这么赖在沙发上”(大,39),正如一台坏掉的冰箱一样,他也失去了使用价值。珊蒂工作后回到家里,还要做家务,辛苦劳累可想而知,这个时候坏掉的电冰箱,更是格外增加了她的工作,她在忙着处理冰箱里尚未腐败的食材的同时,不由得开始向往夜晚的拍卖会,显然,她已经有了离开丈夫,重新开始的打算。“保鲜”,保的是食物,是家庭,更是支撑起这个家庭运作下去的情感关系。通过电冰箱的突然坏掉,卡佛表现了蓝领工人家庭生活的脆弱。
二
作为交换,电冰箱占据外部的室内空间的同时又提供了自身的内部空间,贮藏于其间的内容物即是对冰箱所有者当下生活状态的最直观的反映。冰箱里的内容物大体上可分为食物与饮品两大类,食物是必需品,离开了食物,人类无法维持自己的生命,而饮品并不是必需的,作为一种消遣或享受,它更多的与人的精神需求联系在一起。
《保鲜》中的电冰箱主要与食物相关,珊蒂家的冰箱坏掉了,里面的食物变得“一塌糊涂”(大,40),所有的食物都化掉了,冰激凌“向下流得到处都是”(大,40),将其他食物裹覆、侵蚀。在珊蒂打开冰箱门的那一刻,里面的食物不是已经腐坏,就是正在腐坏,它们都以一种融化和坍塌的状态呈现出来。与此相对照的是那个瘫倒在沙发上的丈夫,失业后他仿佛就“住”(大,37)在了沙发上,除去生物体所必需的进食与排泄行为,他一整天都待在沙发上,和妻子一起阅读报纸上的广告时,他“迅速地跳过了‘招工’的部分”(大,43),对新工作与新生活表现出一种退缩的态度。小说中食物的腐化与这个丈夫的意志力瘫软形成了明显的隐喻关系,溶解后四处流溢的冰激凌让所有的食物都笼罩在腐臭之中,珊蒂丈夫被现实环境所吞噬,无力改变现状,相比手忙脚乱处理灾难现场的珊蒂,他的主体性彻底丧失了。也正因为如此,珊蒂对他的状态很不满,她急切地想到“应该涂上口红,拿上外衣,去那个拍卖会”(大,47),珊蒂盼望着开启全新的生活。
另一篇小说《瑟夫的房子》,在临近结尾的部分同样出现了一个装着食材的电冰箱:“冰柜里还有些鱼。别的就没什么了。我想,那就是结束了吧。”(大,35)埃德娜和魏斯是已经离异的一对,但却在友人瑟夫的房子里一起度过了一个愉悦的夏天。就在埃德娜和魏斯重燃旧情,一切即将重新开始时,他们又必须得把房子腾出来给瑟夫的女儿,突如其来的变故讓魏斯又回到了之前的状态中去。冰柜里的鱼,是他们最后的食材了,这预示着未来生活的难以为继,魏斯回避了埃德娜要求承担起生活责任的话语,“饮食男女”,爱与食物之间有着深刻的关联,这最后的一条鱼为他们的感情画上了句点。
《小心》突出表现的是电冰箱里的饮品——香槟酒。劳埃德的小电冰箱里装满了香槟酒,他对妻子声称戒酒卓有成效,却又一次次地买回香槟塞进小冰箱里,“除了果汁、午餐肉和香槟以外,冰箱里什么都不放”(大,116),电冰箱为他随时满足自己的成瘾行为提供了便利,从刚戒酒时只喝一点香槟,到每天喝三四瓶,再到早餐也都成了面包配香槟,他就这样不断地滑下去,没有向好的迹象。小说集中描写的情节是劳埃德在妻子来访的这天刚好被耳屎堵住了耳朵,分居的妻子本想与他“好好谈谈”,可“失聪”的劳埃德杜绝了这一可能,他“什么都听不清,平衡感也渐渐没了”(大,117),反复开关冰箱门取酒的机械动作,表现了他的精神调节能力的丧失,冰箱成了他精神状态失衡的最鲜明的道具。
三
电冰箱从发明之初就是为了食品的保鲜,而不单单是食品的贮藏。食品在电冰箱所提供的内部空间里实现了自身寿命的延长,食品本来的性质在电冰箱中得以稳定的维持下去,食品的变质与时间有关,是在食品中流过的时间使得食品无可避免地走向腐坏与溃烂,但在电冰箱中,流逝的时间仿佛按下了暂停键,一切食品的化学反应都会在低温下放缓。因此,更确切地说,电冰箱是一台时间机器,坏了的电冰箱就是一个丧失了时间属性的电冰箱,它不再能延缓食物走向灭亡的速度,它的内部空间也因此失去了原有的意义和价值。
冰箱所蕴含的时空关系是非常耐人琢磨的。《小心》里的劳埃德在妻子登门之际,慌张地把香槟瓶子藏起来,当妻子离开,他转头又开了一瓶,“泡沫像节日欢庆般喜气洋洋地冒出来”(大,129),冰箱的空间属性于是成了一种伪装。在他独居的空间里,時间似乎是停滞的,就像被冰箱冰过一样,妻子刚走后的下午三点左右,他就已经开始对瓶狂饮,尽管“他从没有这种对着瓶嘴喝酒的习惯,但现在看起来,也没什么出格的了”(大,130),昏昏沉沉的劳埃德抱着他的酒瓶子,永远地定格在这样一个酗酒无度的午后,无望地等待着天黑。劳埃德的这种行为模式是一个人丧失了自我控制力以后的表现,心理研究发现成瘾者的自我形象往往很低,他们的主体性是非常微弱的。
《保鲜》里坏掉的电冰箱对现代工人群体主体性缺失现象的揭示更为彻底。珊蒂的丈夫被炒鱿鱼,夫妻俩谈论着“他还能做些什么。但他们一样儿都想不出来”(大,36),他的工作技能、工作经验,以及对外在世界的认知是由整个工业社会赋予的,他们是自己岗位上的“螺丝钉”,除此之外,他们一无所知。卢卡奇认为,随着工业生产体系的机械化、专门化和理性化,工人的主体性和能动性就会逐步丧失,人降低到了“物”的位置,只能被动地服从资本主义工业社会的支配与分化,没有了主体超越与自决命运的可能,甚至连人的情感也会被明码标价,沦为“商品化”了的冷冰冰的事实存在。“人无论在客观上还是在他对劳动过程的态度上都不表现为是这个过程的真正的主人,而是作为机械化的一部分被结合到某一机械系统中去” a。电冰箱的另一功能是将食物分门别类地归置,这种功能和现代产业工人被工业社会严格地分化、塑造构成了平等类比关系,珊蒂丈夫失业后的瘫倒,与冰箱坏了,食品融化变质之间的明显联系,正是人被“物化”、丧失主体性的形象再现。与失业后瘫倒在沙发上的丈夫不同,珊蒂对冰箱里即将腐败的食品进行处理,又煎又炸,同时对晚上的拍卖会“充满了兴奋的期待” (大,46),计划重新买一个冰箱,从小说的整体构思来看,重新买一个冰箱,显然是暗指她意欲离开丈夫,重新开始,他们的婚姻正面临着危机。电器化时代异化了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造成了夫妻之间的冷漠与疏离。需要指出是,在这篇小说中,珊蒂丈夫的姓名从未出现,这正是他失去自我、缺乏主体性的最佳注脚。
20世纪初,美国成为人类家用电器的发扬地。美国总统尼克松就曾在与赫鲁晓夫的辩论中不无自豪地指出美国中产家庭拥有五千万台电视机、上亿台电子收音机等,家用电器的使用率一时成了国家发达与否、人民富足与否的衡量标准。丰富多样的家用电器成为令人向往的“美式生活”标配,家用电器不再只是现代人家庭空间的必要组成部分,还成为了现代人肢体的延伸。然而,从卡佛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电器化时代的人并没有因此走向自由与解放的美好生活,家电业的兴盛反而加速了人的异化,缔造了广大工人阶层生活于间、沉沦于间、爱恨于间的电子牢笼,各种各样的家用电器带给工人阶层极大生活便利的同时也对他们造成了更加沉重的压迫。小说集《大教堂》中借助家电意象,揭示了电气化时代蓝领工人的生存困境,这种异化状态并未随着社会的发展进步有所减轻,卡佛的小说描写的处境,仍将像一片阴云一样,盘旋在发达资本主义工业社会里的蓝领群体之上。
a 〔匈〕格奥尔格·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2年版,第150页。
作 者: 邢世儒,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研究生硕士;王芳,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当代文学评论家,研究方向: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
编 辑: 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